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传绝活

罗四两这种记忆力超群的情况,在现代医学上有一个专属名词,叫作超忆症——一种罕见的记忆力疾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研究出来超忆症是先天还是后天原因导致的,也没有任何手段去治疗。

超忆症对人的身体没有什么副作用,对人的精神却有很大的弊端。正常人的脑子都有自我防护机制,它会让你渐渐淡忘曾经那些痛苦的、令人难堪的往事。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这剂良药却治不了超忆症患者,因为他们忘不了,他们这辈子都忘不了。所以他们才会痛苦,所以罗四两才会把自己封闭得如此厉害。

事实上,很多超忆症患者都有抑郁症,甚至会选择自杀。

罗四两的超忆症跟普通的超忆症患者还不一样。普通的超忆症,特征主要是长久记忆,瞬间记忆能力跟普通人差不多。而罗四两这种特殊的超忆症,不仅能永远不忘,还能过目不忘。

这是罗四两的优势,也是他痛苦的最大来源。

正是因为有了超忆症,罗四两始终无法忘记父母双逝的悲伤。他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晚上不敢关灯睡觉,连睡觉都是开着随身听的。他不敢让自己安静下来。

罗文昌死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很惨。可好多年过去了,再想起,他只是感到落寞和悲伤,却没有当初那么痛苦了。罗四两却每次都近乎崩溃,他知道这是一种病,也知道这种病无药可治。

罗家是戏法界最赫赫有名的家族。罗四两的父亲是第三代戏法罗,更是戏法界的天骄,是公认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天才。他改进了传统古彩戏法的门子和技巧,还创出来几个让业内震惊不已的新戏法。

百年戏法罗,代代是传奇。

罗四两那惊才绝艳的父亲一手把戏法罗家族推上了神坛,让戏法罗家族成为人人惊叹的传奇。他不仅在国内做到了行业顶尖,还带着国内最顶尖的戏法师征战世界,让全世界的魔术师都为中国戏法惊叹。

他曾是戏法界公认的领袖,公认的天才,可是这个天才却在国外一次危险的戏法表演中失败,不幸陨落。连他自创的新门子,和那几个传奇戏法,也随着这个传奇人物的陨落而没了传承。

消息传回国内,戏法界一片惋惜。时年六岁的罗四两无法承受这种打击,生了重病,高烧不退。他的母亲为他出门请医生的时候,因为心中悲痛而精神恍惚,不幸遭遇了车祸。

一个只出现在老套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竟然就这样发生在罗四两身上,荒诞却又真实。

原本幸福美满的罗家,瞬间分崩离析。

罗四两的高烧是退了,退了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得了超忆症,一种无法忘却痛苦的疾病。

罗文昌也心灰意冷,大受打击。他辞去所有公职提前退休了,离开北京回到了吴州江县老家,也把年幼的罗四两带了回来。

戏法罗家族就此隐退,戏法罗的传说就此沉寂。

罗四两出身于戏法罗家族,却一直都不肯学戏法。

他是不肯,更是不敢。

可罗家就这么一个后人了,因为罗四两不肯学戏法,所以这个戏法界的传奇家族也后继无人,走向了没落。

唉……

罗四两离开城西的时候是中午,回到城东家中却已经是傍晚了。

吴州江县是一个小县城,从城东走到城西顶多两个小时,而罗四两却整整走了一个下午。

卢光耀的话再次撩拨起了罗四两心中的痛苦回忆,幸好现在不是安静凄冷的晚上,而是热闹温暖的下午。

罗四两时常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很多时候,他在想,如果罗家不是戏法世家,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如果父亲没有学戏法,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如果父亲没有去振兴戏法,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在罗四两看来,害死他父亲的不是那套戏法,而是压在他身上的所谓的戏法罗家族的责任,以及需要他去延续的传说和神话。

如果父亲身上没有担着戏法罗家族的百年荣耀,他就不会出国跟人斗艺,也不会发生意外,所有的不幸都不会发生。

所以罗四两不喜欢戏法,不喜欢罗家,也不喜欢他的爷爷。

他恨不得戏法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戏法罗家族。如果没有戏法罗三个字,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黄昏时分,罗四两刚回到家里,就看见爷爷那张阴沉的脸庞,不禁有些错愕。

罗文昌愤怒地看着罗四两,拍着桌子怒喝道:“你还知道回来?”

罗四两有些疑惑,可他也没打算说什么。今天想起了许多让他难过的回忆,他的情绪已经很低落了。

罗文昌严肃地问道:“你昨天干吗去了?”

罗四两低着脑袋,咬了咬唇,依旧没有出声。

罗文昌大声喝道:“还不肯说,你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昨天是不是去赌博了?

听到这话,罗四两心中一惊,诧异地抬起头看向爷爷。

罗文昌道:“还不承认!你班主任高老师都打电话给我了,还想抵赖吗?”

罗四两心中更加疑惑了,班主任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罗文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说说你,小小年纪就去赌博,你怎么就不能学点好?”

闻言,罗四两嘴角反而扯出一点叛逆的笑意。他抬头看着罗文昌,反问道:“那什么是学好?”

罗文昌大声道:“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好好学艺,学习家族戏法,传承戏法罗荣耀,然后考入杂技团为国效力,这就是学好,听懂了吗?”

罗四两把帽子摘下来,细长的长命辫垂到了腰间。他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道:“别跟我提戏法罗,我不会当戏法罗,也没有兴趣考杂技团,更没兴趣为国效力。”

“你……”罗文昌愤怒地指着罗四两,“戏法罗怎么你了,你就不想传承了?国家亏欠过你半分吗,你就不想为国效力了?我告诉你,艺人最大的荣耀就是传承手艺,为国效力。我们又不是那些跑江湖的艺人,就知道坑蒙拐骗、欺诈钱财。”

罗四两无奈地摇摇头。他想起了卢光耀的评价,自己的爷爷真是庙堂之上一根筋的人民艺术家,自己为国效力一生,还非要逼着子孙后代都如此。

罗四两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当年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被爷爷逼着学戏法,逼着考杂技团,所以才为了国家、为了家族、为了戏法把命都丢了?

一想到这里,罗四两心中顿时就索然无味。

他把辫子抓到面前,用手摩挲着束发绳上的小铁片。他看着那个小铁片,面容有些苦涩,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我可不想把命也丢了。”

“你……”罗文昌气得浑身发抖,心中更是悲凉。

爷儿俩平时交流虽然不多,但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孙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见爷爷真的被自己气到了,罗四两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轻轻一叹,说道:“爷爷,你别逼我了!我没有学过戏法,也不想学,以后也不会去学,更不会成为第四代戏法罗。”

罗文昌面目狰狞,浑身都在抖。他既失望又心痛,近乎歇斯底里地说道:“戏法罗是我们罗家三代人用百年时间,历经无数苦难,甚至是用生命才打造出来的辉煌,你就这么不屑一顾地把它彻底抛弃,抛弃我们三代人所有的心血吗?”

罗四两神色不变,依旧紧紧抓着那枚小铁片:“我不喜欢戏法罗,它让我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我不当戏法罗,只是不想让我的孩子再去经历这样的不幸。”

罗文昌浑身颤抖,看着罗四两自顾自地上了楼,他才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神色颓然。

电视里面在播放新闻——

“在上级文化部门的指导下,中国杂技家协会下属中国魔术艺术委员会在今日正式成立。中国魔术艺术委员会是建立在中国……

“委员会设主任一名,由戴连城同志担任;副主任三名,分别由……担任,委员徐秋、傅起凤……中国杂技家协会副主席王峰做了如下讲话……”

罗文昌看着新闻,看着电视上那一个又一个老熟人的面孔,心中愈发苦涩。

中国魔术艺术委员会成立了,这是戏法界的一件盛事,可这盛事,他们罗家却无缘参与了。

今日无缘,或许也将永远无缘了。

罗文昌落寞地想着,脸上的皱纹都透着几分惆怅,头上的银丝也暗淡了不少。

他关了电视,走到堂前。堂屋靠墙放着一个长桌,这种桌子在农村比较普遍,很长,很窄,像一幅摊开的卷轴。桌子一般用来放些瓜果点心或者祭品什么的,桌子两侧装了柜子。

罗文昌打开其中一个柜子,拿出来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绸布。他双手捧着,微微合眼,稳了稳心神,才伸手抖开。

这是一块正方形的红色绸布,绸布正中间绣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罗”字,绸布很长,都与罗文昌一样长了。罗文昌将绸布挂在左手之上,双手摊开,绸布堪堪到地。

这种绸布是用来变大戏法“落活儿”的道具,行话叫作“卧单”。戏法师用卧单一挡一开,就能变出各种物品。

落活儿是罗家纵横江湖的绝活。罗文昌手上这块则是周总理送给他的,是罗家家传的卧单,更是罗家百年荣耀的象征。

罗文昌卧单在手,双手左右摊开,一双眸子悲壮而又坚定,脚步缓缓向前。暗夜无声,罗文昌脚踩在地砖上发出微弱的声音,但在这黑夜之中,却有着震撼人心的伟力。

黑夜,孤寂,老人,还有一个即将落幕的独演舞台。

罗文昌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大门前。夜很静,可这一刻,他耳旁却响起了喧嚣之声,仿佛有一束灯光穿越时空打在了他苍老的身躯之上。

这是一个人的舞台,是一个没人知道的舞台,可台下似乎坐着无数的观众,他们在呐喊,在嘶吼,在疯狂。

罗文昌合上双眸,左手一抖,卧单猛然飞起。他双手接住,在身前再次一抖,卧单翻滚起波浪,那金绣的“罗”字腾飞空中,熠熠生辉,如龙在渊。这一刻,罗文昌仿佛听见了无数嘶吼的叫好声。

罗文昌双手连连而动,红色卧单已经被他叠成一个滚球。他双手抱住,微微颤动,苍老的大手显露出不正常的僵硬。

稍后,他双手朝外猛地一张,这滚成一个球的卧单竟然不见了,就像遁入了另外一个时空。而那些穿越时空而来的观众、掌声、灯光、呐喊声都如潮水般退去。

一切都退去了。这里还是一个静谧孤寂的舞台。他还是一个孤独悲凉的老者。

罗文昌合着的双眸止不住地轻轻颤动,两行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他用平静的声音,缓缓说道:“从此世间……再无戏法罗。”

初入江湖

罗四两上楼之后,亦是心绪难平。他坐在桌子旁边,怔怔出神,眼神散乱。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手上在把玩着一个硬币。他把手合上,抓住了硬币,然后松手,硬币不见。他再抓再松,硬币又出现了,再抓再松,又不见了……

他的思绪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手上的动作纯粹是下意识的行为。但这枚小小的硬币,就在罗四两左手的一抓一松之间,在他手上遁入遁出,神异至极。

好半晌了,夜都深了,罗四两才渐渐回过神。他看向自己的左手,看着那枚不断消失又重现的硬币,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枚硬币,脸上又浮现出了忧郁的神色。半晌,他眸子微微一凝,左手手掌带着硬币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这是铁撞木的声音,再“噼啪”一声,一枚硬币掉落在地。

小戏法,硬币过木。

罗四两看着地上那枚小小的硬币,脸上扯起一抹不屑的笑:“呵……”

他突然愤怒起来,浑身发抖,眼眶红得厉害。他抓起地上那枚硬币朝着窗外狠狠砸去,仿佛要把他全部的不满都砸出去,再看到那张桌子,他又是狠狠一脚踢了上去。

翌日,晴。

罗四两这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快天明的时候他才闭上眼睛,可是在梦里,他却看见了他的父亲。他父亲用冷淡的眼神一直看着他,看得他心中发慌。

惊醒之后,他基本上没睡,感觉很疲惫,精神很不好。

罗四两洗了脸,稍微静了一会儿,然后用娴熟的手法将脑后的那一撮长长的头发绑成麻花辫,最后把那块带着小铁片的束发绳绑了上去。

罗四两下了楼,厨房的电饭锅里有煮好的保着温的白粥,桌子上还有几个包子,已经冷了。还有几样咸菜和一瓶霉豆腐,用来配粥。

爷爷不在家。罗四两看着桌子上备好的早饭,心中挺不是滋味。

他站在厨房良久,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最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声,然后拿着包子去热了一下,就着咸菜喝了粥。

这顿早饭,罗四两吃得没滋没味。

早饭过后,爷爷还是没回来,罗四两也不想在家里待着。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爷爷了,于是他出门去了城西,卢光耀说今天在城西等他的。

他想见一见卢光耀所说的那个江湖,那个和他爷爷罗文昌这种庙堂之上的人民艺术家迥然不同的江湖。

城西的地摊区人很多,大多都是卖衣服和锅碗瓢盆,或者卖各种小吃干果的,还有几个耍猴卖药的,也有那种十元三件的杂物摊。

罗四两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只是随便逛逛。

地摊区东边,好多人围着一个摊位。罗四两好奇地走过去看,这是一个卖虎骨酒的摊位。

卖虎骨酒的是个中年男人。现在是阳春三月,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但是这位大哥还穿着厚厚的棉袄,头上戴着一个厚厚的皮帽子,罗四两都担心他热得慌。

他的摊位上放着三根虎骨,虎骨上还有爪子和虎筋,旁边摆着几个大玻璃瓶泡的酒,有泡虎骨的、泡蛇的,还有泡马蜂窝的,东西很多。

那大哥操着一嘴东北口音,罗四两这才闹明白,原来他那身衣服是东北打扮。

“瞅一瞅,看一看啊,正宗虎骨酒,东北那旮旯的正宗东北虎啊。

“俗话说得好:血脉好似一条江,一处不到一处伤。寒处就成病,热处就成疮。人吃五谷杂粮就没有不生病的,有那怕热的就有怕冷的,怕冷怕热,血脉不畅,病就来了。

“有那懂中医的,懂中药的,您是知道的,咱这虎骨可是好东西啊!有那肾虚肾寒的,梦遗滑精的,喝了我这虎骨酒,保证你生龙又活虎。男人喝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喝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喝了,床受不了。”

“哈哈哈……”

围着的人都笑了,罗四两也听得满脸通红。

那东北男人也笑了,继续使他的生意口:“咱这虎骨酒,能治百虚之病,不管是肾虚还是脾虚,喝了都管用。还能治百寒之病,不管你是体寒,是肾寒,还是骨寒,喝了也管用。

“治病管用,强身健体也好使。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这就是虎骨酒的好处,尤其是我们这东北虎骨酒,还能助生育呢。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长期吃咱这虎骨酒,以后生了儿女,接续后世香火,老话说人生在世防备老,草留根深等来春。为人若是没有后,到了老来徒悲伤啊。你瞧瞧,你看看。有的说了,有的问了,说你这虎骨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旁边围观众人都点头,就连罗四两也入了神,心中也有如此疑问,就在此时,罗四两耳旁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瞧见了没有,这就是江湖。”

罗四两吓一跳,头一缩,然后回头看去,是卢光耀。罗四两吐了一口气,没好气道:“你差点没吓死我。”

“嘿嘿。”卢光耀坏笑两声,又抬了抬下巴,“继续看。”

只见那摊主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面拿出一个证书来,说道:“大家都是有文化的人,都知道老虎是国家保护动物,不能打也不能杀。您放心,我们这虎骨是真的,也是从正规渠道来的。

“我们这是正宗的野生东北虎。那老虎在林子里面总有打架受伤的时候吧,我这东北虎就是从大兴安岭林业局收购来的。你们看,这就是证书。”

罗四两一瞧,果然是个证书,上面还有林业局盖的印章。

摊主继续道:“咱这是吴州江县,也不是东北,我不怕跟你们说实话。林业局那副局长啊,是我老舅。他们在山里发现了这头受伤的老虎,本来想带回去救治的,可惜带过去没两天就死了。死了呗,总要处理啊,最后就到我这里了,我就到你们这里了。”

这样一解释,大家也都明白了,众人也都信了他几分。

罗四两轻声问身边的卢光耀:“哎,他这是真的假的?”

卢光耀回答:“腥的。”

罗四两昨天听卢光耀说过江湖春点,知道腥就是假的意思。敢情这人卖的是假货啊。

罗四两想了想,又问:“那他是江……是老合吗?”

卢光耀笑道:“问一问就知道了。”

卢光耀附耳在罗四两耳旁说了两句。罗四两来了兴致,挤到前面去,凑到摊主身边,抱了抱拳,轻声说道:“辛苦,挑汉儿的老合。”

那摊主明显一愣,很诧异地看了罗四两一眼,似乎是惊讶于罗四两的年纪。他想了想说道:“客气,都是老合,多来往。”

罗四两点点头,然后就跑开了。那摊主还抬头瞧了一眼罗四两和卢光耀的背影。俩人慢慢离开,罗四两好奇道:“哎,你刚才让我问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卢光耀答道:“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老合初见面,都要说辛苦。至于挑汉儿,指的就是他们皮点行。金皮彩挂,皮点行就是专门跑江湖卖药的,他们这行的调侃儿就叫挑汉儿,挑就是卖的意思。这个人卖的是虎骨,用江湖春点调侃儿就叫老烤,他是做老烤买卖的。”

“哦,”罗四两明白了,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假的呢?”

卢光耀道:“老虎是不让卖的,哪怕是死了的。如果是那种偷猎来的,又怎么会有证书呢。而且他的虎骨,是作假的。”

罗四两问:“假的,那是用什么做的?”

卢光耀道:“骆驼的后腿。因为只有骆驼的后腿是三节,其他骡子驴马都是两节。那虎爪是用鹰爪做的,虎筋是用牛筋做的。把这三样都弄齐了,再用上好的硬木炭火,一点点烤那骨头的油,把油儿都得烤得外浮里溢了才成。这不好弄,火候多一点就焦,小了成色出不来。刚刚那人算是有点水平的,只是纲口不成,生意口一般,而且装东北人,口音也不完全过关。”

罗四两听得甚是惊讶,很新奇。卢光耀看了看他,说道:“他做前棚的买卖,赚得也不多,真正赚钱的都在后棚。像他们这行,常有那江湖郎中坐店骗钱的,把人拐到自己住处去,施展后棚买卖。病人花了大钱不说,还耽误治病,这种是真的缺了大德了。”

罗四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干吗去?”

卢光耀对他说:“走,带你去做咱的买卖。戏法一行,江湖称之为彩门。彩门分三行,你们变戏法的,叫彩立子,也叫立子行。我们卖戏法的,叫挑厨拱,也叫厨拱行。至于那些杂技,在签子行里。

“以前,戏法只有变的没有卖的。庚子年前后,八国联军侵华,整个社会都受到了冲击,不仅是社会和经济,还有知识、文化和价值观。

“江湖也在庚子年后彻底乱了起来。江湖是很有秩序的,原本各门各派都有门主,都恪守行规,绝不越界,但是在那之后,大家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严格守着规矩了,我们厨拱行也就此而起。我们这行的创始人姓杨,大家都叫他厨拱杨。他最初就是在东安市场卖戏法的。”

“不过我们这行还是有很多规矩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变的不许卖,卖的不许变。算了,不说那么多了,给你看看我们是怎么做买卖的吧。”说完,卢光耀就领着罗四两布置场地。

罗四两一边帮忙,一边问:“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卢光耀在搬桌子,随口道:“你说。”

罗四两沉吟了一下,道:“我前天去赌钱,你也看见了,你不想说我什么吗?”

卢光耀把桌子放下,扭头看向罗四两:“你赌钱是有原因的吗?”

罗四两点了点头。

卢光耀笑道:“那就行了。”

罗四两问道:“你都不问我是什么原因吗?”

卢光耀好笑道:“为什么要问?我只要知道你本性不坏,不会沉迷赌博就好了。至于你赌钱,我想跟你身边那个小胖子有关系吧?”

罗四两闻言点头。

“以后需要钱的时候,别想这种歪招,刀疤那帮人可不是好惹的。”顿了一顿,卢光耀又道,“不过你要是学了我的本事,那你对付区区一个刀疤,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罗四两皮笑肉不笑道:“嗬,跟你一样把黑面馍馍当铁球吞啊?我怕我被自己噎死。”

卢光耀没好气道:“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罗四两问:“那你还会啥?”

卢光耀拍着胸脯:“我敲诈勒索、插科打诨、坑蒙拐骗,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厉害吧?”

这老家伙真够不要脸的!罗四两目瞪口呆,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坑蒙拐骗说得这么骄傲,这种江湖人跟自己那个老古板的爷爷还真是不一样啊。

卢光耀对着罗四两嘿嘿笑道:“怎么样,想学吗?”

罗四两呵呵地笑着,笑完之后,情绪又有些低落。他道:“你是知道我们罗家的,也肯定知道戏法罗。我不想学戏法,也不想做戏法罗。我昨晚跟我爷爷吵了一架,我……我心里不舒服。”

罗四两扭头看卢光耀,有些痛苦道:“我讨厌戏法,也讨厌戏法罗的名号,甚至我有些时候也会怪我爷爷。但是看到昨晚我爷爷那样,我又很难受。我真的不想学戏法,可我又不想看到他那样。”

卢光耀摸了摸罗四两的脑袋:“那你就更应该跟我学本事了。”

罗四两疑惑地看着他。

卢光耀露出微笑:“坑蒙拐骗的本事,可不只是教你骗钱的,这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你学会之后,靠脑袋瓜子就能对付不少人了,至于你那个脑袋不会拐弯的爷爷,应付起来就更不在话下了。更重要的是,学了我的能耐,你不仅可以说服你爷爷不逼你学戏法,还能不让他难过。”

“真的吗?”罗四两有些难以相信。

卢光耀道:“那当然,不说别的,就说你脑袋后面那根小辫子,肯定给你惹过不少麻烦吧?”

罗四两沉默了,这根辫子的确给他惹过很多麻烦。

为什么那么多留长命辫的小孩在六七岁的时候都会剪?就是因为要上学了,学校是不会让你留这样的头发的。

小学的时候还好一点,老师也比较好说话,但是初中就不一样了,闹得最凶的时候,罗四两是被政教主任按住强行拿剪子来铰的。罗四两当初也发了狠,把政教主任手都咬出血来了,后来他就逃出校门,学校也不去,连家都不回。

罗文昌要强了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徒弟,他都没有为他们奔过前程,拉过关系。可为了自己孙子,他却第一次登门见县长,托县长帮忙解决一下。

罗文昌是厅级干部退休的,级别比县长还高,提出的又是这么一件小事,县长没理由驳罗文昌的面子。于是县长打了个电话就把这件事情给搞定了,罗四两的辫子这才保留了下来。

所以罗四两对罗文昌的感情也非常复杂。一方面他会怨恨自己爷爷,另一方面他又真的不忍心伤害自己爷爷,因为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而且他真的对自己很好。

卢光耀看着罗四两道:“所以啊,你要是学了我这些本事,嗬,你这小辫子根本就不叫事儿。”

罗四两扯了扯嘴角:“好像还挺厉害的。”

卢光耀得意道:“那是,咱什么时候骗过人。”

见罗四两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卢光耀老脸一红,挥了挥手:“就那个意思,你不信我这就给你演示演示,包教包会,一准管用。不管用,你过来揍我,我指定不跑。”

罗四两问道:“你也是这么骗郭老板的吧?”

卢光耀面不改色道:“怎么可能。”说罢,扭头就走了。

罗四两撇了撇嘴,跟了上去。

卢光耀的买卖开张了,布置也很简单,就是一张桌子而已。这也是厨拱行的规矩,挑厨拱的只能使用高案子。

他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块布来,呼啦一声抖开,盖在了桌子上。

布上面写着“京城单义堂”五个大字,五个大字两边,各有四个竖排小字,一边是“传授戏法”,一边是“当时管会”;布围下方,用小字密密麻麻写了一堆戏法:仙人归位、三仙归洞、仙人解帕、破纸还原……

罗四两看得新鲜:“京城单义堂是什么?”

卢光耀抿了抿嘴,说道:“没什么,我瞎编的一个名字。”

“是吗?”罗四两一脸狐疑。

卢光耀不耐烦道:“别说那么多废话了,你等会儿给我敲一回托。”

“什么托?”罗四两一愣。

三仙归洞

“哐哐哐——”锣声响起。

“瞧一瞧咯,变戏法咯,正宗京城单义堂的戏法咯!不要钱了,免费瞧,免费看咯!

“白看,你吃不了亏;白看,你上不了当。白瞧白看,就这一回咯,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咯!看咯看咯,舍不着媳妇套不着狼咯!看咯看咯,只要功夫深,一日夫妻百日恩咯!”

卢光耀在场上敲锣打鼓地招徕观众,罗四两在一旁看得惊讶不已。这人不仅会编,嘴上的功夫还这么好,都快赶得上说相声的了。

这种招徕观众的方式,用行话说,叫圆粘儿。圆粘儿包括敲锣打鼓,也包括其后要表演的戏法。

卢光耀在市场明地上做买卖,这叫前棚买卖;后棚买卖是把人领回家里去做的,那才是真赚钱的地儿。

这一块是地摊区,本来人就很多,他敲锣打鼓这么一闹,没多大一会儿就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罗四两就混在其中。

卢光耀见人齐了,就往桌子后面一站,看着观众,说道:“哟!人来得不少,都是来看变戏法的吧?行,咱们废话不多说,多说多闹,那是占便宜,咱们现在就开始。”

桌子上摆着两个小瓷碗,还有三个铁球、一根竹筷子。这就是传统戏法三仙归洞。

所谓三仙归洞,就是用两个碗和三个球来变换。现在大部分人都是用胶皮球,吴桥有个鬼手王,他用的是海绵球。

有道是软的好变,硬的难走。变三仙归洞的时候,需要藏抓取拿,软乎乎的球捏着不容易失托儿,硬的就难得多了。另外,软的东西碰到小碗不容易发出声响,硬的东西声响太大了,无疑会增加“过门子”的风险。

而且卢光耀用的还是铁球,难度无疑又大了好几分。若是被行内人瞧见了,准得大吃一惊。可惜围着的这么多人都不是内行,就罗四两稍微懂一些。

卢光耀拿起两个白色小瓷碗,相互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喏,手艺人不作假,碗是空的,没藏没搁,没放没拿。”

他放下碗,又用手指了指三个小铁球,说道:“这里有三个铁球,一二三,三二一,我用碗扣住一个,再扣住一个,我手里再拿着一个。”

卢光耀左手拿着铁球,右手拿着筷子,看着观众问道:“现在左边这碗里有几个?”

“一个。”马上有人喊了。

卢光耀笑了,左手朝着左边的碗猛地一扔。

大伙儿吓一跳,这可是铁球啊,还不得砸坏了啊!当时就有好几个人惊叫出声了。结果大伙儿定睛一瞧,什么都没有,小碗没有碎,他手里也空空无物。

“欸?”众人来了兴致了。

罗四两的眼珠子也瞪得很大,他还是没瞧出卢光耀的手法来。

卢光耀自己还纳闷呢:“哎,我球呢?我球呢?掉谁裤裆里去了?各位帮我找找,是不是多一个了?”

“哈哈哈……”大家哈哈大笑。

罗四两也大翻白眼。

“我球呢……”卢光耀找了两圈,然后一翻左边小碗,“呀,在这儿呢,两个。”

“好。”众人鼓掌。

卢光耀抬头问道:“刚刚是谁喊就剩一个的?”

没人回答。

卢光耀笑了:“又不找你要钱,躲什么呀?再给你一次机会,右边这碗里有几个?”

“一个。”又有人喊了。

“这会儿倒有你了,”卢光耀嘟囔了一句,右手食指轻轻一翻右边的小碗,里面有三个小球,“又错了,这是三个。”

“噢!”众人吃惊。

卢光耀又用手翻了一下左边的碗,结果空空如也:“这边的没了。”

“好——!”

大家大声叫好鼓掌,罗四两也用力鼓掌。卢光耀变得确实很好,不仅手快,而且还很干净,他基本没有怎么接触这两个小碗,可那些小球还是在两个碗里来回跑,真是厉害。

罗四两又想起了昨天方铁口说的那句话。他说卢光耀是快手卢的后人,这快手卢究竟是谁?为什么他从未听说过呢?

“哎,你那铁球上肯定有鬼。”旁边有人喊了。

卢光耀都听乐了:“还我有鬼,行,我不用铁球,在场的各位,谁手头上方便的,借给我三块钱,硬币啊。”

还真有拿的,马上就送上了三块钱。

卢光耀把铁球收好,又说道:“你们要是嫌太远瞧不清楚,可以凑近了瞧,趴在桌子上都可以。”

这一说,还真有不少人过来的。有好几个是贴着桌面在看的,还有个哥们儿趴在桌子沿上,用两个手挡着日光。

卢光耀看乐了,忍不住打趣道:“要不要再给你配个望远镜啊。”

那哥们儿摆摆手道:“不用不用,你来你的吧。”

卢光耀把三块钱一一摊好,变硬币比变球又要难了许多。硬币是扁的,偷拿换位的时候,不好操作。小球用两根手指一夹就出来了,硬币却抓都抓不起来。但卢光耀神色依旧轻松,这就是艺高人胆大。

“还是老一套,小碗盖上一个,再盖上一个,手里再拿一个。我说一二三,走。”

左手一张,手上的硬币没了。

“噫?”众人都惊了,尤其是趴在桌沿上看的那几位,眼珠子都瞪大了。

卢光耀指了指左边的小碗,问道:“几个?”

拿手挡太阳的那哥们儿学聪明了,回道:“两个。”

“错了,”卢光耀一翻,空空如也,“一个都没。”

那哥们儿愣了一下。

卢光耀又把小碗扣上,指了指右边的小碗,又问:“几个?”

还是那哥们儿回答:“三个。”

“错了。”卢光耀用手一掀,又是空的。

“呀?”那哥们儿都傻了。

卢光耀笑了:“今儿要是能让你猜到了,我是你孙子。左边这个,几个?”

那哥们儿也来气了:“嘿,你还真当我猜不着啊。要不就是一个,要不俩,要不仨,要不一个都没。”

卢光耀惊讶道:“还是个多选题啊?”

大家都笑。

那哥们儿道:“那你有本事变得不在这里呗。”

“那我试试看呗。”卢光耀伸手一提小碗,哗的一声,一堆硬币倾倒在桌子上。

众人都惊呆了,场上掌声雷动。

严格意义上来说,卢光耀最后这一手不是三仙归洞。三仙归洞是用三个球变的,他最后变出这一堆硬币来,有点仙人栽豆手法里面秋收万颗子的味道。但是他用得更难,更高级。

若是一般的变戏法艺人,进行到这一步,就开始问观众要钱了,这是卖艺。但卢光耀不同,他是卖戏法的,不是变戏法的。

厨拱行和立子行,同属彩门,但实际上是两个行当。这两个行当是有着严格的界限区分的,变的不许卖,卖的不许变。立子行人是变戏法的,他们就不许把戏法卖出去;厨拱行的人是卖戏法的,他们就不许靠着变戏法挣钱。他们可以变,但只能用来圆粘儿,不能靠此赚钱。

而且挑厨拱的往外挑的戏法,门子都不能是真的,只能是假的。他们要是都把真门子挑出去了,变戏法的还过不过了?

卢光耀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此时他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

做前棚的买卖,第一步就是圆粘儿,把人聚齐了。第二步就是使拴马桩,有些是用话语,有些是用手艺,让你看得不想走了。

卢光耀今天用的就是手艺。三仙归洞一表演,周围的人眼睛都看直了,这会儿就算让他们走,他们也不肯走了。

卢光耀把东西收好,又把借来的三块钱都还回去了,才说:“大家也都看见我们这招牌了,京城单义堂,这是京城单义堂的戏法。”

人群中的罗四两腹诽道:这老家伙,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卢光耀笑着问道:“刚才我变得怎么样?”

“好!”大家都鼓掌叫好。

卢光耀又问:“想学吗?”

“想!”前面那哥们儿第一个出声。

卢光耀一摆手,笑道:“嘿,学不了,太难了,要学会这手法,你不知道得要吃多少苦呢,没个三五年你连门都入不了。”

众人一听,都有些气馁。

卢光耀扫了一眼众人的神色,又说道:“我们开张做买卖,自然不可能都卖很难的,这玩意儿都得手把手教个三五年的,我就不是卖戏法了,我变成收徒了。来,我们这儿有简单的,一上手就能玩的戏法。”

瞧见众人来兴致了,卢光耀就从旁边包里面拿出一沓纸:“戏法有很多分类,我刚刚变的是手法类的。这种是很难的,没有三五年工夫,你都入不了门。还有一种是彩法门,是用机关道具的,同样不容易,没那个巧匠能手,你根本做不出来机关。

“而我手上的这种,是最容易上手的。虽说容易上手,但效果却是半点不差。那么这戏法是什么呢?药法门,用药。这一张纸上的戏法,一共四个。第一个,一杯醉倒,众位有那爱喝酒的,也有爱跟朋友斗酒的吧?

“你用了我这法子,保证你朋友一杯就倒,甭管他是千斤量还是万斤肚,通通一杯放倒。嘿,没有不灵的。我这第二个戏法,还是喝酒的,叫千杯不醉,用了我这法子,你纵横酒场,就不可能会输。喝白酒就跟喝白开水似的,碰上酒局啊,有那斗酒啊,您绝对是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这第三个戏法,叫活捉家雀,有那喜欢玩鸟的吧?咱们江县是没有鸟市啊,但是吴州却是有一个的。

“那些珍贵的金丝雀、百灵、杜鹃啊,一个能卖三四百块钱。用了我这法子,就没你抓不到的鸟儿。当然了,这么珍贵的鸟儿也得瞧运气,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碰得上的。但你要是碰上了,那就是一两个月的工钱啊。

“就算咱没有这好运,碰得上这好鸟,那家雀总是能抓几只的吧!抓几只家雀,一炒一做,多好的下酒菜啊,再约几个好朋友喝两杯。这又得说回一杯醉倒和千杯不醉了,您就可劲儿吓你朋友吧。

“再说我这最后一套戏法,叫巧除蟑螂。现在咱家里基本上都有蟑螂吧?蟑螂可烦了,又脏又臭,还会咬咱衣服被褥,还带来细菌,大人小孩没有不烦的。可咱就弄不死它,怎么弄都不好使。但你要是用了我这法子,担保你家里蟑螂越来越少,再也不用烦恼。怎么样,咱这戏法管用吧?既有生活戏法,也有赚钱的能耐,还有交际上面的用处。最关键的,一学就会!”

卢光耀把这沓纸放在手上,说道:“这是我们京城单义堂的绝活儿,以前是不外传的。像活捉家雀,我们单义堂以前有个老前辈叫百鸟张,那家伙,就没有他抓不到的鸟儿!他在京城靠着卖鸟都赚来好几套房子了。

“后来国家不让个人做买卖了,我们单义堂也就四下离散了,各回各家了。现在又让做买卖了,这不,我就收拾收拾东西把以前的一些简单戏法拿出来卖了。

“都是好玩意儿!这活捉家雀,以前有人出二十块大洋买方子,百鸟张都没卖呢。二十块大洋,在那个年头,足够买个漂亮丫鬟了。

“当然了,现在就没那么值钱了,我走南闯北也好多地方了,以前我这四套戏法得卖五块钱。算了,今儿第一次来咱们江县,我只为传名,生意是细水长流地做,不是一锤子买卖。

“行,我就便宜点,三块钱。有人说你这个没本钱呢,我告诉你知识才是最大的本钱。三块钱今儿我都不要了,我今天只为传名,我接下来会一直在这儿。

“诸位用了我的法子,好用的话帮我传一下名,就说城西地摊这儿有个姓卢的,卖的戏法好用又好上手,我一块钱一张卖给你们!……算了!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要你们帮我传名,我得舍出本去。

“赚钱在日后,今天我就亏本卖了,五毛钱一张。就五毛了,这个价儿不变了。诸位可得记着,用完了觉得好,可得帮我传名啊。我们单义堂药法门的戏法有五百个,我这儿还有好多好戏法呢。”

众人都有些意动,但就是没人领头。卢光耀早就料到这一幕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人群中的罗四两一下。

他前面让罗四两给他敲托儿,这会儿就该他上场。敲托是江湖春点里的话,也就是托儿的意思。现代社会有很多话是从江湖春点里面传出来的,比如票友之类的。

罗四两会意,马上冲到人前,大声叫道:“我要买一份。”

卢光耀笑了:“你小孩子还喝酒啊?”

罗四两道:“我不喝酒,我抓鸟去。”

闻言,卢光耀一愣。哎,这怎么跟剧本不一样啊?他前面跟罗四两说的是给他爷爷买的,他爷爷喜欢喝酒,还有一个老伙计在酒桌上老欺负他爷爷,他要去报仇。说好的喝酒,怎么变抓鸟了?

卖东西的时候,尤其是像卢光耀这样跑江湖的,周围围了一圈人,大家心中都有想买的想法,可同时又有些不太好意思或者说不太敢去买。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带头了,罗四两今天扮演的就是带头的角色。

前面卢光耀跟罗四两说的是喝酒的事儿,但是现在罗四两瞧了一圈之后,决定自己发挥一下。

罗四两对周边人理直气壮道:“我初中马上毕业了,又考不上好学校。家里让我跟我二叔学砖瓦匠,我不去,又苦又累又脏又没钱的。我去山上抓鸟,我也要做百鸟张,万一抓到值钱的鸟,我就赚了。

“再说就算抓不到值钱的鸟儿,普通的家雀总没问题吧,我往饭店一卖,也是钱啊。再说我多加点剂量,说不定还能抓来野猪、野兔呢。”

这番话一出,卢光耀目瞪口呆了。

天才啊!要是不知道他爷爷那刚正不阿的倔强性子,他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受过厨拱行人的夹磨了。

这时候卢光耀只要接上一句,他另有抓野兽的方子,接下来他就把点儿,看看谁能成为他的点儿,然后他就可以往窑里跨点儿了。再施展翻纲叠杵的手段,他就能赚到大钱了。

往窑里跨点儿就是把买家带到自己住的地方;纲是话语,杵是钱,翻纲叠杵,就是通过自己的语言技巧和手段,来挣上大钱。

这就是所谓的后棚买卖了。前棚是在大街上的,后棚是在住处的。

卢光耀看着罗四两,心中也不禁好笑。罗文昌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连拉屎放屁都是笔直不屈的男人,结果生出来的孙子却是个天生的骗子,也难怪这爷儿俩合不来了。

卢光耀拿出一张纸来:“小伙子,看你诚心想买,那我就卖给你了。回头抓到鸟儿了送我一只,我也不要好鸟,家雀就行,我用来下酒。”

罗四两拍着胸脯答应了:“没问题,就是……就是……”他又结结巴巴的,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卢光耀好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啊!”

罗四两挺不好意思地轻声道:“额……就是……就是你能不能不卖给他们啊,要不然这秘方被这么多人知道,我不太好弄啊。”

果然是天生的骗子,无师自通啊!罗四两这招叫作以退为进,这样一说,原本迟疑的人可不会再干站着了。

卢光耀用欣赏的眼神看着罗四两,然后说:“哎,那不行,我们开张做买卖可不能这样。不过我答应你,活捉家雀就卖这一回,下次不卖这个了,我今儿只为传名。”

之前拿手挡太阳那哥们儿也说了:“是啊,可不能就你一个人占着买啊,你又不垄断。我也买了,给我一张。”

“啊?”罗四两一脸苦色。

众人都觉好笑,这小孩是真有意思,居然还想靠着抓鸟谋生,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孩子。

想是这么想,他们也想试试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效果。现在有人带头买了,所有人也都过去买了一张,不过五毛钱嘛。

罗四两在一旁看着人头攒动的样子,偷偷地笑了。

东窗事发

买卖做完,俩人开始收拾东西了。罗四两一边忙活一边问:“哎,咱们今天赚了多少啊?”

卢光耀一听这话,心中警兆大升:“什么叫咱们?那是我赚的!”

罗四两不乐意了:“哎,不是,我也帮忙了好不好?”

卢光耀没好气道:“你那叫帮什么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胡来!”

罗四两争辩道:“说抓鸟卖钱更好,再说了,效果不是很好么,大家不都到你这儿来买了吗?”

卢光耀却道:“做敲托的,最忌讳就是擅自行动,没有遇到特殊情况,是不能这样干的。你没跟我商量就自己乱说,给我打一个措手不及,万一我接不住怎么办?被别人看出来怎么办?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罗四两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

卢光耀呵呵一笑:“嗬,小子,你以为坑蒙拐骗这么容易啊?我们这行门道可深着呢。你呀,连入门都没有呢,要真想学,跪地上给我磕俩头,我收你做徒弟。”

“切!”罗四两相当不屑,“瞧你那样儿,忙活大半天了,又是变戏法,又是卖生意口,赚了有五块钱了吗?”

卢光耀不服了:“我这做的是前棚买卖,能糊口就不错了,赚钱的都在后棚呢。”

罗四两问道:“那你干吗不做后棚?”

卢光耀道:“今儿不是不合适吗?”

“那你前天骗那胖子怎么就合适了?”

“那郭胖子色胆包天,打算调戏妇女呢,我能不给他个教训吗?我不仅让他失了钱财,还让他丢了脸面。”

罗四两嫌弃地看着他,说道:“你还挺正义的。”

卢光耀脸一黑:“废话。”

想了一想,罗四两又问:“那江湖老合做生意都有前棚后棚吗?”

卢光耀回答:“基本上都有,除了相声行、评书门、大鼓门,还有一部分彩门。彩门里面,我们厨拱行的就有后棚买卖。其实话也说过来,也正是因为这几门比较干净,所以最后才被国家给招揽了。”

罗四两点了点头,又问:“那方先生也有后棚的买卖吗?”

卢光耀笑了,他把包袱收拾好了背在肩上,带着罗四两边走边说:“当然了,他们金点行肯定是有后棚买卖的,只是方骗子他是肯定不会做的。”

“为什么?”罗四两诧异道。

卢光耀说道:“你别看方骗子的相术是假的,但他的心是好的,他给人的箴言都是劝人向善或者给人指路的。

“就像那天来找他麻烦的那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人家还打算揍方骗子呢,方骗子不仅没怪他,还给他箴言,教他接下来怎么做,最后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他五块钱。若不是那人打算揍他,方骗子都不一定收这么多呢。

“方骗子这一支是金点行里最正统的一支,要是同行知道他的身份,估计得吓死。虽说方骗子有通天之能,但是他心善,他跑江湖图的是一个潇洒自在,可不是发家致富。他要是真想发家致富,早就游走在各个达官贵族身边了,以他的能耐,一点不难。”

听了这话,罗四两陡然对方铁口生出敬意,由衷道:“那他是比你有道德。”

卢光耀被呛得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说他就说他,扯我干吗?”

罗四两一笑,又问:“那金点十三簧、玄关八百秘又是什么?”

“不知道。”卢光耀脾气也来了。

罗四两央求道:“哎呀,你就说说嘛。”

“不说不说。”卢光耀摆摆手,走得更快了。

这老头儿脾气还挺大!罗四两赶紧追上,讨好道:“您别生气呀,当我说错话了行不行?”

卢光耀头也不回:“想让我不生气?行啊,叫声‘师父’来听一下。”

“师父?”罗四两愣了,怎么突然扯上师父了?

卢光耀见竿就爬:“唉!叫得好。行,那我就告诉你吧。”

罗四两傻了,什么玩意儿他就叫了?罗四两忙道:“不是不是,我没有叫。”

卢光耀摆摆手:“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还是会告诉你的。”

罗四两都要吐血了。

卢光耀自顾自地说道:“金点十三簧,就是说他们这行有十三道簧口,像自来簧、地理簧、现簧、把簧、六亲簧、水火簧等等,这些簧口就是教你怎么辨别点儿的,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知道他们是干吗的,家里几口人,身家如何,穷富如何。

“学会了这些,大部分点儿就都瞒不过你了,这个是他们这行的秘诀。行走江湖,大有用处,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会全了。至于《玄关》,现在更是只有方骗子一个人会了。

“《玄关》是方骗子的祖先方观承写的,方观承也是一代奇人啊,他是清朝的秀才,后来落榜之后就堕入江湖了。但是他却用他的所见所思,去写了这一本《玄关》。

“《玄关》不是教人如何看相算命的,而是把人情伦理的万事万物都包含在内了,只要学会了这个,你就能看穿所有人,看懂所有人际关系。这里面传闻有八百道秘法,也称《玄关》八百秘。《玄关》在金点行,可以说是《圣经》般的存在啊。

“什么是坑蒙拐骗,人家这才是真正的坑蒙拐骗!最高级的坑蒙拐骗就是关于人的学问。要是学会这两门功夫,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瞒得了你,以后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混官场,各行各业,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你就能无往而不利,更别说是应付你家那个一根筋的老艺术家了。”

罗四两听得心潮澎湃,对这些从未见过的下九流的江湖手段充满了好奇。

卢光耀瞧着罗四两的神情,又道:“江湖很大,远比你想象得要精彩。”

俩人走着,转身就进了城西这边的民居,卢光耀现在就住这儿。城西这边有地摊区,所以这边的小旅馆还是挺多的。

罗四两对卢光耀道:“你这次可得藏好了,可别等点儿又醒了攒儿了,找上门了。”

说到这个,卢光耀就生气:“你闭嘴吧,要不是因为你,我早走了,至于被堵在店里面吗?再说了,干我们这行,就跟古玩行一样,讲究的是个眼力劲儿,那些人自己辨别不出来,还找我麻烦,讲理吗?”

罗四两听得目瞪口呆:“你还挺有道理,人家古玩行至少有腥有尖,你这全是腥的,往外挑的都是假门子。”

罗四两还没接触江湖两天,就已经满嘴江湖春点了。

卢光耀没好气道:“少在外面调侃儿,被空子听见了怎么办?我可不都是假门子,我今儿卖的戏法有一个是真的,就那个巧灭蟑螂,用硼酸真的好使,咱是有底线的好骗子。”

罗四两都给气乐了。

卢光耀还得意扬扬:“再说了,就算点儿上门,我们也有平点儿的手段,打得出去不算本事,收得回来才叫能耐。那天要不是那小子坏事,我也不至于要吞滚子。”

罗四两好奇问道:“那你们平点儿都是怎么平的?”

卢光耀道:“第一步,当然是要让点儿觉得他自己错了。咱不能理亏啊,得让他理亏了,觉得责任在他身上,这就好办了。但遇上那死心眼的,或者没法这样处理的,就把责任怪在别的地方,天气、性别、茶水,什么都行。

“如果还不行,那就要打感情牌了,哥们儿啊义气啊,咱得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他,让他不好意思张嘴,只能自己吃哑巴亏。手段有很多,如果遇上我那天那样的,人家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管,就想着揍我出气那我没辙了,只能装死吓他了。

“所以说跑江湖,身上的手艺要多,艺多不压身。你看我吞个滚子,他都给吓尿了,还给我扔了好几百块钱。这就是能耐了。”

罗四两道:“还很骄傲一样,再说了,那要是装死都不管用呢?他非要揍你呢。”

“那就打呗!我功夫也不比老方差,一般人可不是我的对手。”

罗四两又问:“那要是对方人多呢?”

卢光耀得意扬扬道:“那就跑呗,我可告诉你,我逃跑的本事,在江湖上可是有一号的。”

罗四两心道:逃跑还说得这么得意扬扬的,你不要脸的功夫才是天下无敌。

周二。这周学校有事,多放了一天假,所以周二开始上课。城关中学重新热闹起来,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同学们也都回来上课了。

初二(2)班。

罗四两的座位在教室角落,他的性子有些孤僻,跟班里这些同学相处得不好。毕竟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有这种性子也难免。

整个学校,他也就跟大胖的关系稍微好一点。大胖为人忠厚老实,而且大胖的妈妈也没了,爸爸长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就只有一个总是生病的奶奶,日子过得挺难的。

“四两哥。”大胖站在了罗四两面前。

罗四两看着窗外出神,他在想昨天卢光耀跟他说坑蒙拐骗的事情,听见大胖叫他,抬头看去,问道:“怎么了?”

大胖伸手捂了捂口袋,小心说道:“四两哥,我这里还有一百多块钱,我给……”

罗四两摆了摆手:“行了,留着给你奶奶看病吧,你奶奶不是经常生病吗,要很多钱呢。咱们这次去刀疤那边弄了一笔,以后就不能干这事儿了,你以后也尽量少去城南那边,记住了吗?”

“哦。”大胖点了点头。

前不久大胖的奶奶又生病了,家里已经没钱了,大胖打电话跟他爸说了这件事情。他爸在外面工地上给人做粗工——砖瓦匠属于技术工种;给砖瓦匠打下手,搬搬砖头水泥的人叫粗工。工地上的工资不是月结,很多都是年末了才会结,有的甚至赖着不给,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大胖的爸爸手头上也没有钱,正在外面急得团团转。

大胖把事情跟罗四两说了,罗四两家里是有钱,但他一个初中生,手头上也就只有五六十块钱,不够用啊。他就起了歪主意,想用自己的超忆症去刀疤那儿赢钱给大胖奶奶治病,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罗四两还宽慰大胖:“行了,别烦了,治病要紧。要是钱不够用了,再跟我说,我再帮你想办法。”

大胖脸上当时就是一苦:“啊,四两哥,你不是说不赌了吗?”

罗四两却道:“是不赌了,我还有别的法子。”

大胖听得一愣:“什么法子?”

罗四两一挥手:“管那么些啊?上课去吧。”

“哦。”大胖应了一声,就走了。

把大胖打发走了后,罗四两继续看窗外,手上转着一支圆珠笔,圆珠笔在他手上翻飞腾跃,时不时做出一些脱离手指的惊险动作,但每次都能平安无恙,而且还能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畅快感觉。

这时,学习委员走了过来。学委是个女孩子,她过来叫道:“哎,罗四两,高老师叫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嗯?”罗四两扭头,皱起了眉。

学委一脸气愤,眉头紧紧皱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她说:“我上周五看见你赌博了,我告诉老师了,你这样是不对的。”

罗四两这才明白过来。他还纳闷班主任高老师怎么知道他去赌博了,原来是这丫头片子去告的状,然后班主任告诉了自己爷爷,所以才有了前天晚上那一出。

自己防住了刀疤这样的社会人,也想到了怎么躲过他们的追杀,可千防万防也没防住自己班里的一个小丫头,这倒霉催的。

这一刻,罗四两脑子里回响的全都是昨天卢光耀跟他说的话——

“小子,就算点儿上门,我们也有平点儿的手段,打得出去不算本事,收得回来才叫能耐。”

罗四两心中默叹,这回是轮到自己平点儿了。

初次平点儿

初二(2)班的班主任叫高慧娟,三十多岁,读完大专之后就过来教书了。在这小小的城关中学,她就已经是高学历了。

罗四两来到了老师办公室门口,敲了门,走了进去。

“高老师,您找我啊。”

高老师眉头紧皱。罗四两的家庭情况她也知道,这孩子父母双亡,性格也不怎么外向,所以她对罗四两还挺关注的。她是真怕这个没爹妈管教的孩子行差踏错啊。

幸好,罗四两的成绩一直都很好,每次考试都能稳定在年级前三,她也一直很欣慰。可是前天却听学委说这孩子去赌博了,她可就坐不住了,这个岁数的孩子就沉迷赌博,那还得了?

高老师皱着眉头,看了看罗四两,有些沉重地说道:“四两啊,来,坐吧。”

罗四两很客气:“没事,高老师,我站着就行。”

高老师也没多说什么,就问:“你周六放假之后干吗去了?”

罗四两心中跳了一下,嘴上却说道:“我出去玩了一会儿,然后才就回家了。”

高老师看着罗四两的眼睛,问道:“去哪儿玩了。”

罗四两含含糊糊道:“就……就随便……晃了一下。”

“你是不是去赌钱了?”高老师的声音陡然严厉了起来。

罗四两心中一震,这一刻,他想起了昨天卢光耀说的话,一旦点儿找上门来了,第一步就是不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要学会推责任。

罗四两活学活用,赌博是自己赌的,没法推卸责任啊,而且高老师还是第三方,往哪儿推啊?所以不能照搬卢光耀的话。

罗四两想了想,突然正色道:“老师,什么叫赌博?那些天天蹲在街头设局的老月……额……那个那个,赌鬼,靠赌钱来生活的才是赌博呢。至于那些偶尔玩两把的,数目不大的……”

看着高老师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罗四两立刻就知道了,这一套对他面前这个“点儿”并不合适。

他心念一转,立马改口:“那也是赌博,在我看来,只要是玩钱的,那就是赌博,都是不对的,都该受到批评。”

高老师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又问:“那你呢,赌博了吗?”

罗四两摇头否认:“没有,我是蹲在那儿看热闹呢,恐怕是让人误会了。我承认我对赌博有点好奇,但我没赌,我检讨,我回去就写检查。”

高老师一声冷哼,用手拍了桌子,喝道:“你还敢狡辩,你连小赌神的外号都出来了,还敢说自己没赌?”

罗四两脸都绿了,学委听得还真全面,连他的江湖诨号都听到了,他那天怎么没看见学委啊?罗四两也被高老师给问住了,脑子一僵,都不知道怎么张口了。

就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

“报告。”这是大胖的声音,他也被学委给举报了。

“进来。”高老师带着火气喊道,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

大胖走了进来,脸色涨红。这人老实啊,当时罗四两要带他去赌博,他就生怕被老师知道,现在完了,真知道了。大胖进来之后就低着头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趁着这个时间,罗四两也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不由得暗自责怪自己,功夫还是不到家啊,被老师这么一喝就不知所措了。

高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哼,看看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就去赌博?”

罗四两心中一稳,咬咬牙,然后悲愤地吼道:“小小年纪,对,我们就是小小年纪,我们小小年纪能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高老师被罗四两突然爆发的气势弄蒙了,大胖更是惊愕。

罗四两吼完之后,身子也忍不住抖了起来,眼睛通红,眼眶泛泪。他看着高老师,颤声道:“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就是两个孩子,给人打工、搬砖都没人要。大胖奶奶还在家里等死,我们能怎么办?”

高老师心中一惊,愕然看向大胖。

卢光耀说得好,如果确实是自己卖的东西出问题了,怎么推卸责任都推不了,那就要打感情牌。

不管什么手段,哥们儿义气也好,交情往来也罢,要让对方不好意思再追究,或者不忍心再追究了。

罗四两泫然欲泣,眼泪在眼眶打转:“高老师,你是不知道大胖他家里有多惨。他奶奶今年都八十三了,从来没穿过一件不破的衣服,一年到头都在生病,有好几次晕倒在大街上,都舍不得看病吃药。

“老奶奶经常说,穷人命,穷人病,熬得过去就熬,熬不过去就用命熬。您看大胖,都十几岁了,还穿着他爸小时候穿过的破军装,都打了多少补丁了,班里同学都在笑他。

“他能怎么办?他又做错了什么?大胖从小就没妈妈,爸爸长年在外面给人家打工,家里就奶奶照顾他。现在奶奶躺在病床上,家里连一顿热乎饭都做不出来。老师,你是不知道,大胖每天都是饿着肚子来学校的。

“我每天都带两份饭过来,其中一份就是给他的,可他也舍不得吃几口。他饭量可大了,但每餐顶多吃半碗,剩下的半碗是给他奶奶带的,这不是饭,这是他奶奶的命啊。

“大胖他爸爸在外面打工,工头总是不给钱,去年更是欠了他爸爸一年的工钱不给。他爸爸去讨钱,还被人打了一顿。对,他们活该,谁让他们穷呢,谁让他们没本事呢。

“他奶奶现在就躺在病床上等死,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又赚不来钱?我只有死马当活马医,赌一把,赌赢了,大胖他奶奶就能活。赌输了,大胖就成孤儿了。这就是穷人的命。”

罗四两一番话吼完,已经泪下,他颤声道:“还好我赢了,他奶奶也活下来了。赌博,我承认是我错了,哪怕您开除我,我也认了。但是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悔。”

“哇……”大胖突然哭出来了,眼泪怎么都擦不完。

原来我们家这么惨啊!大胖都哭得停不下来了。

罗四两用余光瞥了一眼大胖,心中大声叫好。大胖这一哭是真及时啊,这个托儿敲得漂亮。

高老师本来还想责怪眼前这两个臭小子的,结果被罗四两这番话说得都眼泪汪汪了。

她赶紧起身,擦擦自己的眼泪,抱住了哇哇大哭的大胖:“好孩子,不哭啊,老师也不知道你家里这么困难,是老师失职了。不怕啊,不怕,老师这就去跟校长说,号召大家给你捐款,你放心,你奶奶一定会没事的。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要考上好大学,好不好?”

大胖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也出不了声音答应。高老师见状,更是心疼得不行。

罗四两听得心中大喜,呀,还有意外之喜,自己这个点儿平得也太漂亮了吧,江湖手段也太管用了吧。

其实大胖家里是很惨很穷,不过也没有罗四两说得这么惨。只是就算让大胖自己来说,他也说不出罗四两哪里说错了。

大胖的奶奶的确是在病床上啊,他爸爸去年确实被人拖欠工资拿不回来啊,罗四两也的确带饭给大胖吃,虽然俩人基本上都是一起吃菜。

不过大胖对他奶奶是真好,他基本上不怎么吃罗四两的菜,都是带回去给他奶奶吃。穷人家里吃点肉是真不容易,所以说他奶奶是没钱看病,但这肉还是没少吃的,基本上天天都有。

罗四两用的全是一些虚拟概念,穷人病,穷人命,穷人就该等死,这一下子就把高老师给感动坏了。

短短时间,他就能想到这些,做到这些,真不知道刚正不阿的老罗爷是怎么生出这么一个狡猾孙子的。

高老师眼泪汪汪地去给大胖筹备捐款的事情了。

大胖和罗四两眼睛通红地回到了教室,学委看这俩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没少挨骂,心中也痛快了许多。

她家就住在那条小巷子旁边的楼上,每天都能看见有人赌钱,快烦死了,结果上周五回家,居然看见自己同学了。她在楼上,罗四两在楼下,自然看不到从窗户里瞧他的同班同学了。

这不,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见到罗四两和大胖挨批,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感觉自己帮助了两个即将堕落的同学,心里甚是欣慰。

罗四两则是对其大翻白眼:小丫头片子!

放学后,罗四两也没想着回家,把大胖打发走了之后,就自己屁颠屁颠地跑到城西去了。

卢光耀今儿倒是没开张,罗四两是在他住处找到他的。

“哎哎,我今天平了一个点儿。”罗四两兴奋地找卢光耀显摆。

卢光耀正在喝茶,一听这话,茶水差点呛了出来:“怎么了,你惹谁了?”

罗四两得意一笑:“没惹谁,就我那天不是去刀疤那儿赌钱了吗,那事儿被我们班学委看到了,她去告诉老师了,老师本来想骂我来着的,结果被我感动得都哭了,还要捐款呢。”

卢光耀更是疑惑,他赶紧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罗四两便得意扬扬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包括他怎么被发现的,他怎么平点儿的,怎么选择招数的,最后怎么把班主任给弄哭的,怎么让班主任感动得要组织捐款的。

听他这么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卢光耀的脸色也变化得煞是精彩。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学得这么快。

他昨天根本没说什么,就稍微提了一嘴,具体操作,他一个字也没告诉罗四两啊。结果这小子还真的就用他这简略到极点的话语把点儿给平了,还平得这么漂亮。

简直太天才了吧!这小子天生就是干厨拱的吧?卢光耀都起了把这小子拐过来挑厨拱的想法了,这小子不入厨拱行,都对不起他的天赋。

“怎么样,厉害吧?”罗四两甚是得意。

卢光耀心中自然赞叹不已,嘴上却不屑道:“你也就是欺负你们老师是女的,而且社会经验不多,你要是换个社会上的大老爷儿们试试看?所以小子,别太满了,你要学的可多着呢。”

罗四两撇了撇嘴,也没多说什么。

卢光耀摸了摸自己肚子,想了想说道:“怎么着,爷们儿,今天为了纪念你第一次平点儿,咱们出去搓一顿?你请客啊。”

罗四两也很爽快:“行啊,去哪儿?”

卢光耀说道:“就楼下的面馆。”

这边是闹市,摆地摊的人很多,连带着这边小旅馆和小饭店也都发展得很不错。

俩人这就下了楼,到了边上的小面馆。罗四两要了两碗肉丝面,又要了几个凉菜和肉菜,一共才五块钱。

这就已经是大手笔了,这年头大家一个月才挣多少啊,没几个人舍得在外面吃饭的。也就是城西这边做生意的人多,生意才好一些。

现在正是饭点,面馆里面也挺多客人的,屋子里都坐不下了,罗四两和卢光耀俩人就坐在面馆门口的小桌子上。

罗四两往自己碗里加了好几勺辣椒,用左手拿着筷子,招呼卢光耀道:“你快吃吧,别客气了。”

卢光耀瞧了瞧罗四两拿筷子的左手,又想起那天罗四两躲在小巷子手脚关节扭曲的样子,眸子闪了闪,再看罗四两时,脸上已经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神色。

“卢先生……”罗四两的声音有些踌躇。

卢光耀停下手中的筷子,抬眼看他,好笑道:“哟,这有求于人是不一样啊。平时都喊‘哎’,这会儿喊‘先生’了啊?”

罗四两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求你了?”

卢光耀没好气道:“你都写自己脸上了。”

罗四两尴尬地摸了摸脸庞,然后又道:“嘿嘿,卢先生,我就是再想学点江湖手段嘛,您再教教我。”

“哼。”卢光耀一声冷哼,然后敲了敲碗,“哎呀,没有酱牛肉配面,吃起来就是没味道。”

罗四两立刻会意,激动地喊道:“老板,来个酱牛肉。”

老板回道:“酱个屁啊酱,江县哪有卖牛肉的?”

罗四两一脸悻悻然。

江县只是个小县城,猪肉和鸡肉是有的卖的,至于牛肉,基本上只有过年才有的卖。平日里只有运气特别好的时候,才碰得到卖牛肉的。

罗四两一听没牛肉,无奈地看着卢光耀。

卢光耀双手一摊,无奈道:“那没办法了。”

罗四两一听急了:“别呀别呀,猪肉行不行?鸡肉行不行?实在不行去我家,我家还有一块牛肉冻冰箱里了。”

卢光耀闻言乐了:“你这么想学啊?”

罗四两点头。

他厌恶戏法,对江湖上这种下九流的江湖手段却充满了兴趣,这是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一个在他那个耿直到极点的爷爷身边永远不可能触碰到的世界。而且他也想学这些手段,在不伤害爷爷的前提下,让爷爷不再逼他学戏法。

卢光耀道:“那你跪下来磕俩头,拜我为师,我就都教你了。”

“啊?”罗四两傻了。

他毕竟才十三岁,虽说心性比同龄人成熟,但也还是个孩子,有孩子的通病。他好奇这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手段,但并不代表他真的要去做江湖骗子啊。

卢光耀看了看罗四两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愿了,便道:“那不拜就不拜吧,叫声师父来听听,我就教你。”

罗四两整个人都不好了,扭扭捏捏道:“怎么又是叫师父啊?”

“唉!”卢光耀打蛇随棍上,“既然你叫了,我就传你一点吧。”

罗四两不满:“你是怎么听出来我叫了,我叫什么了我叫?”

卢光耀摆手:“别在意那些细节,既然你都已经叫了,我肯定会教你的。”

罗四两气得无言以对。

卢光耀笑了笑,一边吃面一边说道:“走马江湖,首先你得有一双好招子。”

罗四两这段时间已经学了不少江湖春点了,知道招子就是眼睛的意思。虽说他有些不满,但这会儿说到知识点了,就赶紧集中精神了。

卢光耀道:“江湖各行各业的老合们,只要是做生意的,首先就是要学会把点儿。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做你的点儿的,有些个朗不正的,摆明就是来找你麻烦的,这种人的生意就做不得。

“所以你得会推点儿,用合适的法子把人家弄走。有那合适的点儿,你得学会把人拉回来,这一推一拉之间,都是无穷的学问。把点儿,靠的是眼力见儿,你得学会看人,咱们这街上这店里也有不少人,你现在就用你的眼睛观察一下,然后把看到的内容告诉我。”

罗四两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也没心思吃面了,就认真地看了起来。看了一阵儿之后,他道:“面馆老板张大头,身体挺胖,自己开面馆,自己当厨师。嗯,他的收入应该可以。”

卢光耀问道:“哦?为什么?他穿得可一般啊。”

罗四两抬了抬下巴:“你看他老婆啊,他自己是挺寒酸的,但是他老婆脖子上有根金项链。”

卢光耀心中暗赞,果然是天才。把点儿可不只是单看点儿一个人,还得看跟他有关系的人,才能知道更多信息。

卢光耀又问道:“她媳妇脖子上的金项链有可能是家传的,或者长辈给的,不一定是自己买的。”

罗四两却摇头:“不像,她那金项链还很新,不像是老物件。”

金点十三簧里有一道水火簧,水是穷,火是富,就是教你怎么判断对方家底的。他们这个学问更大,技巧更多。

罗四两没什么底子,单凭眼睛就能看出对方的水火,果然有些天分。卢光耀点了点头:“继续看。”

“好。”罗四两应了一声,接着在面馆里面仔细看,“里面有个穿西装的人在吃面,虽然他穿着西装,但我感觉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哦?为什么?”卢光耀顿时来了兴趣。这小子不看水火,看好不好相处了。

罗四两道:“他坐下不过六七分钟时间,就已经叫了三次老板娘了。第一次是让人家擦他的桌子,老板娘说已经够干净了,他说还要再擦。第二次是要加醋,还要没开瓶的。第三次是要多一点面汤,最好再多一点面。这个人有点贪小便宜。”

卢光耀这回是真吃惊了:“你早就注意他了?”

现在正是饭点,小店里面很嘈杂。他们都坐到门口来了,店里面的动静,他们听得见,但是听不清楚,所以卢光耀也没有上心,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注意到这么多细节了。

罗四两摇头道:“那倒没有。”

卢光耀问道:“那你怎么……”

罗四两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卢光耀这才明白,自己忘了他那变态的记忆力了。

对罗四两来说,不管嘈杂不嘈杂,只要过了他的耳朵,他全都记得住。卢光耀心中也不由得起了艳羡之心,真是令人羡慕的能力啊。

罗四两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然后又看向大街,继续道:“那边有一对夫妻过来了,女的抱着一个孩子。他们穿得挺一般,不破,但是挺旧的。包着孩子的裹布也挺旧了,这家人的生活条件应该不是很好。咦,这个男人怎么走路有些紧张啊,眼睛还来回看?”

闻言,卢光耀也抬眼看去,随即皱起了眉毛。

罗四两皱了皱眉,继续道:“孩子哭了,他们转过去了,应该是在给孩子喂奶。怎么是水壶啊?喂水吗?没带奶瓶吗?看不见了,不对,他的手在抖,他在往水里加东西,加什么了?”

突然,罗四两悚然一惊,一股凉意直冲脑门。

他猛地回过头,惊恐地看向卢光耀,却见一张大手朝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