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来客

  刘建明有一个好习惯,就是早睡早起。

  他这些年做生意赚了不少钱,钱越多他越懂身体的重要性。所以这些年来,不管生意有多忙,他晚上十一点之前肯定会上床,有什么事情第二天再去处理。

  今晚也是如此,他早早地就上了床,躺在床上翻着一份财经报纸。他是做家具生意的,这两年家具产业发展得很快,市场已经渐渐饱和,他的生意也有些不好做,所以他也在考虑转型的问题。现在全国城市的旧城区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改造,这是一块非常大的蛋糕,他很想掺和进去,但是已经失败好几次了,甚至弄得他家具厂的资金都差点断裂。

  翻看了一下报纸,他把身子靠在床上,又想起了前几日那场精彩的气功大师对决,那真是精彩绝伦啊。

  虽说最后出现了一点意外,但也足够让他大开眼界了。以前别人说特异功能很厉害的时候,他一直保持着谨慎的心态,并不轻易相信这些。但是那日的气功对决,却让他开始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特异功能。

  或许那些神秘的高人,真的拥有不可言喻的力量,能穿透空间,甚至能勘破过去和未来。若是能得到他们相助,自己的生意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阻碍了吧,毕竟人家能看见未来啊。

  只是可惜,那神秘的李大师竟然在最后凭空遁走了。

  唉,真是一副仙人做派啊。刘建明叹息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挂钟,发现时间到了,便放下报纸,关灯睡觉。

  这一夜,刘建明睡得有些不踏实,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待到夜深,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身上,让他感觉很沉重,而且有些喘不过气来。

  “鬼压床吗?”迷迷糊糊中的刘建明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而后一只冰冷的手捂上了他的嘴巴。

  刘建明猛然惊醒,刚想动,却被人死死压住,这一刻,他吓得神魂尽散,冷汗在顷刻间把衣衫浸湿。

  这乌漆麻黑的,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不知道压在他身上的是人还是鬼,但的确是有东西把他给压住了。

  “住嘴,别出声。”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刘建明耳旁响起。

  “是人。”这是刘建明的第一个念头,可他的恐惧却没有减少半分,这大半夜的,突然来个人跑他床上,他能不害怕吗?他快要吓死了,这是寻仇的吗?可是自己也没跟谁结仇啊!

  难道是贼?可是贼来抓我干吗?偷了东西就走啊!难道是想敲诈勒索?还是绑架?刘建明吓得牙齿都在打战。

  那人又说话了:“我不会伤害你的,来这里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回答好了,我扭头就走。”刘建明赶紧点头。

  那人便道:“我松开你的嘴,但你也别大喊大叫。你信不信我能在你喊出声来之前把你的喉咙割破?或者说……你想试试?”

  刘建明拼命摇头。那人这才松开他的嘴,冷冷问道:“你跟林家有仇吧?”

  刘建明一愣,颤声道:“没……没……没有啊。”

  那人却道:“你瞒不了我,你恨林家老二,对吗?”

  这话一出,刘建明就感觉自己已经被眼前这个人彻底看穿。尽管黑夜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他仍然感觉自己像是赤裸裸站在这个人面前,没有半点秘密可言。

  其实刘建明真的恨林董事长,也恨林家。原本南湖开发的项目是他竞下标来做的,可林董事长凭借家里的关系,硬生生从他嘴里把这块肥肉抢了过去。从那之后,刘建明想插足老城区的改造项目,也都被人明里暗里破坏,最后,项目大多都被那些公子哥儿拿走了。

  为了也能分一杯羹,刘建明放下所有旧怨,觍着脸去结识那帮公子哥儿,包括林董事长。他都卑躬屈膝了,可那些公子哥儿只会占他便宜,根本不给他办事,还坑了他不少钱。尤其是林董事长,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刘建明气得肝都疼了,对他们的怨恨自然更深,只是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连那些公子哥儿都没有发现,还以为刘建明是他们最好的跟班、走狗。可今日,自己内心的秘密竟然被这个人看穿。他到底是谁?刘建明震惊无比。

  那人道:“我与林家有仇,欲要报复他们,你既然恨他们,想来也知道一些对他们不利的事情吧,说出来。”

  刘建明稳了稳颤抖的内心,有些迟疑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

  那人把脸贴过来,鼻子里呼出来的气都喷在了刘建明脸上,刘建明感觉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那人道:“你觉得……你能骗得了我?”

  刘建明急忙解释:“不是,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做了不少缺德事,但我一个普通生意人,能知道他们什么事儿啊?我要是有证据,早就弄死他们了。”

  那人声音依旧沉稳,甚至连音量都不曾变化过,语气也是冰冷平淡,就跟从机器里面发出来的一样:“那么……谁知道?”

  刘建明想了想,道:“除了林家人之外,就只有何平了,林家好多事情都是他经手的,他肯定知道,而且保不齐有证据。”

  那人沉默了。

  刘建明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不敢惊扰身上这个可怕的人,虽然没有看清身上这个人的相貌,但是他从灵魂深处感受到了恐惧。

  少顷,刘建明感觉身上一轻,那人起来了。

  “这件事情,不要跟别人说。当然,你也没有必要说,你也……不敢说。”

  刘建明把身子蜷缩在一起,忙不迭地点头。

  “走。”话音落下,接着是窗户打开的声音。

  “噗……噗……”两声。

  是两个人?刘建明一愣,过了好久才颤抖着手把灯打开,明晃晃的灯光照亮了房间,也驱散了刘建明的恐惧。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睡衣已经彻底湿透了。他看了看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又看了看打开的窗户,心中阵阵余悸。

  次日,何平失踪。

  逐个击破

  林老爷子面色阴沉,林家上空仿佛凝聚着超高气压,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老板。”阿贵过来了。

  阿贵是林老爷子除了何平之外最信任的人。林家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大半是何平做的,另外的就是阿贵。

  林老爷子沉声问道:“找到何平了吗?”阿贵摇头。

  林老爷子又问:“他家人呢?”

  阿贵道:“老婆还在乡下老家,儿子不见了。”

  林老爷子眼睛陡然眯了起来,右手在茶几上无节奏地敲了起来,一股子气势慢慢升腾,阿贵顿觉压力倍增。少顷,林老爷子才慢慢把眼睛睁开,说了一个字:“查。”

  “是。”阿贵应了一声,捏了捏眉头,睁着猩红的眼睛就出去了。

  其实阿贵最近也挺糟心的,这些天他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好。每当他闭上眼睛,前些天那个气功大师死掉的模样就会浮现在他眼前。对方总是瞪着眼睛,一直淡淡地瞧着他,瞧得他心里发慌,夜不能寐。

  阿贵也不是新出道的雏儿,身上的脏事多得很,甚至还有命案。他是道上的狠人物,以往犯事之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不安过,委实是前些天那些神异的人物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本就迷信,现在更是隐隐觉得触犯了什么。心里不安的他又去豪赌了好几日,本想借着赌钱发泄心中戾气,没想到欠了一屁股债之后,心中依旧发毛得厉害。现在何平莫名失踪,让他心中阴霾更甚。

  阿贵调查能力不错,三教九流都有朋友,林家明面上的关系网是何平负责的,三教九流就交给了阿贵。

  阿贵约了吴州当地一些地头蛇喝茶,让他们继续寻找何平和他的儿子,但是要秘密行事,不要惊动其他人。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他才从茶楼包厢里出来,刚一出门就撞上了一个仙风道骨的人。此人身着青色长衫,下颔留着短须,面容白净且透着红光。阿贵瞧着对方眼生得很,只是对方身上透出的高人风范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不敢小视对方。

  阿贵揉着肩膀看向那人,那人也不满地看过来。可是,在看到阿贵脸色的那一刻,他却惊疑一声:“咦?”这轻轻一声惊疑,却让阿贵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您……”阿贵甚至用上了敬语。

  那人深深看了阿贵一眼,摇摇头就走。阿贵心中忽然闪过一阵慌乱,立刻出声叫住对方:“先生别走。”

  那人却不停歇,头也不回道:“莫要找我,我解不了你的难。”说罢,就急急忙忙下楼了。

  阿贵愣在当场。难?什么难?自己要遇难?阿贵赶紧回过神,跑下楼追向那个人:“先生且慢,且慢!”紧赶慢赶,这才把人拦了下来。

  那人转过头看着阿贵,阿贵顿时心中一惊。就这一眼,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对方看透了,顿时升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浑身不自在。

  阿贵强打精神,强笑道:“先生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懂啊?”

  那人淡淡回答:“没什么意思。”

  阿贵道:“刚刚先生说我有难,是指何事?”

  那人轻叹一声,微微摇头:“天道无常,不予恶人,你作恶太多,寿命无多了。”

  阿贵一惊:“先生说笑了吧?”

  那人轻笑一声:“呵,你血债太重,身上竟有命案。天道轮回,报应该来了。”

  阿贵心中一惊,这人怎么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难道是活神仙?

  阿贵强作镇定道:“先生说笑了,我身上哪有什么命案啊?听先生的意思,难道我会出什么意外?”说来也怪,若是别人在他面前说这些话,他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可是这人一说,阿贵竟然连脚指头都在说着相信。

  那人道:“并非意外,而是人为,你的命就在这几日了。”

  阿贵心中大惊,惊慌道:“胡说八道,你有什么根据吗?”

  那人微微摇头,又看了阿贵一眼,说道:“天道有轮回。你本就作恶多端,又是个滥赌的性子,如今还欠下了赌债。可怜你的那些债主了……”

  阿贵这下是真的震惊了。没错,他是爱赌。他孤家寡人了一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赌钱,也曾因为赌钱而误了不少事情,被林老爷子惩罚多次。他自己也曾痛定思痛要戒赌,可他真的戒不了啊!

  所以,他现在想赌钱的时候,都会去隔壁市的赌场,根本不会在吴州。他也怕被发现。前不久他又赌了一场,不仅把自己的钱输光了,还欠下接近二十万赌债。他到现在都没敢跟别人说,连林老爷子都不知道。他敢保证,吴州市里根本没人知道他赌博输钱的事情。但眼前这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他所有的心事,自己在他面前就跟没穿衣服似的,毫无秘密可言。

  阿贵心中惶恐,颤声道:“先生……大师……大师救我。”

  那人却依旧摇头,道:“你作恶多端,救不了了。”

  阿贵忙道:“大师救我,救我!只要您能救我性命,不管多少钱,我都肯给!”

  那人轻蔑一笑:“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倒很会大言不惭。大衍之数五十,也有遁去的一。二子活一,人为非天意。”

  阿贵愣住了,他不是很明白那人话里的意思,可等他抬起头,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震惊道:“神仙啊……”

  城郊果园有一处废弃的小棚子,原来是看守果园的人居住的,现在果园被废弃了,这个小棚子自然也被废弃了。

  林府管家何平就被人绑在这里。往日里风光无限的何平,此时被绑得跟一头猪一样,嘴巴粘上了厚厚的胶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何平的神色还算平静,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也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把他救出来。只要他还在吴州,就绝对没有问题,因为林家在吴州没有办不了的事情。

  夕阳渐渐落下,从昨晚被绑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何平没吃没喝也没拉,连绑架者的面都没有见过,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听到过。对方就像是要把他扔在这里,让他活活饿死一样。何平不禁有些郁闷,这伙人也未免太小心了吧?难道他们真的只想把自己扔在这里饿死?何平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此时,夕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唤醒了沉思中的何平。何平顺着光线看去,只见窗户玻璃在光线变化间,竟然反射出了外面的场景——玻璃上赫然浮现了两个身影。

  何平精神一振。是绑匪,他们竟然就在门外!他赶紧注视着玻璃。那两个人影是面对面站着的,一个正面一个背面。背面那人何平自然看不清楚,正面的那个人被背面那人挡住了,一时间也看不清楚。

  何平有些急躁,他扭动着自己的身子,拼命想看到那两人的相貌。可他努力了半天,还是不行,自己反倒累得气喘吁吁。

  从玻璃上观察那两人,他们像是在交谈些什么。何平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这让原本沉稳的何平有些急躁。可他也没办法,只能紧张地盯着玻璃。

  少顷,背面那人慢慢挪开。何平眼睛陡然瞪大,紧张地盯着玻璃。此时,正面那人刚好转身离开,在玻璃上留下了一个画面,刚好被何平抓住。

  这一眼,却让何平大吃一惊。

  竟然是阿贵!

  躲在外面的罗四两看了看天边的夕阳,又扭头看了一眼玻璃。光线已经移走了,他默默地收拾好摆在地上的几面镜子和一张大相片。

  刚刚那一幕,其实是利用光线的折射原理,做的一个比较有科学含量的小戏法——镜像戏法,这个戏法在西方魔术表演中用得比较多。

  这张相片是阿贵的,罗四两利用玻璃的反射把相片的面孔投射到玻璃上,然后引何平上钩。不用给何平看太多,留下一个面孔就够了:一方面是免得露馅;另一方面是有些时候少比多好,因为人的想象能力和推理能力是很强大的。

  此刻,何平已经害怕得发抖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林老爷子要灭他的口。其实他一直过得很没有安全感,因为他知道林老爷子太多秘密了。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尤其今天他看到阿贵也出现在了这边。

  可是他转念一想,不应该啊。他也没有做什么错事,前不久还帮林家二公子平了一件大事,林家怎么会要做掉他呢?再说了,如果真要弄死他,早就可以动手了,把他绑在这里十几个小时,连面都没有露,这是要干吗?

  难道是阿贵私底下要弄死他?何平悚然一惊。他跟阿贵是林家的明暗两个管家,他是明面上的;阿贵是司机,其实是暗地里的管家。他们两个人一直在合作,也一直在竞争。他这个明面上的管家可比阿贵的权力大多了,也风光多了,林老爷子也更器重他一些,他的待遇也比阿贵强上不少。

  难道阿贵想取而代之?是要杀自己,还是要陷害自己?何平是真的害怕了,他原先的淡定都是建立在林家有能力把他救出来的基础上,可现在出手的是阿贵,那还指望个屁啊?

  何平浑身颤抖起来。他惶恐地看向四周,焦急地扭动身子,恨不得化身成一条蛇,直接钻进地下逃走。

  “嘶……”何平顿觉痛感,他划到了东西。

  何平挪开了身子,看到身后有一枚钉子,露出了一小半。他刚刚扭动时蹭到了这颗钉子,把自己的皮肤划破了。

  何平顾不得疼,反而大喜过望,赶紧把被捆绑的手腕凑过去,在凸起的钉子上摩擦。

  林家内讧

  阿贵回到家中,打开另外一个手机,看到手机上有好几十个未接电话,还有一堆威胁短信,都是催他还钱的。阿贵头疼,他都欠下接近二十万了,哪里来的钱还啊?他不敢问林老爷子要,借也没地方去借。

  阿贵倒在床上,又想起了今天那位神仙人物说他“命不久矣”的话语,尽管现在是热浪滚滚的三伏天,阿贵仍然忍不住连打冷战。他算不上一个好人,这些年他除了好事,其他事情都干过了。按照法律来说,他都够枪毙好几次了。

  难道真是报应?阿贵也不禁扪心自问。可很快他的迟疑就被狠戾代替了,就算是老天爷给的报应,他也要逆天而行,他的命只归他自己。

  阿贵神色狰狞,拿起一把弯钩小刀,轻轻摩挲着刀锋。刺骨的寒芒在他的手指间轻轻刮过,让他寒毛倒立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变态的兴奋感。

  “神仙说了,是人为,非天意,二子活一。我倒是想看看是谁想弄死我,又是谁能活下来。”阿贵看着刀锋,眯起了一双凶眼。

  次日,阿贵继续寻找何平,他都快把整个吴州翻过来了,还是没找到人。阿贵有些烦躁,任务进展不顺利和浓重的死亡威胁,让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他今天已经发了好几次火了。

  晚上,林老爷子派人来电,让他回林家大宅。

  阿贵回去时,发现林家大门紧闭,佣人和保姆都下班了。整个林府空空荡荡的,阿贵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发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

  大厅里面只有两个人,林老爷子和何平。林老爷子坐着,双手交叉搭在拐杖上,双目微合。何平站在林老爷子身边,双手垂在小腹前面,眼睛看着进来的阿贵,神色谦恭。谦恭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今天他的眼神中却有怨毒之色。

  阿贵见到何平,神色很明显地诧异了一下。见到阿贵如此神色,何平一声冷哼,眼中怨毒之色更甚。

  “老板。”阿贵进门叫人,然后对何平道,“何哥,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好久了。”

  何平淡淡道:“我在哪儿,你还会不知道?”

  阿贵一愣,眉头紧皱,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平垂手不答。垂眸闭眼的林老爷子沉声道:“阿贵,你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阿贵更是疑惑:“解释?什么解释?”他虽然嗜赌成瘾,但做事情向来有分寸,很得林老爷子的信任。今天这种场面,对他来说也算是头一回了。

  何平看着阿贵,声音有些发寒:“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

  阿贵抿着嘴,沉声道:“你不如直接说清楚,我在抵赖什么?”

  从阿贵进门开始,林老爷子的姿态就不曾变过。此时,他依旧是双手搭在拐杖上,垂眸闭眼,声音沉静:“你为什么要绑何平?”

  闻言,阿贵眯了眯眼:“谁说何哥是我绑的?”

  何平微微笑道:“真是好演技,做司机屈才了。”

  阿贵不明所以,正欲开口,就被林老爷子打断:“阿贵,你的赌债是怎么回事?”阿贵脸色骤然一变。

  林老爷子又道:“你秘密账户里面突然多出来的十五万,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十五万?”阿贵又蒙了。

  林老爷子陡然睁开眼,如睡狮睁眸,霸气横生。他握紧手上的拐杖,用力往地板上一砸,冷冷喝道:“阿贵,你让我很失望!”

  听到这话,向来神态谦恭的何平也露出了几分讥诮之色。

  林老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透出丝丝杀意:“你赌博欠下高利贷,却不告诉我,是认为我不会管你了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让我管?阿贵,你让我很失望。十五万,哼!区区十五万就把你收买了。阿贵,是你的野心变小了,还是你恨我曾经惩罚过你好几次,恨我对你不公?”

  连连的指控让阿贵知道事情绝不简单,他急道:“我没有。”

  林老爷子却根本不理他:“你为什么要绑何平?是你背后的人叫你做的吗?你是想要何平的命,还是想要我这个老头子的?”

  阿贵眸子瞪大,一时间竟百口莫辩。

  何平在一旁轻声道:“老爷,处理掉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吧!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林老爷子眯起了眼睛,喝道:“告诉我,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阿贵急忙解释:“老爷,您是最了解我的,我怎么可能背叛林家?当初那个偷偷调查你的记者,就是我帮您杀的,我怎么可能背叛您?您一定要相信我。”

  林老爷子反而笑了出来:“帮我杀的……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眼见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都没用,阿贵也不由得警觉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何平一直紧紧盯着他,见状顿时警惕地喝道:“你腰上藏的是什么东西?”林老爷子闻言,也豁然看来。

  阿贵手上一僵,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神仙跟他说的话,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又把目光挪到何平脸上,他知道是何平在害他,绑架的事情应该是何平自导自演的,目的就是彻底置他于死地。

  阿贵眯着眼看向何平,面色狠戾:“我明白了,原来叛变的那个人是你。你故意失踪,还偷偷调查我、给我的账户汇钱,就是想弄死我,好独揽林家大权……”

  何平叫道:“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这两人互相攀咬,林老爷子一时间也有些惊疑不定。

  阿贵已经无路可退,索性撩起衣服,把森寒的弯钩小刀拿出来。他冷冷地看着何平,用舌头舔舐一下刀刃的锋芒,说道:“神仙说了,二子活一。你想弄死我是吧?那我就先弄死你。”

  何平吃了一惊:“你竟然敢带凶器过来?你到底想干吗?你想杀谁?老爷,他这个白眼狼,他要杀人!”

  林老爷子没有说话。他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劲,原本他一直以为是阿贵陷害何平,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阿贵却神色凌厉,冷冷道:“何平,人家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做的脏事可不比我少!林家所有行贿、受贿的事情都是你出面的吧?三年前,强奸二中的女学生,还把人家逼得跳河,也是你干的吧?要不是老爷保你,你早就坐牢了。怎么,现在来了一个更强的靠山了?”

  何平冷笑道:“没错,是我干的,可那又怎样?现在背叛老爷的是你!你最好给我住嘴,再胡说八道我就弄死你!”

  阿贵大喝一声:“来啊,二子活一!我看今天谁先弄死谁?”

  “砰”的一声巨响,林家大门忽然被撞开,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闯了进来,争执中的三人都蒙了。人群中间,两个身着便衣却气度不凡的人缓缓走来,林老爷子搭眼一瞧,一颗心顿时就凉了大半。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虽然没有穿制服,但林老爷子早就认识这张脸,这人是吴州市纪委这两年最当红的铁腕处长许光铭。至于许光鸣身边那人,常看新闻的人都有些印象,正是号称“打拐先锋”的包国柱。

  林老爷子压下心中的不安,正欲开口,却被许光鸣直接打断:“林老,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您涉嫌违反党纪党规,请跟我们走一趟。”说着,亮出了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

  大厅之中,一片死寂。

  沧州铁拳

  卢光耀出事后不久,方铁口和罗四两就找了包国柱,得知林家早已被上面列入了观察名单后,他们便寄去了一封举报信。为了防止中间出差错,他们还特地请来了包国柱。

  罗四两和方铁口从来没有想过去挖掘林老爷子的犯罪证据,他们不是警察或侦探,也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事情。他们直接做了一个局,让他们起内讧。这个过程中,总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吐露出来,成为扳倒林家的关键砝码。

  这个局的核心就在阿贵和何平两个人身上。这两个人虽然共事已久,但一直有嫌隙。阿贵嗜赌,好赌之人必定迷信,再加上方铁口这个最懂人心的金点行门主,只需稍稍一激化,一切就成了。只是他们没想到,这群人的内部矛盾居然这么大,这么快就把林家见不得光的秘密都说了出来。躲在外面的许光鸣、包国柱等人听到这些话之后,就有了介入调查的正当理由。

  这个局不算高明,但很实用,尤其适合用在那些作恶多端、心中有鬼的人身上。有时候,越是表面风光的人,内心越没有安全感。

  “带走!”

  许光鸣一声令下,林老爷子和何平两人神色狂变。阿贵的身手最好,一见情势不妙,便起身撞破窗户,人也顺势逃了出去。

  “快去追!”率先反应过来的包国柱连忙喊道,几个带枪的警察应声追了出去。

  夜色很暗,几个警察很快就被阿贵远远甩在了身后。加上阿贵对林家非常熟悉,他在林家院子里转了几圈,就顺利把警察甩掉了,一个人跑了出去。

  林家住在半山上,前面是湖,后面靠山,景色好,风水也好。正因为这种地形的便利,这里成了阿贵最佳的逃跑路线。

  阿贵跌跌撞撞地往深山里面跑。他知道林家这次要完蛋了。看到警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何平和他都中计了,是其他人要对林家下手,而且早就有所准备。他们刚才那番争吵,正好成为了林家的催命符。

  阿贵只想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林家完了,他那些事情也藏不住,国内恐怕不能待了,他一路上都在想出国的路子。

  “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呢?”忽然,一道浑厚的声音,在这深山老林里突兀地响起。

  阿贵吓了一大跳,赶紧就见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见对方不是警察,阿贵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怒火也压制不住,脱口骂道:“老鬼,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找死啊?”

  老者淡笑两声,看着阿贵道:“想走这条路,你问过我了吗?”

  阿贵完全不清楚对方的来路,但他此时心中焦急,后面还有警察在追捕,他哪里还有时间可以耽误啊?他磨了磨牙齿,双眼愤恨地盯着老者,语气中是凌厉的杀意:“老家伙,不管你是谁,最好别拦老子的路,不然老子弄死你。”

  老者呵呵一笑:“但求一死。”

  阿贵闻言,拿出藏在衣服里的弯钩小刀,熊熊杀意在胸腔暴虐:“老家伙,既然你找死,就怪不了我了。”

  话音未落,阿贵就持刀冲向了老者,森寒刀尖直奔老者的喉咙而去。他这次下了狠心,一言不合就下死手。

  老者见阿贵冲来,丝毫不慌,依旧冷淡地瞧着对方。

  阿贵冲到老者近前,高高扬起弯钩小刀,打算竖劈下来,一刀杀了这个老家伙。可他扬起尖刀的一瞬间,却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秒,他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剧痛从胸前和背后不断传来,连手上的弯钩小刀都因为剧痛而抓不住,掉在了地上。

  仅仅一个照面,仅仅一个瞬间,仅仅一个动作。

  凶悍的阿贵被老者砸翻在地上,老者的铁拳砸在了阿贵的胸口。阿贵惊恐地看着老者,剧痛使他的脑袋一阵阵眩晕,惊恐的情绪却把这眩晕感快速赶跑。他害怕了。

  老者的眸子依旧冷淡。他收起拳头,一把扼住了阿贵的喉咙,往上猛地一提,就像拎起一个小鸡崽子似的。窒息感让阿贵感到癫狂,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老者的手臂比钢铁还坚硬。

  天空银辉洒下,照出阿贵那目光凶狠却无能为力的模样。老者慢慢收回手,扼住阿贵的喉咙,把他整个人提到自己面前。他贴着对方的耳朵,说:“记清楚了,打你的是沧州王荣耀。”

  说罢,王荣耀手臂猛然上抬,直接把阿贵扔到空中,而后一抬脚,把阿贵踹飞出去,砸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王荣耀擦了擦自己的手,神情平淡,目光冷冽。他走出没多远,身后便传来一阵骚动,陷入昏迷的阿贵正式落入了法网。

  预言成真

  夏秋之际,东南沿海那边常有台风,台风一起,可谓是惊天之变,哪怕是以现在的科学技术手段,都得小心应付才能减少灾难。

  今年夏天,台风再度光临。许是今年的台风太强了,竟顺着东南沿海一路刮到了吴州这座北方的城市,吴州下起了瓢泼大雨,给这座燥热的城市好好地降了一次温。

  在老百姓尽情享受这难得的舒爽天气时,吴州上层社会内部亦刮起了超强台风。

  林家被扳倒了。林家行事一贯嚣张,早就被上面盯上了,这次一出手,就查出来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藏在林老爷子身后那座恐怖的阴暗巨山也被揭开一角。仅仅半月有余,阴暗巨山便彻底显现。台风过后便是地震,矗立在吴州市里的林家这棵擎天大树被连根拔起,一座权势和利益的金字塔轰然倒塌。

  林家覆灭,林家老大也接受了调查,牵扯出许多问题,最后竟也锒铛入狱。至于林董事长,他原本就没什么本事,就是依仗着家里做点生意赚赚钱,家里一些比较核心和关键的事情根本不会让他插手,甚至都不让他知道。所以他反倒没受到什么牵连,只是他的那些生意作为林家违纪违法的铁证,全都被查封了。

  林董事长走在大街上,原本风光无限的林家二公子顿时变成连狗都嫌弃的对象,往日里对他阿谀奉承的那些人,竟跟躲瘟神一样躲他。他本身就是倚仗家里权势才有的今天,现在家毁了,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林董事长四顾茫然,而后竟一头栽倒在地上。

  另外一个非常惶恐的人是刘建明。林家毁了,他本该高兴才对,可每次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就一阵阵心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一个人关灯睡觉。现在林家毁了,他害怕得更加厉害了,惶惶不可终日之下,索性搬离了吴州。

  雨渐渐歇了,天气也转凉了,炎热的夏季过去了,现在已是夏末,马上就要到秋天了。

  生了一场大病的林董事长终于痊愈出院了,正在街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说得好听一点是痊愈出院,其实是因为没钱被赶出来的。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窘迫。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经满头花白、神色颓然。

  以前总有父亲和大哥顶在前面,什么事情都不用他管。现在什么都没了,他终于发现自己这些年活得有多失败,没有任何技能傍身,也许连活下去都很困难。

  林董事长停下脚步,四周看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偏了方向。这里不是市区,而是城郊的一处烂尾楼,荒无人烟。

  “怎么来这里了?”林董事长摇摇头,觉得头疼得厉害。

  林董事长看了看烂尾楼,又回头看看来路,突然想起了那天李义给他下的断言。李义曾说,看见自家老爷子被抓,林家轰然倒塌,自己一个人落魄地在路上走着。孤零零地走着……林董事长不由得悚然一惊:一切都应验了!

  “神仙,神仙……”林董事长慌乱地看向四周,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早知如此,他真不该听父亲的话,搞什么气功对决,把大师给逼走了。若是大师还在,一定能提前预测到今日的大难,他们林家也能早有准备,断然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李大师,李大师……”林董事长茫然地喊了两声。此刻的他满心都在想,只要有这种神仙人物相助,他就不会如此落魄,他还会是显赫的林家二公子,甚至会比他家老爷子还要成功。

  就在这时,远处真的出现了一道身影,正是消失多日的李义。林董事长看清楚来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神仙啊!他连滚带爬,哭喊着冲了过去。

  李义、罗四两和方铁口三人明明很随意地站着,周边的空气却骤然冷了几度。见到林董事长,罗四两眼中冒出凶光,右手一抖,变出半枚刀片,杀气腾腾地冲着林董事长走去。但他刚迈出第一步,就被方铁口拦了下来。罗四两扭头看方铁口,却见方铁口对着自己微微摇头。

  一旁的李义轻声道:“你身家清白,以后还要担负为单义堂正名的重任,不要做这种冲动的事情。我李义烂命一条,无所畏惧,从今日起,我李义不再是卢光耀的徒弟,亦不是单义堂的后人。以后,单义堂和快手卢就交托给你了。”说罢,李义从路边抄起一根棍棒,冲着林董事长走了过去。

  罗四两看着李义的背影,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他转身离开,身后响起了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

  方铁口站在原地,深深地看着罗四两的背影,面色凝重。他看得出来,卢光耀的死对这个孩子打击太大了。如今他性情大变,连方铁口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百年传承

  江县,罗家。罗四两挺直腰杆跪在地上,方铁口默不作声地站在罗四两身后。

  罗文昌站在罗四两对面,神色有些无奈:“行了,别跪着了,起来吧。”罗四两摇了摇头。

  罗文昌无奈地问道:“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跪着也不说话,你到底要干吗啊?有什么事情就说啊!”

  罗四两还是摇头,神色平静、目光低沉。

  罗文昌有些头疼。这孩子今天一回来就跪在了自己面前,怎么叫都不肯起来。他求助地看着方铁口:“方先生,四两这是怎么了?是闯什么祸了吗?”

  方铁口微微一笑,答道:“没事,您就随孩子吧。”

  罗文昌眉头皱得更深了,又看向罗四两。罗四两却突然磕了一个响头,哑着声音道:“对不起,爷爷。”

  罗文昌愣住了。罗四两又磕了一个头:“对不起,爷爷。”

  罗文昌还没反应过来,罗四两再度磕头:“对不起,爷爷。”

  到得此刻,罗文昌就算不明白罗四两想说什么,也感觉鼻头酸涨,心里很不是滋味。

  “唉……”方铁口长长一叹。

  罗四两还在磕头:“对不起,爷爷。对不起,爷爷……”磕着磕着,罗四两的声音慢慢哽咽了起来,眼中也充满了泪水。

  罗文昌心中酸楚得厉害。他一个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家,却在忍受丧子伤痛之余,还要独自养育罗四两,其中酸楚真不是外人能理解的。如今看见孙子这番模样,罗文昌这些年所有的酸楚都涌上心头,一时间眼中也泛出泪光。

  罗四两趴在地上,无声泪流。

  方铁口站在一旁默然不语,只是微微叹息。

  过了好久,罗文昌才渐渐平复了心情。他擦擦眼角的泪水,对罗四两道:“起来吧,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罗四两跪着地上,眼角带着泪水,虽然极力平静,声音仍有些发抖:“以前我不懂,总爱钻牛角尖,现在我才知道当初我有多过分……对不起,爷爷。”

  罗文昌摇头叹息。罗四两继续说道:“我一直不懂,你们为什么会拼了命去做那些事情。我师父曾经说过,总有一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那才是戏法罗的责任和使命。我一直不能理解……师父说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我父亲,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你们,我一直顾着自己的感受,给自己找罪受。我以前不懂,但是我现在懂了。”

  罗四两深呼吸几口,慢慢平复心情:“我师父说得对,每个人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所谓责任,从来都不是别人逼迫自己做什么,而是自己内心想去做什么。我现在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当年,我父亲因为表演戏法而死,但我不应该怨恨戏法,因为父亲自己从来都不曾后悔过。就像师父从来不曾后悔为单义堂拼搏一生,甚至献出生命一样……我没有参与过他们的人生,也根本没有资格、没有理由去怨恨。

  “小时候别人总在我面前提我父亲,说我父亲多么多么厉害,言语中全是羡慕和敬佩。哪怕是父亲死了之后,他们也全都是惋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越来越少听见别人提起他了,我们罗家也不是之前的罗家了,别人都快忘记我们罗家,忘记我死去的父亲了……

  “可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死。这些年他一直活着,他的精神一直活着,他的名声一直活着……只是现在,他几乎真正死了,因为越来越没有人记得他了,越来越没有人记得当初那个矢志带领传统戏法走向世界的戏法罗了。

  “我不忍如此,我不想我父亲被世界彻底遗忘,我不想他所有的努力都彻底白费,我不想人们再也不记得曾经那个发誓要带领中国戏法走向世界的人。我不想让父亲彻底死去,我也不想戏法罗彻底消亡。”

  “所以,这就是我的责任,这就是我的使命。”罗四两看着罗文昌,泪盈满眶,“师父曾说,当我明白什么是责任和使命的时候,我就会接过家里那块红色卧单,成为第四代戏法罗。今天……我来了!”

  罗文昌心头一时间浮现出万千的感慨。曾经,他多么希望自己孙子能接过家族戏法罗的名号,延续戏法罗的百年荣耀。现在孙子终于明白他们的坚持,终于肯接受家族戏法的传承了。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幕,可这一幕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相反,他的心头满是沉重。

  罗文昌顿了好久,才慢慢放下心中的感慨,看着罗四两问道:“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戏法家族里,只有我们罗家是以‘戏法’为名号?”

  罗四两一愣,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罗文昌道:“立子行传承千年,其间出现过无数高手、高人,有人手快,以‘快手’为号;有人擅长药法变化,以‘药师’为号;也有人以‘怪手’‘鬼手’为名……但是,极少有人能以‘戏法’为号,像我们罗家这样以‘戏法’为号传承百年的家族,世间绝无仅有。”

  罗四两怔住了。方铁口也目光沉静,认真地听着。

  罗文昌沉声道:“戏法罗从来就不是一个名号,它是一份荣耀,更是一份尊严和一份责任。从你太爷爷、第一代戏法罗开始,便是如此。

  “旧社会时期,国家蒙难,艺人屈辱,国外大批魔术师占领国内市场。天下人都在看西洋戏法,把中国戏法弃之如敝屣。国内许多戏法师不得不换上洋人衣服,明明演的是中国戏法,偏偏说自己演的是西洋魔术,就为了混口饭吃。

  “当时,全行业都是如此,唯独你太爷爷不肯。他不肯屈辱地换上服装,更不肯屈辱了中国传承千年的戏法。你太爷爷曾经跟西洋魔术师多次斗艺,也跟国内那些崇洋媚外的戏法师斗过多次,历经艰辛,蒙受无数困苦。他为的不是别的,就是尊严,是国家的尊严,是戏法的尊严。这种尊严不容许任何人践踏!所以,别人称我们为戏法罗,因为我们……代表的就是戏法的尊严。

  “我,罗文昌,第二代戏法罗,我真正的成长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那时候国内百废待兴,国际环境恶劣至极。中华杂技团第一次出访苏联时,我努力把传统戏法的精粹都展示出来,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小瞧我们国家,不让别人小瞧了我们中国的传统戏法。朝鲜战争爆发,我第一个上前线进行慰问演出;国家拓展外交关系,我不辞辛苦地跟着外交团出访,与各国魔术师斗过数十场,不曾堕过国家威名,亦不曾堕过中国戏法威名。因为,我是戏法罗。

  “你父亲,罗家第三代戏法罗,他的舞台在改革开放之后。他比我更优秀,也比我更有能力。那个时候,传统戏法渐渐跟不上时代,是你父亲积极领导传统戏法改革,创造出更符合现代人审美习惯的中国戏法。不仅如此,他还要把传统戏法带到全世界,为此参加过多次国际魔术大赛。他不曾弱于任何人,哪怕是死,他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梦想。因为,他是戏法罗。”

  罗文昌看着罗四两,眼眶隐隐发红:“这才是,百年戏法罗。”

  罗四两震撼了,他第一次听爷爷说起戏法罗真正的含义。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罗家百年传承的东西,他父亲甘愿为之牺牲一切甚至生命的东西,不是“戏法罗”三个字,而是尊严,是国家尊严,是民族尊严,也是戏法艺术的尊严。这才是罗家的传承,这才是罗家的使命,这才是戏法罗家族真正的荣耀。

  罗文昌吐出一口气,心里舒畅了许多,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现在终于说出来,他也轻松了许多。

  “四两,你想学戏法是好事,但并不是学了戏法,就能成为戏法罗。戏法罗有戏法罗的使命,等你愿意接过,也有实力接过这份使命的时候,我就会把家族世代相传的那块卧单传给你,让你成为第四代戏法罗。到那时,振兴和发扬传统戏法的重担,就会落在你的肩上了。”

  罗四两压下心中的起伏,跪在地上深深磕头:“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有资格,但是我一定会成为第四代戏法罗,让罗家荣光永不凋零。”

  罗文昌点了点头,老怀大慰。他顿了顿,又问:“那单义堂呢?”

  方铁口也看向了罗四两。罗四两面色不变,直起身子,沉声道:“我是罗家的后人,也是单义堂的传人。”

  罗文昌点点头,又指着罗四两背后的那根小辫子,问道:“你知道你发绳上绑的那个铁片是什么吗?”

  罗四两摇头,表示不知。

  罗文昌道:“你父亲一九八五年去国外参加世界魔术大赛,因为裁判不公,没能拿下第一。后来,你父亲闯到获得第一名的魔术师家门口,直接向他挑战,结果当然是你父亲赢了,那人自愿把奖杯让与你父亲。你父亲却把奖杯摔了,他说这样的奖,不要也罢。

  “奖杯摔碎后,上面镶嵌的铁片掉进了你父亲裤脚的缝里,被带回家了。你妈妈发现后不舍得扔掉,就让你爸爸找了一根皮筋,用这个铁片做了一个发绳。你爸爸说,这种奖杯能给你妈扎辫子,已经是最大的荣幸了。呵,一个世界第一的奖杯居然成了束发绳上的装饰。

  “第二年,魔术协会又邀请你父亲出国交流,还说要对上次比赛的公平性进行检验。所谓检验,其实也是斗艺。就是这次,你父亲在表演青空凌云的时候,脚下不小心滑了一下,从空中摔了下来,唉……”

  罗四两抚摸着自己长命辫尾端的小铁片,尽管上面的字迹大多模糊不清,他的内心依旧震撼不已。这么多年里,他只知道这枚铁片是父母的遗物,却不知道铁片背后饱含的深意。原来,这是罗家戏法征服世界的证明,是戏法罗尊严的证明,更是母亲对父亲的信任与爱意的证明。

  罗四两久久无言。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罗文昌,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罗家落活儿

  许久之后,方铁口和罗四两并肩站在罗家门口,遥望着远方。

  方铁口神色有些感怀:“单义堂遭逢大变,我们方家也全都折在里面,逃出来的就只有我和我大哥两个人,我大哥身体一直不好,将我养大,把家里传承的本事教我之后,就匆匆去世了。

  “我这些年并未婚娶,所以无后。方家曾有家训,《玄关》只传方家人,我本来以为要把《玄关》带到地底下去了,没想到遇见了你,又有老卢临终所托,我便破例将《玄关》外传给你,望你秉持正心,不要辱没了‘玄关’二字。”

  罗四两有些迟疑,问道:“方家没有其他人了吗?”

  方铁口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方家出自安徽桐城方氏一族,方氏一族是书香世家,从前清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出了不少文学大师、秀才举子,哪怕是现在,依然在文坛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我先祖方观承因屡试不中,便流落江湖,以看相算卦为生,用其所观所想,创出了《玄关》一书。

  “此后,我们这一支流落江湖,和本家渐行渐远,一直没有回桐城认祖归宗。《玄关》不传外人,只传方氏族人,就是因为我祖上希望有天能认祖归宗,把《玄关》献给族人。只是后来,单义堂出事,蒙冤数十载,大哥和我也慢慢断了这个念想……”

  罗四两惊讶,原来方铁口竟然有这样的来历。

  方铁口接着道:“《玄关》从来不是教你看相算卦的,它是教你看人的,有此利器,天下哪里你都去得,但你要谨记一点,切不可以此为恶。习《玄关》者,不做恶事。”

  罗四两郑重地点了点头。

  方铁口道:“还有一点,《玄关》从来不是静止的一门学问,从前清到现在,社会在变,人亦在变,《玄关》自然也在变。你传承《玄关》之后,更要观察这个世界,更要观察现在以及将来的人心,把《玄关》完善下去,传承下去。”

  “是。”罗四两应声。

  方铁口在怀中掏出一物:“自从《玄关》出世之后,我们这一脉就执金点行的牛耳了,虽说庚子年之后,江湖乱道。至于现在,就更加不会有人再认这所谓的门长了。此物,就是金点行门长的信物,虽说没什么用,但一并传给你,也算是留个念想吧。”

  罗四两颔首接过,这信物通体黑色,看纹路像个龟壳,却又不是龟壳的材质。罗四两将其握在手中,只觉得入手温润,如抓凝脂。

  方铁口又拿出一物给罗四两:“这是单义堂的身份铁牌,你现在也是单义堂的人了,只是单义堂没了,也没人给你做牌了。这块是老卢的,老卢没了,他的也就传给你了。以后,你就是单义堂第三代传人,也是单义堂第三任坐馆大爷。”

  方铁口说着,又摇头笑了笑:“呵……你恐怕是单义堂有史以来最惨的坐馆大爷了!”

  罗四两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接过方铁口手上的身份令牌,只见令牌正面刻了单义堂三个大字,背后是一个“卢”字。他看着那个“卢”字,怔怔出神,思绪纷飞。

  时间来到1997年,又是一个夏日,罗家大院里,罗文昌正坐在院子里饮茶。桌上摆着一个茶壶、四个茶杯,他端起一杯茶水,吹了吹上面的茶叶,轻轻饮了一口。

  罗四两就在不远处站着。

  罗文昌只是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并未少去多少。罗文昌看了一眼对面站着的罗四两,用手一抖,茶杯带水飞出。

  罗四两眸子顿时一凝,一抖手上卧单,布浪翻滚,卧单包裹住了茶杯,罗四两顺势一带,整个人在原地旋转了一圈,卧单亦是如此。

  一圈过后,卧单软软垂下,空空如也,杯子不见了,茶水也不曾落下半点在地上。

  罗文昌露出一丝微笑,并未停歇,他又抓起一个茶杯朝着罗四两投掷过去,罗四两使着卧单将其变没,动作潇洒自然,杯不见水亦不落。

  罗文昌笑意更甚,双手同时拿着剩下的两个杯子朝着罗四两投掷而来,这一次,是双杯,难度比之前又大了许多。

  可罗四两却是半点不慌,再抖卧单,同时裹住两个茶杯,然后又是一转一带,两个茶杯再度消失,罗四两神色依旧轻松至极。

  罗文昌眼中露出满意之色,他抓起桌子上的茶壶朝着罗四两投掷过去。这茶壶里面可有水,单这一壶就有两三斤了,还是凌空抛来,要单靠一个卧单把它变没,这难度可是不小啊。

  罗四两神色稍稍凝重了一点,他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抓住卧单往前一抖,卧单把飞来的茶壶掩盖其下,同时也遮挡住了罗文昌的视线。

  罗四两连抖卧单,脚下不停歇,又往前冲了好几步,而后他才缓缓停了下来,轻抖卧单,前后翻看,示意无物。

  “好……好……”罗文昌连声称赞,他也不得不称赞,罗四两学罗家戏法到现在不过才一年时间,他就已经不比自己差多少了。

  这种速度,他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么可能有人能学得这么快又这么好啊?

  罗文昌相信这个世界有天才,他自己就是天才,他儿子也是天才,卢光耀也是天才,可跟罗四两一比,所谓的天才也都是庸才了。或者说天才还是天才,可罗四两却是个怪才。

  罗文昌从艺一生,从来没见过自己孙子这般怪才,这简直颠覆了他的三观。而他在困惑之余,也甚是欣喜。

  若是按照卢光耀的分类等级,现在罗四两的落活儿就已经离大成不远了,要知道他才学了一年啊。

  真是了不起。罗文昌老怀大慰,罗家戏法终于后继有人了,罗四两的天分比他父亲更好,也比自己更好,或许四两真的能重现他父亲那几套传奇的戏法吧。

  罗文昌对罗四两颔首道:“不错,不撒汤不漏水,卧单回托你已经练到家了,这样就可以了,接下来你还是需要好好巩固,基本功是不能放下的,以后你的成就能多高,就要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罗四两微微颔首。

  罗文昌伸了伸手,道:“来,出一回托吧。”罗四两点点头,把卧单挂在右手之上,右手摊开。

  一年过去了,罗四两的长相也成熟了不少,但变化最大是他的精神面貌。他今年才十八岁,刚刚成年,身上那股子沉稳劲儿却不比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差。卢光耀的突然去世,让他在短短的时日里迅速成长,日益成熟起来。此时此刻,任何一个陌生人瞧见罗四两,都绝不会相信他只是个刚成年的小毛孩子。

  罗四两的外貌也变了不少,从前面看起来,发型是常见的板寸,只是脑后依旧扎着长命辫,如今都快超过腰部了。发尾用来绑住长命辫的依旧是他父亲拿世界第一的奖杯做成的束发绳,虽然陈旧,但是看得出来,他很珍惜这根束发绳。

  罗四两把手上卧单拿下来,前后翻了两下,然后搭在了肩膀上,朗声道:“卧单一块,这是面,反过来是里,没有夹带藏掖。戏法要变什么就变什么,将卧单搭在肩膀上,名曰白鹤亮翅。老和尚披袈裟,拍巴掌亮掌,拍手肘亮胳肢窝,所谓叫你瞧个干净利落。手别见手,一见手,戏法来。就只许往前走三步,不许往后退两步。”

  罗四两眸子一亮,把肩膀上的卧单取下来,往地上一盖,喝道:“把脚一跺,一二三,生、长、开。”话音落下,一掀卧单,地上躺着一把青瓷茶壶。

  罗四两走过去,掀开茶壶盖子,茶壶里面有一尾红色小金鱼正在欢快地游着,罗四两撩了一把水,淡淡道:“吉庆有余。”

  “好。”罗文昌说一声。

  罗四两站起身,抖动卧单,嘴里说道:“一请天地动,二请鬼神惊,三请茅老道,四请孙白令,五请老济公。早请早到,晚请晚到,如若不到,铜锣相告。一二三,三二一,走……”

  罗四两一个潇洒转身,原先脚下处多了一个小小的茶杯,杯中有水,也有一条被困杯中的小金鱼,罗四两道:“年年有余。”

  罗文昌微微颔首,面上一片赞赏之意。

  罗四两再抖卧单,嘴里道:“戏法本是吕祖传,他将凡人来教会,凡人谁敢泄机关?留神看,眼分明,戏法小有神通,有道之人皆能变化,无道之人变之不成。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要将戏法变,还得抓把土。走!”说着,一甩卧单,一个茶杯飞出,直冲罗文昌而去。

  罗文昌却没有躲,只是淡定看着飞来的那个茶杯。茶杯去势力竭,稳稳落在桌子之上,杯身晃动,水虽甩出不少,但杯身不倒,金鱼亦不曾掉出。

  罗四两道:“金鱼飞遁,送金鳞于贵客。”

  “好。”罗文昌再赞一声。

  罗四两再抖卧单,将卧单盖在左手之上:“铜锣声,响叮当,好比刘秀走南阳。南阳大路千万里,一个石人站路旁,问他十声九不语,气坏小君王。君王拔出三尺剑,砍倒石人落一旁。走……”

  罗四两掀开手上卧单,左手握着一个茶杯,杯中同样有水和金鱼。罗四两左右倒转几次,水不落下,鱼也不落,朗声道:“富贵有余,不堕青云。”

  “好。”罗文昌再赞。

  罗四两将手上茶杯放下,再抖卧单:“高高山上一支篙,篙里有只大野猫,我问野猫何处去,他说背着架子卖切糕。张瞎子、李瞎子,一块儿下河摸鸭子,一摸摸着王八爪子,他说是卖布的脚丫子。走!”

  卧单掀开,最后一个茶杯出现,这次杯中无水亦无鱼,而是燃起了烈火,淡蓝色的火焰舔舐着杯口。

  罗四两朗声道:“薪火相传,代代不绝。”

  罗文昌连连颔首,老怀大慰。

  北上求学

  刚刚罗四两表演的就是传统落活儿。

  戏法人人会变,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变法。水无定势,人无常形,这才是正道。至于罗四两嘴里说的词儿,那是传统落活儿里面的毯赞儿,以前戏法师跑江湖卖艺的时候常用这一套词,现在却很少见了。

  罗四两把卧单收好,然后把身上的大褂脱下来,折叠放好;又把地面上变出来的那些个茶壶茶杯收起来,把里面的金鱼倒出来养着,再把茶杯茶壶一一洗好,放好。

  罗文昌见罗四两忙活完了,才问:“录取通知书下来没?”

  “应该快了吧。”

  罗文昌微微颔首,又问:“想好了?”

  罗四两点了点头。

  高考结束了,罗四两考得很好,还把志愿报在了北京,报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按理说这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可罗四两一下子要跑这么远,罗文昌还真有些不适应。他们之前也在北京生活过,在北京还有一套房子,自从罗四两的父母相继出事之后,他们就回到了吴州老家。现在罗四两又要回北京了,罗文昌心里头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罗文昌其实一直挺担心罗四两的,他知道罗四两一直想帮单义堂正名,可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罗四两还是卢光耀的徒弟,之前在吴州这样的小城市里面,同行不多,罗文昌尚且护得住他。一旦罗四两去了北京,在帮单义堂翻案的过程中,必然免不了跟同行打交道。到那时,他的师承肯定会暴露,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乱子。

  罗文昌有些忧心,可也有许多无奈,因为他知道这是罗四两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是拦不住的,他也没有理由去拦。最终,他只能道:“行吧,去了那边,万事小心,不要随随便便跟人家争斗。你小姨夫也在北京,有事多跟他商量,有他护着你,你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危险。行内的事情,你就找你苗师叔,他能帮你。”罗四两沉默地点了点头。

  罗文昌看着罗四两这不似少年人的沉稳模样,又叹了一声。孩子命苦啊,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导致他性格大变,也跟自己有了隔阂,还怨恨起了家里和戏法。后来好不容易遇上卢光耀,有了卢光耀的开导,这孩子才慢慢走了出来,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可是卢光耀突然一死,这孩子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心灵却又给关死了,唉……

  “吱呀……”门开,方铁口回来了。

  这一年,罗四两除了跟罗文昌学习罗家戏法之外,还要跟方铁口学金点行的本事。罗四两的天分很好,一年时间就把方铁口肚子里的东西掏干净了,《玄关》八百秘和金点十三簧全学会了。接下来他需要去见识更多人,见识更多事,把自己所学的东西在实践中一点点磨炼出来。

  方铁口进来之后,把一个大信封扔在罗四两面前,说道:“录取通知书寄到了,高材生。”

  罗四两伸手,接过了通知书,罗文昌也扭头看了过来。

  戏法艺人一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艺,文化水平相对较低。以前的老艺人大多幼时失学,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社会稳定了,大家条件也都好了,又有九年义务教育,失学做文盲的虽然很少见,但是能上大学的依然少之又少,能考到这等国家最好大学的,那就更没有了。单这一点,罗四两就已经很争气了。

  “好!”看到通知书上的“罗四两”三个字,罗文昌也赞了一声。

  罗四两露出微微笑容,目光深远。对其他高中生来说,大学无疑是让他们精神最为振奋的东西,因为这是他们幻想了许多年的存在,对于大学,他们有无穷的遐想和盼望。可罗四两不一样,他去北京并不是只为了读书,考到北京去,只是他应付他爷爷的借口罢了。

  罗文昌只知道罗四两想帮单义堂,却没想到罗四两还有另外一个巨大的野心。这会儿他正是高兴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发现罗四两的异样了,倒是方铁口察觉出不对劲,多看了罗四两几眼。

  罗文昌非常高兴,心中的担忧暂且抛到一旁,自己孙子考得这么好,没理由不去好好庆祝一下。他走进屋里,打电话让县里的饭店送一些饭菜过来,准备好好犒劳一下罗四两。

  趁罗文昌进屋之时,方铁口突然问道:“你去北京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罗四两知道瞒不过对方,便坦然地点了点头。

  方铁口又问:“为了老卢?”

  罗四两道:“单义堂自然要正名,但这是一件急不来的事情,我现在的水平还不足以复原那套戏法,还是要继续学艺。但快手卢不一样。我师父到死都不敢说自己是快手卢,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快手卢是立子行的耻辱。可这也怪不得他们卢家。现在我师父死了,卢家也没有后人,我这个快手卢的传人自然要帮他们讨回公道。我要让他们知道,卢家不是立子行的耻辱,他们谁都比不上快手卢家的传承。”

  看着神色冷峻的罗四两,方铁口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这孩子性格真是变了不少啊。

  罗文昌之前就一直担心罗四两可能会暴露自己卢光耀徒弟的身份,他根本没想到,罗四两去北京就是为了给快手卢正名,而且还准备明刀明枪地上去干了。

  方铁口顿了顿,道:“该教你的,我都教了。去了北京万事小心,这件事情急不来,也不是硬来就能做成的,如果硬来可以的话,老卢当年就做到了。不管如何,你都要先护好你自己,护好自己才有可能期望未来。”

  罗四两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

  九月开学,罗文昌送罗四两上火车。

  罗文昌本来是想把罗四两送到北京去的,可罗四两却拒绝了他,罗文昌毕竟年纪大了,此去北京路途遥远,罗四两怕他身体吃不消。但罗文昌还是坚持把罗四两送到了吴州市里坐火车,罗四两也没法拒绝老人家这个小小的要求。

  罗文昌的内心很感慨,这是他第二次送罗四两出远门了。第一次是三年前,那是中考之后,罗四两自己偷偷摸摸报考了市里的高中,自己去送他。第二次就是现在,是在高考后,罗四两考了很好的大学,自己送他上火车去求学。

  两次相送,其实都是一样的心境。自己孙儿越长越大,也越来越优秀,他心里自然是欣慰和欢喜的,可也有淡淡的失落。毕竟自己现在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把孙儿高高抱起,宠溺亲昵了,甚至现在想拍拍孙儿的肩膀,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手抬起的时候也很是吃力。

  这种既欣慰又失落、既矛盾又复杂的情绪,应该是每个家长都会有的。这种复杂的情绪,在送孩子踏上离家的火车的时候,会积累到一个非常厚重的地步。

  现在,罗文昌感觉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心头的这块巨石却把他所有的话语都压住了,让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心里憋闷得厉害。最终,罗文昌也只是简简单单挥了挥手而已。

  来送别的还有外公陈国华和方铁口。方铁口也什么都没说,倒是陈国华拉着罗四两说了不少话,还一直嘱咐他到了北京之后一定要去找他小姨,有事情不要自己莽撞解决,一定要找他小姨和小姨夫。

  陈国华本不是多话的人,只是去年林家倒台的事情把他给吓着了。虽然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事情跟罗四两有关系,但陈国华还是隐隐觉得有点心惊肉跳。现在罗四两要一个人跑到北京去,能管得住他、护得了他的也就只有他小姨和小姨夫了。

  罗四两也耐心地一一答应着。见叮嘱得差不多了,陈国华才把手上的东西交给罗四两:“这些东西带着路上吃,别饿着。”

  “知道了,外公,您多注意身体。”罗四两把背包接过去,也不忘叮嘱陈国华一句。陈国华挥挥手,道:“行了,你多注意你自己才是真的,千万别惹事儿。”罗四两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您放心,我绝对不惹事儿。”陈国华这才稍稍放心。

  罗四两扭头看向罗文昌,罗文昌依旧什么都没说。罗四两又看向方铁口,方铁口指了指自己脑子,罗四两明白,他这是让自己遇事多用脑子解决,能用脑子解决的就别用别的法子了。

  罗四两微微颔首,看着眼前几人,轻声道:“那我走了。”

  陈国华点了点头,道:“好,走吧。”

  罗四两最后又看了看几人,目光在罗文昌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见他也没什么反应,才转身离去。他刚一转身,罗文昌却突然叫住了他:“四两……”罗四两扭头看过来,罗文昌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张嘴无声,最终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强笑道:“去吧,路上小心点。”

  “嗯。”罗四两应了一声,扭头走了。

  罗文昌看着罗四两的背影,有些怅然若失。罗四两上了火车,也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座椅不舒服,还是他的心里不舒服。

  “呜——”鸣笛响起,火车启动了。

  罗四两浑身一颤,扭头从窗户那边往后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他急切地扭转着身子,从多个角度往后看,可还是一无所获。火车速度渐渐提起来了,罗四两也终于消停下来。他有些茫然无措,神情也有些失落和呆滞,过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

  罗四两低头翻看着自己的行李,试图转移注意力。外公给他准备了很多吃的,有洗好的水果,有一些卤味,都是给他在路上吃的。他还找到了三千块钱,不由得心中一暖。

  罗四两把外公给他的包裹合上,又打开他爷爷准备的包裹,里面同样放着一些吃的,还有他爷爷亲手熬的一大罐子辣酱,那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包裹里面还有些衣物,他随意地翻了几下,忽然目光一凝,从包里面抽出了一块红色棉布——是那块红色卧单,那块绣了罗字的红色卧单,那块周总理亲手送给戏法罗的红色卧单。

  罗四两怔住了。这是他们罗家的荣耀象征,是他爷爷最为珍藏的东西。爷爷之前还说他暂时没有资格做第四代戏法罗,可现在,这块卧单居然出现在他的包裹里。

  罗四两心里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滋味。他压下内心的起伏,抚摸着这块卧单,神色凝重且认真。许久以后,他才低声道:“百年戏法罗,代代是传奇。”既是感叹,亦是承诺。

  罗四两整理自己的呼吸,把卧单小心放好,然后把包裹盖好,放在了自己脚边。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方铁口给他准备的包裹上。家里三个老人,每人帮他准备了一个包裹,就属方铁口的最小。

  罗四两知道,尽管方铁口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这老小子才是最富裕的,手上的好东西可多着呢!罗四两曾经在方铁口住处发现过不少名人字画、古玩玉石,这还仅仅只是他的冰山一角呢。

  罗四两很是期待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罗四两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难道是玉石?他迫不及待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着一张纸条,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小子,回来的时候帮我带天福号的酱肘子,内联升的布鞋,42码的。小肠陈的卤煮也帮我弄一份回来,我要小肠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