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缠身

“啊!”

一声惊呼,罗四两从床上惊醒,头上黄豆般大小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大口喘着粗气,整个身体都被汗水浸湿。

良久,他才平静下来,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多。

距离那件事发生已经二十四小时了,可罗四两仍旧忘不了那个可怕的画面。他梦到了毒蛇标抓着他的肩膀,把他从很高的地方扔下去,他一直在往下掉,一直在惊恐地嘶吼,还是停不住往下掉的趋势。

往下掉的时候,他还看见了他的父亲、母亲,他们也在往下掉,也在害怕地嘶吼着……再然后,他就被吓醒了。

罗四两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他摸了摸枕头,就连枕头都被他的汗水浸湿了。

他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口水,他的情绪稳定多了。

他坐在了床沿上,握着水杯。现在正是凌晨,周围都很安静,他那台随身听也没电了,停止了播放。

罗四两喘了几口气,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天凌晨那可怕的场景,忍不住害怕地颤抖了起来。

这就是超忆症患者的通病。他们的大脑已经失去了自我防护的能力,在安静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令人痛苦的可怕经历。

罗四两现在就是如此。

他很清晰地记得昨晚的每一幕画面、每一句对话、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还有倒在血泊里的那些人痛苦挣扎的样子。

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双可怕的大手掐着,仿佛接下来的一瞬间,他的喉咙就会被人彻底捏碎。

“额……额……”

罗四两颤抖着,头上又冒出了冷汗。一幕幕可怕的画面在他眼前不断回放,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也掌控不了自己的精神,他好怕,真的好怕……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罗四两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怎么啦?”罗文昌匆匆走上前来,关切地问道。他被罗四两前面那声惊呼惊醒了,披了一件外套就匆忙赶了过来。

“爷爷。”罗四两松了一口气。有人进来了,他脑子里面那些可怕的画面也全都退下去了。

罗文昌被罗四两惨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吓了一跳,紧张地问道:“怎么了,生病了吗?”

“哎,怎么这么冰啊?”摸了摸罗四两的额头,他又是一声惊呼,连连问道,“怎么了?哪儿难受啊?头疼吗?说话呀你这孩子。”

看着着急得语无伦次的爷爷,罗四两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罗文昌抓起罗四两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说道:“来,快把衣服穿上,爷爷带你去医院。”

罗四两摇了摇头:“我就是做噩梦被吓到了,没事的。”

罗文昌又问:“确定没事吗?”

罗四两再次摇了摇头。

“那行,那我给你倒杯热水吧。”罗文昌就要起身,罗四两赶紧拉住了他。

“怎么啦?”罗文昌回身问道。

罗四两有些欲言又止,他不知道怎么张口。

罗文昌反倒笑了:“还真是被吓到了,你都大小伙子了,胆子还这么小?你都敢跑去赌博了,都社会人了,还怕做噩梦啊?”

罗四两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罗文昌到现在都不知道罗四两到底经历了什么。昨天晚上罗四两是先回家,等罗文昌睡着之后,才偷偷溜出去,跑到纺织厂监视毒蛇标一伙人的。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一直到清晨五六点,才把那帮人贩子全部抓获。

今天白天,罗四两在公安局里面录口供,忙了一天。他害怕罗文昌担心,还让包国柱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他在小姨家玩。

包国柱本来是打算告诉罗文昌这件事情的,可是卢光耀说罗文昌刚得了心脏病,怕是受不了这刺激,而且罗文昌要是知道罗四两干了这些事情,估计得把他活活打死。所以,身为罗四两小姨夫的包国柱也就徇了一下私,问了问昨天晚上的情况,做一份笔录就算了。

这样一来,罗文昌完全不知道,自己宝贝孙子居然干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

罗文昌在房间里面陪了罗四两好久,爷儿俩随便聊着一些家长里短,吃喝拉撒。

罗文昌也不禁有些感慨,他们爷儿俩好久没这么亲昵了。应该是自从四两父母双亡之后,他们爷儿俩就没有这么亲昵过了吧?

罗文昌叹气,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脸上的皱纹也越发深了。

次日,一个大晴天,罗四两陪着爷爷吃了早饭。

吃早饭的时候,罗四两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跟爷爷吃过早饭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反正好久了。

看着爷爷那笑容满面的样子,罗四两心中五味杂陈。

好在毒蛇标那伙人都落网了,孩子们也都被救出来了,他们罗家不必担心被人报复了,他和爷爷也能安稳地生活下去,这样就够了。

今天是周末,吃完饭后,罗四两没有像平时那样立马就跑出门,他在家里陪了爷爷好久,还帮着一起择了择菜,剥了几瓣蒜。

午饭也挺丰盛的,罗文昌熬了鱼汤,还炒了一荤一素两个菜。罗四两把午饭吃完才出门,出门之后,就到了县里的招待所。

现在卢光耀也搬到招待所了,因为接下来警察那边可能还要问话。之前他没有身份证所以住不进来,现在算是得了一个小福利。

“来,进来坐吧。”卢光耀把罗四两引进来,招呼罗四两坐下,房间里面方铁口也在。

罗四两乖巧地坐在座位上,神色有些拘谨。卢光耀和方铁口俩人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了,一眼就看出罗四两身上的不对来了。

“怎么了,还没缓过来?”卢光耀问道。

罗四两沉默地点了点头,看见卢光耀手上缠着绷带,问道:“您的手没事吧?”

“没事。”卢光耀随口应了一句,可就在这一刻,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他好像一直没有意识到。

方铁口还在宽慰罗四两:“没缓过来是正常的,毕竟你才十三岁,又刚刚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这段时间多散散心,会没事的。”

罗四两点点头,也没有多解释,问道:“人贩子那边怎么样了?”

方铁口道:“都被抓住了,孩子们也都被救出来了,就是……警察死了两个……唉……”方铁口叹息一声,纵使他机关算尽,可还是避免不了伤亡。

卢光耀深深地看了罗四两一眼,然后对方铁口道:“老方,你也不必自责,这帮人贩子太狡猾也太凶悍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就算换个人来,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的。”

方铁口苦笑着点了点头。

罗四两想了想,问道:“方先生,那日您究竟是怎么把他们诓骗出城的啊?”

方铁口微微一笑过后,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罗四两听得一愣,愕然道:“刀疤?刀疤怎么会牵扯进来?”

卢光耀笑了:“还不是因为你啊。”

“我?”罗四两更纳闷了。

卢光耀解释道:“你上次不是赢了刀疤三百块钱嘛,刀疤正肉痛得死去活来呢。这回张司机上门找刀疤,说他想靠着给人顺路带货赚钱,但是又怕别人说他,想让刀疤帮他做个戏。

“张司机让刀疤对外散布消息,说张司机赌钱输了好几万,亟须赚钱补窟窿,他是跟张司机一起赌的,他就是见证人。张司机先给刀疤三百块钱,甭管谁问起,他都要这么回答,半个月后张司机再给他三百块。只是张张嘴,就能白赚六百块,刀疤能不干吗?”

“好吧。”罗四两也摇头苦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卢光耀叹了一口气,摸了摸罗四两的头,心疼道:“真是难为你这孩子了。”

罗四两摇了摇头,又问方铁口:“您是怎么知道人贩子他们要临时换路的呢?”

抓住了人贩子,方铁口今天心情也不错,就多说了几句:“那晚,我在跟老渣的头儿毒蛇标聊天,我跟他说302县道很好走,我们经常走,县里的交警我们也都认识。

“他们当晚就要出逃,我跟他介绍路线的时候,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没有仔细听。《玄关》有云:目散乱飘,呼气如注,嘴合而抿,必是不达其意也。所以我立刻就知道,他根本不想走302县道。”

方铁口有《玄关》在手,毒蛇标尽管掩饰得很好,可是又怎么骗得了他的眼睛。

罗四两听得心中肃然,原来《玄关》这么厉害!顿了顿,他又问:“那您是怎么知道他想从城西走庄县的呢?他也可以走城北去乡下啊,然后从那边去邻省。”

方铁口微微一笑:“你知道我们金点行里面有一种相术叫竹金吗?”

“竹金?”

方铁口点头:“对,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相术了。做这个也简单,从山上砍两个竹子枝条来,修剪好了,内部也打通了,然后放在炭火上烘干,使其变得很轻。

“在看相之时,让来看相的点儿一只手拿着一根烘干的竹条放在腰间,然后两根枝条的头部在前方,相隔一寸。看相的先生会问他话,一旦问到他心中所想,这两根竹条的头部就会碰到一起,这叫竹金。”

罗四两听得大为惊异:“这是为何?”

方铁口笑道:“人都是心虚的,一旦被说中心中所想,或者自己在撒谎的时候,身体必然会做出相应的细微反应。这两根竹枝本来就轻,又靠得很近,再加上人体肌肉下意识地一动,自然就合在一起了。”

罗四两明白了:“就跟现在的测谎仪差不多?”

方铁口点头道:“没错,只是测谎仪更加精准一些罢了。”

罗四两又问:“那万一遇上那些心理素质特别好的点儿怎么办?” 方铁口道:“所以你得要学会推点儿,有些不合适的点儿就不能让他来看相。还有,我们这行收徒弟,第一点就是模样要正,要镇得住点儿,让点儿看到你就心中一震,不敢小视。要是长得跟老卢那样尖嘴猴腮的,那我们这行也别干了。”

卢光耀一挥手:“去你的吧,好好的说我干吗?你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不见你卖屁股去啊?”

“滚。”方铁口没好气地喷了卢光耀一句,这老家伙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罗四两也无语了,赶紧打岔道:“那方先生您当时手上也没竹条啊,您是怎么知道他们要去的方向的?”

方铁口也不想理卢光耀这个老货了,他跟罗四两解释道:“看细节。我给了他一根烟,在他抽烟的时候说起出县城的这三条路。我一直在观察他的呼吸、吐烟、眼神等细节。

“唉,其实观察这些,产生的误差是很大的,很容易得出错误的判断。只是前晚,毒蛇标要闯出县城,心绪难平,所以多露出了一些破绽,不然我也无法这么容易就分辨出来。

“观相的误差还是大了些,你若是让我抓着毒蛇标的手,上下以一个恒定的速度晃动,再去试探他心中所想,我定然能准确断定出来,不会有误差。只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罢了。”

罗四两沉沉点头,昨夜说起来简单,但其实是十分凶险的。方铁口在知道毒蛇标等人离去的路线的时候,趁着车灯亮起,对着厂房那边嚅动了几下嘴唇,以唇语通知罗四两。

罗四两不懂唇语,但他有超忆症。普通人看一遍,没看明白,也忘了对方嘴唇是怎么动的。但是罗四两不一样,他看一遍就记得非常清楚了。

一遍没有分析出来,那两遍呢?三遍呢?三百遍呢?

所以前晚,罗四两只是片刻之后就分析出方铁口在说什么了,顿时大惊失色。再然后,他就去纺织厂的生活区偷了一辆自行车,飞奔报信去了。

彩门斗艺

昨晚的行动虽然有些波折,但至少人贩子都抓到了,孩子们也都被平安解救出来了,只是可惜了那两个警察。

房间内几人心头都有些沉重,尤其是罗四两,他是真的忘不了前天晚上那些血淋淋的画面。

罗四两甩了甩头,把脑子里面可怕的画面都甩出去。他顿了顿,又问:“卢先生,彩门手彩榜又是什么?”

那晚,罗四两虽然躲在车里面,但也听到了毒蛇标失声尖叫“天下第一快手”,还听到了彩门手彩榜排名第三。

可什么是手彩榜啊?他们罗家也是彩门里面赫赫有名的家族,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啊。

卢光耀想了一想,又和方铁口对视一眼,皱起了眉头。

罗四两心中惴惴,小心问道:“是……不方便说吗?”

卢光耀笑了一下:“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吧。黄镇九月庙会知道吗?”

“不知道。”罗四两摇了摇头。

看来罗文昌那个老顽固压根儿没跟罗四两提这回事。卢光耀苦笑一声,把黄镇九月庙会的情况跟罗四两大致讲了讲。

彩门用现代的话来说,叫作杂技一门,杂技包括魔术、戏法、杂耍、驯兽等等。中国有个杂技之乡,在沧州吴桥,彩门内也有无吴桥不成班的说法。吴桥旁边有一个镇,叫黄家镇,也叫黄镇。

黄镇每年九月都会举办庙会,庙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几乎年年举办,其规模之大、人数之多、范围之广、会期之长,都是世所罕见的。尤其是现在,为了促进黄镇经济发展,黄镇的九月庙会都当作旅游项目来做了。

这是明面上的庙会,在明面之下,还有江湖彩门的内部斗艺。这斗艺从清末就开始了,但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彩门归了国家了,也就没人去江湖斗艺了。

罗四两一声惊叹,可谓是大开眼界,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

卢光耀点了下头,叹息一声:“唉,当年你爷爷也曾经在黄镇参加江湖斗艺,还拿下过搬运榜的魁首,没想到他现在连提都不提了,果然是个老顽固。还有你……”卢光耀有些欲言又止。

“什么?”罗四两又问。

卢光耀摇头:“还有你……你太爷爷,也曾光耀榜单,你们罗家的赫赫威名是打出来的,可不是求人求来的。戏法罗,传承百年的戏法世家,人丁不兴,却个个都是传奇。”

罗四两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有一种感觉曾经是他非常排斥的,可听了卢光耀的话之后,这种感觉还是不可避免地浮上他的心头。

这种感觉的名字,叫荣耀。

他那惊才绝艳的父亲就是被这份荣耀压死的,他曾经恨极了这狗屁的百年荣耀,可是现在,当这种荣耀感萦绕在他心头的时候,他还是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感觉。

卢光耀道:“自古以来,都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像说相声说评书,很难分得出一个上下高低来。但是像咱们彩门手艺,属于武买卖,自然要排个名次了。

“只是彩门中人,后来纷纷都成人民艺术家了,都急着撇清自己身上的江湖身份,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去弄江湖斗艺了。所以黄镇的九月彩门斗艺,也越来越少了。”

罗四两突然紧张问道:“那现在还有吗?”

卢光耀道:“有,人民艺术家居于庙堂之上,但江湖艺人仍在,他们不肯参加江湖斗艺,但是我们这些江湖艺人却不会排斥这些。”

江湖斗艺离罗四两很远,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到黄镇的彩门斗艺还在的时候,竟然大松了一口气。

他顿了顿,又问道:“卢先生,那您是什么时候参加的黄镇彩门斗艺啊?”

卢光耀目露回忆,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我参加过两次,第二次是在1948年,新中国成立前夕。”

罗四两忙问:“那第一次呢。”

卢光耀眉头皱了皱,又很快松开了,但这些细微的动作还是被罗四两尽收眼底。

“第一次我还是个孩子,比你还小,只是观看,并没有斗艺的资格。”

“哦。”罗四两应了一声,但他总觉得卢光耀没有把第一次的经历完全说出来,好像还隐瞒了什么。罗四两又道:“所以您在第二次去参加黄镇斗艺的时候,拿了第三?可您为什么又是天下第一快手呢?我觉得您已经很厉害了,难道在您之上还有高手?”

卢光耀微微一笑:“彩门的手彩榜排名,分节目排名和艺人排名。手法是文斗,艺人之间可就是武斗了。我自创的阴阳三转手在当时排名第三,但在手彩榜的艺人中我排第一,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快手。”

罗四两这才明白:“原来是这样,那排名第一第二节 目的老先生呢,他们没来参加艺人之间的排名吗?”

卢光耀道:“来了。”

罗四两更疑惑了:“那您怎么还能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