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光耀笑道:“傻孩子,因为排在第一第二的两套手彩,也是我的啊。”

罗四两惊道:“啊?您一个人包揽前三啊?”

卢光耀呵呵笑道:“错了,是前五。”

罗四两倒吸一口凉气。卢光耀和方铁口都觉好笑,这孩子怕是被吓到了。

卢光耀还补了一句:“从1948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其他榜单都在变动,但我这五套手彩迄今无人能超越。”

罗四两心中一凛,原来卢先生这么厉害啊!

唐再丰的《鹅幻汇编》把戏法分成了六种,黄镇的江湖斗艺也是根据这六种形式来比的。只是,药法门和符法门中骗人的比较多,所以真正比试的只有手法门、彩法门、丝法门和搬运门。

卢光耀占据手法榜榜首之位快半个世纪了,他的五套手彩至今没人能超越。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可在这儿,卢光耀一人就旷古烁今了。

卢光耀会的戏法,远不止于此。

昨晚卢光耀用扇子御刀飞行,其实就是丝法门的戏法,叫作扇戏;用火盆扣在了大壮头上,让大壮丧失了战斗力,是落活儿的戏法。

其实对玩了一辈子戏法的卢光耀来说,用枪用刀,还真不如戏法的火盆子好用。身上卡着火盆,翻滚打斗也不抛托,这才是真功夫。

一想到昨晚的事情,罗四两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那可怕的一幕,他被毒蛇标掐着脖子,浑身战栗的那一幕。

他记得毒蛇标右手冰冷的温度,记得自己每一次恐惧的呼吸,记得小马倒在血泊里的无助,记得大壮在火中被烧的凄惨,记得毒蛇标的鲜血喷在他脖子上的灼烧感……

全都记得,根本忘不了。

罗四两的身体又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些恐怖都是前天晚上发生的,可是对罗四两来说,所有的恐怖都是现在,而且永远都是现在。

他脸色苍白无比,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冷汗,双手抱着自己不住地颤抖着。

“怎么了?”方铁口吃了一惊,这孩子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卢光耀赶紧起身,快步走到罗四两身边蹲了下来,抓着罗四两的双肩叫道:“四两,四两……”

罗四两抬头看他,眼神中满是惊恐。

方铁口也站了起来,皱眉问道:“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他还这么害怕吗?这孩子胆子没这么小吧?”

卢光耀急忙道:“你忘了他的记忆力了?”

方铁口微微一滞之后,也很快想通了,震惊且凝重地看着罗四两。

卢光耀抓着罗四两的肩膀,大喝:“罗四两,你是人,不是野兽。你要控制你自己,不仅要控制你的手、你的脚,更要控制你的精神。你是人,不能做精神的奴隶。”

“啊——”罗四两大叫一声,神情惶恐无比。

控制自己

“张居士。”

“方大师。”

方铁口跟张司机见礼。

张司机客气地给方铁口泡上一杯茶,方铁口点头致谢。等主客都入座了,方铁口才问道:“张居士,前日受惊了,今日可曾好些了?”

张司机摆了摆手:“嘿,糙老爷们儿的怕什么,早就没事了。”

方铁口点了点头:“那便好,前晚情况紧急,我将车钥匙扔进了河中,倒是唐突了。”

张司机洒脱道:“没事,没进河里,在边上呢,我昨儿去捡回来了。只要能抓到人贩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张司机对方铁口可谓是佩服至极,他一直是把方铁口当活神仙一样对待的。

只是,前天晚上,方铁口装神弄鬼的,让他觉得有点怪异。

前晚,方铁口一掌拍在了他货车的后挡板上,后挡板顿时凹陷了进去,众人皆惊。张司机却知道,这个凹陷是他上次运货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那天晚上很黑,谁都没有发现这挡板是早就凹陷进去的,所以都被方铁口吓了一跳。

不过张司机后来也想通了,或许方先生只是看相很厉害,打起架来也不会很强,毕竟他不是真的神仙啊。

想了想后,张司机问道:“方大师,你前晚报名说的……王荣耀是……”

方铁口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那是我的一位老友,他常行走江湖,行侠仗义,而且疾恶如仇。我对他非常佩服,所以有些时候也会借他的名号来除恶,一来能震慑宵小,二来也是为我的老友扬名。”

张司机佩服道:“大师,您真是不拘名利,高风亮节啊。”

方铁口摆了摆手,示意不客气。

其实王荣耀是真有其人的,而且还就在沧州,也的确是八极拳的传人,只是他是敌非友。

早年间,王荣耀跟卢光耀结下了一点梁子,卢光耀打不过他,还在他手上吃了点亏。后来卢光耀闯荡江湖的时候,只要结了仇,一准报沧州八极门王荣耀的名字。方铁口是卢光耀的好兄弟,这些年他也没少往王荣耀头上扣屎盆子。

所以别看王荣耀同志不怎么出沧州,他的名号可谓是响彻江湖啊,至于仇人,当然也遍地都是了。这都是卢光耀和方铁口帮他扬名立万。

老王同志,不客气。

包国柱现在也很忙。人贩子死了一个,活捉了四个,十一个被拐孩童,全都被解救出来了,可以说这次的打拐行动,大获成功。

在审问的过程,毒蛇标一行人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所以交代得特别痛快。不仅把自己的罪行全交代了,还把合作的穷家门和几个地下娼窑说出来了,就连曾经卖到深山里的妇女孩童的下落也交代清楚了。

真是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

包国柱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犯下了如此累累罪行,真是枪毙十次都不嫌多。这要是再往下查,就是一桩天大的案子,他们县里的公安局做不了主,只能把情况上报到吴州市公安局。最后,这桩看似普通的打拐案子竟惊动了省领导,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省领导亲自发话,要求吴州市成立打拐办,还要成立专案组,从速从严侦破毒蛇标、黑子等人拐卖妇女儿童案,不仅要抓到这帮人贩子,还要抓到下游的那些地下娼窑和乞丐,把被拐卖的妇女儿童都解救出来。

包国柱也因为这次的出色表现,被打拐办上调征用了,在打拐办里担任要职,还在专案组破格担任了副组长。原来还担心被撤职的包国柱,一下子就红得发紫,等这次打拐的案子做完,他的位子也要动一动,这次就不是往下动了,而是往上升了。

包国柱一天也没来得及休息,立刻又忙疯了。

吴州市乃至全省的打拐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并且取得了巨大成功,不久之后,全国的打拐行动也都上演得如火如荼。

罗四两回到了家中,和爷爷吃了晚饭。

今天罗文昌挺开心的,还开了一瓶酒,他兴奋地说,县里的人贩子被抓住了,孩子们也全都救出来了。

罗四两笑了笑,没有接话。

罗文昌却是没在意那么多,自顾自地喝着小酒,一直在感叹警察真不容易,听说还有两个牺牲了,还好罗四两的小姨夫没事。

罗四两听得肝疼。

本来警察那边说要公开表扬卢光耀和方铁口,可这两个人打死不肯。卢光耀还偷偷跟包国柱说,把所有功劳都推在他上,弄得包国柱哭笑不得。

虽说卢光耀和方铁口不肯居功,但是向外宣传的时候,还是需要有个名字的。他们俩人就像所有做好事留雷锋名字的好人一样,共同留下了王荣耀的名字。

罗文昌灌了一口酒,又夹了一片卤牛肉,感叹道:“哎呀,那王荣耀真是英雄啊,不惧危险,行侠仗义,不愧以荣耀为名。四两啊,你要向人家好好学习,咱们做人,一定要持身而正,不愧于心。”

罗四两嘴角抽搐半晌,木然地点了点头。

是夜,罗四两坐在床沿上出神,随身听里依旧放着那几段老掉牙的传统相声。

罗四两不敢让自己安静下来,他眉头紧锁,身子又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些恐怖的画面又开始出现在他脑海里面。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罗四两,你是人,不是野兽。你要控制你自己,不仅要控制你的手,你的脚,更要控制你的精神。你是人,不能做精神的奴隶。”

这个声音如黄钟大吕一般,瞬间荡涤了罗四两心中的负面情绪。

“啊!”罗四两惊叫一声,从惶恐中挣扎了出来。他吐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他差一点又陷入到那可怕的负面情景之中。

他仔细地注视着自己右手,眉头锁着,喘着粗气。他翻看着自己的右手,握紧又张开,来回好几次,手指一根一根地活动着。

“控制自己的身体,更要控制自己的精神。”罗四两眉头锁得很紧,眼神中满是沉重。

次日,罗四两又跑去找卢光耀。

卢光耀笑着问:“怎么,昨晚睡得还好吗?”

罗四两情绪比较低落,强笑道:“还好。”

卢光耀又问:“今天还不去上学吗?”

罗四两低眉,沉默了半晌,道:“明天才去。”

卢光耀点了点头。

罗四两沉默了,少顷,他道:“卢……卢先生,我……”

卢光耀沉静地看着罗四两。

罗四两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双手也下意识地攥紧了,他咬着牙,连脑门上的青筋都出来了。

他此刻很挣扎也很痛苦,情绪也渐渐崩溃,终于,他颤着声音道:“我……我真的受不了了,六年了……我受不了了,我好痛苦,好难受,我真的忘不了。我控制不了,我真的好痛苦……”罗四两的眼泪滚滚而下,哭得不成样子。

卢光耀长叹一声,这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啊,可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承受的痛苦也太多了。

好半晌过后,罗四两才停止了哭泣。他擦了擦眼泪,希冀地看着卢光耀:“卢先生……您有办法吗?我……我真的受不了……我……我怕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变成疯子,甚至会自杀。”

闻言,卢光耀眉头也皱起来了。他原先就怀疑罗四两的心理负担很重,现在看来,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峻。

卢光耀看人很准,知道以现在这样的状态,要不了几年,罗四两就会彻底崩溃。

卢光耀神色凝重地和罗四两对视着,皱眉想了想,才撸起袖子,露出修长黝黑的双手和干瘦的手肘。他的右手手掌还缠着绷带,此时,他张开五指,在罗四两面前翻了几下。

罗四两神色一凝。

卢光耀左手打了一个响指,指尖顿时多了一个玻璃弹珠,就是小孩子趴在地上玩的那种。

卢光耀左手摊开,那枚小小的弹珠就静静地躺在他手上,他对着罗四两一笑,左手托着弹珠猛地拍向左眼珠。

罗四两顿时一惊。

卢光耀却只是微微一笑,拿下了左手,空空如也。然后他右手在右眼珠上一抠,手上顿时多了一枚弹珠,道:“二龙戏珠。”

罗四两神色一怔。

卢光耀又拿起弹珠往自己耳朵拍去,右手拿开,空空如也,左手在耳朵旁一抓,抓出一个弹珠来,道:“松风灌耳。”

罗四两皱起眉头,他看得出来,卢光耀玩的就是小戏法。

戏法四大基本功,剑丹豆环。丹有月下传丹和气吞英雄胆两种,其中,月下传丹就是依仗手法用小球在身上做出不同的变化。豆指的是仙人栽豆,是用小豆子和两个小碗完成的变化。

月下传丹和仙人栽豆的表演方式很类似,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传丹用的球大一些,栽豆用的小一些。从技法上来看,仙人栽豆比月下传丹更快、更灵活。

卢光耀刚刚用的弹珠算是比较大的球了,应该归属到月下传丹里面,但他的技法又很像仙人栽豆,灵活而干净。

罗四两也没心思去分析里面的具体区别,他不明白为什么卢光耀要给他表演这个。

卢光耀却并未停止,他拿着弹珠一拍脑袋,手上一空,嘴里却吐出一颗来,道:“铜壶滴漏。”

他把嘴里的弹珠抓在手上,一握一开,一颗弹珠顿时变成了两颗,道:“并蒂莲花。”

然后一手抓着一颗弹珠,相隔一尺左右的两手一开一合,手上弹珠数量也在不断变化,两颗弹珠仿佛蕴含着奇异的空间魔力,在狭小的空间里面肆意遁去。

罗四两看得嘴巴都张大了,卢光耀却只是淡淡说道:“二郎担山。”

罗四两惊叹不已。二郎担山是仙人栽豆的技法,用两颗红豆在两只小碗里面来回变动,若隐若现。但用上了小碗,表演难度就降低了,因为戏法师会在掀碗盖碗的时候,趁机把小豆取出来和放进去,观众无法分辨,所以觉得很神奇。

卢光耀却是拿手当碗,双手相隔一尺,仅仅只在开合之间就完成了二郎担山。这技术,比当初的金钱飞渡都要强。

“三星归洞。”卢光耀继续使用仙人栽豆的技法,两颗弹珠变三颗。

“流星赶月。”三颗变四颗。

“五豆连飞。”四颗变五颗。

接着,卢光耀左手握拳,把弹珠一颗一颗塞进去,然后左手一张,全都没了。最后,卢光耀把双手握在一起,看着自己的双手。

罗四两也在看,并在心中默念:“秋收万颗子。”

卢光耀亦是如此念道:“秋收万颗子。”双手打开,里面堆满了弹珠,满满当当,四散溢出。

罗四两默了默,问道:“你为什么要表演这个?”

卢光耀伸出手,回答道:“控制精神就是要控制自己,控制最不容易控制的自己。”

拜师学艺

罗四两眉头锁得很紧,卢光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半晌,罗四两嘴角抽搐了一下,嗫嚅道:“一定……要学戏法吗?我不想学。”

卢光耀反问道:“那你的超忆症又是怎么来的?”

罗四两沉默。

卢光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可能背负这些过一生。”

罗四两还是沉默。他不学戏法,一是不愿意,二是不敢学。

卢光耀轻叹一声,沉声道:“戏法本无对错,用之善则善,用之错则错。我们刚刚就用戏法解救那么多孩子,也救了你,你说你排斥戏法,可你却是因为戏法才活下命来。”

罗四两把头低下来,沉默得更厉害了。

卢光耀盯着罗四两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学戏法,是因为你父母的逝去跟戏法有解不开的关系,所以你恨戏法,甚至恨你们戏法罗家。可……可是你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想的吗?他们是被迫做这些的吗?他们怨恨这一切吗?你理解的都是你自己理解的,而不是他们所想的,你在用你那可笑的思维去丑化你父亲那崇高的理想。你说戏法害死你父亲,戏法罗逼死了你父亲,其实是你罗四两在用自己那肮脏的思想彻底泯灭你父亲。”

“我没有!”罗四两猛地抬头看着卢光耀,呼吸顿时不稳起来,胸腔剧烈起伏。

卢光耀看着罗四两,仿佛能看透罗四两的心:“你说你没有学过戏法,其实你根本就会。”

罗四两震惊地看着卢光耀。

卢光耀道:“你瞒不了我,你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证明你的戏法基本功非常扎实,所以我才敢向你扔出那把小刀,因为我知道你可以。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手指的灵活度不比普通戏法艺人差,你关节扭曲的弧度也证明你的缩骨功已经练得很好。你不是说你讨厌戏法吗,为什么还要偷偷学?为什么连吃饭的时候都要用左手拿筷子,来锻炼手指的灵活度?”

罗四两低下头,浑身颤抖。

“其实连你自己都不懂你自己,对吗?”看到罗四两不搭腔,卢光耀微微一叹,“四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罗四两红了眼睛,猛然喝道:“不要跟我谈这些,我不要那些狗屁的责任。”

卢光耀也大声喝道:“那你为什么要救那些孩子,仅仅是为了解决你们罗家的后顾之忧吗?你又为什么要练手法和缩骨功,是因为你闲得无聊吗?”

罗四两颤抖着嘴唇,却无话可说。

卢光耀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总有些事情值得我们奋不顾身,甚至牺牲性命,这就是责任和使命。你父亲找到了,所以他荣耀一生,哪怕死,亦有万人敬仰。你没有,所以你成为不了你父亲,你父亲死了,但他还活着,只要戏法罗还荣耀一天,他就不死。而现在,戏法罗要没了,你父亲才会真正死去,彻底死去。”

罗四两眼睛瞬间通红,眼泪滚滚而下:“不……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个日日夜夜我是怎么过来的,一个孤苦伶仃又有超忆症的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根本不懂……”

卢光耀打断道:“我懂!”

罗四两诧异地抬起头,却听见卢光耀继续说道:“我出生后不久,家道中落,几个哥哥姐姐相继夭折,母亲也因病去世,只有我父亲拉扯着我长大。那些年,几乎每一日都有人上门斗艺砸窑,我父亲日日受辱。我们快手卢家族已然成了立子行的反面教材,我就是在讥讽、欺辱和嘲笑中长大的。

“你不是在问我第一次参加彩门斗艺时发生了什么吗?我告诉你,那是我跟着我父亲去参加的,我亲眼看见我父亲被人当众轮番羞辱,而羞辱他的就是你们立子行的人。”

罗四两瞪大了眼,泪水犹未干去,心中却是震惊无比。

卢光耀瞪着眼睛:“而我呢,跟你一样吗?去怨恨戏法,怨恨我爷爷毁了快手卢的名号,还是怨恨我父亲是一个没有用的废物?”

罗四两心神巨震。

卢光耀道:“十一岁,我认识我师父。十二岁,我父亲去世。十五岁,师门几百口人全部被杀,直到现在还背负着污名。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从未逃避,我有自己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事情要做。你没有,你一直在逃避,你的超忆症给了你一个完美的逃避的借口,你是懦夫。”

“我没有……”罗四两想嘶吼,可心中的底气却是不足。

卢光耀道:“所谓责任,不是要你做,而是你要做。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罗四两走了,卢光耀在二楼看着罗四两离去的背影。

方铁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方铁口看了看卢光耀的右手,说道:“我还以为你打算携救命之恩让他相报。”

卢光耀微微眯起了眼睛,悠悠道:“我虽然卑鄙,但并不无耻。”

罗四两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

他今天受到的心灵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他那个刚正到了极点的爷爷从来不会跟他说这些话,可这些话却偏偏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让他不禁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的是懦夫,难道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

罗四两心中没有答案。

家里,罗文昌正在准备晚饭。他兴致挺高,因为今天他们爷孙俩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孙子中午还帮他做饭烧菜。

“四两,洗洗手准备吃饭了。”罗文昌招呼罗四两。

罗四两却没有动作,他看着罗文昌,突然问道:“爷爷,戏法对你意味着什么?”

罗文昌手上的动作顿时一停,愕然转头看着罗四两。

罗四两却只是看着爷爷,等着他的答复。

罗文昌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稍稍思考了一下,才道:“戏法,是我所有的人生价值,也是……我们罗家存在的证明。”

罗四两看着他,他亦回望着罗四两:“我从小学艺,也跑过江湖,吃过无数苦头,受过无数欺压,那时我就是一个人人看不起的下九流艺人,毫无尊严,耻辱度日。后来抗战爆发,我就去大后方给我军演出了,在那里,我由一个下贱的戏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艺人,找到了艺人的尊严。

“新中国成立之后,我成了中华杂技团的副团长,50年代出国做了无数次交流,也跟外国同行斗了无数次艺,那时候我找到了除了尊严之外的东西,那就是荣耀。这种荣耀跟江湖同行给的不一样,是切身感受到自己在为这个国家做着贡献,是国家给予的荣耀。

“这荣耀亦是我们罗家的荣耀。我们罗家的荣耀不仅仅是同行口中对于戏法的赞誉,更是我们为了国家尊严和传统艺术不顾一切地拼搏、付出的那颗心,那种义无反顾的使命感。从你太爷爷、我到你父亲,我们罗家三代人都是如此。这就是我们罗家世代传承的荣耀,也是值得我们付出一切的东西。”

说着说着,罗文昌神色也变得有些暗淡,罗家的荣耀传承就要断绝了啊。

罗四两一言不发,转身上楼了。罗文昌看着罗四两的背影,也是深深一叹。

房间里,罗四两倒在床上,看着自己束发绳上的小铁片怔怔出神。

晚上,梦中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这双眼睛是他父亲的,眼神却盯得罗四两直发慌。卢光耀和罗文昌的话语一直在他耳旁吵着,吵得他脑袋发疼。

终于,一晚上过去了。这天晚上,他罕见地没有梦到那日那些可怕的场景。

罗四两醒来之后,就跑去找卢光耀。

卢光耀看到他匆匆而来,问道:“想清楚了?”

罗四两点了点头,却又摇头,招来卢光耀疑惑的目光。

罗四两道:“我知道了我们罗家世代传承的荣耀,也知道我并没有真正了解我父亲是怎么想的,可我依然很痛苦。我还是想不清楚,我还是不能去接受。”

卢光耀又问:“所以呢?”

罗四两顿了顿,问道:“戏法真的能治好超忆症的弊端?”

卢光耀道:“学会控制自己,才能控制精神。”

罗四两又问:“我也会戏法,可为什么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卢光耀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会的只是皮毛,太浅显了,比杂技团的普通艺人强不到哪里去。”

罗四两脸上闪过挣扎之色,最后才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那您教我戏法吧,我要控制我的精神,我不想再日日苦恼、夜夜失眠了。另外……我也想了解我父亲,我想看看他们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戏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卢光耀反问:“你不跟你爷爷学吗?”

罗四两神色有些痛苦:“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如果我说要学戏法,他肯定会让我传承戏法罗名号,可是我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也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想伤他的心,让他有了希望却又失望。”他抬头看着卢光耀,问道:“您能教我吗?”

卢光耀颔首。

罗四两又问:“那您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卢光耀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罗四两低着头,用稚嫩又倔强的声音道:“我不傻,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靠近我、帮助我,您一定有您的目的。您救了我的命,没有挟恩图报,我却不能无视。所以,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说罢,他抬头直视卢光耀。

卢光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然后慢慢挪开了目光,缓缓道:“帮我修复一套戏法。”

罗四两道:“好。”

“很难的。”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找我。”

卢光耀再次看向罗四两,露出了微微笑意。

天赋奇才

夕阳下,少年扎着马步,两条大腿上还挂着沙包,大腿止不住地发抖,头上更是汗如雨下。

今天是周一,罗四两是放学后才到卢光耀这里来的。今天是他第一天学戏法,也是第一天练习控制自己的身体。

卢光耀让他学的就是扎马步。罗四两心里清楚,扎马步是在给落活儿打基础。传统落活儿会在身上卡二十多样东西,总共有一百五六十斤,需要艺人有很好的体力。

卢光耀端着小茶壶晃晃悠悠走过来,瞧了瞧罗四两满头大汗的样子,反倒是笑了:“怎么着,还吃得消吗?”

“还行。”罗四两憋着气回答,脑门上的青筋都快出来了。

卢光耀笑笑,从兜里面拿出两个胶皮球来,这胶皮球的个头比乒乓球要小一点。

“来,一手拿一个。”卢光耀把胶皮球递到罗四两手上。

罗四两拿着球,问道:“这是要干吗?”

卢光耀说道:“用五指过球,让球在五指之间来回滚动。”

“哦。”罗四两应了一声,就要起身。

“哎,别动——”卢光耀赶紧拦他,“就这样,蹲着马步来。”

“啊?好吧。”罗四两郁闷地应了一声,然后用五指滚动胶皮球。

让球在指缝间滚动,在戏法行叫作爬楼梯,这是戏法艺人锻炼手指灵活度的方法。戏法行把球称为苗子,玩小球或者红豆,叫小苗子;大一点的球,叫大苗子。

老艺人常说,手彩是基础,苗子是基础中的基础。

罗四两现在用的胶皮球就是大苗子,他基本功打得很扎实,平时玩起球来并不觉得费劲,只是现在扎着马步,浑身的力气都用在腿上,手指的力度就控制不好了,所以球的滚动也不是很流畅。

卢光耀看了一眼罗四两聚精会神的样子,眉头一挑:“左手的苗子从小拇指往大拇指方向滚,右手的苗子从大拇指往小拇指方向滚,一正一反,同时来。”

罗四两闻言,只得把滚动起来的胶皮球稳住,两手朝着相反的方向,重新开始。若是在平时,一心两用对罗四两来说也不算难,但此时他已经很累了,手上力度控制不住,胶皮球时不时就掉落在地。不消片刻,他就汗流浃背了,反向运球却一次都没成功。

“怎么?这样就不行了?”卢光耀出声喝问一句。

罗四两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道:“我太累了,两条腿都在抖,也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你让我歇一会儿,我一定能行。”

卢光耀讥讽道:“还歇一会儿,要不要我给你搬个床过来让你睡一觉啊?这么一会儿就想歇着?歇够力气了,这玩意儿连狗都能来。”

罗四两被喷了个够呛,也不敢反驳,只能勉力维持,手指也渐渐地不听使唤了。

卢光耀看得大怒:“连手都控制不了,还想控制脑子吗?你想下辈子都活在那些噩梦里面吗,啊?罗四两,你能不能控制你自己?”

“能!”罗四两不甘地吼了一声,提了下精神,然后盯着自己的双手,强行稳住十指,同时朝相反的方向运球。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成了!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罗四两忍不住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卢光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恢复了严师模样,继续喝道:“笑什么笑?这么半天才来一圈,你那记忆力喂狗了啊?你记得毒蛇标掐你脖子,怎么就记不住你手指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要你练苗子,就是要你记住苗子在你手上滚动时的每一次挤压,你手指每一处的受压力度和你每次用上的力气。这些东西,就是你成功的关键。

“你不是要控制自己的精神吗?等你的脑子能控制你身上任何一处肌肉变化的时候,你就差不多了。控制手脚大起大落不算本事,控制细微才叫能耐。等到那一天,你也就能控制你自己的精神了。”

一席话说得罗四两心潮澎湃,他死死盯着这两枚胶皮球,用心去感受胶皮球每一次、每一秒细微变化时自己身体的反应。

一次,又一次……罗四两的双腿依旧在抖,手上的胶皮球依旧时常掉落,但很快,胶皮球落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熟练,直到彻底掌握,他花的时间也不过几分钟而已。

卢光耀也是老怀大慰,不愧是最变态的超忆症啊。想当年,他可是花了半天的时间才彻底掌握这种运动方式,就这样都被师父称为天才。这会儿跟眼前这小子一比,天下第一快手的卢光耀也觉得自己不算什么了。

戏法罗家人丁不兴,却个个是传奇。超忆症给这孩子带来了很多痛苦,可也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天赋啊。

卢光耀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也许,罗四两在戏法上的成就会超越自己的师父吧,也许他真的能修复那套传奇的戏法。如果真是那样,也不枉自己奔波半生了。

罗四两一边操作着胶皮球,一边问道:“卢先生,您当年学艺的时候应该比我厉害很多吧?”

卢光耀的表情瞬间就僵住了:“也……也……强不了多少,你认真学,总会赶上我的。”

“好。”罗四两重重地答应一声,球的运动轨迹也越来越流畅,不多时就如行云流水般信手拈来。

卢光耀心中也很震惊,这才教了几个小时而已,他的手法就堪堪达到入门的水平了,这也太快了吧?

别人锻炼手法,靠的都是熟能生巧,等肌肉形成了惯性记忆,手也就足够灵活了。可罗四两不一样,在超忆症的帮助下,他很快就能记住手指的每一次细微变化,并在最短时间内提高熟练度。他现在唯一的缺点,就是脑子是记住了,手部肌肉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但假以时日,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将会更加准确,成长速度也会快到无法想象。

卢光耀很快就想通了这个关节,他早就知道罗四两是个宝贝,但没想到这个宝贝比他想象得还要珍贵。

罗四两很有可能会成为戏法行旷古烁今的戏法大师啊!想到这里,卢光耀眼睛都要放光了。

卢光耀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中的时候,罗四两也练得差不多了,便坐下来休息了一下,喝点水。

少顷,回过神来的卢光耀拍了拍罗四两的肩膀,脸上有压不住的喜悦:“来,起来练功了,别坐着了。”

“哦。”罗四两赶紧扎好马步,拿出胶皮球来,准备开始。

这时,卢光耀却道:“不用胶皮球了,把球给我。”

“那练什么?”

卢光耀从怀中拿出两个玻璃球:“练小苗子。”

罗四两一愣,这不是小孩子最喜欢玩的弹珠吗?

卢光耀点点头:“对,就是弹珠,还是一样,一手一个……算了,一手两个吧。”

卢光耀拿出四颗弹珠,分别放在罗四两两手的虎口处,和小拇指、无名指的夹缝间,道:“现在,虎口的弹珠朝小拇指方向滚动,小拇指的弹珠朝大拇指方向滚动。两只手,四颗弹珠,同时来。”

罗四两顿觉压力好大。

上一次一只手控制一颗球,反向运动,他还勉强能搞定。现在一只手就有两颗反向运动的球了,还要同时进行,这难度可大多了!

而且玻璃球体积更小,摩擦力更小,质量又更大。真要控制起来,可比大苗子里的胶皮球难多了,更别说是四个一起来了。

罗四两马步还是费力地扎着,手上的玻璃球也在艰难地动着,球一次又一次地掉在地上,卢光耀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捡回来。

一旦开始练功了,卢光耀就会变身成严师,毫不留情地训道:“别老想着如何去控制苗子。你有十根手指,每一根手指都是独立的,它们都有自己的灵魂,都有自己的思想,你首先要做的是让每一根手指都独立出来。”先前靠的是熟能生巧,现在看的就是悟性了。

罗四两紧紧盯着玻璃球,努力地感受着手指和玻璃球的每一次变化。记住倒是容易,可他还是掌握不好。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罗四两已经快筋疲力尽,可还是无法让这四颗弹珠同时翻滚一圈。

太难了!

卢光耀倒是不以为意。这玩意儿本来就不容易,真要是把这个练熟了,手指就能达到上台的标准了。他也不强求,准备让罗四两歇一会儿再来。

就在这时,罗四两突然把眼睛闭上了。

卢光耀一脸诧异,睁着眼睛都搞不定,这会儿怎么还把眼睛闭上了?他好奇起来,紧紧地盯着罗四两接下来的动作。

只见罗四两闭着眼睛,两只手抓着四颗弹珠,抿着嘴唇一派沉静。他满脸都是汗水,但呼吸依旧平稳,半晌没有动作。

此刻,罗四两脑子里回想的是当初他用手指转着弹簧刀,划瞎毒蛇标的那一幕,和之前卢光耀出摊的时候,用五毛钱硬币在手指上翻滚的那一幕。

罗四两细细回想、相互比较,半晌过后,他睁开了双眼,眼中满是自信的神色。

卢光耀目光一凝,继续观察。只见罗四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双手摊开,左右手各躺着两枚弹珠,而后轻轻一抖,手心的弹珠就滚到虎口和小拇指和无名指的夹缝中了。

“呼……”罗四两长呼一口气之后,呼吸变得细微而平稳。

卢光耀也有些紧张地看着罗四两,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罗四两看着手指间的四颗弹珠,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然后十指同时动了起来。

双手虎口的弹珠朝着小拇指方向滚动,小拇指指缝里面的弹珠同时朝着大拇指方向运行。

两只手,十根手指,四颗弹珠。

罗四两只觉得指间闪过了一阵细微的酥麻,酥麻过后,手指竟然好像完全独立出来了,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灵魂,变成了十个独立的生命体。独立,又相互依偎,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罗四两轻呼一口气,细细品味着这种感觉,然后翻滚小球。

他十指灵活地动着,四颗弹珠同时朝着相反的方向滚动。十根运动着的手指跟四颗弹珠联在一起,像一个精准的机械运动。罗四两十根手指白皙修长,四颗弹珠俏皮翻滚,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美得如同精心制作的动画。

此刻,卢光耀内心无比震撼。他原认为以罗四两的天赋,至少也要三五天才能彻底掌握。这就已经很厉害了,换作平常人,能在半年之内练熟就算不错了。可罗四两仅仅是闭眼想了想,就能全部掌握!

才情无双,天赋无双啊!要不是之前就清楚罗四两的真实水平,卢光耀都要怀疑这小子在藏拙了。他终于确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复原那套传奇戏法,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眼前这个孩子。

卢光耀的眼睛酸涩,万千感慨涌上了心头。为了复原这套戏法,他已经奔波了大半生,今天,他总算见到希望了。

“师父啊……”卢光耀红了眼眶。

这时,罗四两也收起了弹珠,对卢光耀欣喜地叫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卢光耀赶紧揩去眼角的晶莹,看着罗四两,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休息一下。”

“唉!”罗四两赶紧坐了下来,捶了捶自己发酸的腿,然后端起桌子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

卢光耀稍稍平复了心情,才对罗四两说道:“四两啊,你先练正反苗子,熟了之后再换苗子。小苗子、大苗子,最小小到红豆,最大大到乒乓球大小的铁球,全套练下来,你的手指就足够灵活了。然后就是练速度,不是练快,而是练慢。等你的苗子滚动的速度慢到像蚂蚁爬的时候,你的指法就登堂入室了,慢到像蜗牛爬的时候,你的指法就臻至完美了。”

“蜗牛一样爬?”那得多慢啊!罗四两有些讶异。

“就是这样。”卢光耀五指并拢、手心朝上,拿起一颗弹珠放在指间,手指肌肉微微而动,这颗弹珠就在他指间蠕动起来,如同一只负重前行的小蜗牛,艰难而坚定地沿着固定的线路慢慢爬行。

一颗光滑的玻璃弹珠,在卢光耀手上以慢到极致的速度滚动,并且丝毫不乱,几乎是一条直线。

罗四两惊呆了!

卢光耀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手指一动,弹珠就滚到了手背上。这只笨拙的蜗牛又爬上了卢光耀的手背,这次的运动轨迹不再是直线,而是绕圈。在肉眼观察不到的地方,卢光耀手背的肌肉和骨骼正在细微又疯狂地运动着,控制着这颗小球在规划好的线路上滚动。

卢光耀道:“等你把手心尤其是手背都练到这个程度,你的手法就大成了,立子行里恐怕也不会有人是你的对手了。哪怕和老荣行里的各省贼王相比,你也绝不会输给他们。”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练到这个程度的。”罗四两重重点头。

卢光耀一脸欣慰。这孩子压根没发现,见到这样神奇的手法,他心中想的不再是用戏法对抗超忆症,他为之激动和兴奋的就是精妙的手法本身。

罗四两表完决心,又迫不及待地问:“那我现在练到什么程度了,练到这样子还需要多久啊?”

“你现在入门已有,也快到上台的程度吧,离这个完美的手法境界,还差得远呢!”

罗四两闻言却丝毫不气馁,这么高深的手法难练才是正常的,又问道:“那手法的境界是怎么分的?”

卢光耀笑了:“境界?什么境界?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罗四两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顿了顿后,卢光耀又说:“境界是没有,不过按照学艺的阶段划分,倒是也有几个程度的区别。”

“哦?”罗四两来了兴趣了。

境界之分

卢光耀解释道:“学艺,要先迈过入门的这道门槛,所以有未入门和入门之分。接着慢慢学艺,直到能上台演出,并且不让人看出破绽,这个阶段叫上台。再继续练手艺,练到炉火纯青,这时候你在外面也是个大角儿了,自己组班子也不怕别人来砸窑,这就叫登堂入室。现在各省的杂技团或者魔术团里面攒底的戏法艺人,也不过这个水平,但这就已经是镇团之宝了。

“到了登堂入室之后就要看天分了,天分不足的再怎么练也没用。有那天赋好、肯努力,又有个好师父带着的,手法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到达大成阶段,可以开宗立派,成为万人敬仰的大师。这时候,就算四周有万人观瞧,他也不会怕,因为不会有人能看穿他的手法。现在彩门那几大门派和几大家族的当家人,大多都有这个功力。

“突破大成阶段,到达完美境界的,那就少之又少了,纵观戏法行千年历史,能达到这般境界的也屈指可数。这样的人物绝对可以在黄镇的江湖斗艺上大放异彩,拿下手法榜榜首之位也不费吹灰之力,足可以称为一代宗师、泰山北斗了。”

这一番话听下来,罗四两内心也很震撼。他们罗家是立子行赫赫有名的家族,他从小就听说这个人厉害、那个人有天分,国家一级演员、二级演员什么的,但都是些虚词,没有一个很清晰的比较。

可是现在,罗四两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等级——未入门、入门、上台、登堂入室、大成、完美。这套划分不仅能用在手彩上,也能用在别的戏法类型里。

入了门,是普通学徒;上台,是普通演员;登堂入室,是镇团之宝;大成,可以开宗立派,也能做一个戏法门派或者大家族压箱底的戏法大师了;至于完美,那就是一代宗师,立子行的泰山北斗了。

艺术没有精确的衡量标准,卢光耀的划分自然也不够精确,但是对罗四两来说已经足够。他终于知道自己离完美境界的距离,也对立子行众多大师的艺术等级有了更清晰的界定,比如他爷爷罗文昌。

他们罗家是靠落活儿纵横江湖的,罗四两虽然没学过,但是看过他爷爷的演出。说实话,他看不穿其中的门子。

身为第二代戏法罗,又是戏法界的传奇人物,他爷爷的落活儿水平肯定已经大成了,甚至有可能达到了完美境界,成就一代宗师。而他那英年早逝的父亲,罗四两可以肯定,他的落活儿水平绝对已经达到完美境界了,甚至有可能在这个境界之上。

至于他爷爷的手法,罗四两估摸着勉强能有大成之境吧,毕竟他们罗家最擅长的并不是手彩。

那么,卢光耀呢?罗四两忽然问道:“卢先生,那您的手法是已经到完美的境界了吗?”

卢光耀呵呵一笑:“我还不止这个境界。”

罗四两忙问道:“完美之上还有更高的境界?那是什么?”

卢光耀答道:“很完美。”

立子行的基础手彩有十种,叫十大手彩,用到的工具分别是球、牌、针、香烟、钱币、巾旗、绳索、彩纸、抢彩、连环。卢光耀就是根据这十大基础手彩来对罗四两进行系统化的训练,此外,还用到了一些京城单义堂不外传的手法。

罗四两天资极好,无双的天赋和无敌的超忆症,再加上卢光耀这个天下第一快手亲自训练,前途不可限量。

日子一天天过去,罗四两也在疯狂地训练着。

卢光耀原本还有些担心,毕竟他以前那么排斥学戏法。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罗四两对训练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正所谓,不疯狂不成活。几个月的疯狂训练中,从手指到手心,从手背到手腕,罗四两的进步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夏天到了,罗四两也放了暑假。

炎炎烈日下,罗四两被晒得满头大汗,十根手指上却依旧稳稳地弹动十颗弹珠。

弹珠放在手背上,弹上去,落下来。罗四两只能用一根手指来接,而且接的还不是一颗弹珠,而是十颗!

罗四两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双手却稳得出奇。十颗弹珠上下飞舞,在日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绚烂的光芒。

比起罗四两,卢光耀就惬意多了。他在院子里面搭了一个凉棚,这会儿正坐在凉棚下面吃西瓜呢。西瓜是早就放在井里面镇好的,冰凉解暑,这会儿吃起来正好。

桌子上还有一罐绿豆汤,卢光耀时不时来上一口,好不惬意!

方铁口还是跟卢光耀住在一起,睡完午觉的他刚走出门,看到这一幕当下就急了:“我的西瓜!我放井里冰了半天的,还没吃上一口,就被你这个孙子给偷吃了。”

卢光耀脸一板,不满地呵斥道:“你这叫什么话?什么你的我的,说得这么见外,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说罢,卢光耀又当着方铁口的面咬了一口西瓜。方铁口被气得两眼一黑,赶紧快步走了过来。

卢光耀推了推桌子上的西瓜,大方道:“吃吧,别客气。你看,我就没你那么小气。”

方铁口的口水都要喷到卢光耀脸上了:“这是我的,我的!”

“都说别这么见外了,要不然绿豆汤给你喝一口?这是我做的,你看我就不跟你见外。”卢光耀尝了半勺,又把夹杂着口水的另一半倒回罐子里,最后还把勺子舔了个干净,塞到罐子里面去,美滋滋道,“嗯,还挺甜。”

“来吧,尝尝。”卢光耀把罐子往方铁口那边推了推,笑出了一嘴大黄牙。方铁口的脸顿时变得和绿豆汤一个颜色。

方铁口是不敢喝了,可是一旁的罗四两却渴得不行了。罗四两转过头,咽了咽口水,说道:“给我喝一口,我快渴得不行了。”

卢光耀瞧他一眼,只见罗四两的脑袋转向他们这边,但手却依旧保持不动,十颗弹珠还在稳稳地弹动着。

卢光耀露出一点笑容,说道:“花式会了吗?就想吃东西了。”

罗四两忙答道:“会了。”

只见他十指相互一顿,弹动的频率就不一样了,十颗弹珠从同时弹起变成交错弹起,忽上忽下,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景。

少顷,罗四两又变了新花式,弹珠时而一两个飞上去,时而三四个同飞,其余的弹珠都稳稳地停在他的手指上,就像用胶水黏住似的。

方铁口也看得甚是惊讶:“四两进步很快啊!”

卢光耀也老怀大慰,这才仅仅过去三个月,罗四两的进步简直超乎他的想象。

卢光耀这一支的手法练习分成四种:手指,手心,手背,手腕。现在,罗四两手指的功法已经练到登堂入室了,手心只练到了上台有余,不过也快到登堂入室了。手背和手腕,他现在才练到上台的阶段。

手指和手心比较容易练习,手背和手腕是最难的。即便罗四两如此天资,手背和手腕也不过练到堪堪上台的地步。

“怎么样?”罗四两冲着卢光耀一笑。

“还行,来,赏你一块西瓜。”卢光耀也笑了笑,抓起一块西瓜就朝罗四两扔了过去。

“嚯。”罗四两叫了一声,十指同时把弹珠往上一弹,双手得了空,这才伸出右手,使了个巧劲儿稳稳地接住了西瓜。

西瓜瓤可不牢靠,碰撞的力度稍微大一些,瓤就得碎了。卢光耀这一扔就是在考教罗四两,他要是硬接,今儿就只能吃半块西瓜了。幸好,罗四两并没有让他失望。

罗四两埋头啃着西瓜,左手微微一动,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清脆的响声,之前被他弹飞的十颗弹珠,在空中汇聚成了一条线,径直落在了罗四两左手之上。

“嚯,了不得了。”方铁口惊叹一声。

卢光耀灌了一大口绿豆汤,含混不清道:“干吗,羡慕啊?不然你收他为徒好了,把你的那身本事教给他,省得被你带进棺材里面。”

方铁口摆了摆手:“带进棺材就带进棺材,反正我不收徒。”

卢光耀无奈地摇摇头。

罗四两三两口就把西瓜吃完了,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抻了抻手,得意道:“怎么样,我练得还可以吧?”

卢光耀没好气道:“差远了,等你手上弹着十颗弹珠,还能把这一大块西瓜一口一口吃了,那才叫可以。”

罗四两一脸悻悻然。方铁口有些看不过去了,说道:“我觉得四两练得挺好的,像他这个年纪,恐怕没人比他更厉害了吧?”

罗四两顿时便露出得意的笑容。

卢光耀扭头喷方铁口:“你懂不懂规矩了?我教孩子,你在一旁看什么看,想荣活儿啊?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江湖授艺有个规矩:师父教徒弟,外人是不能看的,不然就当你是想偷他们的手艺。

“得,你自个玩去吧。”方铁口气得鼻子都歪了,抱起桌子上的半个西瓜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