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人不易

经过罗文昌的同意,罗四两正式跟着卢光耀学艺了。

俩人虽有师徒之实,但一直没有师徒名分。罗四两偶尔也会提起,卢光耀却只是说算了,罗四两也只能作罢。

转眼一年过去,罗四两的天资加上超忆症的辅助,让他的手法在这一年中精进不少。

卢光耀这一脉的手法分成四个部分,手指、手掌、手背、手腕。手指的功法,罗四两先前就练到登堂入室了,现在也还在这个阶段,只不过已经是这个阶段的佼佼者了。手心也达到登堂入室了,最难练的手背和手腕也堪堪超越上台这个境界,要不了多久也可以达到登堂入室。

由登堂入室突破大成境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登堂入室就可以坐镇杂技团,大成境界都可以开宗立派,所以哪怕罗四两天资无双,也没这么快到达这个高度,还是需要时间来磨炼。

罗文昌有时候也会去看卢光耀的教学。他看到卢光耀要罗四两练刀片、缝衣针,漫天的缝衣针落下来,罗四两要伸手夹其中那五根染红的针,稍稍不慎,手就会被扎破流血。

谁家练功是这么练的?罗文昌心疼死了,连连叫停。可卢光耀却美其名曰是让罗四两练胆,练功不练胆,终究一场空。

两个老头儿为这事儿没少吵架,互相都看不顺眼,这也让卢光耀产生了拐走罗四两的想法。

今天练功,罗文昌又来了。

“难道这就是单义堂的传承?”罗文昌目光深沉。

当年他父亲没能正式加入单义堂,还一直引以为憾,那时候罗文昌还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现在一看,真是让人心惊啊。

罗文昌不禁又回想起了当初。那时候的单义堂真可谓是人才济济啊,全天下最好的艺人都聚集在了单义堂,单义堂就是江湖人的圣地。

可是,单义堂又是怎么覆灭的呢?他们又为什么非要去做汉奸呢?罗文昌往卢光耀身上瞥了几眼,他问过卢光耀这个问题,卢光耀却一直不肯回答,这也让罗文昌更加好奇了。

卢光耀看看罗文昌,则是越看越不顺眼。

中考结束,中考榜单也出来了,每个中学大门前都贴着大大的榜单。罗四两夺得全县状元,大胖也超常发挥,夺得全县第七十名。

榜单成绩出来之后,大胖在吴州市里打工的父亲不相信,立刻请假赶回来了。在城关中学的榜单上看到儿子名字的时候,这个粗壮黝黑的、没有多少文化的中年男子竟蹲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大胖也在一旁放声大哭。

旁人很难理解这对父子的心情,没有他们这样家庭境遇的,不会理解他们对未来那一丝曙光的期许。大胖幸运地抓住了这一丝曙光。

大胖的父亲领着大胖回家,他粗糙的大手一直抚摸着大胖的脑袋,久久不愿松开。他还拿出了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买了好多酒菜回去,请家里亲戚朋友好好吃了一顿饭,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子,对,我儿子!”

暑假期间,大家都在玩,唯独罗四两在卢家院子里拼命地练戏法。这会儿不是什么惊险的手彩,而是在用一根长长的鹅毛探喉咙。

罗四两这是在练立子行四大基本功剑丹豆环中的剑,口吞宝剑,也叫抿青子。这不是戏法,而是硬功夫。

练这套功夫,最先要用鹅毛从嘴里伸进去扫喉咙眼。

正常人的口腔内部是很敏感的,手指稍微伸进去一点就会恶心干呕,用鹅毛是为了降低喉咙的敏感度。等干呕到不能再呕的时候,口腔和喉咙也就习惯了,不那么敏感了。

这个过程当然是很痛苦的,等这一关熬过去之后,就要用到大葱了。拿炒菜的大葱从嘴里伸进去,通过喉咙一直插到胃里。大葱练熟了之后,才可以试着练口吞宝剑。

口吞宝剑的危险性极高,对艺人的身体伤害也很大,所以新中国成立之后就不让演了。

艺人不易啊!罗四两才被鹅毛探了一会儿,已经干呕得不行,整张脸都变青了。这种身体反应,他的超忆症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罗四两摆着手,身子都要虚脱了:“不行了不行了!吃不消了,吃不消了!”

卢光耀脸上露笑:“呵呵,这就不行了?”

罗四两脸上泛着青色:“不行了不行了,再吐下去我可能会死。你就算让我去抓绣花针,我也不练这个,受不了!”

卢光耀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我可不敢让你再练绣花针,再让你练下去,你爷爷非跟我拼命不可。”

罗四两缓了两口气,想喝口水,可是又恶心得太厉害了,什么东西也不敢往嘴里灌。

罗四两不解地问道:“干吗让我练接针啊,还让我练刀片功?我怎么看着像是老荣行的手段?”

“去!”卢光耀没好气地骂道,“什么老荣不老荣的,你要是拿我教你的本事去偷东西,我非抽死你不可。”

罗四两缩了缩肩膀:“我怎么可能去做坏事。”

卢光耀没好气道:“还没做坏事,你看看你的中考志愿报的。”

罗四两面色一僵。罗四两的外公是吴州市一中的老校长,他要求罗四两考到全县第一,只要考到了,他就找关系把罗四两弄到市一中去。罗四两在卢光耀的怂恿下,没跟罗文昌说,就偷偷摸摸申请了市一中,这会儿正胆战心惊着呢!

罗四两干笑道:“这可是你让我干的,你不会不认账吧?”

卢光耀笑了:“嘿,臭小子,真聪明啊。”

罗四两脸都绿了,刚想说话,门就被推开了。罗文昌一脸怒气地闯了进来,眉毛都快倒立起来了。罗四两和卢光耀俩人顿时就有点心虚,扭头就想跑。

“卢老鬼,你给我站住!”罗文昌吼道。

卢光耀肩膀微微一缩,然后立刻装作气定神闲地道:“干吗?”

“你说干什么?”罗文昌冲到卢光耀面前,两只眼睛露出欲择人而噬的目光,恶狠狠道,“你让我孙子考到吴州市里去,你想干什么?”

卢光耀露出吃惊的神情,惊讶道:“什么,吴州市?不是县一中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看到卢光耀错愕的神情,罗文昌反倒愣住了。

罗四两心里都想骂人了。这老货装得也太像了吧!有这演技,干吗不演电影去?

罗文昌疑惑地扭过头,盯上了罗四两。罗四两也慌了,妈呀,这次要完蛋。

“罗!四!两!”罗文昌是从牙齿缝里面蹦出来的这几个字。

曾经有位哲人说过,当你的爷爷爹妈叫你全名的时候,那估计就是你要挨收拾的时候了。

罗四两当时脸就绿了,刚想说出真相来,就瞧见了卢光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心中顿时一紧。

卢光耀跟他爷爷可不一样。他爷爷是出了名的正直,一事归一事,一人归一人,不会把这件事牵扯到别的上面去。而卢光耀不一样啊,这就是个老流氓,如果今天把他出卖了,以后他不定要怎么收拾自己呢。

罗四两话都到嘴边了,愣是收了回来。他硬着头皮,迅速思索了一下,也做出了一副诧异的神情:“您不知道吗?”

卢光耀一见罗四两的神情,也是哭笑不得。得,论到装死的功夫,罗四两是真得到他的真传了,卢光耀顿觉头疼。

见到自己孙子如此神情,罗文昌心中也不禁犯了嘀咕,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

“你说说,怎么回事?”罗文昌皱着眉头,紧紧盯着罗四两的眼睛,他可不信自己孙子能骗得了自己。

罗四两脸上保持着错愕的神情,脑子却在急速转动着。

“说啊。”罗文昌又是一声大喝。

卢光耀很担心罗四两扛不住,可罗四两显然比他想象得要优秀。

只见罗四两茫然地转了两下头,做出一副疑惑的神情,对罗文昌道:“您不知道吗?我外公说只要我考到全县第一,就把我弄到市一中去读书,他说您知道的,您也同意了,难道您不知道?”

罗文昌愣住了。

罗四两又道:“外公怎么这样啊,也不跟您说,要不您打电话去跟他说说?”

卢光耀猛地扭头看向罗四两,神色愕然。这小子怎么出昏招,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谁知罗文昌听了这话之后,脸上闪过一阵晦暗之色,最后竟摆了摆手,一脸铁青地走了。

罗四两的外公和罗文昌,一个是市一中的老校长,是教育界的;一个是原中华杂技团的团长,是文艺界的。都是体面人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两家孩子的结合,大家也都挺满意的。

只是可惜,后来罗四两的父亲意外去世,罗四两的母亲也因为过度忧思而发生了意外。虽说这事怪不了罗家吧,可对罗四两的外公来说,心里始终有个坎。好好的姑娘嫁到你们家,结果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叫什么事啊?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罗四两的外公再也没有登过罗家一次门,就连逢年过节也不来,平时也就是罗四两的小姨会过来看看。

罗文昌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也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家。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情,罗文昌也不敢去质问自己亲家。孩子外公给孩子安排了更好的学校,他还能说什么?外公管外孙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罗文昌也只当是罗四两的外公不想跟他多来往,就自己帮罗四两找了更好的学校,可关键是罗四两的外公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啊。

罗文昌对卢光耀不放心,怕卢光耀把罗四两给带坏了,为此,特地把罗家科班开到了江县里面,就是为了盯着卢光耀和罗四两。可是等他科班都弄得差不多了,罗四两居然要去市里读书了,这一记回马枪都把他给打蒙了。

没错,罗家科班还是开起来了,他还是想传承罗家戏法,另外也是给罗四两的未来添上几分助力。

罗文昌是不折不扣的君子,卢光耀则是真小人,罗四两在卢光耀的影响下也变成小人了,骗起他爷爷是越来越拿手了。

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学校也都确定了,就连学生档案也都移过去了,罗文昌算是认命了。罢了罢了,只能让罗四两去市里读书了,希望他外公能多看着他一点吧。

送罗四两去市里上学的时候,罗文昌有些怅然。罗四两从小到大都在他身边长大,现在突然就这么离开了,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冲着罗四两挥了挥手,随意喊了一句:“走吧,走了。”

他便走了。

开往市里的车也走了。

罗四两心中也有些失落,看着爷爷那花白的头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前方那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罗四两心中泛起了苦涩。

卢光耀看着罗四两那张稚嫩的脸庞,也露出了感慨之意。

车走了,人走了。

带着一路山水,半点眷念,还有道不完的牵挂走了。

走了,都走了。

那便都走吧。

远赴湘西

时间仍在流逝。

城关中学的高慧娟还在继续着她的教师生涯,将一届届的学生引进初中生活,又送进高中校园。高慧娟的情绪也由最初的伤感不舍慢慢变成怅然若失。

城南的刀疤还是蹲在街头设赌局,后来渐渐弄大了,虽然没有罗四两这样的妖孽来砸场子,却被警察给端了,刀疤也因为赌博罪坐了牢。

张司机还在跑长途。他又找了一个老婆,是纺织厂的下岗女工,跟他差不多年纪,也是二婚,但是没孩子,俩人结合在一起了。张司机的老婆勤劳能干,不仅把家里操持得很好,还经常和张司机一起跑长途。

不过没跑多久她就怀孕了,后来给张司机生了一个儿子,安心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张司机在外面打拼赚钱。俩人都是懂得惜福的人,日子过得也挺好。就像当初方铁口给张司机的箴言说的那样:只待前行路,莫求无良缘。

罗文昌的罗家科班也正式开班教学了,以罗文昌的号召力,立子行的学员们可谓是一呼百应,甚至一些成了名的演员都想过来进修。罗文昌选了一些好苗子,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大胖去了中专,虽然他的成绩可以上重点高中,但是他家里太穷了,考了高中还要考大学,家里负担不起。中专三年毕业出来就可以分配工作,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开学那天,是大胖父亲送他去的。大胖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到了中专,这儿不敢碰,那儿不敢摸,跟到圣地似的,最后也只是留下一句“好好学习”,就红着脸走了。大胖的命运终究跟他不一样了,这也是他作为父亲最开心和欣慰的地方。

大胖也确实很争气,在中专里面学习很努力,毕业了之后分配到了江县县城里的小学当了一名体育老师。大胖当老师很认真负责,虽然只是小学体育老师,可每年都有好多毕业的学生特意去看他,大胖也经常被评为最受学生喜爱的老师和十佳教师。后来,大胖娶了同校的一位女老师为妻,过上了平凡而和谐的日子。

而罗四两也终于到了市里,揭开了他不平凡的一生的序幕。

“什么?你要在外公家里待一个月?学校复习高三的功课?那好吧,你在外公家里要听话,好好学习,明年就要高考了,要收收心,要考个好学校。”罗文昌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罗四两在电话那头也满口答应:“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我的成绩您还不知道吗,考个清华北大肯定是没问题的。”

罗文昌听得笑出声来:“行了,别瞎吹了,学习要稳扎稳打,可不能浮躁,等你把基础打好了,考试才能有把握。别老好高骛远的,你能考个重点大学就可以了,还清华北大。”

罗四两大大咧咧道:“没事,您就瞧好吧。行了,不说了,外公叫我呢,我挂电话了啊,爷爷再见。”罗四两放下电话,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一脸悻悻然。

骗人的工作是真不好干哪,尤其是骗自己最亲近的人。这刚骗一个,还得再来一个。罗四两摇摇头,又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出去:“喂,外公啊,对对,我爷爷让我回家去,我知道,但你也知道我爷爷那个人,他就那么固执啊。

“您放心,不耽误学习!我的成绩您还不知道吗,哪次考试掉出前十了?这次全市统考,我还拿第一呢!没事,我准能上北大,不吹牛。踏实踏实,踏实着呢,我会好好学的,不贪玩,您放心。好好,再见啊。”罗四两把电话撂下,搓了搓脸庞,苦笑了两声。

现在的罗四两正处在发育期,嘴巴上也冒出了短短的黑色绒毛,身子也蹿高了不少,都快有一米八了,整个人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暑假了,罗四两稍微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了校门。

他下半年就高三,明年就高考了,学校里面组织了高考复习,也有学生在课外找辅导老师。所有人都很忙,都在为高考努力着,像罗四两这么玩的还真没有。

罗四两出了校门,就去市里南边的老居民区找卢光耀了。

自从罗四两来市里上高中,卢光耀也就跟着过来了。这两年罗四两的手彩功夫可半点没放下,而且还精进不少,他现在的手彩已经进入大成的境界了,跟那些大门大派的当家人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

经过卢光耀的调教,罗四两也越来越鬼了,不仅把自己外公和爷爷骗得团团转,还把学校里面的老师领导都骗蒙了。不过他的成绩也确实足够好,不然两边的老人、学校的老师肯定是不会放松的。

而且他脑袋后边那长命辫到现在也没剪掉,学校里面的老师竟然也没有一个难为他,更没像初中那样刀枪棍棒齐上马。

罗四两上了两年高中,待在校园里的时间连一半都不到,每天都跟着卢光耀在外面乱跑。他外公和他爷爷一点都不知道,学校里面的老师还尽力维护他,期末了还给他评了个市里的三好学生。对此,卢光耀感到非常骄傲。

“卢先生。”罗四两推开门,一边张望一边喊着,“人呢?”

“这儿……”虚弱的声音响起。

罗四两大吃一惊,过去一看,卢光耀竟然倒在床上,脸色蜡黄,额头烫得厉害。罗四两赶紧找药给卢光耀吃了,又找了个湿毛巾给他盖到额头上。怕卢光耀醒了肚子饿,他又去煤饼炉上炖了一点粥,还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卢光耀换一块湿毛巾,累了就趴在床边休息一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卢光耀渐渐醒过来,虚晃的眼神渐渐聚焦,很快就看到了趴在床边的罗四两,和炉子上保着温的白粥。

“唉……”卢光耀轻轻一叹。他这两年老得很快,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身体大不如前,手法也达不到之前那般神鬼莫测的水准了。

这一叹却把罗四两惊醒了。他抬起头,迷迷糊糊地擦了擦眼睛,见着卢光耀醒了,惊喜道:“卢先生,您醒了啊?”

“嗯。”卢光耀轻轻应了一声。

“你饿不饿啊,我给你拿碗粥过来?”

“好。”卢光耀答应一声。

罗四两赶紧小跑过去,盛了一碗粥过来,把卢光耀扶起来,然后把粥碗给他。卢光耀慢慢喝着热粥,身体也舒服了不少。

罗四两笑道:“卢先生,现在年纪大了,身体是不行了。”

卢光耀却道:“呵呵,我这是故意病的,不然你怎么会照顾我?”

罗四两撇了撇嘴:“说得好像我不管你似的。”

卢光耀喝着粥,笑呵呵道:“这种亲爹般的待遇可是难得一见啊。”

罗四两不满道:“你又不肯收我为徒,不然不就师徒如父子了?话说你干吗不肯啊?看不上我啊?”

卢光耀手上的勺子顿了顿,笑道:“那倒不是,我不是怕矮了你爷爷一辈嘛,怕在你爷爷面前抬不起头啊。”

“切。”罗四两翻个白眼。

卢光耀道:“暑假我们去湘西找鬼马张,学他们的彩法门。”

“什么时候去啊?”

“就这一两天吧。”

罗四两点了点头。

卢光耀低头看着手上的热粥,心中微叹。他当初跟方铁口说,不择手段也要让罗四两学习戏法,可他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啊。

四两啊四两,不是我不愿意收你为徒,而是以我的身份,你拜我为师会有无穷麻烦的。我宁愿快手卢后继无人,宁愿单义堂没有传承,也不想让你承受半点压力啊。

上火车,去湖南。

这年头的火车大都是绿皮火车,哐哧哐哧,开得很慢,估摸着要小两天才能到长沙。

卢光耀和罗四两两个人都要了硬座。这种老式火车,硬座车厢里的人是最多的,因为除了坐票之外还有站票。

舒服肯定是不舒服的,连脚都伸不直,怎么会舒服?

但是这里有一点好——硬座车厢聚集了天南海北的人,世间百味都能在这里找到。

罗四两这两年也没怎么在学校待着,都是跟着卢光耀天南海北地跑,确实增长了许多见识和阅历。跟那些整日待在教室读书的学生比起来,罗四两虽说年纪不大,但已经成长为老油条了。

现在这趟列车就很热闹。

列车坐得很满,罗四两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已经没有空座了,不仅如此,座位旁边还站满了人,再加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可谓是拥挤异常。就是这样,也不改乘务员赚钱的热情。乘务员拿着各种物品在车厢里面推销,尽显其能,异常热闹。

卢光耀曾经说过,这种绿皮车的硬座车厢其实就是一个小江湖。

就他们这节车厢,前排就有几个人在打牌。罗四两看得真切,那其实就是老月设的赌局,四个人一场牌局,两个人是老月,旁边还有几个围观的,其中也有老月的敲托。

十赌九骗,在外面赌钱就别想着能赢了。赌博是卢光耀严禁罗四两干的事情之一,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但说来好笑,厨拱行的后棚买卖其实靠的就是设局当老月骗钱。厨拱行是卖戏法的,他们最赚钱的就是卖符法门的戏法,而符法门都是骗人的。

他们会做一张符箓,然后往窑里跨点儿,施展后棚买卖的手段,告诉你这符箓是经过高人开光的,逢赌必赢,几天就能把本捞回来,而且以后吃喝不愁。你要是不信,他现在就能带你去赌钱。但其实那赌局就是他们设置的,等把你糊弄够了,这符箓也就高价卖出去了。

符箓卖出去之后,人家发现没用,醒了攒儿了,过来找麻烦怎么办?厨拱行人还有招儿。

他们会告诉点儿,将符箓放在家中叩拜七日之后,靠近烛火观看。若是上天准予你财运,上面会显示一个准字;若是不准,符箓就会自动烧毁。而那张符箓是他们加了磷的,温度稍微一高就能自燃。

你玩得过这帮骗子?

所以说江湖事千千万,不想吃亏上当,就要谨记一点:别贪小便宜,凡事走正轨。记住这一点了,那就没什么事了。

罗四两只是稍微瞥了瞥那伙老月,就把目光收了回来。

卢光耀见到罗四两如此表现,心中也是微微欣喜。他确实很怕罗四两去赌博,赌博是一条不归路。别看罗四两的手法已经到大成境界了,但是就连当年处在巅峰的卢光耀都不敢涉入其中,就更不要说别的了。

赌就是无形毒药,沉迷其中,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种事卢光耀见得太多了,不说别人,就说他爷爷老快手卢,当年也是立子行的一号人物,后来就是因为抽大烟、酗酒、嗜赌才毁了快手卢家族,让快手卢成了整个立子行的笑柄。

所以卢光耀虽然在江湖闯荡,但从来不做出格的事情,而且对自己要求很严。同样,他也不希望罗四两行差踏错。

罗四两看完了那帮老月,又把目光投到车厢的其他地方,在两个手提粗布口袋的中年人身上停留了下来,眉头微微一皱。卢光耀瞧他一眼,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罗四两只看出这俩人行为有点怪异,卢光耀却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俩人是老荣。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对江湖上这些行当太了解了。

罗四两很快也看出端倪来了。他没有卢光耀那么老辣的目光,但是他有一眼记事的能力,看得出来这俩人手指里面夹着东西。

是刀片,飞鹰刀片。

飞鹰刀片是放在老式刮胡刀里面刮胡子用的,但这玩意儿也是老荣的常用之物。

老荣们通常会把刀片一分为二,把棱角磨好,藏在袖子或者口袋里,等要做活儿了,才把刀片夹在手指缝中。确定好点儿之后,一个人引开点儿的注意,另一个人就开始割包或者割口袋,把人家东西偷走。

罗四两还发现,其中一人的食指和中指指尖有过损伤。

老荣偷东西用得最多的就是这两根手指,但食指和中指是不一样长的,所以以前的老贼会把两指并拢在桌子上不断戳,把两根手指戳成等长的,方便夹东西。

罗四两看着卢光耀,嘴上比出一个形状:“荣?”

卢光耀微微颔首,低声道:“吃飞轮的。”

遇见老荣

老荣行也叫小绺门,是五花八门的江湖行当中的五花之一,指的是小偷这一行,也有人把他们称为镊子把。

老荣行分五个买卖:轮子钱、朋友钱、黑钱、白钱和高买。

轮子钱是指在交通工具上行窃。罗四两遇见的这伙人老荣就是在火车上行窃,是吃飞轮的。此外,还有在轮船上、汽车上行窃的。

朋友钱是指偷半熟脸的朋友,这里指的不是真的朋友,而是曾经见过的、聊过的,甚至是根本没见过的。这种小偷都是厚脸皮、自来熟,你目光在人家脸上稍微多停留一会儿,人家就满脸堆笑过来攀关系了,说在哪儿跟你见过、聊过,一步步打消你的戒心,然后下手偷东西。

黑钱是指晚上出活儿偷东西,白天不做活儿;白钱指的是白天出活儿,晚上不做活儿。

高买指的是专门去偷银行、珠宝店、金铺、绸缎行等商家的小偷,这属于高级小偷,赚的都是大钱,技术一般也是比较过硬的。

在旧社会时期,老荣这行从不散兵作战,而是有组织的。每个码头或者区域都有瓢把子,每省每市都还有总瓢把子,也就是所谓的贼王。

那时候的老荣把东西偷来,不能立马就卖了换钱,要先把东西交给瓢把子保管三天。三天里,如果有人托关系找上门来了,说明偷到了有钱有势的人家头上,得赶紧把东西还回去,省得惹麻烦。若是三天都没消息,就说明被偷的人没什么背景和势力,或者人家对被偷的东西根本不上心。这时候就可以把东西卖了,大家按照比例分钱,用行话说这叫“挑了啃杵(卖了换钱),均杵头儿(按人头比例分钱)”。

旧社会时期,各行各业都有规矩,每个地方都有当地的江湖人在做买卖,一般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入的。外地的老荣想过来做活儿,得先跟当地同行打招呼,这叫作拜相。在沿海或者河边地域,他们把这种形式叫作拜码头。

其他传统行当也一样,包括彩门的立子行。

外地同行过来,送上拜帖、拜金或者摆桌吃饭,这叫行客拜坐客。你若是同意人家在此做买卖,就收下拜金或者去吃人家的饭,等人家过来做买卖了,你还得给人家提供必要的帮助。你若是不同意人家在这里做买卖,那送来的东西你就不能要了,不仅如此,你还得给人家盘缠,把人家送走。

当然,如果有那种不守规矩的,偷偷摸摸过来做活儿的,像彩门、相声门等比较文明的行当,会把他当天赚的钱和吃饭的家伙拿走,再把人赶走。碰上老荣行这种比较暴力的行当,那恐怕是要动武了。

有些瓢把子怕把人打坏了自己惹上官司,就会请老柴出马,把这些外地来的老荣抓走。按照老规矩,江湖争斗是不能把官府的人牵扯进来的,但是庚子年以后,江湖乱道,各种规矩都守不住,也就乱起来了。

旧社会时期的警察之所以能成为江湖五花之一的老柴,一是因为他们懂江湖事和江湖手段,这样才能办案;二则是因为他们跟江湖牵扯很深,也算是江湖中人。那个时候,各省的贼王跟老柴牵扯很深,老荣也有偷偷去当警察、当大头兵的。穿着制服出来,旁人就不会对他们有太多警惕,而且就算是被抓了现行,别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老荣这行是条不归路,上了贼船就下不来。很多小偷一生都处在偷了、花了、被抓了、释放了、再去偷、再去花、再被抓的恶性循环当中,基本就别指望他们能改邪归正了。

火车上,两个老荣在把点儿,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罗四两剥着香蕉吃,眼睛时不时看向俩人。老荣靠的是手上功夫,他靠的也是手上功夫,他倒想见识见识这两个老荣的手活儿怎么样。

等罗四两一根香蕉吃完了,那两个老荣终于确定点儿了。他们的点儿是一个中年妇女,那妇女怀中抱着一个书包,紧紧抱着不肯松开,一瞧就知道里面有贵重物品。

“哎,大姐,你要不要坐会儿啊,我看你挺累的。”一个老荣说话了,想让那妇女坐下来休息一下。

那妇女明显有很强的警备心理,连忙推辞道:“不了,你坐吧,我站着就行了。”

那老荣还在劝:“没事,还远着呢,您坐吧,我站一会儿松快松快筋骨,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那妇女依然婉拒。

此时,另外一名小偷挪到了妇女身边。他是背对着妇女的,背后的麻布背包刚好可以挡住他的右臂,他右手悄悄从麻布背包底下钻过去,从身后伸向妇女。

罗四两看得眼睛一亮:“苏秦背剑,高手啊。”

老荣做活儿也是分季节的。夏天,老荣是最少的,因为夏天大家穿得少,老荣做活儿之后不好藏东西,容易让人瞧出来。

但这一条对那些技术很高的老荣来说,显然不成立。现在火车上的这两位就是水平很高的老荣,苏秦背剑可不是一般人能使出来的。

一听到苏秦背剑四个字,卢光耀眉头一挑,朝那俩人看去,疑惑道:“苏秦背剑,莫非是于黑的传人?”

罗四两一愣:“津门于黑?”卢光耀微微颔首。

于黑在老荣行也算得上是一位人物,他是旧社会时期一位相当出名的贼王,江湖人称津门于黑。

于黑是专吃飞轮的,长年在火车上行窃,但他只偷大户,从来不偷贫困之人。而且他技术出众,每次出手都能偷个成百上千,在旧社会时期,那可是一笔巨款啊。于黑最擅长的手法就是苏秦背剑。人家老荣做活儿都是靠近点儿身边才偷偷动手,而于黑背对着点儿就能把活儿给做了,这水平可不简单哪。

关于于黑还有一个小故事。

有一次于黑坐火车去上海,途中有个老荣不认识他,就准备偷他的东西。于黑一眼就瞧出来了,但是什么都没说,还是两手摊开报纸,认真地读着。那老荣甚是欣喜,靠近于黑大偷特偷。可是等到站下车之后,他才发现,不仅从于黑那里偷的东西不见了,自己之前偷到的东西也没了。

那老荣这才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遇上高人了,回去一打听才知道遇上的是津门于黑。他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人家东西,哪里知道人家用苏秦背剑早把他给扒干净了。都怪自己打眼,惹到了这种人头上,他赶紧备了厚礼,立马跑到上海向于黑赔礼道歉了。

于黑此人重义轻财,他偷来的钱大多都散出去了,自己花得不多。同行遇着难了、没钱了,他也会接济人家,所以名声一直很好。

罗四两和卢光耀也不曾想到,他们会在火车见到苏秦背剑。

于黑当年重义轻财,在江湖上广交好友,就连单义堂跟他的关系都很不错。于黑跟卢光耀的师父何义天也有不错的交情,卢光耀本人也跟于家有很深的渊源。莫非真是津门于黑的传人?

罗四两转头看向卢光耀,卢光耀则微微摇头。罗四两耸了耸肩膀,也不看那边了,自己把香蕉皮收拾好之后,又掏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再看那边两个老荣。

施展苏秦背剑的那位已经偷到了钱财,他把钱财往麻布包里面一放,转身离开了。另一个老荣还在跟那妇女闲聊,后来见那妇女实在不肯坐下,他也就放弃了,就顾着自己吃东西了。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前方站点都快到站了。

“啊——”

这时候,只听得一声尖叫,全车厢的人都惊住了,就连那边设赌局的老月也赶紧看过来。只见那妇女脸色惨白,抱着自己书包,身子微微发抖,书包底下赫然被割出了一个大洞。

众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遭贼了啊。

“我钱呢,我钱呢。”妇女慌乱极了,声音都在发抖。

罗四两看了卢光耀一眼,脸上闪过不忍之色,卢光耀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赶紧找乘警,你在这儿干着急也没用啊。”有人给她出主意了。

罗四两一看,出主意的正是坐在妇女旁边的那个老荣。这人真是够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妇女整个人都慌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带着哭腔道:“警察呢?警察,我钱呢?我没有……我就没让包离开过我,钱怎么没了?我男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这是他救命的钱啊……这是我的命啊……”

这话一出,车厢里面的人都惊住了,顿时就义愤填膺起来。就连罗四两和卢光耀都是心中一惊,竟然是救命的钱被偷了。

“这该死的小偷,抓到非打死他不可。”

“太过分了,这小偷是个畜生啊,连人家的救命钱都偷。”

……

“哎,这是人家救命的钱,你要是不小心偷了,就赶紧给人家还回去,偷偷扔到乘务室里也行,托人交给乘警也行。你要真昧着良心收了这钱,晚上可别怕睡不着觉啊。”也有人给小偷提醒。

火车上好人还是挺多的。卢光耀和罗四两都看向了坐着的那位老荣,可那人神色依旧不变。见状,卢光耀和罗四两皆是心中一沉。

乘警也很快就来了,那妇女像是见到救星似的,立马抓住了乘警的衣服,哭着喊着求他帮忙把钱找回来。乘警一听救命钱被偷了,也急了,立马联系了火车上的乘务人员和其他乘警展开调查。

但一般火车上的东西被偷了,是很难找回来的。捉贼要拿赃,没在第一时间抓住对方,怎么找?总不可能把所有乘客的包裹都翻一遍吧?

乘警留了两个在这里询问车厢里的人,其他乘警则去找熟脸去了。

小偷只要被抓过,被乘警认识,再上火车之后,一旦出事情,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们。这种用行话说叫作脏了盘了,一旦脏了盘了,小偷就不能在这里待,要换地方作案了。

可小偷也不傻,在乘警那边脏了盘,以后就不可能再吃飞轮钱了,这些乘警想找熟脸,恐怕是难了。

那妇女已经瘫倒在地上,神情恍惚,一直喃喃自语。谁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谁都看见了她那流个不停的眼泪。真是让人于心不忍啊!

“卢先生。”罗四两皱眉唤了卢光耀一声。

卢光耀紧皱眉头,神色凝重,轻声道:“再等一下。”

仗义援手

卢光耀在等,等这两个老荣把救命钱还给人家。如果他们真是于黑的传人,是定然不会拿别人救命钱的。

老荣这行都是小偷,偷窃自然也是违法犯罪的行为,这个没什么好争论的。但是小偷里面,也有一些相对来说比较有操守的,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老荣行有三不偷:老弱妇孺不偷;急用救命不偷;一人不偷二回。

像这种救命钱,稍微有点良知的小偷都是不会偷的,哪怕是不小心拿了也会给人家还回去。拿这种钱是会损阴德的,老派江湖人最忌讳的就是伤了攒子,损了阴德。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老派江湖人经常说:赚钱越多,造孽越深。所以他们都会给自己留点余地,毕竟他们见得太多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乘警那边依然没有半点消息。那位妇女依旧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整个人像是丧失了神志,都快痴傻了。

广播里面在播报站点,前方就要到站了。那个坐着的老荣还是没有丝毫动静,甚至把头扭向窗外,去欣赏窗外风景了。

罗四两顿时眉头大皱,略略提高声音道:“卢先生……”

卢光耀看着罗四两问:“这不关你的事,也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要牵扯进去?”

罗四两却认真道:“不是责任,是我要做。”卢光耀看着罗四两的眼睛,罗四两亦坦然对视。

“好,去吧。”卢光耀答应了。

罗四两点了点头,起身出去。他垂着脑袋看路,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他还看戏似的看了一眼那妇女的凄惨模样,又看了看装作若无其事的老荣。

卢光耀不动声色地看着罗四两的背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他终于开始懂了……”

车厢虽然比较拥堵,但是这妇女周围很明显出现了一个真空区域,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瘫坐在那里。

罗四两绕过妇女,继续往前,经过那个坐着的老荣时也没有多做停留,就那样径直走了过去。

他连续走了两节车厢,还在途中摸了一个灰色的脏帽子戴在脑袋上,把脑后的辫子藏了起来。终于,他在第三节 车厢找到了先前那位使苏秦背剑的老荣。那人是站票,他只是简单站着,麻布背包放在前面,眼睛看向窗外。

罗四两没有立刻向前,而是站在原地多待了一会儿,仔细观察了一下才迈步向前,这时候他才真正看清楚这位老荣的面貌。

这人身材矮小,脸色粗黄,面容普通,属于扔在人群里面就会立即被淹没的那种,只是一双眼睛生得很大。

这趟列车很挤,地上摆着的东西很多,罗四两走得也甚是艰难,还常常碰到绊到。他磕磕绊绊地走到那个老荣身边,左脚却不小心绊倒了别人放在地上的蛇皮口袋。

“哎哟。”罗四两惊呼一声,身体已经失去了重心,直接撞到了那老荣身上。

那老荣顿时警兆大升。干他们这行的,别看站着坐着松松垮垮的,其实心里都绷了一根弦,稍微有点动静就能引起他们的注意,更别说这样直接往身上撞的了。

老荣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一手捂着包,一手拦住撞过来的罗四两。待看清楚罗四两的样貌,这老荣才心头一松,原来是个半大小子。

罗四两一不小心撞到人,不由得脸色发红,忙点头哈腰,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没站稳。”

那老荣只是微微笑笑,然后摇了摇头。罗四两颇不好意思地再度鞠躬,这才转身离开。

那老荣看着罗四两的背影,依旧警惕,一直盯着罗四两走出这节车厢,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他的脸色竟瞬间大变!

任何一个经年老贼对重量都是十分敏感的。以前,有经验的老贼只需要看几眼,就能大体推测出对方身上带了多少银两。

现在大家都用纸币,所以也不太容易看出来了。但是抱在怀中的包里有一沓钱没了,那老荣若是还不能察觉,也就不是个合格的老荣了。

心弦一松,那老荣立刻就发现不对劲,他忙打开包裹,掀开底层褡裢,一看才发现包裹底下破了一个洞,钱没了。

别看他的包裹很旧,其实是很有讲究的。包底下有个暗包,他会把偷来的钱或者首饰藏在这暗包里面,这样就算别人过来翻他的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可是今天他的包却被别人从下面割开了。

终日做贼,居然被贼给偷了。

那老荣眸子顿时就红了,他断定是刚才那半大小子偷了他的东西,立马追着罗四两跑去。

除了这小子,没别人了!

罗四两走得很快,那老荣竟一时追不上。等他好不容易追到了罗四两,定睛一瞧,却愣在了当场。罗四两正在跟乘警走在一起,还有说有笑的,看见那老荣过来了,还冲着那老荣咧嘴一笑。

老荣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他把手伸进口袋,一摸才发现他的刀片少了一枚。

他今日出门带了两枚,现在就剩一个了。

那老荣脸色微微一变,狐疑地看了一眼罗四两:不会是眼前这小子把他兜里的刀片拿走了吧?然后用他的刀片去割开他的背包?不可能吧?他才撞过来那一下而已,连自己的身子都没挨上,就能一瞬间做这么多事情?那老荣顿时便惊疑起来了。

“对,就前面那节车厢有人说看见小偷了。”罗四两一边说,一边引着乘警过去。

那老荣本来想截住罗四两,一听罗四两这话,他脚步一顿,就不敢再向前了,心中也不由得暗骂罗四两不讲规矩。

罗四两和乘警一起经过老荣身边的时候,还冲他露出诚恳的笑容,把那老荣气得牙痒痒。

看到罗四两领着乘警往原先那节车厢走去,那位老荣咬了咬牙之后,也跟了上去。

罗四两还在跟乘警描述当时的场景,听得后面那老荣心惊肉跳的。

“对,就前面有人说看见小偷偷东西了,说小偷是两个人,一个人吸引那大姐的注意,另一个人出手。他还说看见小偷用刀片了呢。”

乘警有些讶异:“连刀片都看见了?”

罗四两微微一怔:“额……对,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乘警点了点头,说道:“那他还看得真仔细,这是个目击证人啊,快走,去找到他,我今天非得把这两个小偷给逮出来不可。”

罗四两带着警察赶紧往前走。身后那个老荣幽怨地看着罗四两,他是真不看透这小子要干吗。

如果要揭露他们,直接跟乘警说就好了;如果不打算揭露他们,说这套话干吗?纯粹恶心人啊?

其实他还真没想错,罗四两就是恶心他来的。

罗四两带着乘警来到原先那个车厢,那老荣居然也没跑,还一路跟着他。

乘警一来到这节车厢,坐在座位上的那个老荣就提高了警惕。别看他的眼睛是望向窗外的,其实他在利用玻璃的反光观察罗四两和乘警呢,千万别小看这种经年老贼的警惕心。

俩人来到车厢,乘警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呢?”

罗四两环视一圈,纳闷道:“哎,刚才还在这里的,他说他看见了,我听了就去找您了,人呢?就在这儿啊,怎么不见了?”罗四两一指边角,乘警也看了过来,那两个老荣脸色立马就变了。

“没有啊。”乘警皱起了眉头。

这边的动静也惹来车厢其他人的注意,就连那瘫在地上的中年妇女都抬起了头。

罗四两皱眉往前走:“哎,真是奇怪啊,他外套还扔这儿呢。”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去捡外套,刚拎起外套,只听啪嗒一声,一沓百元大钞掉在了地上,粗略一看有好几千块。

“我的天!”罗四两惊讶地捂住了嘴。

跟着罗四两后面的那个黄脸大眼老荣忍不住嘴角抽搐,这孙子装得还真像啊。乘警也看呆了,车厢里的乘客们也纷纷发出惊呼声。

那坐着的老荣悄然转头,望向那位黄脸老荣。看到对方微微摇头,他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

“钱……”瘫坐着的妇女身子微微发抖。

“哎呀,肯定是小偷把钱给你还回来了。”

“这小偷还真行啊,没有昧着良心拿人家救命钱。”

“是啊,这才是盗亦有道呢。”

听着乘客们议论纷纷,两个老荣脸都黑了。虽说大家都在夸他们,可他们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脸色同样难看的还有乘警。乘客们居然还开始表扬小偷了,还有没有正确的价值观了,还讲理不讲了?

“大姐,你快看看钱有没有少。”罗四两提醒那位妇女。

乘警吐了一口气,缓了缓心情,才把钱拿过来交到那妇女手里:“大姐,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丢的钱?”

那妇女眼泪都下来了,抱着钱哭道:“是我的……是我的……绑钱的纸条我写名字了……是我的……谢谢谢谢。”说着,妇女就要给乘警和罗四两磕头,乘警赶紧去扶她。

罗四两挠挠头,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余光却瞥到了那两个老荣难看的脸色。在乘警的要求下,罗四两跟着妇女去做笔录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座位上。

卢光耀皱眉问他:“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

罗四两道:“点儿扎手,没法不惊动他们,当卖他们人情吧。”

其实罗四两无意与他们结仇。他们会用苏秦背剑,八成跟于黑有脱不开的关系,既然如此,罗四两就不能不顾及这层关系。

把救命钱还给失主,这是做人的良心;不去揭发他们,还把还钱的功劳算在他们头上,这就是顾全于黑留下来的旧交情了。所以别看罗四两年纪不大,做事还是妥当的,透出来一股子大气。

卢光耀听了之后,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那两个老荣技不如人,被罗四两给偷了,还能说什么?再说罗四两还替他们把善事做了,这是给他们积阴德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师徒俩是这么想的,可那两个老荣却不这么想。

车厢的厕所里,两个老荣都挤在里面,正在低声说话。

那个黄脸大眼睛的老荣压低了声音,尽管压低了声音,他的声音还是挺尖细的。

“师哥,我忍不下这口气。”

黑脸老荣苦笑道:“算了,我们这次是遇上高人了,认栽吧。”

黄脸老荣皱起了眉头:“不行,我只是一时不慎,我可不信我会输给他。他居然偷到我们头上来了,这是挑衅我们津门于家,我不能不应战。”

黑脸老荣无奈道:“你想多了,人家只是想把钱还给失主罢了,最后不还是把功劳都送给我们了吗,人家没有恶意。”

黄脸老荣却道:“一声不吭就动手,这是守规矩吗?还钱?我还需要他来动手?仗着自己有点能耐就这么不讲规矩,他当他是谁啊,哪位隐居的老前辈啊?”

黄脸老荣一想起罗四两那张欠揍的笑脸,就气得牙根痒痒,他出道至今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

老荣这行当,如果有一些老前辈看不惯年轻人肆意妄为,是会出手教训的。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如果出手的是一个老前辈,他们俩还得上门感谢人家。但坏就坏在罗四两是个半大小子,这黄脸老荣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啊?

说完,这黄脸老荣就出去了,黑脸老荣抓了抓生疼的脑袋,也只能跟着一起出去了。俩人走到了罗四两那节车厢,走到了罗四两旁边。

黄脸老荣瞪着眼睛看向罗四两,罗四两和卢光耀也抬头看向他们,眉头微皱。

黄脸老荣看着罗四两,挑了挑眉毛,双手搭在了一起,放在小腹前面,右手食指从左手的小拇指划到大拇指。

这是一套暗语。

江湖春点是江湖上各个行当通用的暗语,就好比现在的普通话;但是各个行当还有属于自己行当的暗语,就好比现在的地方方言。

老荣这行比较特殊,其他行当的暗语张嘴就说了,旁人听不懂也不会多上心。像那说相声变戏法的,在台上说两句暗语,提醒徒弟赶紧向观众要钱,观众听不懂也就听不懂了,没人会管。

但是老荣这行不一样。老荣去赶集,跟在某个大财主后面,用江湖春点调侃儿,说他怎么怎么有钱,他们一会儿要怎么怎么偷。身边突然冒出来两个说黑话的家伙,正常人就算听不懂,也会起戒心,那还怎么偷?所以老荣这行的暗语就渐渐演化成了肢体动作。

刚刚黄脸老荣那套动作,意思是“过来”。人的小拇指是朝外的,大拇指是朝着自己的,从外到内这么一摸,就是让你跟他过来。

这两个老荣以为罗四两是同行,所以一来就用上了老荣行的暗语。罗四两虽不是老荣行的人,但也看得懂他们的暗语,毕竟卢光耀跟老荣行有着很深的渊源。

罗四两看了看他们,又扭头看向卢光耀。

两个老荣也看向卢光耀,眉头皆是一皱。难不成是这个老前辈看不惯他们,所以让这小子出手了?

卢光耀也叹了一口气,麻烦找上门来,也是没办法避免的。他对罗四两微微点头:“去吧,小心一点。”

罗四两也慎重地点头,然后起身。

那两个老荣看着卢光耀,用右手小指敲了敲左手大拇指。古人以左为尊,左手大拇指更是贵中之贵。这套动作的意思是小辈拜见前辈。

见到这幕,卢光耀也放心了不少,至少对方还是个懂规矩的人。而且这套暗语也不是一般的老荣能学来的,他们必然是有传承的,叫罗四两出去估计也只是为了盘盘道吧。

卢光耀十指交叉一握,拱手见礼。两个老荣互视一眼,神情微凝,但也没多说什么。

打完招呼,两个老荣就和罗四两一起往外走,一直走到了前面的厕所,黄脸老荣才冲罗四两努了努嘴,示意他走进去。

罗四两微笑摇头。开玩笑,他怎么可能进去?万一人家真有歹意,那他不完蛋了啊?

俩人见罗四两不肯进去,也没有多说什么。那黑脸老荣微微一叹,他本不想搞这么多花头,也不想跟眼前这小子有什么交集,可惜这事儿由不得他,他边上还有位不依不饶的呢。

那黄脸老荣凑近罗四两,压低声音道:“津门于家做活儿,敢问阁下是哪支的?”

这一瞬间,罗四两竟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子很清新的味道。

罗四两瞧他一眼,也贴近了回道:“沧州八极门。”

手法对决

此话一出,黄脸老荣顿时一愣。

黑脸老荣看到错愕的黄脸老荣,也微微一怔。刚才二人说话离得太近且声音太轻,他没听见。

黄脸老荣怪异地看了罗四两一眼。这半大小子原来不是同行,可八极门是拳术门派,怎么懂他们老荣行的暗语,而且手艺还这么好?

黄脸老荣满心疑惑,倒没怀疑罗四两在骗他。老派江湖人把传承和门户看得很重,一般是没人会乱说的,不然没法向家里长辈交代。

黄脸老荣哪里知道罗四两这一脉的奇葩作风啊,强忍着别扭,再一次贴近罗四两,低声说道:“既非老荣,为何坏我们生意,老合,捞过界了吧?”

罗四两皱眉看他,轻轻一哼:“既是于黑后人,又岂能不守三不偷之理。于黑是当年鼎鼎有名的侠盗,你们也不怕辱没先人?”

黄脸老荣大怒,死死瞪着罗四两:“我们本就打算上站到达之时,趁人头涌动去还杵的,哪里需要你来帮我们做好人?”

罗四两看他一眼,却是半点不信:“你现在说什么都可以了。”前面那个黑脸老荣不还是无动于衷地看风景嘛,这会儿开始装好人了。

“你……”黄脸老荣大怒。

罗四两龇牙,又露出了欠揍的笑容。

这叫什么事儿嘛!黑脸老荣一脸无奈。虽然没有听见二人在谈什么,但看这样子也知道没谈好。

人家老荣做活儿,不管成与不成皆是扭头就走,有什么计较事后再说。他身边这位可好,居然当场找梁子。

黄脸老荣怒声道:“你信与不信,全都随你,但好叫你知道,我津门于家并非技不如人。”说罢,他身形微微一晃。

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那黑脸老荣却面色大变:这是动手了啊!还不等他惊完,黄脸老荣身形晃动更大了一点。

俩人已然交锋!

“好快的手。”两个老荣同时冒出这个念头。

黑脸老荣看得真切,黄脸老荣背在身后的右手竟在吃痛发抖。他吃惊地看着罗四两,黄脸老荣的手法他是知道的,那是真正得到于家真传的人,也是年青一辈唯一学会苏秦背剑的人。

水平这么高的黄脸老荣竟然在这小子面前讨不了半点好,对方连动都没动,就把他的攻势给打断了,这得多厉害啊?

黑脸老荣心中也很疑惑:八极拳向来以大开大合、凶猛无敌著称,什么时候也会这么小巧的手活儿了?这种老拳术门派果然底蕴深厚啊!王荣耀……定然不是凡人。

黄脸老荣脸上泛起羞恼之色,却依旧不依不饶,再度欺身向前。罗四两丝毫不退,两只眼睛紧盯对方,洞若观火。他的手法已经大成了,这就是当今戏法界顶尖的手彩水准。

江湖上手法最好的有三种人:一种是变戏法的,一种是老荣,最后一种是嗜赌的老千。

罗四两跟黄脸老荣的对决,其实就是戏法行和老荣行的手法对决,也是阴阳三转手与苏秦背剑的对决。

黄脸老荣再度攻来。他倒没有伤害罗四两的意思,就是想从罗四两身上窃得一物,好证明他并非技不如人。

罗四两自然不能让他得逞,俩人一来一回,须臾之间,已经数度交手了。

这种争夺形式很像彩门江湖斗艺的抢彩,俩人你来我回,在方寸之间展开激烈交锋。

老荣行的功夫走的是小巧路线,以短、小、快见长。但罗四两的超忆症也不是吃素的,仅仅几次眨眼的时间,他就已经摸透了黄脸老荣的出招规律了。黄脸老荣出手之前,他就能判断他接下来的动作了,哪怕手法不如对方,只要能料敌先机,他照样不会输。

黄脸老荣是第一个吃到罗四两超忆症苦头的人。不管他出的是正手还是反手,挑手还是勾手,对方就像是算准了一样,狠狠地拦住了他的攻势。

黄脸老荣把双手背到身后,这才几秒钟,他双手都已经被敲得疼死了。看着罗四两似笑非笑故作高人的模样,他就气得牙根痒痒。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也敢这么张狂?

“哈!”黄脸老荣再度出招。

罗四两目光一凝,只见对方右腮动,左肩晃,嘴合而抿,左手正出右手反攻。果不其然,黄脸老荣双手一正一反打了出来。

罗四两微微一笑,双手同样一正一反,在对方必经之路上使了巧劲将其格挡出去。

这时黄脸老荣已经中门大开,罗四两趁机直捣对方胸口,双手按住对方胸口,将其抵在了车厢墙壁之上。

说起来动作很多,其实他们移动范围很小,连边上的乘客都没有发现他们的争斗。

罗四两把黄脸老荣按在了墙上,双手紧紧按着他的胸部。他抓着对方胸口,用力按了两下,不由得轻笑:“你们这行还真有意思,胸口也塞东西,不会也是偷来的吧?”

黑脸老荣见状,吃惊地张大了嘴。而黄脸老荣一张脸由黄转红,再由红转黑,最后竟成了青紫之色。

“啊……”黄脸老荣喉头发出低沉的怒吼声,两只漂亮的大眼睛瞬间通红,死死盯着罗四两。

黄脸老荣两手回打。原先他想着从罗四两身上偷东西,用的都是巧劲儿,并无伤人之意。可他这回却是用上死力气了,一下子就想把罗四两的双手打断。

罗四两吓了一跳,赶紧撤回双手。那黄脸老荣却不依不饶,又是一拳朝着罗四两打去。罗四两侧身躲过一拳,趁机一步向前,用身子靠近黄脸老荣。

黑脸老荣面色一变,失声惊呼道:“小心,贴身靠。”

黄脸老荣也大惊失色。贴身靠可是八极拳的招牌杀招啊,传闻八极拳的老拳师一靠就能把碗口大小的小树给撞断,这要是撞在人身上,那还得了?

黄脸老荣心中惊慌,却已经来不及躲了。罗四两陡然发力,黄脸老荣直接被撞飞了出去,撞在了墙上。

“婷婷!”黑脸老荣惊呼。

黄脸老荣顿住身子,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他摸摸自己的身子骨,竟然毫发无伤,不由得错愕地看着罗四两。

罗四两面不改色道:“切磋不伤人,这是我们八极王家的门规。”黑脸老荣这才松了一口气。

黄脸老荣面色还是不好看,胸前一阵隐隐作痛,刚才罗四两可一点都不温柔啊。

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遭遇如此羞辱,尽管罗四两刚刚放了他一马,可他还是不肯罢休,右手在口袋处一摸,再度欺上前去。

黑脸老荣忙喝止道:“不可用刀。”

黄脸老荣手指缝中已然夹了刀片,直接朝罗四两杀去。

老荣擅长的本来就是手上功夫,刀片是他们必修的功课,不仅能用于偷盗,还能防身,苏秦背剑就有这两种功能。

现在黄脸老荣招招凶险,藏在指间的小小刀片竟然被他使出了寒光凛凛的凶险之感。

罗四两的脸色第一次凝重了起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这回算是体会了什么叫苏秦背剑。此刻,他感觉自己四周全是冷冽的寒光,只要稍稍不慎,便会被其所伤。

刀片在手,黄脸老荣的真正实力才完全发挥出来,苏秦背剑化作刀片功,正劈、反拉、侧挑、斜钻……在这方寸之间,他竟将小小的半枚刀片玩出了花。

罗四两顿时感到险象环生。幸亏他也是练过的,再加上他的手足够快,还能勉力阻拦一下,没有被伤到,但他心中也暗暗叫起了苦。

俩人你来我回,身形躲闪避让,看起来倒不像是攻与防,而像是携手在这方寸之地跳一曲优美的双人舞。俩人配合相当默契,看起来还很赏心悦目,一旁的黑脸老荣都看呆了。

少顷,罗四两摸透了对方的所有套路,再一次料敌先机,凭借自己超强的手法拦了对方所有攻击。

黄脸老荣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今天是见鬼了吗?黑脸老荣也吃惊不已,刚刚这小子不还是全面落入下风吗,怎么这会儿突然翻盘了?

眼见对方不依不饶,而且连下狠手,罗四两心中也来了火气。他一个侧身躲开了黄脸老荣的一击,闪到了黑脸老荣身边,用手一推。

黑脸老荣顿时失去重心,打了个趔趄,等他稳住身形的时候,却愕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见了。

罗四两拿着黑脸老荣的衣服朝着黄脸老荣脸上一打,对方一闪,他趁机将衣服盖在了对方拿刀的右手之上,屈指在衣服上猛地一弹,低喝:“刀来。”两指一翻,手上赫然多了半枚刀片。

黄脸老荣大惊失色,罗四两手指缝夹着刀片顺势一送,直接逼在了他的脖子上。

“手下留情。”黑脸老荣顾不上被扒光的自己,急忙出言劝阻。

黄脸老荣脖子上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眼前这个半大小子根本不是他能比的,哪怕他和他师兄一起上,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罗四两冷眼看他,凑近了厉声说道:“本是切磋较量,我处处手下留情,你非要不依不饶,当我八极一脉无人吗?”

黄脸老荣感受到罗四两指尖的锋锐,一动都不敢动。此时听到罗四两质问,差点没气晕过去,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瞬间染上了雾气,看样子委屈极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委屈,黑脸老荣也是一声叹息。

罗四两看他,不屑道:“技不如人就哭鼻子,跟个娘儿们一样,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不知道流血不流泪吗?”

这话一出,两个老荣同时愣住了,皆错愕地看着罗四两,那黄脸老荣眼中的雾气竟然收了回去。

罗四两这才松开了对方的脖子,冷哼一声,警告道:“今日且饶你一回,再敢胡来,我定让你知道我八极拳的厉害。你们走吧,这枚刀片我就收下了,当作小惩。”

两个老荣面色难看极了。可打又打不过,比又比不过,他们还能怎么样?

黄脸老荣面色稍霁,神色复杂地看着罗四两:“今日是我栽了,阁下可敢留下喝号来,我津门于家他日定然上门讨教。”

罗四两轻蔑一笑,道:“有何不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沧州八极门王荣耀座下大弟子王刚是也。”

“好,我记下了。”

黄脸老荣愤愤丢下这么一句,转头就走了。黑脸老荣无奈摇头,也跟了上去。

此刻,正好到了站点,两个老荣随着人群往外走,罗四两在窗户边目送二人离去。

那黄脸老荣还在人群中回头,神色复杂地看着罗四两。见着罗四两那乳臭未干的模样,他心中不免也有些庆幸,幸好这人还小,什么都不懂……

罗四两见对方在看自己,又看俩人隔得那么远,脸上猥琐的笑容顿时就憋不住了。

他朝着黄脸老荣伸出双手,张开十指,而后放荡地虚抓了几下。

黄脸老荣的身形顿时定格了——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师哥,你别拦我,我要杀了这个浑蛋,啊啊啊啊啊……”

津门于黑

火车上的事情就这么结束了,那妇女丢失的钱也找回来了,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人家就待在警务室不出来了。

罗四两没有向警察举报那两个小偷,他不知道那俩人是不是真的会主动还钱,也不想知道。

反正接下来跟他们也没有什么交集了,不举报他们,纯粹是看在于黑的情面上罢了。

此事已了,罗四两回到了座位上。

卢光耀看着他,问道:“都处理好了?”

这两年罗四两也跟着他跑过不少地方,处理过不少事情,所以卢光耀也挺相信罗四两的能力。

罗四两握了握自己的双手,把玩着那枚刀片,抬头看着自己师父道:“都已经处理好了,您别担心。”

卢光耀颔首,又看了看罗四两的双手:“怎么,刚刚上手了?”

罗四两微微一僵,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抹红色:“额……动了吧。”

卢光耀眉头一皱:“什么叫动了吧?”

罗四两解释道:“就是稍微较量了一下,也没打出真火来,现在他们也走了。”

卢光耀叹息一声:“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连救命钱都偷,你都给足他们面子了,他们还这么不依不饶,世风日下啊。”

眼看罗四两一脸悻悻然,卢光耀说道:“动了手就去洗洗吧,去去晦气。”

罗四两下意识地握了握双手,讪笑道:“那什么……下礼拜再洗吧。”

天津,于家。

于宅坐落在城里一块很普通的居民区,于家对外的身份是做生意的老板。

黑脸老荣看着怒气未消的黄脸老荣,嗫嚅一声:“师弟。”

黄脸老荣骤然发火,他也不再压制自己的声音了,这一听才发现,竟然是个女声:“徐小刀,你闭嘴,今天要不是你拦着我,我非宰了那个王八蛋不可。”

这黑脸老荣叫徐小刀,是津门于家当代家主于保国的亲传弟子,今年二十八岁。他是化了装出门的,刻意把自己化成了中年男人的模样。

黄脸老荣叫于小婷,是于保国的亲生女儿,今年十九岁。当然,她脸上的妆也是自己化上去的。

“师妹……”徐小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想杀了人家呢,你也得打得过人家才行啊!

“闭嘴,看到你就烦。”于小婷愤怒地吼道,咬牙切齿地疯狂跺脚,“啊啊啊啊,呃呃呃……”如果罗四两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王八蛋撕成碎片。这个浑蛋,王八蛋,畜生……

“王刚,我一定要你生不如死。”于小婷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徐小刀在一旁弱弱道:“我觉得这不一定是他的真名。”

于小婷猛地转头,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把徐小刀吓了一跳。她厉声道:“那我就杀到沧州去,不就是沧州八极王家吗?我现在就联系各省贼王,我非偷得他们裤子都找不到!”

徐小刀张嘴欲言,可是看到于小婷这副失去理智的样子,他又怎么都张不开嘴了。

各省贼王,是你想叫就能叫的吗?除非你父亲出马,可是在这种节骨眼上,你父亲怎么可能会节外生枝啊。

“而且……那人的手法很像传说中的那种……”徐小刀心中沉思。

于小婷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叮嘱徐小刀道:“等会儿见了我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希望你心里清楚,不然的话,我跟你没完。”

徐小刀慌忙点头,他可不敢惹这个女魔头。

于小婷说完就直接去洗澡了,徐小刀则先去拜见师父。

“师父,我回来了。”

于保国不到五十,长得慈眉善目,笑起来跟一尊弥勒佛似的,所以老荣行的人都叫他笑佛爷。

此时的于保国手上揉着两个古玩核桃,身着白色褂子,手腕处戴着一串檀木珠子,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打扮。看见徐小刀,他笑眯眯地问道:“回来了啊,婷婷呢?”

徐小刀答道:“师妹上楼洗澡了。”

别看于家住的是普通居民区,他们的房子可是独门独户的一栋,而且安排了各种门道,可以随时撤离。

于保国微微摇头:“这丫头……算了,你们这趟出活儿顺利吗?”

徐小刀苦笑道:“今天算是栽了。”

“怎么回事?”于保国依旧是笑眯眯的,眼中却透露出丝丝寒芒。

徐小刀隐去了于小婷被占便宜的那一段,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闻言,于保国皱起了眉头,琢磨道:“沧州八极王家,王荣耀的大名我也有所耳闻。这人行事亦正亦邪,江湖上有不少他的传说。几年前,吴州那边的特大人贩子案,毒蛇标那伙老渣也是栽在他手上的。”

徐小刀讶异道:“师父,您认识王荣耀?”

于保国摇摇头:“只听过名字,这人不简单哪!毒蛇标那伙人落网之后,全国都开始严打老渣了,老渣们死走逃亡伤,还有不少人放话说要收王荣耀的人头,可几年过去了,此人还是活得好好的。行侠仗义,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这人能安然无恙这么多年,定然不是凡人。”

徐小刀微微颔首,有些迟疑道:“但是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于保国问他:“哪里不对?”

徐小刀目露沉思:“那年轻人跟师妹较量的时候,手法像极了您曾经跟我说过的那种。”

“哪种?”

徐小刀顿了一顿,皱眉答道:“阴阳三转手。”

“什么?”于保国悚然一惊。

此刻,楼上。

于小婷眼眶泛泪,拿起了电话:“哥,我被人欺负了。就是沧州八极王荣耀和他的大徒弟王刚,你要帮我报仇。”

于保国背着手在客厅里走了起来,眉头皱得很紧,嘴里还一直在喃喃自语:“阴阳三转手,阴阳三转手,怎么可能,难道他还活着?”

“师父……”见于保国如此表现,徐小刀也大吃一惊。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师父如此失态。

于保国忽然转头盯着徐小刀,严肃道:“把他们交手的情况跟我仔细说说。”

徐小刀心中一凛,连忙把俩人较量的场景仔细说了一遍,尤其是最后那小子用神奇手法夺得师妹刀片的那一幕。

听罢,于保国眉头深深皱起,右手下意识摩挲着珠串。徐小刀见状,也不敢出声打扰。

好半晌,于保国才缓缓松开眉头:“如果单单听你描述,应该就是那套手法了。小刀,你在车上除了那半大小子,有没有见到别人?”

徐小刀点头:“有。”

“谁?”于保国忙问。

徐小刀道:“一个老者。”

“什么样的老者?”

徐小刀又把那老者的面貌跟于保国形容了一下。于保国陷入回忆,目露思索。

当年他也只是见过卢光耀一面而已,几十年过去了,卢光耀的相貌在他的脑海里面早已淡化了。但是现在听徒弟描述,他脑海中又勾勒出一个干瘦清癯的老者模样,他几乎已经肯定这位老者就是当年那人。

于保国苦笑一声,又长叹一声:“应该就是那人没错了,真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这几十年他竟是一点音信都没有啊。”

“师父,这人是谁啊?”徐小刀好奇问道。

于保国目光微凝,沉声道:“在彩门,大家都叫他天下第一快手,而在我们老荣行,他则被称为圣手。他就是半个世纪前一手压下天下贼王,被公推为天下第一贼王的无双圣手卢光耀。”

徐小刀吃惊地张大了嘴:“师父,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此人?这是真的吗?”

于保国叹了一声,微微摇头:“你不知道这些事也是正常的,因为我都没有真正领略过他的绝世风采。他叱咤江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真正跟他有交集的,是我父亲还有我爷爷那一辈人。

“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也是正常的,老荣行没人愿意提起这段耻辱的往事。因为卢光耀并不是我们老荣行之人,他是彩门中人,一个彩门中人压下天下贼王,夺得圣手之名,却不入我们行内,还扬长而去,这让人怎能不气啊?

“当年所有前辈都感觉到了羞辱。若是他卢光耀肯入行,这就是我们老荣行内部的比试。内部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晚辈,绝对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可他偏偏却是彩门中人,他是代表彩门来压我们老荣行一头的,谁愿意去提这事啊。”

徐小刀都听呆了。他还是难以置信,愕然道:“可……可他们报的名号是沧州八极门啊。”

于保国苦笑起来,坐在沙发上一声长叹,脸上也是哭笑不得:“你这么说,我就更加肯定这人就是无双圣手卢光耀了,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

徐小刀愕然。

于保国看着自己徒弟,说道:“当初那么多前辈憎恨卢光耀,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他的本事有一半是在我们老荣行学的。”

“什么?”徐小刀又是一惊。

于保国回忆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事情发生在解放前,我都还没出生,我爷爷于黑渐渐退下来了,我父亲扛起了于家大旗。1940年冬天,年仅十来岁的卢光耀来到了我们家,要学我们家的手艺。

“可他是单义堂何义天的关门弟子啊,何义天非常看重这个徒弟,这是他的衣钵传人啊。那一年,单义堂满门被鬼子屠杀,卢光耀侥幸逃了出来,我爷爷就做主收留了他,毕竟我爷爷跟何义天还是有交情的。

“因为门户关系,他没有拜入我们门下,但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我爷爷也把家里的手艺都教给了他,好让他以后有碗饭吃。当时时局混乱,单义堂满门被灭,我爷爷让他隐姓埋名,省得惹来麻烦。

“就这样,他在我们家待了下来,我爷爷和我父亲才震惊地发现他的天赋好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仅仅两年之后,他手上的功夫就已经超越我们家所有人,要知道我们于家可是道上赫赫有名的贼王啊。要不是碍于何义天的情面,我爷爷是真想收他入门。

“不过,也幸好没有……没多久,卢光耀就不辞而别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还以为他出事了。

“后来才知道,他竟然去找各省贼王求艺,能学就好好学;不能学,就想法子去偷;再不行就赌斗,输者献上手艺;实在不行,就交换手艺。他总是拿东家的手艺换西家,自己反正一点也不亏。就这样,卢光耀施展了各种坑蒙拐骗的手段,把老荣行的手艺都学到手了。

“据我爷爷他们分析,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机的,他身后必然有高人指点。但那个人是谁,谁也不知道。

“再后来,就是1947年的贼王大会了,各省各道的贼王纷纷聚集津门参加比试,各家都派出了顶梁柱,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这一门能夺下魁首之位,因为他们都有一个杰出的传人卢光耀,可谁能想到他们传人竟然全是卢光耀。”

“呵……”于保国苦笑起来,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样的场面,但是现在想想也是觉得不可思议了。

徐小刀的表情也甚是诧异。

于保国接着道:“我爷爷他们也是这时候才又见到了卢光耀。当时所有人都在声讨卢光耀,而卢光耀却向各门提起了最难的车轮战。贼王大会有贼王大会的规矩,谁都不能坏了规矩,只能先同他比试。卢光耀也是在这次一力压下了老荣行所有人,被公推为无双圣手。

“唉……可他始终不肯入行,惹恼了老荣行所有人,甚至有不少前辈放话说要弄死他,可这个人却像失踪了一般。第二年,他又去了黄镇,在彩门斗艺场上威压整个立子行。那两年他就跟疯了一样,到处结仇,再后来,就没有听过他的消息了。

“直到我爷爷于黑去世,他才露了一面,我也是那时候才见到他的真正面目,端的是风采无双啊。阴阳三转手,可窃两尺以内任何一物。窃自己之物,这是戏法;窃别人之物,便是我们老荣行的手段了。”

徐小刀惊呆了,喃声问道:“拼尽一切学各种手艺,可学会了之后却又隐姓埋名,他这是为什么呀?”

于保国摇头:“老荣行几代人都想知道为什么,可……鬼才知道。”徐小刀陷入震撼之中,过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有些不是滋味地说道:“如果有卢前辈帮忙,我们这次的困境应该就能过去了。”

于保国扭头看向他。

徐小刀无奈地叹道:“老荣行最难的九龙堂会,我们怕是很难完成,尤其是湘西谷家,他们跟咱们的旧怨可是深得很啊,这次肯定会为难我们。”

于保国眉头皱得更深了,呼吸也变得稍稍沉重。

……

此时,刚下火车的罗四两和卢光耀,则踏上了他们湘西求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