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桌上那张朱砂迹犹未干的符篆揭起交给蓝思追,道:“给他送去吧。”

  蓝思追接了左看右看,完全看不懂,他从未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如此癫狂缭乱不拘一格的符纹,忍不住道:“魏前辈,这张……不是你乱画的吧?”

  魏无羡道:“当然是。”

  “……”

  “我画符从来不用眼睛看。”

  “……”

  魏无羡笑道:“放心吧,绝对有用就是了。说起来,思追,你是不是不大喜欢这位秦公子?”

  蓝思追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他如实道,“他并未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过,我可能较难与此种性情的人相处。我不大喜欢他提到‘家仆’时的语气……”

  至此一顿。魏无羡浑然不觉,道:“常见常见。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看不起家仆。有时候哪怕是家仆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话到一半,他哭笑不得道:“打住,你们有什么误解?这能比吗,莲花坞又不是寻常门户,我小时候打江澄比他打我的次数多多了!”

  蓝忘机没说话,默默搂了他一下。魏无羡忍俊不禁,反手一抱,顺着他的脊背摸了几把。蓝思追咳了一声,看魏无羡神态自若,对“家仆”二字果然一点也不敏感的模样,安心了。

  魏无羡又道:“不过,他怕是还要再来的。”

  蓝思追一怔,道:“今天还不能解决吗?”

  蓝忘机道:“他未尽言。”

  魏无羡道:“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人没办法,话就是得一点一点往外抠。且看他过了今晚,明日会不会一次说完吧。”

  不出所料,次日,蓝思追清早在小竹轩的院子里练剑时,秦公子又来了。

  他一来便劈头盖脸道:“我不管!”

  蓝思追忙道:“秦公子留步!我家二位前辈正在睡……正在修炼!修炼到紧要关头,不可惊扰!”

  闻言,秦公子没往院子里硬闯了,但还是把满腔怨气一股脑往蓝思追身上劈头盖面倒去:“我不想听什么治标治本!我要这东西再也别来找我!!!”

  这第二夜,秦公子照例是睡不着,在大堂里挑灯夜读。没过多久,那具凶尸——那名家仆,照例来了。

  它仍旧没法进屋,在门外跳来跳去,不时撞门,木窗和纸糊竟没给它撞散。没过多久,动静就远了。一连几日未曾好好合眼的秦公子,终是坚持不住了。一不留神,困倦上涌,头一歪就坐着沉沉睡着了。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忽然听到门清脆脆地被敲了三响。他浑身一绷,脊梁一挺,倏地惊醒。

  门外一个女人道:“夫君。”

  秦公子睡得昏天暗地爹都不认识,一听秦夫人的声音,起身欲开门。可没几步,倏地想起,秦夫人这几日一直哭哭闹闹跟他吵这日子没法过了,昨日才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了。她既是因害怕才回家,又哪有胆子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回来?

  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子映在纸窗上,确实像是他夫人的身形。但秦公子不敢大意,悄悄将剑抽出,问道:“夫人,你怎么回来了?你不生气了?”

  门外女子语气平板地道:“我回来了,我不生气,你开门吧。”

  秦公子不敢贸然开门,剑对准门外,道:“夫人,你还是回岳丈那里比较安全,万一它还没走,就在这房子附近徘徊,那该怎么办?”

  门外一阵静默。

  秦公子握剑的手沁出冷汗。

  冷不丁,那女人拔高嗓子尖叫:“你还不开门!有鬼来了!快放我进去!”

  门外那不知是真是假的秦夫人扒在纸窗上尖叫。秦公子阵阵头皮发麻,手里抓着魏无羡送过来的那道符,忽的一股血气上涌,提剑杀出了门外——

  秦公子道:“然后一堆东西迎面砸来,把我砸晕了。”

  魏无羡道:“什么东西把你砸晕了?”

  秦公子一指桌上。魏无羡一看,乐不可支道:“为什么是水果?”

  秦公子怒:“我怎么知道!”

  魏无羡道:“你当然知道,除了你没人知道。邪祟都十分记仇,你以前是不是也用水果砸过他?”

  秦公子阴沉沉不做声。魏无羡一看他脸色便知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他自己必然是不肯承认的,也不追问了。而秦公子再开口时,果然转了话题,“早上差人去问了我岳父那边,我夫人昨晚根本没有出过他们家的门。”

  魏无羡道:“那是一种专破阳宅守护屏障的东西,少见于前人笔记和古籍。究其本身,并不害人,但能模仿宅主亲近之人的音色形影,它经常会和进不了门的邪祟相互配合,帮助邪祟,哄骗你自己把门打开。那凶尸倒是找来了个好帮手。”

  秦公子道:“不管它是什么,我知道也没有用了。公子,第二道门已破,这东西已经进了我家大堂,敢问你是不是又要和我说,什么都不用办?”

  “秦公子,”魏无羡道,“咱们讲道理,这第二道门,可是你自己打开的。要不是我那道符,现在你是什么形状,我可不敢说。”

  秦公子一噎,发作道:“再这样下去,下次我一觉醒来,是不是就能看到那东西站在我床头了!”

  魏无羡道:“真想睡安稳觉的话,秦公子你还是赶紧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忘了说的吧。这次千万不要再有所保留了,须知今晚,哈哈哈,不是我吓你,它就到你卧房门前了。”

  迫于无奈,秦公子只得又说了一件事。

  “我见此人的最后一面,是两年前我返乡祭拜父母祖上时。当时我回家族旧宅祭祀,配了一枚玉佩。”

  秦公子道:“他认出是我祖母生前之物,向我借去看看。我念他大约是想缅怀祖母,便给了。岂知他没看多久,那枚玉佩便丢了。”

  魏无羡道:“丢了是指?他遗失了还是拿去卖了?”

  秦公子迟疑片刻,道:“我不知道。我原先以为是他拿去卖了,回来谎称丢了。但……”

  他不接话,魏无羡很有耐心地道:“但什么?”

  蓝忘机自始至终都面色冷淡,道:“但说无妨。”

  秦公子道:“但,现在想来,我祖母的东西,他应当不至于拿去卖。”

  “后来听说这人爱喝酒,大约是夜里贪杯丢了,或是被人偷了。总之当时我一时气愤,便斥责了他一顿。”

  魏无羡道:“等等。秦公子,性命攸关之事,不可含糊其辞。‘斥责’这个词可轻可重,差别可以很大,到底是怎么个‘斥责’法?”

  秦公子眉头一跳,补充道:“记得是稍稍打了一顿。”

  魏无羡眨眨眼,道:“这……他那条瘸腿,该不会是被你打断的吧。”

第122章 外四篇:夺门 3

  “……”秦公子状似若无其事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也不知下手的家仆用了多重的手, 但毕竟是家中旧仆, 我也没有想真的拿他怎么样。他心里若是敢怒不敢言暗恨我,我也没办法。”

  蓝思追在一旁听得忍不住了, 道:“秦公子, 这……这和你一开始说的也……差太远了。当时二位前辈请您明言, 您为何隐瞒了这么多?”

  秦公子道:“我以为只要有符篆宝剑就可还我家安宁,我怎知非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魏无羡语气跌宕起伏地道:“不不不, 这可不是陈芝麻烂谷子, 情况相当严重啊秦公子!你想想,这人生前你可是骂过也打过的, 说不定把人家腿都打断了。万一他真没拿玉佩去卖, 那他就是含冤而死, 不找你找谁?”

  秦公子立刻道:“他又不是我杀的!也不是自杀!为什么要找我?”

  魏无羡道:“哎?你怎知不是自杀?说不定真是一气之下自杀的,只不过被人当做了意外。那可就更糟了。”

  秦公子道:“一个大男人,哪能为这点事便气到自杀?”

  魏无羡道:“秦公子,干我们这行, 最忌想当然。每个人心思气度不同, 一个大男人会不会因为‘这点事’气到自杀, 这可说不准。要知道尸变的理由可能是夺妻之恨杀子之仇,也可能是小时候甲某人没带乙某人玩儿泥巴这种鸡毛蒜皮啊。”

  秦公子嘴硬道:“绝对不是自杀!一个人若是要自杀,他可以上吊可以服毒,怎会选择去从山坡上滚下来这种自杀法子?死不死得成都说不准,绝对不是自杀。”

  魏无羡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秦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就是因为你打瘸了他的腿, 他行走不便、才从山上滚下去摔死的呢?如果是这样,四舍五入就等于你杀了他,岂不更糟?”

  秦公子恼道:“什么叫四舍五入就等于我杀了他?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意外!”

  魏无羡道:“你确定要说服一个这样惨死的人他死是因为‘意外’?人家既然回来了,意思就是说总得有人为这个‘意外’负责啊。”

  秦公子说一句他就堵一句,堵得秦公子冷汗微微,脸色铁青。魏无羡又道:“不过也不必就此绝望,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个保命法门,你且如此这般。”

  秦公子道:“哪般?!”

  蓝忘机看了魏无羡一眼便知他又要胡说八道了,摇了摇头。

  魏无羡道:“你听好,须得将已被破开的宅门、厅门大敞,保持畅通无阻。反正你不敞也拦不住那东西了。”

  秦公子道:“好!”

  魏无羡道:“排尽家中其余闲杂人等,当心伤及无辜。”

  秦公子道:“已差不多都走光了!”

  魏无羡道:“那好,就寻一名阳气旺盛的童子,在子夜时分,横一条长凳,坐于你寝室之前把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就是这样?”

  魏无羡道:“就是这样。童子已经在这儿了。至于其他的,秦公子可一概不理,安心待到天亮即可。”

  他指的是蓝思追。秦公子一听最后一句便嘴角抽搐,扫了那瞧着斯文秀气的少年一眼,道:“他守门外,您二位呢?”

  魏无羡道:“我们当然是守门内,陪着秦公子你了。万一门外守不住了,那凶尸打进来,我们再作打算。”

  秦公子实在是忍不住了,道:“就不能请这位公子直接来帮我守外门?”

  他指的是蓝忘机。

  于是魏无羡惊呆了,道:“你说谁?他?”

  他险些笑倒在地,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忘机揽住魏无羡的肩,这才没让他真倒在地上,道:“不能。”

  秦公子被干脆利落地拒绝后颇感不快:“为什么不能?”

  魏无羡肃然道:“你忘了我刚才说什么,要童子才行的。”

  “……”秦公子不信,“怎么,他不是吗?!”

  直到蓝思追把秦公子送出小竹轩许久,魏无羡仍是捧腹不可抑。

  蓝忘机看他一眼,突然一把将魏无羡捞过来按到自己腿上,淡声道:“笑够了没有。”

  魏无羡道:“没有!”

  他坐在蓝忘机腿上,道:“含光君,你这张脸可真是能骗人,人家都道你好个清心寡欲光风霁月守身如玉的人儿。我感到很委屈。”

  蓝忘机托了他一把,让魏无羡坐得更上,两个人靠得更近,道:“委屈?”

  魏无羡道:“简直岂有此理。你说说看,你分明已经不是童子,别人却看到你这张脸就不分青红皂白说你是。上辈子我除了救人就没摸过姑娘的手,但就没一个人相信我还是童子。”他一一数来,道,“上学夜猎!人人传我游戏花丛;上乱葬岗!人人传我混世淫魔。真是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

  蓝忘机不动声色地将魏无羡一只手牢牢覆住,眼底有微不可察的笑意涟漪扩散开来。

  魏无羡道:“你还笑,你真是没有同情心,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我好歹也是世家公子榜排行第四,结果那一辈子就跟人亲过一次。我还一直以为是哪位美貌仙子对我芳心暗许,心道我魏婴也不枉此生了,谁知居然是你……”

  听到这里,蓝忘机终于坐不住了。

  他一把将魏无羡压到榻上,道:“是我不好吗!”

  “你紧张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了时辰,蓝思追牵着小苹果站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魏无羡和蓝忘机才慢吞吞地从屋中出来。

  他本想提醒一句,魏前辈,你又穿错了含光君的衣服,但想了想,还是默默咽下了。

  毕竟两三天就要穿错一次,次次都提醒,岂不是要累死?

  而且每次魏前辈都会因为嫌麻烦,将就着穿算了,感觉提醒了也并无意义,还是装作没看见好了。

  魏无羡跨上小苹果,从褡裢里掏出一只苹果,脆生生地咬了一口。蓝思追看那苹果,总觉得十分眼熟,犹豫片刻,道:“魏前辈,那不是秦公子带来的水果吗?”

  魏无羡道:“不错。”

  蓝思追道:“……凶尸带来的水果哦?”

  魏无羡:“正是。”

  蓝思追:“吃这个没问题吗?”

  魏无羡:“没问题。只是掉地上了而已,洗洗能吃。”

  蓝思追:“凶尸的苹果,会不会有毒……”

  魏无羡:“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没有。”

  蓝思追:“前辈怎知?”

  魏无羡:“因为我已经给小苹果吃了五六个了……小苹果住蹄!不要尥蹶子!!蓝湛救我!!!”

  蓝忘机一手抓紧愤怒的小苹果的缰绳,一手把魏无羡嘴边的苹果拿下来,道:“不要吃了。明天买。”

  魏无羡扶着他的肩,好容易又坐稳了,道:“这不是想给含光君省点钱嘛。”

  蓝忘机道:“永远不用。”

  魏无羡搔了搔他下颌,笑眯眯的。忽然,像是想起一事,他随口道:“噢,对了,思追,你是童子吗?”

  他问得自然无比,蓝思追却霎时“噗”地喷了。

  此举甚不姑苏蓝氏,蓝思追发觉蓝忘机看了他一眼,忙端整仪态。魏无羡道:“不要紧张,之前我对那秦公子都是随口乱说的,有时候作法的确是非童子不可,但你既是用剑斩凶尸,那是不是童子真没什么所谓。不过如果你不是的话,我会很吃惊的……”

  话音未落,蓝思追已耳赤面红道:“我我我我当然是!!!”

  夜半三更,空荡荡的秦府果然门户大开,秦公子已等待多时。

  蓝思追往秦公子门前一站,无盔无甲,瞧来却颇为沉着可靠。秦公子见他还有几分初生牛犊的气势,眉头也没那般紧锁了,但终归是不放心,进入卧房后,关门转身道:“让这位小公子守门当真没问题?万一除祟不成我家里反而又多一条人命……”

  那边两人已安然坐在桌边,魏无羡道:“不会有人命的。秦公子,你算算那凶尸闹了多少天了,你府上真出了一条人命吗?”

  秦公子也坐了过去。魏无羡把一只凶尸的梨子放上桌,道:“吃个水果压压惊。”

  连日压力下,秦公子已是有些精神恍惚,拿起来就往嘴边送,正待说话,却听“咚咚”、“咚咚”,怪响传来。

  刹那间,似乎有阴冷的气流卷入屋内,桌上烛火扑闪扑闪。

  秦公子手上梨子掉下,骨碌碌滚开,右手又放到了腰间剑柄上。

  “咚”、“咚”、“咚”。

  怪声越响,越近。每响起一次,烛火便像在害怕一般,颤抖一次。

  门外一声清亮的长剑出鞘之声,纸窗上淡淡黑影掠过,那怪响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腾空与扑闪之声,还有木具破碎的巨响。

  秦公子面色发青,道:“外面怎么了?!”

  魏无羡道:“打起来了而已。不要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