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传奇

黄家父子就属于典型的自作聪明,被人利用到这种程度还不自知。陶团长叹一声,他迟早会被这两个王八蛋给气死。

“陶团……”大黄小心地叫了一声,紧张不已,惊惧不已。

陶团说道:“罗老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1950年中华杂技团成立,全国所有的杂技高手都在那个团里,那就是天下第一团。

“那时候的罗老年仅三十余岁,就在那么多从旧社会过来的各门各派的高手里面脱颖而出,成为中华杂技团镇场子的演员,还直接当上了副团长,这是普通人吗?

“五十年代中期,国家放开了对私人杂技团的限制,不少高手前辈纷纷组建了自己的魔术团,罗老却一直待在中华杂技团为国效力。抗美援朝,是罗老第一个报名去战场上顶着炮火慰问演出的。

“五十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积极拓展外交,罗老跟着周总理和外交团跑遍了各国。他是对国家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是你这种人可以随便欺辱的吗?”

陶团一声怒喝之后,黄家父子的身子都忍不住地抖了起来。

五十年代,那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

新中国刚刚成立,国内百废待兴,国际关系甚是紧张。那时候的中国亟须得到国际认可,亟须获得应有的国际地位,也亟须与各国建立外交关系。于是,周总理带着外交使团,凭借着强大的人格魅力和高超的政治手段,帮助我们国家迅速拓展了外交关系。

国与国之间建立外交关系,自然是政治做主导,但文化艺术交流也是必不可少的。国内的传统艺术很多,但最适合交流的就是戏法了。这玩意儿国内外都有,中国叫戏法,国外叫魔术。大家都有的东西,但又有些区别,这交流起来就很有话聊了。

那个年代,罗文昌跟着外交使团跑了不少国家,戏法罗的名号也是在那个时候在国外打响的。

那时国内百废待兴,但在国际上可不能让人瞧不起,所以罗文昌是背着政治任务去演出的。他也确实不负众望,每一次演出都让其他各国的杂技团大开眼界,惊叹不已。

最凶险的一次,还是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次以五大国之一的身份参加会议,会议上,周总理据理力争,还第一次提出了求同存异的方针,终于促成了大会的顺利开展。

会议后,英美等国提议来一场艺术交流演出,几个西方国家从国内调集了不少魔术高手和杂技高手过来,想压中国和苏联一头。

罗文昌临危受命,从国内赶赴日内瓦。当时在舞台上,各国魔术高手都在,但都是英美国家的人,只有罗文昌一人穿着中式大褂。

罗家纵横江湖,靠的是落活儿。

传统落活儿在身上卡二十样东西就已经很不错了,那天,罗文昌发了狠,足足卡了接近四十样东西,而且都是带水带火的,还有两个一米多高的大瓷瓶。

舞台前摆满了他变出来的东西,大家都惊呆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藏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变的。

变完之后,罗文昌又使出了罗家绝学,卧单回托,红色卧单,一盖一掀,几下就把那么多东西都给变回去了。

而罗文昌还不肯罢休,又跑到英美魔术师那边去,卧单一盖一掀,把他们落在地上的东西也变没了,一时间全场惊呼!

中国的落活儿一直被国外同行称作“永恒的秘密”,这名号就是从这儿来的。

周总理也大为赞赏,还让人做了一块红色卧单送给了罗文昌,上面绣了一个罗字,现在被罗文昌珍藏在画橱里。

这卧单是罗家百年荣耀的象征,也是罗文昌一生的军功章。

所以,知道这两个家伙干的蠢事之后,陶团赶紧跑了过来,可惜还是来晚一步。

陶团指着大黄的鼻子骂道:“你以为罗家就剩一老一小,你就有胆子上门欺负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罗老年纪大了,以他老人家的威望,一句话就能让你在行内没有立足之地,你真是不知死活啊。”

黄家父子终于惶恐起来,大黄颤着声道:“不能吧,罗老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他不可能跟我们一般见识吧?而且小罗爷会戏法啊,他还折辱了我们一顿,他、他……我们不算……”

陶团摇了摇头,看向这对父子的眼神充满了鄙夷:“还打着君子可欺之以方的心思,我告诉你,就算罗老肚量大,不跟你们计较,但就你们做的这些龌龊事,有的是人帮罗家出头。”

大黄冷汗如雨,急道:“不,不是啊,不是我们自己要这么干的,是有人……”

“等等……”后面有声音响起。

几人都回头,见到周德善沉着脸匆匆跑来。

虽然把黄家父子赶走了,罗文昌却没有半点兴奋之情,反而是一脸阴郁和凝重。

罗四两望着门口,一脸的愤恨、不屑,一回头看见罗文昌那张阴沉的脸庞,心中猛地一跳,终于意识到自己仿佛暴露了什么。

罗四两面色一僵,转身就要上楼:“我去洗澡了。”

“站住!”罗文昌那带着怒火的声音阴沉地响了起来。

罗四两神色一滞,也不敢再往前走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认识卢光耀?”罗文昌面色凝重地看着罗四两。

尽管罗四两从卢光耀那儿学了一些平点儿的办法,可真对着自己爷爷的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罗文昌看着自己孙子的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好哇,天下第一快手,京城第三代快手卢,好大的名头啊!没想到我们罗家的孩子不肯学习家族戏法,反而偷偷跟着人家学。怎么,是看不起我们罗家吗?”

罗文昌眉头紧皱,胸腔起伏不定,看样子是真被气到了。罗四两一时无言以对,垂着头站在一旁。

过了好半晌,罗文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可以跟着卢光耀学艺?”

罗四两一片好心却不被理解,心中也有了点怒气,反问道:“为什么我就不能跟着他学艺?”

“你……”罗文昌怒视着罗四两,“卢光耀是什么人?那是跑江湖的,是厨拱行的,是江湖骗子!你干什么不好,非要做个江湖骗子?”

罗四两也生了气,反驳道:“怎么就江湖骗子了?他不是坏人。”

罗文昌更是怒火中烧:“你……你真的想把我气死吗?”

罗四两眉头也皱了起来,重重地哼出一口气,偏过头说:“我没这个意思。”

罗文昌看着罗四两,声音有些发颤:“我都宁愿放弃戏法罗了,我都甘愿让戏法罗后继无人了,我只求你能学好。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这么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应我,为什么?”

一听这话,罗四两心里也很不好受,怒气也消散了不少,道:“我没有做过不好的事情,从来没有,他也没有让我做过任何坏事。”

罗文昌点头:“爷爷相信你,但是爷爷希望你离卢光耀远一点。你年纪小不懂,他们厨拱行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罗四两声音提高了:“为什么你对卢先生有这么大的成见?难道就因为他是跑江湖的吗?”爷儿俩交谈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罗文昌道:“我对跑江湖的没有什么偏见,我和你太爷爷也曾经跑过江湖,但你以为江湖是你想的那样诗情画意吗?”

“你看,这就是跑江湖留下的。”罗文昌指着右手上一道浅浅的疤痕,看着罗四两的眼睛说道,“那年我八岁,跟着你太爷爷撂地卖艺,一帮地痞流氓忽然过来,把钱扔在地上,让我蹲下去捡,他们的脚就踩在我这只手上。地上还有一块碎瓷片,我的右手就压在那瓷片上。

“那块碎瓷片差点把我的右手给扎透了,手上的血止都止不住,我痛得大哭,而你太爷爷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还要向那帮流氓赔笑,最后还把这一天赚的钱都赔给人家,人家才放过我。这就是江湖,你还想钻进去吗?”

罗四两惊住了,他从来不知道爷爷竟然还经历过这些。

罗文昌看着罗四两,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所谓的江湖就是一场噩梦,所以后来我们才会用那么大的热情去建设这个全新的国家和社会,因为它能让我们不再去经历这样的噩梦。”

罗四两一时无言。

罗文昌趁热打铁,道:“你还小,对很多事情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我能理解。但是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爷爷真的不希望你走上一条我们曾经走过的充满噩梦的道路。”

罗四两也叹息一声,坐在了沙发上。他搓了搓脸庞,搓得脸颊都有些发红,好半晌才开口:“我不会做坏事,也不会去跑江湖,不会有人过来欺负我,我也不怕别人的欺负。但有一点,卢先生不是坏人。”

罗文昌看着孙子那张稚嫩的脸庞,皱眉思考了许久,才沉声问道:“你知道卢光耀的来历吗?”

卢家兴衰

罗四两摇头。关于卢光耀的来历,他曾经问过,可是卢光耀什么都不肯说。

罗文昌也无奈摇头,真是个小孩子啊,对人家的身份来历一点都不了解,就敢跟人家厮混那么久,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好人。

罗四两看着罗文昌,问道:“那您说,卢先生是什么来历?”

罗文昌又叹了一声,目露回忆之色:“京城快手卢家族,曾经也是立子行的赫赫有名的家族,他就是快手卢家的第三代传人”

罗四两点点头,关于这一点,他之前倒是听方铁口提起过。

“那是在很久之前的事了。”罗文昌叹息一声,便回忆了起来,“清末光绪年间,京城里出现了一位立子行的艺人,叫卢天保。此人活头甚好,尤其是一双快手,变起手彩戏法来总是精彩纷呈。就算是变落活儿,也是相当干净利落。所以不久之后,这人就在京津一带闯出了名声,江湖人称他为‘快手卢’。这个人正是卢光耀的爷爷。”

罗四两听得入了神。

罗文昌感慨道:“卢天保当时也算得上是彩门的一号人物,混得相当不错,但是他真正发迹的时候,还是清朝末年,大批外国人跑到京城来的时候。

“那些洋人对中国的文化非常好奇,而快手卢那时已经很有名气,常做堂会,所以也经常被外国人请去演出。快手卢的水平确实不错,让那些外国人惊呼不已,一来二去,他的名气也在外国人里面打响了。

“卢天保不只艺术水平高,人也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一口外国话。后来,卢天保也引来了皇室贵族的注意,也常常请他做堂会,卢天保也彻底成了腕儿了。当时彩门中有无数艺人对其又羡慕又妒忌,快手卢可谓是占尽了风头。

“再后来,有一个叫玛奇师的美国人跑到北京,组建了一个杂技团。他见卢天保名气甚大,艺术水平也高,还会说外国话,就跟他签订了合同,邀请他加入马戏团,要带他去做全球巡演。

“之后,卢天保跟着玛奇师到处巡演,几乎跑遍了全球,赚了大钱,也见识了不少人物。但卢天保故土难离,合同到期之后就回国了。

“那是庚子年前后,八国联军侵华,整个中国都变了,江湖行当也乱了,彩门里面的厨拱行就是这个时候起来的。那时候,很多西方魔术师也来到了中国。西方魔术比咱们中国戏法差多了,都是三面能看,后面不能看,可架不住观众喜欢啊!那年间的中国人都崇洋媚外到了极点,唉……”

说到这里,罗文昌叹了一声,还一脸愤愤不平。

从清末到民国那段时间,社会风气骤变,似乎只有崇洋媚外才是正确的,不崇洋媚外就是老封建。罗文昌是真正经历过那样的时代的,所以他才如此深切地感到心痛。

中国是有许多东西比不上国外,但这并不代表中国所有的文化都是糟粕,更不应该全面舍弃啊。

罗文昌紧锁眉头,一脸落寞地说道:“那时候,老百姓也都去看洋人演出了,许多彩门艺人都没有了活计。后来实在被逼得没辙了,彩门艺人也穿上了西装洋服,扮成了外国人模样,来演中国戏法,还要告诉别人,我们这是最正宗的西洋魔术。嗬,真是脸皮都不要了……后来,是苏州莫派的莫悟奇最先提出要穿传统服饰表演中国戏法的,这一陋习才被扭转过来。

“那个年代,所有的彩门艺人都不吃香,唯一的例外就是卢天保。许多洋人都点名要找他做演出,而且卢天保还会说外国话,会用外国话跟洋人逗闷子,洋人都纷纷请他去做堂会。

“快手卢的名号再一次响彻京津一带,万国饭店、各国的领事馆、各国的洋人医院、王公贵族们的堂会,都请卢天保去演出。在别的艺人都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卢天保可谓是风光无限啊。”

闻言,罗四两心中没有欣喜,反而有些沉重。

果然,罗文昌说道:“本来,就这样下去,快手卢以后的发展也定然相当不错。可惜他卢天保自己不学好啊,竟然沉迷上了赌博,还染上了毒瘾,天天酗酒,还养鸟儿斗犬,万贯家财也都被他散尽了。

“他有毒瘾,又酗酒,手上的功夫也就保持不住了,给人家做堂会的时候常常露馅抛托。只是那些人家都跟卢天保有交情,也常常原谅他。当时,外界的艺人都幸灾乐祸,骂他活该。

“没过几年,卢天保就抽大烟把自己抽死了。他儿子快少卢卢万祥接过了父亲的事业,继续给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家演堂会,可惜快少卢的水平远不如他父亲,这样一来,同行们就更加不满了。

“快手卢是风光,可人家水平好啊,大家心里妒忌,但也没话说。可你快少卢这种水平,怎么有脸占着上流社会人家的堂会啊?所以快少卢当家的时候,卢家常常被同行上门砸窑,少卢爷可谓是受尽屈辱。卢光耀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后来社会动荡不安,快少卢的堂会也做不了了,只能去街头卖艺。可他做惯了有钱人家的堂会,哪里知道街头卖艺是怎么回事啊。所以,卢家那时候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卢光耀的几个哥哥也全都夭折了。

“人哪,就是见不得别人好。那些同行看到卢家彻底没落了,还把卢家的事当作反面教材来教育家里孩子,卢家在立子行彻底臭了,卢光耀也是在白眼和讥讽当中长大的。唉,他也是可怜人哪。”罗文昌叹息一声,不胜唏嘘。

罗四两听说过卢光耀父亲遭受折辱的事情,也听说过卢光耀幼年是在嘲讽和羞辱中长大的,但当时的罗四两不清楚原因。现在知道了,他心里疼得厉害。

罗文昌接着道:“本以为卢家也就这么完蛋了,少卢本来就没什么本事,难不成还能把小卢调教出来?可没想到,卢光耀竟然成了京城单义堂帮主的亲传弟子。”

“京城单义堂?”罗四两悚然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京城单义堂

罗文昌诧异:“怎么,你听说过?”

罗四两摇头,神色有些惊疑不定:“没……没听过。”

罗文昌奇怪地看了罗四两一眼,可他不知道,这一刻罗四两的内心有多震惊。

卢光耀每次出去做生意,挂的招牌都是京城单义堂,还说他卖的是京城单义堂的戏法。罗四两曾经问过他京城单义堂是什么,卢光耀却说是瞎编的。可……爷爷说的又是怎么回事?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罗四两觉得自己头皮都发麻了,他稳了稳心神,问道:“爷爷,京城单义堂到底是什么?”

罗文昌微微仰起头,沉重地说道:“艺人,尤其是旧社会的艺人,社会地位很低,是被人看不起的下九流行当。就算有本事的艺人,能赚许多钱,也顶多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正经人家是看不上的。那些当红的女艺人,嫁到有钱人家做个小妾,都算是混得好的。至于那些组班子或者撂地卖艺的,日子就更惨了。

“以前艺人在明地上做买卖,都被人称作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那些乡绅士族、地痞流氓还经常来勒索我们,行内的许多女艺人更是承受了不少屈辱。所以传统行当很多都是传男不传女,不是瞧不起女性,而是不愿意让她们干这行啊。做艺人难,生活更难。

“北京的东安市场原本是一块空地,就是被我们这些江湖人带起来的。天津市的三不管,原本只是一块水洼地,周边只有几家野茶馆,也是因为江湖人卖艺,游人越来越多,才逐渐兴盛起来的。

“可我们这些江湖人却没有获得地方兴隆的好处,反而受到剥削、排挤和敲诈,所有的江湖艺人都过得甚是艰难。就在这时,京城出现了一个新的堂口,叫作单义堂。”

罗文昌眼中迸发出了光彩:“那时候,民间也有不少黑道帮派、堂口。但是单义堂跟他们不一样,那是由跑江湖的老合组成的帮派。江湖老合有八个门派,人才并不少,只是缺少凝聚力。单义堂把老合的力量拧到一起,宗旨就是让老合们不受欺负。

“这个帮派的帮主叫何义天,江湖人称义薄云天,也是彩门中人,更是彩门的一个传奇人物。彩门的立子、签子就没有他不会的,也没有他练不好的,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属于哪行的。唉,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彩门中人,亦是我们彩门的骄傲。

“这人义字当先,为人行事正派至极,很快就把京津一带的江湖老合整合到了一起,单义堂迅速建立了起来。”

罗文昌的情绪隐隐有些激动,而罗四两也听得入了神。

罗文昌道:“艺人们一起卖艺,一起做买卖。流氓地痞敢过来捣乱,有挂子行的人等着他们。那帮地痞流氓,哪里是这帮打把式卖艺的人的对手啊,每次过来找麻烦都被打跑。而我们的人受了伤,也有皮点行的人给他们治病,别看皮点行卖的大多都是假药,可这里面真有水平的人也有不少。

“武力上是不缺了,地痞流氓也不敢来捣乱了。而且单义堂里金点行的几位高人也担任了白纸扇一职,专职对外平衡关系。我记得单义堂里有一白纸扇名叫方成远,真是一代奇人哪,他一人远交近攻,平衡了黑白两道的各种关系,帮助单义堂迅速站稳了脚跟。

“以前大家各自为政的时候,谁也不觉得,真当有组织出现了,众人这才发现这些江湖人的力量居然如此可怕。不管你是来明的还是来暗的,来阴的还是来阳的,他们都不怕。后来,单义堂谁也不敢招惹,反而都要托着他们。

“单义堂成了江湖老合们的圣地,谁都盼望着加入单义堂,在单义堂做买卖。因为单义堂带给大家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尊严啊。就连当初你的太爷爷都要带着我去加入,可惜最后也没能成行,也幸好没有加入啊。”罗文昌感慨不已,眼神中甚至带有惊恐之色。

一席话听得罗四两心潮澎湃,满心向往。

单义堂的出现改变了江湖人的生存状况,成了江湖老合的圣地,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振奋的事情啊。那单义堂的帮主又是何等人物,才能做成如此惊天伟业啊!

罗四两现在才知道,卢光耀嘴里说是编的,其实都是真的。

可是,听到罗文昌最后一句话,罗四两心中一惊,赶紧问道:“怎么了?单义堂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罗文昌长叹一口气,神色中是掩饰不住的凝重:“单义堂的风光没有持续多少年,鬼子就侵华了,整个社会都乱了套,也没有多少人听曲儿看戏法了。你太爷爷本来都谈好了要去单义堂的,也因为战争,一直没能成行。

“在那个年代,尽管单义堂人才济济,也只落了个勉力维持罢了。后来他们就经常出入鬼子的部队,给他们变戏法、唱小曲儿。义字当先的单义堂竟然变成如此,所有人都在骂他们是汉奸走狗,可他们依旧不管不顾,就一直贪慕虚荣地活着,让人不齿。

“大家本以为单义堂傍上了鬼子的大腿,可是没想到,后来竟然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情。”

罗文昌神色凝重无比,语气也充满了惊惧:“1940年的秋天,谁也不知道单义堂怎么得罪鬼子了,鬼子的军队直接冲进单义堂总部,见人就杀。那一日,鲜血淌满了整个单义堂,当家的那几位大爷全都被抓走了,包括帮主何义天。

“风光无限的单义堂在强硬的军队手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再后来,单义堂首领和余下的成员就全被推到了菜市口,当众枪决。帮主何义天的脑袋更是被鬼子砍下来,在城楼上挂了七天七夜……”

“啊……”罗四两张大了嘴,神色惊恐,“怎么会变成这样?”

罗文昌摇头:“谁也不知道,但……曾经为江湖老合撑起一片天的单义堂彻底没有了。或许是命吧,他们不该跟鬼子掺和在一起的,不该去做汉奸的。”

罗四两震惊无比,神色呆滞地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艰难地问道:“那……那卢先生呢?”

罗文昌道:“那时候谁都没有见过他,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或者逃走了。他再一次露面的时候,已经是八年后,新中国成立的前一年,在黄镇彩门斗艺上。”

罗四两心中一跳。卢光耀曾经说过,他就是在这次斗艺上一人夺下了手彩榜前五,还在手法艺人榜首的位置上占据了半个世纪之久。

罗文昌叹了一声,神色有些复杂:“卢光耀再出现的时候,已经不是立子行的人了,他居然去挑厨拱了。他们快手卢曾经好歹也是立子行赫赫有名的家族,他怎么可以去当一个江湖骗子?”

罗文昌摇了摇头,又叹一声:“当时,不少同行向他发难,奚落他们快手卢家族,还说他是单义堂的汉奸。卢光耀的言辞却甚是激烈,甚至扬言要代表厨拱行向立子行挑战,要打败立子行所有人。

“谁都不信,谁都在笑他,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卢光耀拿出了五套手彩,每一套都堪称传奇,一人就包揽了彩门手彩榜前五名,立子行的人被他狠狠地打了脸。

“彩门的排行榜除了节目排行榜,还有艺人排行,尤其是艺人排名,这是要面对面对决的。当时各门各派上台的一共二十余人,他们不忿卢光耀一人夺得头筹,所以全都站了出来,要和卢光耀进行抢彩对决。”罗文昌想起当年那一幕,目露惊叹,“那一日,卢光耀一人对决二十余人,丝毫不落下风。他的手彩绝妙到了极点,二十多人都抢不过他一人,反倒是被他戏耍。”

“后来……”罗文昌欲言又止,眉头也皱了起来,“后来……卢光耀还把他们的衣服裤子都扒了,对他们极尽羞辱。”

罗四两也听呆了。

“那一日,卢光耀大闹黄镇彩门斗艺,堪称立子行最黑暗的一天。但那日过后,卢光耀又消失了,生死不知。而那些遭受奇耻大辱的高手们,回家之后纷纷气到呕血,有的卧床不起,还有的因此病逝。卢光耀也彻底成了立子行的公敌。”罗文昌叹道,“就是这样,你还要跟着他学艺吗?”

罗四两没有听到罗文昌最后的那句问话,他一直在想,卢光耀这几十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又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知道了卢光耀的来历,对卢光耀本人却有了更多的不解和好奇。

罗文昌见罗四两不说话,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四两,我是真的不愿意你跟卢光耀扯到一起去。如果你有心学戏法,爷爷可以教你;哪怕你不愿意学家里的,爷爷也可以带你去找别的师父。

“如果你不愿意学戏法,爷爷也不强迫你,只要你过得好,爷爷就满足了。我们罗家就你一个后人了,我也就你这一个亲人了,爷爷真的怕你行差踏错啊。”

罗四两感觉胸口一阵疼痛。在他的印象里,爷爷是一个正直到近乎古板的人,一生刚强不阿,从来没说过半句软话。尤其是在罗四两面前,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可是今天,遇上了卢光耀这档子事,他却说了这样近乎哀求的话。

“唉……”罗四两无声叹息,沉着声音道,“爷爷,你知道卢先生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罗文昌想也不想就道:“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就是被人奚落了几句吗?他们单义堂跟鬼子纠缠不清,他自己跑去做江湖骗子,还不能让别人说了?再说了,他做的事情未免太过分了吧?”

说罢,罗文昌心中又起了狐疑:“怎么?是卢光耀跟你说了什么吗?”

罗四两摇头:“那倒没有。但是,立子行的人那样羞辱他的父亲,他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换作是我,只会做得比他更狠。”

罗文昌皱眉:“但不是所有人都对他们家进行了羞辱。”

“那他也一定有自己的原因。”罗四两顿了顿,又道,“还有……单义堂不是汉奸。”

罗文昌沉声问道:“不是汉奸,那是什么?”

罗四两答:“污名。”

罗文昌有些不悦:“四两,不要这么任性。你还小,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人的善恶好坏不是你这样的孩子能看穿的,你就听爷爷一句好不好?”

罗四两嘴角扯出一点笑容:“是啊,人的善恶好坏真不是那么容易被看穿的。卢先生在您看来是个坏人,但他是个好人,周德善在您看来是个好人,但他是个骗子。您看得透吗?”

罗文昌不满地呵斥道:“四两,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周德善怎么又变成骗子了?”

罗四两站起来往楼上走去,头也不回道:“对不起,爷爷,我会向你证明的。”

罗文昌颓然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罗四两的背影。他忽然想抽根烟,伸手摸了摸裤兜,却想起来自己已经戒烟好几年了。

当晚,罗四两在楼上打了两个电话,倒头就睡觉了。

罗文昌独自在客厅里面坐了好久,才出去买了一包烟,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不多一会儿,客厅里就已经烟雾弥漫了,他的脚边上也多了一堆烟头。

罗文昌买的一包烟终于抽完了,他看了一眼客厅里摆着的时钟,才发现已经晚上八点了。他揉了揉脸庞,苦笑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等接通了,罗文昌说道:“周总,我考虑了一下,我们的合作提前一点。明天你再过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

说罢,罗文昌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周德善一脸疑惑和不解,也点燃了一根烟,慢慢地抽了起来。

没错,周德善就是个骗子,是专门骗当官的风门。

他这次就骗到了罗文昌头上。他的身份是假的,编剧也是假的,所谓的摄像团队也是假的。只有黄家父子是真的,这两个傻老帽,随便忽悠忽悠就被他当枪使了。

他要从罗文昌这里骗钱,但并不是用“拍摄纪录片没钱”这种小手段,而是要跟罗文昌合作,打造戏法罗品牌,成立戏法罗培训班,把戏法罗从家族传承变成门派传承。

这才是他真正的骗术。

戏法传承

戏法一行在西汉就已经成形,足有数千年的历史,所以门派传承很多,也很杂。过去,各行各业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规矩、体系,许多家族、门派一时兴起,又一时陨落。

戏法行的传承有家族传承、门派传承和半家族半门派传承三种。

罗家就是典型的家族传承,他们也收徒,但是收得很少,戏法罗的名号注定只能传给罗家人。

北方的穆派,是典型的门派传承。他们是开科收徒的,门徒遍布天下,是戏法界最大的门派。

苏州莫派是半家族半门派性质,莫悟奇、莫非仙、莫小仙三代传承,同时门人也有许多,成就了莫派辉煌。

北方的韩家门是由戏法大师韩秉谦开创的,曾经是半家族半门派,后来传给了侄子韩敬文,再后又传给了弟子,所以转变成门派了,现在也发展得很不错。

戏法一行历史悠久,各类天骄独领风骚,开宗立派均可显赫一时。

罗家的人丁不兴旺,到现在已经四代单传了,这种典型的家族传承,四代单传了还威名不堕,也算是个奇迹了。

可是眼瞧着罗四两不肯学艺,罗文昌也快对他绝望了,不由得开始忧心戏法罗的未来。

他自己已经七十多了,如果他死了,那戏法罗这个名号就要彻底没了,这个百年世家也要没了,他怎么忍心啊。

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就是把戏法罗由家族传承改成门派传承。他要开创罗派,把罗家戏法传下去,延续戏法罗的生命。

北方的穆派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穆派创始人穆文庆,建立科班,广收门徒,迅速建起了穆派,到现在穆文庆的传承还活着,他自己也被人铭记着。

罗文昌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他要建立科班培训机构,因为这条路是最快的,也是最好走的。真要一个一个带回家里教学,他能教得了几个啊,只能是走科班这条路了。

而且,这件事情只能由他来做。罗四两不入门,这件事情交不到他手上。罗文昌有两个徒弟,但也不能交给徒弟,不然就不是罗派了。

周德善也正好瞄准了罗文昌的这种心理,所以他冒充影视公司的老板,借着给罗文昌拍摄纪录片的由头,来取得罗文昌的信任,并且要跟罗文昌一起合作开科班,打造戏法罗文化品牌,帮助戏法罗传承下去。

他就是靠这个来骗罗文昌钱的。

黄家父子就是他的一剂催化剂。黄家父子打上门来,扬言要跟罗四两比试,他在一旁敲边鼓,就是为了让罗文昌感受到后继无人的悲凉,催促他尽快建立科班,培养传人。

只是罗四两今天突然大发神威,一下就把周德善的计划都打乱了。

罗四两都学戏法了,还学得那么厉害,那他还搞个屁啊?周德善也放弃了,准备明天走人。黄家父子被团长带走之后,他怕暴露了,还去稳了他们一下。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是峰回路转吗?周德善陷入了沉思。

作为一个职业的老骗子,他最怕的就是被人骗,他害怕这是个局,不敢贸贸然跳进去。可是想了半天,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他哪里知道,罗四两的戏法根本就不是跟着爷爷学的,而是跟着厨拱行的卢光耀学的。而且罗四两还死活非要跟着卢光耀去做江湖骗子,罗文昌都快气晕了。

罗文昌实在管不了罗四两了,也对罗四两不抱希望了,所以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罗家科班了。

他要趁着身体还行,尽快把罗派建立起来。湮灭在戏法行几千年历史中的家族和门派太多了,罗文昌不希望罗家也是其中之一。

戏法罗,是三代人用了百年时间、无尽心血才打造出来的辉煌,他怎么忍心让罗家就这样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呢?

只是其中的变故,周德善就不知道了,所以这会儿正纠结呢。

次日,周德善还是来了。

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跟他们那一窝骗子商量了之后,大家一致决定今天过来看看。毕竟他们都准备这么久了,花费也这么多了,要真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那真是太惨了。

现在行骗的招数还没真正亮出来,哪怕是他们报警了,警察也不能奈何他们,还不如先去探探口风。

所以他来了。

仅仅一晚上没见,周德善就发现罗文昌憔悴了不少,面容上没了多少光泽,神情也有些颓然和萧瑟。

周德善赶紧问道:“罗叔,您这是怎么了?”

罗文昌强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来,坐吧,喝茶吗?”

周德善忙客气道:“罗叔,您别忙了。您早饭吃了吗?我看您挺疲累的,是昨晚没睡好吗?”

罗文昌也被周德善暖心的话语说得心中一暖。自己孙子如此气自己,还不如一个外人来得暖心啊。

“唉……”罗文昌又叹了一声,脸上的皱纹都深深浮现了出来,“没事,我也不饿,先把事情定下来再说吧。”

周德善当即问道:“说到这事,我还有点觉得奇怪呢,罗叔您怎么突然就要提前了?”

“呵呵……”罗文昌苦笑,神色中也带上了悲凉之意,他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跟周德善说了一下。

周德善这才明白原来罗四两的本事是跟着一个挑厨拱的人学的,罗文昌让他别跟着挑厨拱的混,他还不肯,罗文昌这才彻底心灰意冷了。

原本他见着罗四两学了戏法,还挺开心的,至少戏法罗后继有人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挑厨拱啊。这还怎么继承罗家戏法啊?

难不成日后这孩子站在大街上,跟人家说“罗家戏法,五块钱一套,包教包会”?罗家的百年荣耀还要不要了?而且罗四两要是真做了江湖骗子,被警察抓去坐牢怎么办?难道他还要顶着一头白发去牢里看孙子啊?

罗四两不肯听他的话,罗文昌也真的没办法,所以他下定了决心,要把开科班的事情尽快敲定,趁着自己现在还能动弹几下,把罗派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来。

周德善的心脏都在扑通扑通地跳动,按理说他这样的老骗子不至于有这样剧烈的心理波动,可没办法,这场买卖实在是太波澜起伏了。

他刚搭上罗文昌的线没多久,罗四两就用江湖春点来诈他,逼得他不得不赶紧把黄家父子搬过来,来一个快刀斩乱麻,可黄家父子却又被罗四两虐了一场。

原本他以为这场买卖要黄了,都准备走人了,结果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峰回路转。

饶是周德善心理素质极好,这会儿也有些情绪激动。他赶紧平了平心绪,当下也不敢再拖了。

迟则生变,他也不啰嗦了,直接跟罗文昌说道:“那行,罗叔我们这就去转账吧,我们先把合同签了吧。”

“行,”罗文昌点了点头,“我去拿存折。”

“爷爷。”罗文昌刚站起身,就听得楼梯上的罗四两喊了一声。

罗文昌皱眉看去。

罗四两的脸也沉着,他看着笑容满面的周德善说道:“行了,别装了,我已经让人去调查过你了。”

“什么?”罗文昌一惊。

周德善也是一惊,而后盘算一下时间,又想了想自己的布置,心中便安定了不少。他微微笑着:“调查我?行,你调查到了什么?”

“你说呢?”罗四两板着脸。他这回学聪明了,尽量少说话,不再贸然露底了。

周德善呵呵笑着:“既然是你调查我,那自然应该是你把调查结果告诉我了。”

罗四两冷哼一声,没理会周德善,就对罗文昌道:“爷爷,这个人是个骗子,他就是来骗你钱的。”

罗文昌看了看自己孙子一眼,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周德善,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四两,你不要闹了。”

罗四两见爷爷不肯相信自己,心中也是郁闷:“我找苗叔和小姨夫查过他的底了,他就是个骗子。”

罗文昌闻言一愣,他没想到自己孙子竟然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情。

周德善听了这话,心中反倒安定不少。他笑着问罗四两:“那你都查到我什么了?说来听听啊。”

“你……”罗四两顿时语塞。

周德善见状更是大笑:“哈哈,我给你个思路吧。我这个骗子叫什么呀,有没有前科呀,我是打算怎么骗你爷爷,有没有同伙呀,要顺着这个角度去分析。”

罗四两面如寒霜。

罗文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仍旧以为罗四两是在无理取闹。他还在暗自责怪卢光耀,真是这个老家伙把自己孙子给带坏了,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罗文昌喝道:“好了,四两,不许胡闹了,赶紧给你周叔叔道歉。”

罗四两脾气也上来了:“还让我道歉?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都不肯相信我吗?”

罗文昌怒道:“你不要胡闹。”

罗四两不甘道:“你就宁愿被一个外人骗着去开什么狗屁科班,也不愿意放弃戏法罗的名号吗?我真的不能理解,到底这三个字有什么魔力,值得你们几代人都拼了命去维护?”

罗文昌看着罗四两,眼睛也红了,神色有些狰狞。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恢复平静,只是他那有些发颤的声音说明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因为这是我们罗家存在的证明,是罗家几代人的荣耀,亦是我们存在的最大价值。我们三代人用百年时间,付出无数艰辛,才换来的三个字,你说重要吗?这是比我们命更重要的东西。你却把比我们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弃若敝屣……”

罗文昌渐渐激动起来:“好,戏法罗我不要了,我只想开一个罗家科班,不让罗家彻底被人忘记,不让罗家彻底消失,我不想让罗家所有的荣耀到最后连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资格都没有,这样也不行吗?我可以不要戏法罗,我可以不让你学戏法,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只想你好好的,不让你行差踏错,这样也不行吗?”

罗四两第一次瞧见自己爷爷如此模样,他呆立当场,一时无言。

“真的值得吗?”罗四两问自己。

罗文昌闭上了眼睛,落寞极了。

罗四两沉默了许久,最后颤着嘴唇,用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转身出门。

“站住,你干什么去?是去找卢光耀吗?”罗文昌大喝一声。

罗四两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不管如何,我不想你被人骗。”

罗文昌怒喝:“不许去!”

罗四两却坚定道:“我一定要去。”

罗文昌气得身子都在抖:“你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罗四两倔强地摇头。

“你……你真是要把我气死啊。”罗文昌火冒三丈,直接抓着罗四两的身子就往房间里面拖,罗四两还拼命挣扎。

既然说不听,罗文昌就只能动粗了。

“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允许你学坏。从今天开始,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你只要还想着去找卢光耀一天,我就绑你一天。”

说着,罗文昌拿起绳子就往罗四两身上捆。

神仙绳术

罗文昌有些心寒。别看他平时总是板着个脸,可罗四两长这么大,他还真没有打过他一次。

倒不是顾及罗家的面子,他是太怕自己孙子去挑厨拱了。他毕竟也曾经在江湖混过,知道厨拱行有前棚和后棚的买卖,那后棚翻纲叠杵的大买卖用现在的话说叫诈骗。

他宁愿自己孙子老老实实读书,做一个拿着工资度日的普通人,也不要让他变成一个罪犯。所以,他今天对罗四两动粗了。

看见罗四两那悲愤的样子,他心里也很疼,可是他也没办法。“唉……”罗文昌站在门口叹息,两眼通红。

“罗叔,您没事吧?”周德善关切地问道。

罗文昌擦了擦眼睛,压了压内心的情绪,说道:“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孩子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周德善大方道:“没事,我没那么小气。再说,我觉得四两说得也有道理,不然您再调查调查,打个电话去我们公司询问询问,或者我带您亲自去趟北京?”

这就是周德善的高明之处了,他这招叫以退为进。

他太清楚罗文昌的性格了,这就是一个正直到近乎迂腐的人,他这么一说,罗文昌铁定上钩。

果然,罗文昌一本正经道:“唉,孩子的话,你别当真。对你,我肯定是信得过的。你有单位开的介绍信,又有工作证,还有别的证件,编剧也有,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再说了,你对我们戏法行这么了解,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欢和想振兴戏法的。我始终相信一点,只要我以诚对人,别人必然真心对我。”

周德善顿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两只眼睛都红了,眼泪在眼睛里面打转。他抓着罗文昌的手,感动道:“罗叔……我……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您放心,我一定把戏法罗品牌做起来。”

罗文昌道:“品牌不品牌的,我也不懂,我就是想把罗家的戏法传承下去,这也是对得起我们罗家世代的努力了。”

周德善诚恳道:“您放心,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我都已经联系好了,等您把钱给我,我立刻去跑审批,然后马上注册,建场地,做推广,我一定尽快把罗家科班弄好。”

“对了,咱们合同签一下吧。”周德善赶紧在皮包里面找合同。

罗文昌却摆摆手:“不必了,小周,我相信你。”

周德善却道:“话不能这么说!合同还是要签的,万一合作出了问题,这对您来说也是个保障啊,我可不能辜负您的信任。”

“好。”罗文昌感动地笑了。

周德善把合同拿了出来,罗文昌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合同规定罗文昌出资三十万并以技术入股,占百分之八十的股权,他们公司出资七十万,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负责戏法罗文化品牌的打造,共同建立戏法罗科班。

见罗文昌把合同签了,周德善嘴角这才露出笑意:“那事不宜迟,我们尽早去把这件事情弄好吧。”

罗文昌站起了身,道:“那我去拿存折。”

周德善笑道:“好,那四两呢?就让他在家吗?”

罗文昌苦笑一声:“唉……让他在家吧,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说完,罗文昌转身要上楼,还没走两步,他脸色陡然一变。

“不好,神仙绳术!”

周德善一愣:“什么术?”

罗文昌却没理他,赶紧冲到旁边房间,打开房门,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只剩地面上一堆绳子,窗户也开着。

罗四两已经跳窗户跑了。

罗文昌的脸黑了下来,不怒反笑道:“好啊!无物不可绑,万绳不可缚。好哇,好哇,好一个神仙绳术,学得真是漂亮!”

周德善脸色也微微一变。对付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他觉得难度不大,但是这毛头小子之前说要去搬救兵啊,这就让他有些忐忑了。干他们这行的,既要胆大也要谨慎,尤其他们风门是做当官的买卖,更得讲究这个。

周德善眉头一皱,说道:“四两怎么走了,这孩子!罗叔要不咱去找找?额……我还去不了,我看您昨晚挺着急的,我就跟那边负责人打招呼了。要不……要不这样,你先找四两,我去给公司打个电话,让公司那边先把钱给您垫上,等您回来了再把钱打到我们公司好了。”

罗文昌眉头大皱,吐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先把事情办妥了再说吧。孩子大了,管不了了,我也不管了。”

眼看罗文昌上楼去拿存折了,周德善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真费劲儿啊!

罗文昌拿了存折下来,这三十万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眼看钱马上要到手,周德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赶紧陪着罗文昌出门。俩人刚刚出门,就见罗四两气喘吁吁地跑来,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老头儿,和三个戴着大盖帽的警察。

周德善顿时心中警兆大升。

罗文昌也眉头大皱,那警察他认识,之前是县里的刑警副队长,赵队。现在包国柱上调了,赵副队长也变成正队长了。

至于那两个老头儿,其中一个容光焕发、一脸高深莫测的高人做派的,他不认识。而那个尖嘴猴腮的黝黑干瘦老头儿,他可太认识了!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这人在黄镇彩门斗艺上猖狂的模样。

“卢光耀?”罗文昌面色沉沉。

曾经那个傲视群雄的张狂青年和眼前这个略显猥琐的老头儿,两张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庞跨越时空融合到了一起,带给罗文昌一种虚幻的感觉。

卢光耀也在看罗文昌,目光萧瑟。

罗四两偷溜出去找来了帮手,他不仅把卢光耀和方铁口都搬来了,还把警察给找来了。

周德善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罗文昌心里则是相当不痛快,因为他见到卢光耀了。

他对卢光耀倒没有什么意见,对快手卢家族也没有不好的想法。快手卢家族在戏法界都已经变成反面教材了,家家户户教育孩子的时候都会拿快手卢家族说事,但是他们罗家从来没有。

罗文昌是个正直的人,从来不会在背后议人是非。哪怕当初卢光耀闹出那么大动静,罗文昌尽管肚子里有点意见,嘴巴却什么都没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本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你居然要来带坏我孙子,那还得了?还有警察。四两这孩子真不懂事啊,还把警察给招过来了,这让客人怎么想啊?

罗文昌现在看卢光耀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卢光耀摸摸鼻子,神情有些尴尬。他知道立子行视他为公敌,可是听罗四两说罗家从来没有说起过快手卢的事,所以他对罗文昌印象还挺好的。这会儿见面了,怎么还甩脸色了?

卢光耀有些尴尬地拱了拱手,道:“罗爷。”

罗文昌脸色一板:“爷什么爷,一股子臭江湖做派!”

得,一句话把卢光耀给气个够呛。

周德善看看几人,脚步不自觉地往罗文昌身边靠了一下。

罗四两眉毛一竖,指着周德善骂道:“死骗子,我看你这回往哪儿跑!”周德善冷笑一声,并未说话,但心中已是惴惴不安。

方铁口看了看现场,问卢光耀:“老卢,这回是你来还是我来?”

卢光耀看了看罗文昌,皱眉想了想,说道:“老方,还是你来吧。”

方铁口点了点头,从兜里面拿出了一个信封,对周德善说道:“行了吧,束手就擒吧。”

周德善看了一眼信封,又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方铁口,心中就开始打起鼓了。

金点行的看相先生收徒看的第一点就是相貌。看相先生的相貌一定要能压得住点儿,要让点儿一看到你,就产生信服的心理冲动。

方铁口是金点行当代门主,他是把高人风范装到骨子里面去了,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高深莫测的魅力,一个露面就把周德善给镇住了。

罗四两在一旁看得目露异彩,这才是教科书般的诈术啊。

周德善勉强稳了稳心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方铁口摇摇头,淡淡地说道,“你要说影视公司开在某个犄角旮旯,我们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法去查证。可你偏偏说是在北京,你不知道罗家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吗?

“不过你也的确够聪明,九真玩一假。公司是真的,周德善的名字是真的,人家打算拍摄戏法的纪录片也是真的,可你这个人却是假的,你不是周德善!而且你给罗老的公司电话也是假的吧?呵呵,一般人就算去调查了,也查不出真相来,你这招算是可以的。”

周德善终于变了脸色。

方铁口摇了摇手上的信封,微微笑道:“这里面就是周德善本人的照片,我们专门找人去公司里拿的,你要不要过过目?”

周德善的气势完全被压住了,顿时有些气急败坏,可做了多年千字行的他,这点阵脚还是稳得住的。他死死盯着方铁口,道:“好啊,那我就过目过目。”

罗文昌也被这变故惊住了,看着两边的人,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铁口笑了笑,一边拆信封一边说道:“你是不是以为照片没那么快从北京寄过来?呵呵,昨天中午四两才跟你套了话,今天上午就能拿到照片和证据,你是不是觉得不可能这么快?

“呵呵,昨天四两离开后,就立刻拜托罗老的徒弟去查你说的那家影视公司了。罗老有个好徒弟,就怕误了事啊,拿到照片之后,当天傍晚就派人坐了飞机到省城,连夜跑来,这才把东西交了过来。”说着,方铁口把信封口子一撕,拿出一张照片来。

居然真有照片!周德善顿时脸色大变。

这时,赵队长突然大喝一声:“周德善,你还不快束手就擒。”

“你,你你你……”罗文昌震惊地看着周德善,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周德善面色阴沉,没好气地对着罗文昌吼道:“你什么你,老家伙!”

“我……”罗文昌目眦欲裂,气得要吐血。

赵队长拿出手铐,往前两步就要抓周德善。谁知周德善顺势往罗文昌那边一跨,一把把罗文昌扯过来,一手按在罗文昌胸前,另一只手从钥匙里分出一把小刀,顶在了罗文昌的喉咙上。

转眼间,他就挟持了罗文昌!

“放开我爷爷。”罗四两急得大叫。

赵队长也脸色大变,喝道:“放开人质。”

周德善面露凶色:“当我傻啊,还放人质?”

方铁口皱着眉看他,把手上的照片一扔,说道:“现在的老千真是越来越不讲规矩了,还动武力了。”

“你……”怎么把证据给扔了?周德善看得目光一滞。

方铁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又把照片捡了起来,翻给他看:“这个啊?这周润发,大明星呢!调查是调查了,照片也拿到了,但是人家这会儿才上火车,估计明后天才能到江县呢,所以只能临时借用一下大明星的照片,算是便宜你了!”

闻言,周德善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终日打雁,竟然被雁啄瞎了眼,作为老骗子的他,竟然被别人给骗了。

缩骨神功

场面顿时很尴尬。除了站在罗家门口的这一群人,周润发同志想必也很尴尬。

周德善的脸都气成酱紫色了,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耍我?”

方铁口摆摆手,一本正经道:“哎,不要说这种伤感情的话。”

周德善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起来了,喝骂道:“都是吃搁念的,我做翅子的买卖,你们为何牵扯老柴进来?”

闻言,方铁口和卢光耀都乐了。卢光耀打趣道:“哟,终于肯调侃儿了啊,不是装不会吗?”

周德善脸更黑了。他刚刚说的正是江湖春点,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人,我去骗当官的,你们干吗把警察牵扯进来坏我的事。

罗文昌面色更加阴沉了。虽说他没跑过几年江湖,但是对江湖春点还是知道一些的,现在听周德善嘴里冒出来的江湖春点,他都要气晕过去了。枉他之前还被周德善感动得眼泪汪汪,这个死骗子!

卢光耀冷声道:“你若是把活儿做在那些嘬翅子头上,我们也就不管了。你偏偏找个尖翅子,还动到彩门头上,现在还用上了青子,太不讲究了吧?”

翅子是官,青子是刀;嘬翅子是坏官,尖翅子是好官。

以前骗家门做买卖,被抓住了是不能用刀的,毕竟他们是骗子,用刀性质就变了。

看到周德善这副凶狠的模样,一旁的刑警也急得满头大汗。之前罗四两打电话让他们抓骗子,他们也没多想,枪都没带,带着两个人就来了。谁能想到现在居然发生这样的变故啊?

罗老可不是普通人啊,人家是厅级干部,从行政级别上来说,比县长还高呢!这下子头疼了。

赵队长示意了身边的刑警一下,立刻有人去叫支援了。估摸着这种对峙的场面还得要一会儿,赵队长开始劝道:“周德善,你千万不要冲动,你是不是涉嫌诈骗,目前还没有一个定论。现在证据不充分,钱也没有转走,谁也不能说你是骗子。你先把罗老放了,不然你这是更严重的罪行。”

周德善当即喷道:“闭嘴吧,当老子新跳上板的啊?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赵队长脸一黑。

周德善喝道:“废话少说,给我准备一辆车,我要走!”

“骗子!”罗文昌咬牙切齿地说道。

“闭嘴吧你,老不死的!”周德善扣住罗文昌的手又紧了几分。

罗文昌更是悲愤不已。他跟卢光耀这种混了大半辈子江湖的人真不一样,他没跑过几年江湖,对江湖门道没有那么了解,也不想去了解。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老江湖,而是一个很纯粹的艺人,一个醉心于戏法艺术的老艺人。况且罗文昌这个人看谁都像好人,一直都相信自己以诚待人,人家必然真心以待。

而卢光耀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吃亏跟吃饭似的,讲究的是“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是二者的区别,这也是江湖和庙堂的区别。

周德善的骗术也算是高明了,至少在这个信息沟通极不顺畅的年代,是不容易被看穿的。而且他因人制宜,这骗术就是针对罗文昌正直的性格下手的,他把罗文昌的性格琢磨透了,下起手来自然就简单。

若不是先前碰上人贩子,罗四两在方铁口那里记了一招,看出了周德善的一个表情破绽,他的骗术照样不会被人识破。

人算不如天算哪!

周德善的功力跟方铁口比起来还是差太远了,只是他现在劫持了罗文昌,让事情变得难办起来了。

罗四两更是着急不已,他抓着卢光耀的衣服,恳求道:“卢先生,你救救我爷爷吧。”卢光耀拍拍罗四两的手,亦是神色凝重。

罗文昌还是紧咬牙关,一脸悲愤的样子。他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骗子!”罗文昌又怒吼一声。

“闭嘴!”周德善大喝一声。

罗文昌气得发抖,张嘴骂道:“闭个屁,你居然骗我,你竟然骗我,你……畜生,警察,愣着干吗?开枪啊!”

“什么?”周德善一惊:警察带枪了?

罗文昌的脾气很硬,胆子也很大。趁周德善走神的这一瞬间,他两只手猛地往上一伸,嗖地抓住了周德善的双手,拼命往外掰。

周德善一惊,赶紧往回按。他拿刀的手堪堪被罗文昌拽了出来,按在罗文昌胸前的那只手却没动多少。俩人力道一上来,瞬间僵持住了。

周德善心中大惊,他要尽快控制局面,不然就危险了。他还不到四十岁,体力正在巅峰,他可不信他的力气还比不过一个老头儿。可还不等他发力,他就感觉罗文昌的胸腔像是陷进去了一般,原本紧紧压着罗文昌胸口的手肘,竟然空出了一段距离。

更令人震惊的是,罗文昌的两肩也缩了进去,整个人顿时小了一圈,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身形就如蛇一般从周德善手环内滑了下去。

罗文昌身形一变,手的姿势也变了,两只手虽然还控制着周德善的双手,却已经扭曲成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惊人角度!而后,他松开手顺势往前一滚,彻底逃脱了周德善的控制。

卢光耀眼睛一亮,叫道:“罗家缩骨功!”

赵队长也不敢怠慢,直接冲了过去,一个空手入白刃把周德善的刀甩飞,然后又一个擒拿把周德善按在了地上。

坦诚相待

罗文昌气骗子,更气被欺骗了感情,但他最气的是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没有自己孙子看得透彻。好面子的罗文昌羞愤欲绝,恨不得直接冲上去踹那骗子几脚。

“爷爷,你没事吧?”罗四两关切道。

罗文昌老脸一红,想起之前孙子拼命劝自己,自己不仅不听还把人给绑起来的事情,更是尴尬不已。

罗四两一瞧他神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终于放下心来:“行,没事就好。”

“死骗子,还敢劫持我爷爷!”看到周德善,罗四两又怒气上涌,冲上去就是一顿踢,连警察都拦不住,被踢的周德善一时间惨叫连连。

罗文昌却不是很领情。看着罗四两痛揍周德善的样子,他心里痛快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忧:“这孩子是不是变得有些暴力了?之前好像不这样吧?”他暗自琢磨着,还瞥了瞥一旁的卢光耀,很怀疑是卢光耀把孩子给带坏了。

罗家爷孙俩平时也没话聊,罗文昌对自己孙子还真不太了解。罗四两都背着他干了多少事情了?尤其是抓人贩子,多惊险哪!罗文昌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孙子竟然也参与进去了。

眼看罗文昌已经逃出来,周德善也翻不了天了,警察立刻就把他按在地上,跟按个小鸡崽子似的。赵队长也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幸好罗老没事,不然他可完蛋了。

不过这事儿也幸好是发生在罗文昌身上,换了旁人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罗文昌脑子是耿直了一点,但功夫没的说,那一身缩骨功是练到家了。

缩骨功这玩意儿,练起来苦,又伤身体,所以年轻人练得比较少。这套武林功夫取材于彩门的缩骨术,骨头是没有办法变大或者缩小的,能变化的只有关节。缩骨功就是把关节卸下来,相互错开,这样身体就变小了。门子说起来很简单,练起来可就太难了。

吴桥鬼手王有两大绝技,其中一个就是缩骨功。他能穿上一件三岁小孩子的衬衣,把衬衣扣子一颗颗扣上,最后还能往里面塞三个啤酒瓶子。只不过因为缩骨功练得太狠了,鬼手王的骨骼关节出了很大问题,现在每到阴雨天,他的关节都疼得死去活来的。

艺人不易啊!罗文昌刚刚这一下没有热身就动猛了,这会儿他的关节也在隐隐作痛。

赵队长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罗四两终于揍舒服了,他才给周德善铐上手铐,带到了众人面前,问罗文昌:“罗老,您没事吧?”

罗文昌摇摇头,神情有些难堪:“没事。”

赵队长点了点头,又对方铁口和卢光耀笑着道:“谢谢啦!上次帮忙抓了人贩子,今天二位又立一功,真是活雷锋啊。这回还是做好事不留名,用王荣耀的名字吗?”

一听这话,罗文昌愣住了,脑子轰的一声,嗡嗡地响。

卢光耀瞧了瞧罗文昌,嘴角露出笑容,对赵队长道:“行,我们习惯了做好事不留名,王荣耀就是我们共同的荣耀,有人问起来,你们往王荣耀头上推就好了。”

“行!”赵队长答应得很痛快,爽朗地笑道,“那我就把这骗子带走了,先把他的同伙审出来再说。你们先歇着,罗老,我一会儿再带人来给您录份口供啊。”

罗文昌木然地点了点头。

警察带着假的周德善走了,现场四人留在了罗家门口。

夏日里充斥着炎热因子的热风吹在几人身上,把人心底的燥热都吹动起来了。

罗文昌的脸通红,不禁又想起孙子之前跟他说的那几句话:“你以为的坏人其实是好人,你以为的好人却是个骗子。”现在看来,一把年纪的自己还没有孙子看得清楚啊。

“唉。”罗文昌脸上又多了几分愁苦。

罗四两看了看几人,说道:“天气这么热,站门口干吗呀?要不进去吧。”

方铁口和卢光耀没理罗四两,都在看罗文昌。罗文昌抬眼瞧了瞧,又摸了摸自己的老脸,强笑着说道:“都请进来坐吧。”

卢光耀拱了拱手:“那行,叨扰了。”

几人进来坐好了,场面依旧有些尴尬。

罗文昌原本还责怪卢光耀把孙子带坏了,可人家转眼间就帮他抓了个骗子。今天要不是他们过来,自己的棺材本都要被人骗光了,自己这老脸也要丢到姥姥家去了。

而且听赵队长的意思,上次帮警察破了人贩子案的,也是这俩人。可他们不是江湖骗子吗,怎么骗子也变得这么积极向上了?

在罗文昌耿直的脑子里面,人就分两种,要么好人要么坏人,怎么还有又好又坏的?经历了刚刚那一幕,他第一次对自己惯有的想法和信念产生了怀疑。

卢光耀抿了口茶,安慰罗文昌道:“罗……罗老师,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别往心里去了。现在的骗子太狡诈了,一不小心就会上当,我也没看出来,幸好老方聪明,才没让他得逞。”

罗文昌摆了摆手,脸上有羞愧之意。

方铁口看了卢光耀一眼,他还纳闷卢光耀怎么让他去揭露骗子,原来是在给罗文昌留面子啊。

罗四两道:“爷爷,卢先生真不是坏人。上次抓人贩子、解救孩子,就是卢先生和方先生做的。这件事情本来跟他们没关系,可他们为了救人还是主动扑了进去,拼了命才把孩子救出来。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这话说得卢光耀都不好意思了。

罗文昌有些尴尬无言,对卢光耀的观感也有所改变,他问:“你为什么要教四两戏法?”

卢光耀有些讶异,敢情这爷爷还不知道自己孙子得了超忆症?

他想了想,含含糊糊说:“就随便教教。”

倒也不是卢光耀藏着掖着,个中缘由还真不好说出口。说罗四两有超忆症,还是说罗四两想了解他父亲的心路历程,所以宁愿跟着外人学戏法,也不跟着自己爷爷学?

罗文昌闻言,脸色就沉下来了,喝道:“什么叫随便教教,你到底想干什么?”

卢光耀顿了一顿:“我……只是想让他帮我修复一套戏法,其他的我……我不会干涉他。”

罗文昌问道:“就这样吗?我孙子是不可能,也绝对不会跟着你去挑厨拱的。”

卢光耀点了点头。

罗文昌皱眉道:“而且我不希望他再跟着你学。”

这次就连罗四两也诧异了:“卢先生不是坏人啊。”

“住嘴!”罗文昌呵斥一声。自己孙子宁愿跟着一个江湖骗子学戏法,也不愿跟着家里学,这让他很心寒。

罗四两抿着嘴巴不说话,卢光耀也有些不悦。他还要罗四两帮他修复那套戏法呢,怎么可能不让罗四两跟他学艺啊?

“喏,我给你面子叫你一声罗爷,但我辈分可不比你低,四两愿意跟着谁学就跟着谁学。你真的了解自己孙子吗?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还说我?”

“你!”罗文昌怒极了。

卢光耀流氓劲儿也上来了:“咋的,还想打我啊?你敢碰我一下,我就躺地上,县里警察我可都认识啊。”

罗文昌怒了:“久闻快手卢大名,未尝一见,今日我倒想好好讨教一下。想教我孙子,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罢,他右手一抖,手上顿时出现了一块卧单。这卧单是黑布镶红边的,并不是周总理赠给罗家的那块。

罗文昌卧单在手,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年过古稀的他竟如一把出鞘的利剑一般,静静立在那儿,像一座不可撼动的擎天巨峰。

罗四两和方铁口都看呆了,卢光耀也神色凝重。

罗文昌一抖卧单,布浪翻滚,如浪滔滔。卧单盖在了茶几之上,他一声大喝,卧单一掀,茶几上的茶杯和茶壶顿时不见,茶几全空。

罗四两惊道:“卧单回托,一席全飞。”

一席全飞属于罩子活儿,是罗圈献彩里面的节目,就是用两个罩子相互套弄,一件一件地变出东西来,铺满桌子,再一件一件地变走。

罗文昌是用卧单回托来变一席全飞,只在一盖一掀之间就把茶几上的东西清空了,这份功力真是了得。

罗文昌抖了抖空空的卧单,然后一个转身,卧单一甩,那两只杯子和一个茶壶凌空飞出,直接朝着卢光耀砸去。

对面几人同时一惊,谁也没看出罗文昌是怎么回托和出托的,就连罗四两和卢光耀都毫无头绪。

眼见茶杯和茶壶凌空飞来,卢光耀神色一凝,双手齐出,使了个柔劲儿接住了杯子。

这是他的接招儿,他要是接不住或者让杯中茶水溢出来了,那他就输了。

卢光耀接住茶杯,一个转身卸去冲劲,还不等他站稳脚跟,那个茶壶已经飞上前来,就要砸到他脸上了。

罗四两惊呼一声,卢光耀却是半点不慌。他将两手的茶杯相向一砸,预想中的杯碎之声并未到来,而那两个茶杯竟然不见了。

罗文昌虎眉一抖,冷哼道:“手彩榜第四,小遁术。”

茶壶已经及脸,卢光耀一个后仰躲过了茶壶,整个人倒弯成铁板桥,他右手往上一探,轻松接住茶壶,壶中茶水亦不曾溢出半分。

罗文昌喝道:“好,好一个小遁术,果然名不虚传。”

卢光耀执壶在手,道:“罗爷谬赞了!罗爷,也接我一招。”说罢,卢光耀用茶壶口对着罗文昌,然后顺势一砸,茶壶飞去。

这可是侧着飞的,用茶壶口对着人啊!只要接住,稍微一用力,茶水立马就会在惯性的作用下飞出来了。

罗文昌讥笑道:“你难道不知道落活儿艺人可变水火吗?”话音刚落,他卧单一扔,须臾间就裹带住了茶壶;而后他卧单一转,仅仅一个转身便把茶壶变没了,茶水也没有溢出半点。

“好!”卢光耀也赞一声。

罗文昌大喝道:“今日让你见识一下,我罗家的卧单水火双龙。”

卢光耀豪气干云道:“好,正要见识见识。”

罗文昌一抖卧单,又是一甩,一道水线从卧单之中射出,如同狰狞的水龙一般,冲着卢光耀而去。

罗四两看得真切,这水龙还冒着热气。他是怎么变出来的?罗四两大惑不解。

卢光耀一摸身子,手上顿时多了一把折扇和一块薄刀片。他扇子一扇,薄刀片凌空飞起:“看我御剑破你水龙。”

罗文昌惊道:“失传的扇戏?”

这是罗四两第二次见扇戏,但他仍然惊到了。

卢光耀扇子频摇,刀片飞遁,只冲水龙而去。刀片威力很弱,水龙也一样,毕竟他们也不是神仙,只是两个戏法艺人罢了,较量的是艺术技巧。

飞刀对水龙,惨烈之极。飞刀被撞飞,水龙亦被破散。

“哼!”罗文昌冷哼一声,还要出手。他卧单一抖,又是一道带着热气的水线冲向了卢光耀。

卢光耀左手一抖,手上顿时出现了一个茶杯,顺势朝着罗文昌砸去,正是之前他变没的那两个茶杯中的一个。

“好了,不要再打了。”

罗四两冲到中间,右手一伸就抓住了那只飞来的茶杯,而后他身形一转,带着茶杯去接那道飞射而来的水线。

水入茶杯,罗四两身体旋转着,手上亦是动作连连,不断用柔劲化解水的冲劲。几个轮回过后,杯中茶水旋转,却未溢出半点,可见功夫精深。

罗文昌看呆了。

罗四两却未停手,他扯下桌布盖在掌中的杯子上,眸子微微一凝,桌布一扯,露出空空如也的手掌。再看桌布,亦是垂垂挂下,无品无物,不润不湿。

罗文昌惊愕地张着嘴,身体都在颤抖。

外人恐怕很难想象他因戏法罗的传承即将断绝而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他几乎是日日自责,夜夜神伤。可今日,他竟然看见自己孙子用罗家的落活儿把茶杯变没了。

这一刻,罗文昌的眼角都被激动的泪花润湿了。这一幕他盼望了多久,渴望了多久,又遗憾了多久啊?原本以为终生无望,可他竟然真的看见了。

房间重归平静。方铁口瞧了罗文昌一眼,眉头一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罗四两吐了一口气,看向罗文昌,看见自己爷爷的反应,他也是微微一滞。卢光耀也看向罗文昌,轻轻一叹。

罗文昌却仰起了头,不让人看清他的表情。

看到罗文昌的模样,罗四两心里也很不好受。他顿了顿,说:“爷爷,卢先生不会教我做坏事,我也不会做坏事。我之所以要跟着他学艺,只是想……想看一看你们所坚持的、热爱的、视作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到底是怎么样的。

“卢先生说得对,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我父亲,但是现在我想去了解。您曾经逼过我学戏法,我虽然一直不肯,但其实我自己已经学会了。虽然我很厌恶,却主动去学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可我想知道。”

罗文昌仰着的头慢慢放下,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了。他问:“那你为什么不跟着我学?”

罗四两道:“卢先生曾说过,当我有一天明白什么是责任和使命的时候,我就会接过家里那块卧单,成为第四代戏法罗。可我不了解你们,也不了解我自己。”

闻言,罗文昌有些惊讶地看了卢光耀一眼。

罗四两道:“我没有做好当戏法罗的准备,不跟着您学是怕给了您希望又让您失望。我还没有放下心里的负担,尽管我学了戏法,可我现在还是无法面对戏法罗。”

罗文昌心中一颤,鼻头也一阵阵发酸。

“卢先生救过我的命,他想让我懂得什么是责任和使命。我相信单义堂不是汉奸,正如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你们坚持的道理。如果有一天我能读懂,也许我就会变成戏法罗。”罗四两抬起头,“爷爷,他对我真的没有歹意,他只想让我帮他修复一套戏法,这就是他唯一的目的。您让我自己选吧,好吗?”

罗文昌怔怔地看着那块落在地上的桌布。他看了半晌,房间内也安静了半晌。

终于,罗文昌又仰起了头,身子也微微颤动着。

许久之后,他慢慢地收拾好了卧单,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