这个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无羡便顺水游了进去。

通过了头洞之后,魏无羡便翻入了龟壳内部。双足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层烂泥里,“泥”里还泡着水,铺天盖地的一阵恶臭,逼得他险些骂出声来。

这恶臭似腐烂似甜腥,让魏无羡想起了他以前在云梦一个湖边见到过一只肥壮的死老鼠,有点儿那个味的意思。他捏住鼻子,心道:“这个鬼地方……幸好没让蓝湛进来。就他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劲儿,闻到这个味道还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熏晕过去。”

屠戮玄武发出平缓的呼噜声。魏无羡屏息悄声走动,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后,那摊烂泥样的东西便没过了他的膝盖。烂泥、潭水之中,似乎还有些硬块。魏无羡微微矮身,摸索几把,蓦地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像是人的头发。

魏无羡收回了手,心知这是被屠戮玄武拖进来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只靴子,靴子里的半截腿已经烂得半是肉半是骨。

看来这只妖兽很不爱干净。它没吃完的残渣,或是还来不及吃的部分,就从牙缝里漏了出来,往壳里这么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来,堆成了厚厚的一层。而此时此刻,魏无羡就站在这些由残肢断体积成的尸泥里。

这几日爬摸滚打,身上已是脏得不能看,魏无羡根本不在乎再腌臜一些,手随意在裤子上抹了抹,继续往前走。

妖兽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气浪越来越重,脚底的尸泥也越来越厚。终于,他的手轻轻触碰到了妖兽凹凸不平的皮肤。他缓缓顺着皮肤继续往里摸索,果然,头部和颈部是鳞甲,再往下就是坑坑洼洼的坚硬表皮,越往下皮肤越薄,越脆弱。

这时,尸泥已蔓到了魏无羡腰部。这里的尸体大多数都没被吃完,所剩躯体都是大块大块的,不应该叫尸泥,而应该叫尸堆了。魏无羡把手伸到背后,准备解下羽箭和铁烙,却发现铁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拿不出来。

他握住铁烙的长杆,用力往外拔,这才拔了出来,同时,烙铁的前端从尸堆里带出了一样东西,发出“当”的轻微一响。

魏无羡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并无动静,妖兽也并未发难,他这才无声松了口气,心道:“刚才铁烙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听声音也是铁的?还很长,看看有没有用。手头差家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剑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样东西,长条状,很钝,表面爬满铁锈。就在握住它的一刹那,魏无羡的耳里响起了尖叫声。

这尖叫声仿佛成千上万个人撕心裂肺地在他耳边绝望大叫,霎时一股寒气顺着他这条手臂爬遍全身,魏无羡一个激灵,猛地抽回手,心道:“什么东西,好强的怨念!”

这时,四周忽然亮了起来,一阵淡淡的赤黄色的微光,拉出了魏无羡的影子,照出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铁剑,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脏部位。

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龟壳内部,怎么会有亮光?

魏无羡猛然回头,果不其然,一对金黄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这才发现,那闷雷般的呼噜声已经消失了。而那赤黄色的微光,就是从屠戮玄武这双眼睛里发出来的!

屠戮玄武龇起了黑黄交错的獠牙,张口咆哮起来。

魏无羡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这咆哮之声的音波正面袭中,冲得浑身发痛。眼看它咬了过来,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铁烙往它口里一塞。这一塞无论是时机和位置都刚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顶住了妖兽的上颚和下颚!

趁妖兽合不拢嘴,魏无羡将一捆羽箭用力扎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肤里。羽箭虽细,但魏无羡是五根作一捆,扎进妖兽的皮肉里直推到尾羽没入,就像是扎进了一根毒针。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顶住它牙口的铁烙都压弯了,那七八根原本笔直的铁烙一下子被它强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状。魏无羡又在它的软皮处扎了几捆箭,这妖兽自出世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疼得疯了,蛇身在龟壳里使劲翻腾起来,蛇头撞来撞去,尸堆也随着翻江倒海,犹如山体倾塌滑落,把魏无羡淹没在腐臭的残肢之中。屠戮玄武睁大双眼,黄目狰狞,大开牙口,似乎要一口气气吞山河。尸堆如洪流一向它口里滑去,魏无羡拼命挣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铁剑,心中一凉,耳边又响起了凄厉的哭嚎尖叫声。

魏无羡的身体已经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兽即将闭口,他抓着这柄铁剑,故技重施,将它卡在妖兽的上下颚之间。

这种百年妖兽体内的五脏六腑十之八|九都是带着腐蚀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间就会被被熔成一缕青烟!

魏无羡牢牢抓住那柄铁剑,像一根刺一样卡在它口腔里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阵头,怎么也咽不下这根不让它合拢嘴吧的刺,但它又不愿意松口,终于冲了出去!

它在龟壳里被魏无羡扎怕了,像是要整个从壳里逃脱一般,拼命把身体往外挤,挤得之前藏着护在这层铠甲里的嫩肉也暴露了出来。而蓝忘机早已在它头洞上放下了线,等待多时了。屠戮玄武一冲出来,他便收了线,在弦上一弹,弓弦震颤,切割入肉!

这妖兽被他们两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兽,并非真正的神兽,原本就没几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彻底疯狂,甩头摆尾,在黑潭里横冲直撞,在一个庞大的漩涡里翻滚扑腾,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么发疯,这两人一个牢牢卡在它嘴里,让它咬不动吃不得,一个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处的要害,寸寸切割进去。伤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蓝忘机紧紧扯住弓弦,一刻不松,坚持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之后,屠戮玄武才渐渐地不动了。

妖兽的要害被蓝忘机用弓弦切得几乎与身体分离,用力过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经满是鲜血和伤痕。庞大的龟壳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肉眼可见的紫红色,血腥气浓郁如炼狱修罗池。

扑通一声,蓝忘机跳下水,游到蛇头附近。

屠戮玄武的双眼仍然大张,瞳孔已经涣散了,獠牙却还紧紧咬合着。蓝忘机道:“魏婴!”

妖兽嘴里没有发出声音。

蓝忘机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两边掰开。他泅在水里,无处使劲,好一阵才掰了开来。只见一柄漆黑的铁剑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剑柄和剑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剑身已经弯成了一道弧形。

魏无羡整个人蜷成虾米装,低着头,双手还紧紧抓着铁剑并不锋利的剑身,就快滑进屠戮玄武的喉咙里了。

蓝忘机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出来。屠戮玄武的牙关打开,那柄铁剑滑入水中,渐渐沉入潭底。

魏无羡双目紧闭,软软趴在他身上,一条手臂搭在他肩上,蓝忘机搂着他的腰,带着他浮在血水里,道:“魏婴!”

他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正要伸出去碰魏无羡的脸,魏无羡却一个激灵,忽然醒了,道:“怎么了?怎么了?死了没?死了没?!”

他扑腾了一下,带得两人身体都在水里沉了一沉。蓝忘机道:“死了!”

魏无羡目光一阵茫然,像是反应有些困难,想了一阵,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刚才它一直在叫,边叫边翻,把我震晕了。洞,水洞,快走吧。从水洞出去。”

蓝忘机道:“你怎么了。”

魏无羡来了精神,道:“没怎么!我们快出去,事不宜迟。”

确实事不宜迟,蓝忘机一点头,顾不得血水脏污,两人深吸了一口气,潜下了水。

半晌,紫红色的水面破出两道水花,两人又钻了出来。

魏无羡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脸,抹得满脸都是紫红色的血,越发形容狼狈,道:“怎么回事?!怎么没有洞口?!”

江澄当时确实说过,黑潭之下有一个能容纳五六人同时通过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确从那个洞口逃出去了。

蓝忘机的头发湿漉漉滴着水,没有答话。两人对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

可能……屠戮玄武在剧痛之下,兽爪狂拨,震塌了水下的岩石,或是踢到了什么地方,刚好把这个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无羡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蓝忘机也跟着扎了下去。一通好找,依旧没有找到一个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过的也没有。

魏无羡道:“这怎么办?”

沉默一阵,蓝忘机道:“先上去吧。”

魏无羡摆了摆手,道:“……上去吧。”

两人皆是精疲力尽,慢腾腾游到岸边,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红色。魏无羡把衣服脱了,拧干用力甩了甩,忍不住骂道:“这是玩我们吧?本来是想着再不来人救我们,想杀都没力气杀了,这才过来跟它干。结果好不容易干死了,这王八孙子把洞踩塌了。操!”

听到那个“操”字,蓝忘机眉尖抽了抽,想说什么,忍住了。

忽然,魏无羡脚下一软。蓝忘机抢上前去托住了他。魏无羡扶着他的手道:“没事没事。力气用尽了。对了,蓝湛,我刚刚在它嘴里抓着一把剑你看见没,那剑呢?”

蓝忘机道:“沉到水底了。怎么?”

魏无羡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紧紧握着那把剑的时候,耳边一直听到排山倒海的尖叫声,浑身发凉,头晕目眩。那剑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东西。这只屠戮玄武妖兽,至少吃了五千余人,被它完整地拖进龟壳里的时候,肯定有不少人还是活着的。这柄重剑,也许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遗物。它在龟壳的尸堆里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无数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听到了他们的尖叫声。魏无羡想把这剑收起来,好好看看这块铁,但既然已经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这里出不去,那便暂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蓝忘机听出端倪,平白的又引争执。魏无羡一挥手,心道:“真是没一件好事啊!”

他拖着步子朝前继续走,蓝忘机静静跟在他身后。没走两步,魏无羡又是一软。

蓝忘机又托住了他,这次,一手压上他额头,沉吟片刻,道:“魏婴,你……好热。”

魏无羡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道:“你也很热。”

蓝忘机拿开他的手,神色淡淡地道:“那是你手冷。”

魏无羡道:“好像是有点晕。”

四五天之前,他把香囊里的碎药草都扔到蓝忘机腿上去了。胸口那块烙印的伤就是擦了擦,这几日没休息好,方才又进尸堆潭水里翻腾,终于恶化了。

发烧了。

强撑着走了一阵,魏无羡越来越晕,走不动了。

他干脆在原地坐下来,困惑道:“怎么这么容易就烧了?我都好几年没发过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