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变鸳鸯壶

  张家,两个中年男人并排站着,一个是当代鬼马张,张蓉蓉的亲生父亲;站在他身旁的是他的胞弟张瑞安,也是彩门的一位机关大师。

  鬼马张神色严肃,眉心之处因为经常皱着,出现了两道很深的皱纹,一看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张瑞安问鬼马张:“大哥,这小子在搞什么鬼?”

  鬼马张摇头:“看不懂。”顿了顿,他脸上肃然的神色不变,缓缓道:“当初卢爷说他寻到了一个天才少年,是将来为单义堂正名的希望,我还保留着些许怀疑。”

  “那现在呢?”张瑞安追问一句。

  鬼马张道:“看不懂,这小子奇奇怪怪的。性子怎么这么跳脱?哪里有卢爷说的那样?”

  张瑞安看了一眼大哥的脸色,突然道:“他可是那个人的儿子,那个人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啊。”

  鬼马张的脸骤然沉了下来,瞪了弟弟一眼,站起来喝道:“蓉蓉,不许胡闹,马上给我下来。”

  趴在墙上的张蓉蓉害怕地缩了缩肩膀,吐了吐舌头,然后下来打开门,道:“赶紧进来吧。”

  门外的罗四两还有些失神。见状,唐易思安慰他道:“没事,我上次也没解开这机关,你学段时间就会了。”

  罗四两微微颔首,道:“走吧,我们进去。”

  进门之后,鬼马张先呵斥张蓉蓉:“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胡闹。”张蓉蓉吐了吐舌头,站在了父亲身后。

  罗四两来到鬼马张和张瑞安面前,稳了稳心神,抱拳行礼:“卢光耀弟子罗四两,见过二位前辈。”虽是罗家人,罗四两报的却是卢光耀这边的身份。

  鬼马张和张瑞安也不敢怠慢,虽说罗四两年纪小,可他是单义堂第三代坐馆大爷,只要他们还认可单义堂,就绝不能忽视罗四两的地位。

  张瑞安抱了抱拳,说道:“张家老二,张瑞安。”罗四两再抱拳:“原来是张二爷,失敬。”张瑞安含笑,微微颔首。

  鬼马张看了看罗四两,才缓缓抱拳,沉声道:“张家,张瑞祥。”

  罗四两道:“原来是当代鬼马张,小子失敬了。”

  鬼马张伸手道:“请。”然后引着罗四两二人进入大堂。

  几人分宾主坐好后,鬼马张率先开口:“你的来意,我早就知晓。为了给单义堂正名,张家定然不吝啬自家本事。但张家绝学不传庸人,你若是天资不够,便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不必费工夫了。”

  当年卢光耀带罗四两过来的时候,还嘱咐罗四两偷偷摸摸多学点东西回来,省得张家藏一手。可现在罗四两看出来了,他们没想藏私,而是生怕自己学不会。

  几十年来,他们也希望单义堂能早日平反,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那套戏法确实太难了,当年的单义堂聚齐了整个彩门最强的人,才创出那套戏法,而今日,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环境和那样一群人了。鬼马张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奇迹,罗四两必须有超绝的天赋才行。

  谁知,罗四两听了鬼马张的要求之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鬼马张打量了他片刻,站起身,伸出手道:“后院有请。”

  罗四两也不废话,起身跟了上去。在场都是果断利落之人,从进屋到现在,连屁股都没坐热,马上就要上真格的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后院,一个精壮男子正守在那里,见到几人过来,抱拳行了一礼。

  张瑞安笑着对罗四两说道:“小罗爷,这是犬子,张志峰。”

  张志峰对着罗四两微微笑了一下,抱拳行礼。罗四两同样回礼。

  见几人都打招呼认识过了,鬼马张便对罗四两说道:“小罗爷,接下来的两天,志峰会教你制作我们张家彩门机关里面的一个经典彩物,百变鸳鸯壶。你有两天时间,两天后我们再来此处,你若是能把此物制作、组装起来,便通过了测试,可以系统地学习我们张家戏法了。”

  罗四两听了,神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点头。

  唐易思却听得脸色微微一变,僵笑道:“张爷,两天的时间也未免太短了吧,这可是百变鸳鸯壶啊。”没人理他。

  唐易思急了,看着张志峰问道:“张志峰,你老实说,你当初用了多久才学会这个的?”张志峰不答。

  唐易思又问张蓉蓉:“张蓉蓉,你不是张家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吗?你当初用了多久?肯定也不只两天吧?”张蓉蓉也不答。

  “够了!如果他不比我们厉害,凭什么修复那套戏法?”鬼马张瞥了瞥唐易思,又看了看罗四两,“不是我们对他要求高,而是他必须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情。”这话一出,唐易思便愣住了。

  罗四两轻轻吐出了一口气,道:“没事,来吧。”

  全场再度默然。少顷,鬼马张对张志峰喝道:“志峰,给小罗爷演示百变鸳鸯壶的制作程序。”

  张志峰点了点头。他的话很少,一看就知道是那种醉心于研究的痴狂人物。他伸手在桌子上端起一个小小的茶壶,展示给罗四两看。

  罗四两把目光集中到茶壶之上。这茶壶样貌寻常,铜皮,通身深棕色,茶壶上方有一个壶环,看起来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普通茶壶。

  张蓉蓉突然道:“阿爹,二叔,让我来给小罗爷演示吧,志峰嘴笨,怕是说不清楚。”

  鬼马张只是站着,不置可否。张瑞安瞥了鬼马张一眼,嘴角露笑,对张蓉蓉道:“行,去吧。”张蓉蓉展露笑颜,上前替换了张志峰。

  鬼马张用余光瞥了瞥张瑞安,张瑞安却扭过脑袋,假装没看见。

  张蓉蓉把茶壶端在手上,对罗四两说道:“这是我们张家的百变鸳鸯壶。以茶壶酒壶做戏法道具,并不少见,但我张家之物却繁复很多。寻常的茶壶能倒出两三样不同的酒水或是饮料,就算不错的了。可我张家却不一样。你别看这茶壶只是小小一物,里面却可倒出百样饮品,比寻常彩壶强了数十倍,所以才得名百变鸳鸯壶。”罗四两点头。

  唐易思也在一旁叹服地颔首。忽然之间,张瑞安和鬼马张都扭过头看着他。唐易思顿时尴尬起来,可他愣是装作没看见,还是盯着张蓉蓉。只是,张蓉蓉这会儿也不解释了,也盯上了唐易思。

  唐易思这回真没辙了,摸了摸鼻子,干笑道:“那什么,要不我先去收拾一下?”

  鬼马张淡淡道:“志峰,带客人去休息。”

  “请。”张志峰站在唐易思身旁,闷闷道。

  唐易思愤懑地看了几人一眼,跟随张志峰离去。

  等唐易思走了之后,张瑞安也问鬼马张:“大哥,要不我们也去歇着?这里可是要讲好半天的。”

  鬼马张像根竹竿一样杵在原地,说:“我不累。”

  张瑞安没好气道:“那你在这儿杵着吧,我先走了。”

  鬼马张继续黑着脸站在现场。一时间,气氛稍稍有些尴尬,鬼马张却似乎毫未察觉,依旧像擎天铁柱一样杵在那里。

  张蓉蓉只能忍着别扭往下说:“正因如此,所以这壶内的设计非常精细和繁复。所以,我接下来讲述的所有制作手法你都要听仔细,还要记住了,不然你两天时间是不可能学会的。清楚了吗?”

  罗四两微微颔首:“听清楚了。”

  “好。”张蓉蓉应一声,就开始为罗四两讲解起来。可听了半晌,罗四两却面露茫然之色,最后竟有些分神。

  张蓉蓉见状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懂吗?”

  罗四两还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鬼马张见到罗四两这般模样,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罗四两紧皱眉头,顿了顿,才说:“抱歉,我想先去休息一下。”

  鬼马张听到这话,一甩手,生气地走了。张蓉蓉无奈地叹了一声,带着罗四两去了客房。

  京城何家的书斋里,何青怡和何老爷子已经翻了好几天书了。

  “哎呀。”何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重重出了一口气。他把老花眼镜摘下,又喝了一口茶水,然后捏着眉心缓解眼部的不适。

  何青怡还在翻那些老旧的笔记,扭头问道:“爷爷,你累了吗?”

  何老爷子点点头,叹了一声:“累了,老咯,是老咯,以前打仗的时候我可以好几天不睡觉,现在不行了,年纪大了。”

  “那爷爷你先休息一下吧,我继续找。”

  何老爷子点点头,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何青怡继续仔细看笔记。这都是很多年前的笔记,很多字迹都模糊了,没办法快速搜索,只能一点点认真看过去。可这里的资料太多了,一摞一摞堆满了半屋子。半晌之后,何青怡放下手上的笔记,又拿起一份泛黄的旧报纸。看到这堆积如山的资料,何青怡也有些气馁,问:“爷爷,你确定是在这里面见到过单义堂几个字吗?”

  何老爷子道:“对,我是看过,就在你太爷的遗物里面。但是具体在哪儿我给忘了,只能慢慢找了。”

  何青怡皱眉道:“爷爷,您也不知道收拾收拾,什么资料都不舍得扔。现在这么多东西,怎么这么乱呀?”

  何老爷子呵斥道:“这叫什么话?这都是你太爷留下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扔了?你给我轻着点,别给弄坏了,不然我不给你找了。”

  何青怡无奈了:“那能不能找两个人帮忙啊?”

  何老爷子没好气道:“你说呢?这都是你太爷留下的东西,可能有什么随手记下来的机密,能让别人随便看吗?再说了,外人没轻没重的,把东西弄坏了怎么办?”

  何青怡无语了。何老爷子冷哼一声:“你找不找?你不找,我就把东西收了啊,我还懒得陪你了。”

  “好好好,好爷爷,我找还不行吗?”何青怡挤出满脸笑容,继续翻着资料。她算明白了,太爷留下来的东西,爷爷是一点都不舍得扔的,什么玩意儿都给留下了。单装太爷的遗物,就专门用了一个大仓库,还是按照放文物的标准配置的。还能说什么?只能是慢慢翻呗。

  何青怡知道单义堂对罗四两很重要,所以不管什么蛛丝马迹,她都一定要帮他找到的。

  过了许久,何老爷子却是不行了,捶捶老腰,站了起来,疲惫地说道:“丫头,你先找着吧,我下去躺会儿。”

  “那我扶您过去吧。”何青怡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可能是坐在地上太久了,猛地一站起来,她的大脑有些缺氧,身子也打了个踉跄,一不小心就把旁边一摞资料给撞到了。

  “哎哟喂!”何老爷子大惊失色,“丫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捡起来,别给我弄坏咯。”何青怡不敢怠慢,赶紧蹲下来收拾。就在此时,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疑惑地“咦”了一声。

  噩梦重演

  晚上,罗四两又做了同样的梦,梦见了往日的温馨,梦见了他父母凄惨的模样,还梦见了卢光耀被巨蟒缠身也不忘喊着让他为单义堂翻案。罗四两很害怕,害怕得想吼出来,张开了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无限的恐惧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一遍又一遍,让他几乎崩溃。

  从噩梦中醒来之后,罗四两却只是坐在床上发呆。昨晚梦到的恐怖画面,他都不记得了,唯独记着那种恐惧而绝望的情绪。

  “四两,走,吃早饭去。”唐易思过来叫罗四两。

  “哦。”罗四两有些失神地应了一声。

  唐易思道:“快洗把脸过去吧。”

  罗四两站在脸盆前,看着水盆里面倒映着的自己的脸,怔怔出神。

  “四两。”唐易思端着一大碗粥,又过来叫他了。

  “哦,马上。”罗四两回过神来,用冷水泼向自己的脸庞,面部受冷水一激,脑子都清醒了不少。洗漱之后,罗四两去了张家饭厅吃饭。

  鬼马张见到罗四两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连饭都不吃了,扔下筷子就走了。

  张蓉蓉面露尴尬之色,对罗四两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拿。”罗四两道:“都可以。”张蓉蓉站起了身。

  张瑞安看了看罗四两,也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唐易思也终于瞧出不对来了,问罗四两:“四两,你怎么了?”

  罗四两摇头:“没什么……”

  唐易思道:“是不是没休息好,还是那日的对决留下的后遗症?”

  罗四两望了望门外,有些失神地说:“我只是丢了一些东西,一些曾经困扰我的东西,一些曾经差点逼死我的东西,一些曾经让我无比愤恨的东西。可……真等丢了之后,我却……”

  张蓉蓉端着碗筷出来,听到这话愣住了。

  早饭过后,张蓉蓉继续教导罗四两学习装配百变鸳鸯壶。罗四两依旧是魂不守舍,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听不懂。张蓉蓉教得也有些气馁,鬼马张更生气了,对罗四两也失望极了。

  京城那边,何青怡仍在翻看一本污损的破旧笔记,笔记上写了单义堂三个字。但是因为笔记被打湿过,许多文字都已经看不清楚了。

  何青怡仔细看着,依稀辨认出几个文字,低声念道:“情况紧急……失败……成……全都仰仗单义堂了,但愿……但愿什么呀?后面还用笔画了好多次,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翻过好几页污损的,最后才看清一行字:“哈哈,何义天真乃奇人也。”其余的又看不清了。

  “爷爷,太爷留下的笔记怎么这么模糊啊?你不是说你都好好保护的吗?”何青怡有些埋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有关单义堂的材料,结果什么都看不清楚,这让她很是气馁。

  何老爷子没好气道:“这能怪我吗?在我手上肯定没有污损,这是拿过来就是这样的。”

  “是吗?”何青怡老大不乐意了。

  何老爷子伸手道:“你拿给我看看。”

  何青怡把笔记本交给了何老爷子。何老爷子翻看了几下,点头道:“这个我有印象,这不是你太爷的,这是你太叔爷的。”

  何青怡一愣:“我太叔爷?”

  何老爷子颔首,道:“是啊,这应该是你太叔爷当年的工作记录,你太叔爷以前是情报机构领导,所以需要记录一些笔记,这可能就是其中一部分吧,只是污损得太严重了,看不出具体写了什么。”

  “情报机构领导?就是那种地下的情报工作者吗?”

  何老爷子解释道:“不完全吧,你太叔爷的工作范围更广一些,以前还有一个代号的。”

  何青怡好奇问道:“叫什么啊?”

  何老爷子指着笔记本上一朵褪色的红枫叶说道:“红叶先生。”

  夜晚,鬼马张站在张家灵堂前。

  张瑞安进来了,先给祖先敬奉了香火,然后对鬼马张道:“大哥,烦着呢?”鬼马张不想理他。张瑞安又道:“罗四两让你失望了?”

  鬼马张冷冷出声:“废话。”

  张瑞安道:“我也觉得奇怪,这孩子的样子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就这副样子,哪里有当初卢爷说的那般风采,不会是得什么病了吧?”

  鬼马张眉头皱得紧紧的:“他得什么病我不管,但就他表现出来的这副样子,他能做到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吗?”

  张瑞安苦笑:“可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儿子,我不相信那个人的儿子会这样平庸。”顿了一顿,张瑞安又道:“大哥,你打算怎么办?”

  鬼马张道:“还能怎么办?跟原先说的一样,学不会百变鸳鸯壶,就让他给我滚蛋。”

  张瑞安又道:“那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呢?”

  “还给他吧。”

  张瑞安看了看他大哥,说道:“当初那个人把这东西交给我们张家,是用来还张家传艺之情的,还说这上面记载了青空凌云戏法的秘密,看懂了能让我们张家的机关术更上一层楼。”

  鬼马张皱紧了眉头,说:“我张家机关术还需要他完善?”

  张瑞安闻言,怪异地看了鬼马张一眼。鬼马张一拂手,不悦道:“哼,再说了,他那套破戏法,我还没有兴趣研究呢。”

  张瑞安却道:“大哥,不是没兴趣,怕是研究不会吧,你都研究这么多年了,也没有研究出个结果来。”鬼马张脸都黑了。张瑞安毫无察觉,还在问:“哥,你说他给咱们的东西不会是假的吧?”

  鬼马张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一想到研究这么多年的东西有可能是假的,他真的受不了,冷声道:“应该不会。”

  “那可说不好,他骗你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张瑞安再道,“当年他不是说不跟你抢小芬的吗?哦,对了,他是没抢,是小芬死活非要跟着他的。”

  鬼马张一张黑脸瞬间转成黑红色,拿着一个小册子扔在张瑞安身上,怒吼道:“滚!”

  张瑞安接过册子,见大哥发火了,一缩脖子赶紧跑了,一边跑一边嘟囔:“至于吗?小心眼儿,这么多年都不忘。要不是有这茬子事,你会发愤图强成为鬼马张?”

  鬼马张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了个够呛。

  张瑞安出去之后找到了罗四两,直接把小册子交给了他。

  罗四两先是惊愕:“你们怎么会有我父亲的东西?”

  张瑞安悠悠一叹:“你父亲曾经来过张家学艺。”

  “什么?”尽管罗四两心中早有疑惑,可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他迅速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赶忙问道:“可……可张家机关术不是不外传的吗?”

  张瑞安解释道:“因为他是卢爷带来的,他是卢爷选中的单义堂接班人。”

  “什么?”罗四两大吃一惊,顿时心乱如麻。

  张瑞安叹了一声,说:“没有我们单义堂相助,你父亲凭什么能超越你爷爷那么多?他凭什么能冠压全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这个词在罗四两心中变得既沉重又神圣,还有一些排斥。罗四两有超忆症,能记得许多东西,但唯独记不清父母,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不知道是真的记不清,还是不敢记清。

  至于卢光耀,那是曾经给他带来过温暖的人,也是把他从无边无际的寒冷中拉出来的人。只是,罗四两怎么也没想到卢光耀居然跟他父亲扯上了关系,也没想到他父亲居然是师父曾经选定的单义堂接班人。

  罗四两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现在回头想想,自己被卢光耀找上,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故意?卢光耀究竟是偶然来到江县,还是特意过来寻他的?罗四两不得而知。

  罗四两有些哭笑不得。他和他父亲两代人都跟单义堂牵扯那么深,他爷爷却毫不知情。若不是因为那个骗子周德善,卢光耀恐怕也不会露面吧。可他露面了,也没有告诉爷爷实情,或许是想抹掉父亲跟单义堂的牵扯吧。毕竟父亲是立子行的英雄,单义堂却是人人唾弃的对象。

  罗四两坐在了房子屋顶,望着外面农田怔怔出神。他现在才知道,父亲当时出国,除了弘扬中国戏法之外,也是在为单义堂找一条出路。他想兼收并蓄,看看能否借鉴国外的魔术,复原出那套戏法。只是可惜,他父亲英年早逝,一切都没有了。

  罗四两在屋顶上坐了好一会儿,风吹拂着他的脸,吹得他眼睛都干了,也吹得他思绪都乱了。过了好久,屋顶爬上来一个人,是张蓉蓉。

  张蓉蓉今天穿着一身干练的练功服,脚下蹬着一双千层底布鞋,敏捷地翻上屋顶,往前两步就坐在了罗四两身旁,望着前方,捋了捋额头上有些凌乱的刘海儿。风吹来了,张蓉蓉刚刚整理好的刘海儿又被吹散了,她无奈地笑了一下,索性不再管它。

  清风吹在屋顶的两个人身上,张蓉蓉身上的清香也被秋风吹进了罗四两的鼻子里面,扰得罗四两思绪更加纷乱了。

  “哎,你钻来屋顶上干吗啊?”张蓉蓉问了一声。

  罗四两看着前方,回道:“上来吹吹风。”

  张蓉蓉嗤笑一声,又问:“你是不是觉得很难接受啊?”

  罗四两低着脑袋,露出复杂的笑容。

  “不说你了,就连我都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了,我阿爹跟二叔居然什么都没说,瞒得太紧了。”张蓉蓉叹服地说,“我听说了,你阿爹真的很厉害,我们百变鸳鸯壶的最快组装速度就是你阿爹做到的。”

  罗四两轻轻叹息一声,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张蓉蓉看了看罗四两手上拿着的册子,道:“这是你阿爹留下的遗物,翻开看看吧。”罗四两手上抓着册子,却迟迟没有翻开。

  张蓉蓉诧异,又问:“你是不敢翻开吗?”

  罗四两闻言,手指扣着册子,骨节泛出白色。

  张蓉蓉自顾自道:“我很早就知道你了,也知道你很厉害,可你表现出来的模样和我知道的不一样。但我知道,你心里有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就像这个册子,你没有勇气翻开,也是因为你没有勇气面对过去,无法跟过去的自己和解。其实,一直在较劲的只有你自己。”

  罗四两沉默了。张蓉蓉看了罗四两一眼,起身离开了。

  罗四两又独自一人坐在房顶上,怔怔地看着手上的册子。夜晚的风很凉,吹得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良久之后,他才苦笑一声,伸手搭在了册子上,轻轻翻开一页。这一页翻开,仿佛用完了他全部的力气。

  册子扉页上写着一句话,罗四两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父亲的笔迹:“欲向苍穹问天高,粉身碎骨亦不悔。”

  是夜,罗四两又梦到了那个恐怖的画面。

  只是今晚,梦中的罗四两没有害怕得大叫,而是茫然地站在了原地。他看着父母逗弄他的温馨画面,看见父亲从高空坠落的可怕样子,看见母亲被汽车撞飞的凄惨模样,看见卢光耀被巨蟒缠身的痛苦表情。

  同样的画面一遍遍地回放,梦中的罗四两却像个看客一样看着。“欲向苍穹问天高,粉身碎骨亦不悔。”他低声念叨这句话。眼前的画面一幕幕重复,他嘴里的话语也一遍遍重复。

  最后,眼前的画面突然迟滞起来,所有的画面都慢慢暂停下来。

  罗四两主动朝着画面中的他们走去,先是走到自己父亲面前,看着自己父亲的脸庞,低声道:“对不起,爸爸。”

  接着,他又走到母亲身边,依偎在母亲怀里,轻声说道:“对不起,妈妈。”

  然后,他走到卢光耀身边,低声说道:“对不起,师父。”

  最后他来到自己身边,看着恐惧的、无助的自己,还有躺在摇篮里牙牙学语的自己,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道:“对不起……罗四两……”说完这句话之后,眼前所有的画面彻底粉碎。

  罗四两流着泪从梦中醒来,经此一梦,他终于跟自己和解了。

  机关戏法

  翌日清早,唐易思走进罗四两的房间:“四两,吃……欸,你醒了?”

  罗四两露出微笑:“是啊,醒了。”

  唐易思瞧了瞧罗四两:“精神头不错啊,看来恢复得差不多了,走啦,吃早饭去。”

  “好啊。”罗四两爽快地应了一声,和唐易思一起去了张家饭堂。

  “张爷,早。张二爷,早。张小姐,早,志峰,早。”

  罗四两主动给众人打招呼,几人却都是一愣。

  张蓉蓉呆愣道:“早……你……你想吃点什么?”

  罗四两回答:“都行。”

  张蓉蓉起身:“那我去给你拿。”

  罗四两点点头:“多谢。”然后又对鬼马张道:“张爷,饭后我想学一下百变鸳鸯壶。”鬼马张看了罗四两两眼,点头道:“好。”

  饭后,几人来到了后院,还是张蓉蓉给罗四两讲解。

  张蓉蓉尽量把每个步骤和安装手法都讲得细致全面。罗四两一直没有什么反应,就是静静看着。张蓉蓉中途询问了罗四两好多次,罗四两每次都让张蓉蓉继续讲她的就好,几次下来,张蓉蓉也就丧失了继续询问罗四两的兴趣了,只能尽量讲得仔细一点,认真一点。

  鬼马张皱着眉头看着罗四两,神色中有些疑惑。

  三人连午饭都没有吃,一直讲解到了下午三点多。张蓉蓉用了五个多小时,才勉强把百变鸳鸯壶的组装步骤讲解完成。她大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灌了好大一口水,然后问罗四两:“记住多少了?”罗四两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见到此景,张蓉蓉心里骤然一沉。鬼马张的脸色也不由得黑了许多,心中有压不住的怒火。

  “哎,讲完了啊,要不先吃点东西吧?”张瑞安走了过来,叫几人先去吃饭。

  张蓉蓉立马道:“那先吃饭吧,我真的饿了,吃饭去吧,阿爹。”

  鬼马张不为所动,淡淡道:“要去就自己去,我在这里看着他组装,也不差这么点工夫。”

  张蓉蓉面容一僵,正欲劝说。鬼马张却率先开口,对罗四两冷淡说道:“开始吧。”

  罗四两点了点头,走到了桌子前面。

  张蓉蓉求助地看着张瑞安。张瑞安却扭开了脑袋,根本不与张蓉蓉的目光接触。张蓉蓉气得牙痒痒,她二叔总是这么无赖。

  罗四两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零件。鬼马张没有让罗四两自己锻造零件,只考他的组装能力,毕竟百变鸳鸯壶的组装已经足够复杂了。

  彩法门的戏法跟别的行当不一样,除了努力之外,还需要更多的天赋。不然就算再努力,再拼命,顶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机关高手,却不可能成为一个机关大师,因为机关大师要求的是要有足够的创造力。

  鬼马张现在考验的只是组装能力,不是创造能力,这已经够给罗四两面子了。如果罗四两连这个都做不好,那他真的失望了。

  罗四两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各种东西,选了一根铁丝,两手扭动,几个眨眼的时间,就折出来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状铁环。

  张瑞安微微讶异:“六瓣兰花扣,折得不错啊。”

  这兰花扣一共有六朵花瓣,之后,每一朵花瓣都会装一根管子,通过手法和机关的振动,让管子相互连接,产生许多种变化。所以,兰花扣是组装百变鸳鸯壶的基础,看似简单,实则对手法要求很高。

  罗四两能完成这个兰花扣,在场几人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他是卢光耀的徒弟。只是他们也有些疑惑,罗四两打得这么熟练和精准,完全不像初学者,难道之前就有学过?鬼马张皱眉沉思。

  罗四两打好兰花扣,拿起了特制的空心软管开始组装。看到这里,在场三人齐齐一愣,但是谁都没有说什么。罗四两动作很快,不断连接,少顷,手上就多了一摊线圈机关。

  张瑞安看得纳闷,低声道:“这是什么啊?七星兰花林吗?不对啊,怎么还有万线林也弄进来了?完全乱了吧。”

  “呃……”张蓉蓉刚想出声提醒,被鬼马张一个凌厉的眼神瞪过来,愣是把嘴边上的话咽了下去。

  “看好了。”罗四两淡淡出声,双手启动,手上动作快如闪电。材料在对面几人面前晃来晃去,都快带出残影了。

  对面三人立刻把眼睛瞪大,紧紧盯着罗四两的动作。他们看得真切,罗四两的组装方式跟他们教的不一样。原本张家几人还以为罗四两记混了,开始胡乱组装,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他的组装极有章法和逻辑,并不是在乱来,这就让张家几人心中打起鼓了。张家几代人用了数百年时间研究出来的组装手法,就被人这样破了?

  “他比那个人厉害。”鬼马张吐出一口气,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昨天还跟丢了魂一样的人,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鬼马张和张瑞安对视一眼,都怀疑到了昨晚给的那个小册子。上面不会真记载了什么秘密吧?两人心里同时一震。

  半晌过后,罗四两已经把内部构造组装完毕,开始连接外壶了。

  鬼马张出声打断道:“先等一下。”罗四两闻声,停下手中动作。

  张家三人立刻上前,拿起罗四两组装好的内部构造仔细观瞧起来。鬼马张还用手拨弄,又把罗四两组装好的拆开来观瞧。罗四两就在一旁看着,什么话都没有说。张家三人却越看越心惊,脸上都带了些惊疑不定之色。张瑞安扭头,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你装的?”

  罗四两顿时无语。这不废话吗?你都站这儿看半天了。

  话一出口,张瑞安也觉得不对,改口道:“你是第一次装百变鸳鸯壶?”

  罗四两点点头,说:“第一次。”

  鬼马张补充道:“家里人有没有教过你?”

  “没有。”罗四两说。

  张瑞安微微颔首,又摇了摇头,不解道:“可你怎么能在看了一遍的情况下,把百变鸳鸯壶组装起来?不仅如此,你还创新了组装方式,比原来的方式更加简单,也更加合理,这……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鬼马张沉着脸,道:“百变鸳鸯壶是我们张家人用了数百年时间才不断发展完善到今天这样一个地步的。你只看了一遍,怎么可能抵得上我们张家几代人数百年的努力?”

  张蓉蓉也好奇地看着罗四两,心想:难道他之前都是在故意藏拙?

  “不可能啊。”鬼马张依旧喃喃。罗四两却道:“你们不是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不可能吗?”对面三人齐齐一怔。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饭堂里的唐易思盯着满桌饭菜咽口水。他饿了,他想吃饭,可是张瑞安的儿子张志峰一直冷冷盯着他,让他不好意思动手。唐易思忍了半晌,见还是没人过来,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对张志峰说道:“大哥,他们什么时候过来?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啊?”

  张志峰面无表情道:“不知道,等着吧。”

  “我等着可以,但是饭菜等不了啊,你看看,都快凉了。”

  张志峰木然回道:“可以加热。”

  唐易思一声哀叹。他跟这个榆木脑袋是说不清楚了,没办法,只能流着口水继续熬着了。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饭桌上的饭菜也仅剩下最后一点余温。一直到唐易思饿得快没有知觉的时候,那边终于好了。

  “哈哈哈……不错,果真不错。”房外传来了张瑞安爽朗的笑声。

  唐易思抬头往房门外面看去,只见几道人影缓缓走来。

  张瑞安笑容满面,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后面去了。鬼马张也神色振奋,黑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兴奋之色。

  “志峰,开饭吧,”张瑞安大手一挥,“去把家里酿的酒拿来。”

  “您要喝酒?”张志峰微微一愣。他老爹是张家的制作大师,最擅长锻造制作,所以双手也非常宝贵,很少喝酒。可今日,他居然主动说要喝酒了。

  张瑞安笑着说:“今天高兴,稍微喝一点,自家酿的米酒,度数很低,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快去吧。”

  “哎。”张志峰应了一声,匆匆跑开了。

  “来,请坐。”鬼马张招呼罗四两坐下。

  罗四两道谢之后,坐在了唐易思身边。等罗四两坐下之后,唐易思立刻开始抱怨诉苦:“大哥,你们可回来了,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饿死在这里了。”

  罗四两没好气道:“你不是吃过午饭了吗?我们这些人忙一天了,一点东西没吃,也没叫什么,你好意思吗?”

  唐易思委屈道:“那能一样吗?你们都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有精神食粮当然不觉得饿啊,我没什么事情干,只能想着吃了。”

  鬼马张黑着脸,冷哼一下:“明天你跟着我吧。”

  唐易思闻言大喜,对鬼马张感谢道:“多谢张叔叔。”他又扭头对罗四两道:“哎,四两,咱们可以一起学了。”

  罗四两摇摇头,说:“我不跟你一起学,我跟张姑娘学。”

  “啊?”唐易思当时就是一愣。

  这时,张蓉蓉一个森寒的眼神看过来。唐易思顿时打了个哆嗦,女魔头惹不起!

  张志峰很快就把酒坛子搬来了,给每人都倒了一点。自家酿的米酒,稍稍有点酒味,主要是以甜为主。

  “来,举杯。”鬼马张不善言辞,不会说什么场面话,更不会说什么祝酒词了。他只是举杯,对罗四两说道:“一切拜托了。”

  罗四两点点头,郑重道:“您放心,我必定竭尽全力。”刚刚他已经用实力证明了他的天分,无论是机关设计还是机关制造。

  鬼马张是机关大师,张瑞安是制造大师,两人都有自己的侧重点。下一代的张蓉蓉和张志峰两兄妹,也同样如此。罗四两却几乎是一个全能王,就跟祖师爷附体似的,让张家人在震惊之余也多了许多惊喜。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罗四两跟着张蓉蓉学习张家的彩法门戏法。张家机关让罗四两大开眼界,也让他脑子里面多了许多新的想法。罗四两的表现也让张家人很惊讶。不管什么东西,他看一遍就会了,稍微想一会儿,就能提出更好的方案,把机关的完善程度再往上推一推。

  这段时间,整个张家都处于热火朝天的状态中,每个人都雄心勃勃,埋头苦学。

  京城,何青怡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急地问爷爷:“爷爷,博物馆的专家不是说今天就能把笔记本上的文字修复出来吗?怎么还不来啊?”

  何老爷子头疼道:“丫头,现在才早上九点,你就不能等等吗?”

  何青怡还是焦急难耐。

  何老爷子见状,也起了疑心,问道:“你到底哪个朋友跟单义堂有关系,让你这么上心啊?是你谈的对象吗?”

  何青怡脸红了,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外面一人拿着资料过来了。

  罗四两在湘西待了一段时间,几乎掌握了张家所有的机关戏法。

  鬼马张原以为罗四两就算再天才,也需要两三年才能到达这个地步,可现在,罗四两不仅学会了他们的机关戏法,还帮他们把机关给完善了。张家人情没送出去,反倒还欠了人家人情。鬼马张很头疼。

  唐易思就头疼加肉疼了,因为鬼马张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全出在他身上了。可他也没有办法,张家的机关戏法是行内最好的,多少人想学都学不到。要知道,戏法艺人把机关门子看得比命还重要,多少人连亲儿子都舍不得传,更别说外人了。很多人非得临死前,才舍得把机关门子给说出来。正是因为立子行内敝帚自珍的习惯,许多优秀的戏法都没能传承下来。几千年里,太多优秀的戏法湮灭了,很可惜。

  现在唐易思有这个机会跟着张家学戏法,还是鬼马张亲自教学,简直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要是他受不了想逃走,估计要被唐家老爷子吊起来打了。但是唐易思心里也不服气,这份罪也不能他一个人受啊。于是,他拉着罗四两,说是要给罗四两传授唐家丝法门的戏法。原本罗四两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唐家,丝法门的戏法也是他需要学的。现在唐易思主动提出,学习计划就提前了。

  张蓉蓉当然不同意了,毕竟罗四两还在学习张家戏法,哪有时间去学别的东西,这不是捣乱吗?

  罗四两倒觉得并无不可。别看唐易思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本事也是半点都不弱的,不然唐家的扇子能传到他手上吗?上次罗四两在湖天会馆跟魔术界众人斗艺的时候,唐易思也露了一手,同样惊艳全场。

  唐易思这次是冲着出气来的,所以教罗四两的戏法都是最难学的,而且一次性教很多,时时刻刻准备挑刺儿骂人。但罗四两的天赋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反倒是他自己欲哭无泪。唐易思再一次被打击了,只能继续忍受鬼马张的折磨,还有张蓉蓉的嘲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罗四两的学习速度太快了,没多久就把张家的机关术全都捋了一遍。直到有一天,鬼马张把罗四两和张蓉蓉叫到了跟前。

  鬼马张沉默了一会儿,说:“四两,我们张家的本事,你也学得差不多了。”罗四两默默点头。

  张蓉蓉神色不禁微微一变。罗四两学完了张家戏法,就代表着他要离开湘西了。一想到这里,张蓉蓉的心就没由来地慌乱起来,牙齿也轻轻咬住了嘴唇。

  鬼马张继续道:“你是个天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卢爷最终会选择你,因为你真的有这个资格。努力吧,单义堂的污名能不能洗刷,就看你的了。我们这些活着的,还有那些死去的,都在看着你。”

  罗四两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

  鬼马张缓了缓,把内心的复杂情绪都排出去,接着道:“四两,张家机关术不得随意外传,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您放心,行有行规,我心里有数的。”

  鬼马张再度颔首:“你也不必觉得对我们张家有什么亏欠。你虽然学了张家机关术,但也完善了我们的技法,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你。”

  罗四两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

  张瑞安看了看鬼马张,心中有些诧异,他大哥话一向很少,今天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

  京城的胡同深处,读完复原后的文字,何老爷子和何青怡都甚是吃惊。他们也没想到这个被血渍染红的小本子居然还藏着这样的秘辛。

  这本子不是什么机密物件,是何青怡太叔爷的私人物品,类似于日记本,但也不完全是。这个本子也不是他记录工作的,而是随手记录的支零片碎的感想和话语。可就在这支零片碎的话语里面,何青怡和何老爷子却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何老爷子有些惊疑不定。何青怡则是骇然,喃喃自语道:“原来他说的是真的,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那后来又怎么样了……”想着想着,她忽然轻呼了一声“不行”,站起身就往外面跑去。

  “丫头,你去哪儿?”何老爷子在后面喊道。

  何青怡没理他,一个人跑了出去,坐车直冲学校,找到了于小婷。

  于小婷被何青怡的慌乱弄得心里一紧,正欲询问,就听何青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婷,我知道单义堂出事的真相了……”

  “什么?”于小婷顿时一惊。

  不久之后,湘西的某扇房门被“砰砰砰”地急速敲响,接着迅速传来唐易思焦急的声音:“四两你在吗?我有急事跟你说。”

  单义堂秘辛

  “什么?”

  “竟有此事?”

  听完唐易思的一席话,张家众人都有些惊疑不定,罗四两也紧紧皱着眉头。

  唐易思叹了一口气,看着罗四两说:“事情就是这个事情了,何青怡也没有把话说清楚,非要见到你才肯把所有事情说出来。但是看她那言之凿凿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胡说。”

  罗四两沉吟了一会儿,沉声说:“我看得出来,何青怡的言行举止和气质,无一不说明她的出身很高贵,这次她怕是真的查到了什么。”

  唐易思问道:“四两,你是说……何青怡真的找到点东西了?”

  罗四两颔首沉声道:“恐怕不止一点,她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然不会这么想尽办法找我。”

  在场众人心中都微微一惊。

  罗四两扭头对鬼马张道:“我要回去。”

  鬼马张皱眉,迟疑道:“你回去是可以,但……你的身份呢?”

  罗四两道:“没事,我的身份没几个人知道,而且何青怡会帮我保密的,您放心,我有数。”鬼马张点点头。

  “我也要去。”张蓉蓉突然出声。

  “蓉蓉,别胡闹。”鬼马张顿时眉头大皱,沉声道。

  唐易思也道:“是啊,我们是去办事的,又不是去玩的。”

  张蓉蓉对着唐易思怒道:“你这样的货色都能去,我凭什么不能去?”

  唐易思气得够呛:“什么叫我这样的货色?我差哪儿了?我……”

  张蓉蓉挑衅问道:“所以你是想跟我比比咯?”

  唐易思脸都绿了。张家祖上是给皇家设计墓葬的,他们的机关术可不只是戏法机关,还有很多攻击性的机关。当年,张家也是单义堂的一大战略武器。唐易思为什么这么怕张蓉蓉?就是因为这个。

  鬼马张见状,呵斥道:“蓉蓉。”

  罗四两顿了一顿,对鬼马张说:“张爷,这次估计是有大事,所以我希望单义堂还在的各家各户都能有人在,到时候遇上事也好有个商量应对。唐家是唐易思,张家最好也出个人吧。”

  张蓉蓉闻言,骄傲地看了一眼罗四两,然后期待地看着她老爹。

  鬼马张沉声道:“那可以让志峰去。”

  罗四两答应道:“行啊,志峰愿意去就最好。”

  张志峰直接拒绝:“我不去。”

  张瑞安也劝道:“大哥,你就让蓉蓉去吧,年轻人多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你也不想蓉蓉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吧?”

  鬼马张眉头皱得更紧了,深深地拧成了一个川字。张蓉蓉希冀地看着她老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少顷,鬼马张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随便你们,想去就去吧,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再摇摇头,踱步到后院。

  张蓉蓉顿觉心里难受,看着鬼马张的背影,久久不愿意挪开眼睛。

  翌日,罗四两、张蓉蓉、唐易思一行三人离开凤凰,前往县城。分别之时,鬼马张一直没有露面,张蓉蓉是带着泪水上车的。

  张瑞安送走他们之后,回到鬼马张房里,有些不解地说道:“大哥,你这又是何必呢?蓉蓉都要走了,你也不出去看一眼,当年那点恩怨真的那么重要吗?蓉蓉是哭着上车的,你知道她有多难过吗?”

  鬼马张坐在光线阴暗处,沉默良久,才哑着声音说:“我不送她,不是因为当年的破事。我知道她会难过,但我更怕她看到我难过。”

  张瑞安一怔,再看他大哥,才发现他两眼已经通红。

  京城。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良久,何青怡才继续道:“事情就是这个事情了,我在本子上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了,至于更多的细节,我就不知道了。”说罢,目光复杂地看着罗四两。

  罗四两沉默着。张蓉蓉也眉头紧缩,面沉似水。

  唐易思则是满脸不可置信。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也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可能是这样。”

  “这不可能!”唐易思咆哮一声,脖子上的青筋都鼓动起来了,红着眼睛吼道,“我们单义堂用几百条人命,换来的就是一个无用的笑话吗?我们背负了半个多世纪的污名,到后来就只是变成了一个无用的笑话?那我们这些年的坚持,又是为什么?我们这些人受了几十年的辱骂,又是为什么?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的屈辱,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哈哈哈……”唐易思吼着,又笑了。他苍凉地笑着,疯狂地笑着,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落在地上却溅不起半点泪花。

  何青怡心中也难受得厉害。见到唐易思如此疯狂的模样,她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滋味,说:“虽然结果是这样的,可他们还是英雄,他们不是汉奸,他们是英雄。”

  “那不一样!”唐易思狂吼一声,“这根本不是英雄,这不是我们要的英雄。那么多条人命换来的,怎么可以是毫无用处的东西?怎么可以?他们是什么,就是被利用的工具吗?你知道我们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们这几代人都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吗……怎么可以,他们怎么可以不是英雄?他们怎么可以毫无用处……”

  唐易思状若癫狂,何青怡却无言以对。

  罗四两坐在椅子上,抓着椅子扶手的双手显得异常苍白,骨节高高凸起。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此时的他面无表情,语气也很平静,跟疯狂的唐易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低沉着声音道:“我先走了。”说罢之后,罗四两没看任何人,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可是,开门的时候,他却忽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体,顿了一顿,继续往前走,只是稍显狼狈。

  何青怡看着罗四两的背影,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张蓉蓉也站起了身,什么都没有说,追着罗四两便出了门。

  到了门外,罗四两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又看了看朦胧不清的太阳,只觉脑子有点晕,脚步又多了几分踉跄。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一时间,他只觉心乱如麻,难受得厉害。

  就在这时,罗四两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扭头看去,是张蓉蓉,他不由得苦涩一笑。

  张蓉蓉笑得比他还苦。他们刚才都听到了一个同样的消息,一个足以改变单义堂命运的消息,一个足以让他们崩溃的消息。罗四两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单义堂一直不能被平反了,原因竟然是如此荒诞。这一刻,他心中的疑惑都解开了。

  为什么红叶先生和王三保没有把单义堂的功绩说出来?为什么让单义堂蒙冤这么多年?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死了。他们刚把消息带回去,就遭受了敌人的伏击,死在了战场之上。那本染血的笔记本就是红叶先生贴身放着的遗物。他们根本不知道单义堂的遭遇,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罗四两心中一直疑惑,哪怕红叶先生和王三保都死了,难道就没有别人知道单义堂的功绩了吗?难道他们的上司、同僚都在保密范围之内吗?难道单义堂用了好几百条人命换来的情报,都不足以被他们重视吗?但现在,罗四两终于明白了。

  红叶先生就是何青怡的太叔爷。当年何家有两个兄弟,老大和老二都早早地参了军,老大后来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立下了无数战功,才有了今日的何家。老二红叶先生却一直供职于国民党的情报部门。没错,他根本就不是共产党的地下情报人员,当初是为了保密需要,才故意欺骗单义堂的。可怜单义堂一众爱国的好汉就这样傻乎乎地相信了,并为之拼尽了一切。最后,情报是偷出来了,单义堂也被满门抄斩了。

  为什么没人知道他们是英雄?因为他们拿命换出来的情报根本没有半点价值,而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怜单义堂数百位好汉,为了一个笑话而付出了性命。他们到死都畅快地笑着,他们觉得自己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可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死亡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为什么没人知道单义堂的功绩?知道内情的人死了,偷出来的情报也没有半点价值,谁会注意这些?不会有的。

  为什么卢光耀和方铁口想尽了办法,却始终找不到半点相关记录?因为他们找错了方向,这件事情根本不是地下党经手的,怎么可能会有相关记录?又如何帮他们正名?

  可怜单义堂数百老少爷们儿,被人利用至斯,到死都还高喊着“死得其所”。

  可怜卢光耀和方铁口,奔波了大半生,苦熬了大半生,甚至费尽心思复原那套传奇戏法,希望引起人们的关注,希望重查单义堂事件,为单义堂正名。可他们不知道,哪怕复原了那套戏法,单义堂的污名还是洗刷不了。

  可怜单义堂后人,背负汉奸后人污名这么多年,受尽了歧视和屈辱,到头来竟然是这样一种结果。

  秋天了。北方的秋已经很带寒意了,但秋寒不如人心寒。罗四两现在一颗心都寒透了,独自坐在房间里面,茫然出神。这里是苗毅军的房子,罗四两一行三人也来到了这里。

  苗毅军知道单义堂的事情,内心也被狠狠地震撼了。事实上,尽管高管夫一直说单义堂是一群英雄,苗毅军也一直不太相信。数十年来,整个彩门都把单义堂钉在了耻辱柱上,只有单义堂残余下来的那些家族一直坚信单义堂是为国而死。可是现在他们才知道,单义堂其实是别人手下的一颗棋子,一颗可以随意欺骗、随意丢弃的棋子。

  事情的真相已经揭开,单义堂的后人们也陆续知道了这个真相,这一夜多少人未眠啊,多少人的心寒了一片。

  江县。方铁口站在清冷的院子里,星辉洒落满地。夜间的秋风吹来,很冷,方铁口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了,他却浑然不觉,如同一尊雕像立在院落中,只有永恒亘古的悲凉。往日里,方铁口的双眸总是闪耀着智慧,现在他眼中却光芒全失,只余下一片死灰。

  罗文昌披着衣服站在方铁口身后,长长一叹。

  良久之后,如同雕塑一般的方铁口终于动了。他眸子微微动了动,声音沙哑:“好一个红叶先生,好一个王三保,好哇……好哇……”

  湘西张家的机关锻造室,锅炉烧得火热,煤炭燃得猩红。

  鬼马张脱了上衣,抡着铁锤大力敲击铁块,发出“当当”的巨响。别看他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一身的腱子肉却比大部分年轻人强得多。

  对面的张瑞安用钳子夹住铁块,不断翻动,好让铁块铸成他们想要的形状。张志峰则在一旁掌控炉子的温度。

  “当……当……当……”鬼马张双眼冰寒,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

  张瑞安都没有时间翻动铁块了,因为鬼马张的动作太快了。其实张瑞安知道,他大哥并不是想锻造什么东西,而是在发泄,发泄他内心的苦闷。

  就这样过了半晌,鬼马张的汗水流了满身,力气也终于全部耗完了。再抡锤的时候,他手上已全然无力,铁锤掉落在了地上,他的身形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鬼马张手在颤抖,气喘如牛,汗水糊得他眼睛都睁不开,脚步踉跄地走出锻造室。

  张瑞安和张志峰看着鬼马张踉跄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江南之地,千丝唐家。

  梧桐树下,落叶随风。

  一老者在树下舞动折扇。折扇舞动,六把飞刀围着老者凌空转动,忽左忽右,御空飞行,一如神话小说中描写的剑仙。

  这便是江南千丝唐家的丝法门绝学,六剑归一。

  舞了一阵之后,老者一挥折扇,六把凌空飞行的飞刀,急速向前。只听得“突突突”一阵响声,六把飞刀全都扎在了梧桐树上,排成了整齐的一列。

  “唉……”老者深深一叹,扔掉了手上折扇,脸上全是苦涩。

  津门于家,于小婷匆匆赶回了家里,面露思索,沉默不言。

  晚餐时候,几人都在吃饭,于小婷突然说道:“爸,我有件事情想问您一下。”

  于保国端着碗筷,回道:“什么事情?”

  “您知道红叶先生吗?”

  于保国思索了一下,问道:“这人是干吗的?”

  “这人是民国时期国民党情报机构的一个官员,我太爷跟他打过交道吗?”

  于保国回道:“你太爷交际广阔,朋友遍布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至于这个红叶先生,我倒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来往。怎么了?”

  于小婷摇头:“没什么。”然后扒拉着碗里的饭。

  她看到了何青怡悄悄给她的东西,那上面除了单义堂的事情,还在角落重重写下了“于黑”两个字,可是前没头、后没尾,两人都弄不懂。所以何青怡没有跟罗四两说这件事情,而是让她回来向父亲询问。

  虽然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能把自己太爷的名字跟单义堂的秘辛放在一起,于小婷不相信这是巧合。

  何青怡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可何家还是灯火通明。

  何家有议事资格的人都回来了,何青怡刚进家门,也被请到了家里的大厅。她进门之后,发现家里长辈都沉着脸分坐两旁,何老爷子坐在正中,神色沉重得厉害。

  “爷爷,大伯,三叔,爸,大哥。”何青怡一一问好,何家嫡系最重要的成员都到了。

  “坐吧,丫头。”何老爷子对何青怡说道。

  何青怡心情很沉重,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反而充满了悲伤的神色。她也没心思找地方坐,就在门边找了个空地方靠墙站着了。

  现场的气氛依然压抑,谁都没有说话。只有何青怡大伯的儿子,何家年轻一辈里的老大何君安一直往何青怡这边看。

  过了半晌,还是何老爷子先开的口。何老爷子声音已经有些疲惫了,说道:“丫头,本来你不能参与家里的议事,但这件事跟你有很大关系,而且我们的观点也不一样,所以我们才叫你过来,问问你的意见。”

  何青怡顿了一顿,反问:“是单义堂的事吗?”

  “是。”何老爷子简短回答一句。

  何青怡眉毛当时就拧起来了,不满地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不一致的?单义堂的污名现在只有我们能洗刷掉,我们是唯一的知情者。他们是英雄,不是汉奸,他们都已经背负半个世纪的污名了,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何青怡的三叔摇了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帮他们洗刷污名对我们来说真的不难,单义堂当然可以由汉奸变成英雄,可我们呢?”

  何青怡神情一滞:“什么意思?”其他人面色也更加沉重。

  三叔也叹了一声:“丫头啊,你要知道是谁害得单义堂变成这样的,是你太叔爷啊。我们家跟你太叔爷不是嫡系,但他也是何家人。换句话说,是我们何家把单义堂害得这么惨的。”

  何青怡面色顿白。三叔无奈地接着说:“单义堂的案子翻不得,不然我们何家就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了。”

  何青怡咬咬唇,盯着三叔道:“三叔,杀单义堂的是鬼子,不是我们,太叔爷当初也是被骗的,那个计划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没有害单义堂的意思啊。”

  三叔却道:“可他还是害了单义堂啊,没有他,单义堂不会如此。他还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害得单义堂这么多年都无法翻案。就这些,别人就能用口水把我们淹没了。”

  何青怡死死盯着三叔,问道:“可他们是英雄,难道让他们永远被人当作汉奸吗?还有他们的后人,你们也打算让他们永远做汉奸后人吗?”三叔不答,只是缓缓摇头。

  何青怡的眸子已经渐渐涌上眼泪,她一个一个看过眼前这些人,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你们,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冷血?三叔,你不是从小就教我不能说谎的吗?”三叔话语一噎。

  何青怡已经带上了哭腔,泪水也模糊了眼睛。她看着大哥问道:“大哥,你是我们这一辈里面最大的,我们从小就以你为榜样,你可是最正直的人啊。”大哥也沉默了。

  何青怡泪眼婆娑地看着大伯,颤声喊道:“大伯。”大伯微微摇头。何青怡再看她父亲,她父亲也只是深深一叹。最终,何青怡只能把目光落在了何老爷子身上,却见爷爷的眉头锁得很紧。

  何青怡终于死心了,眼泪决堤而出,愤怒地吼道:“骗子,骗子,你们都是一群骗子。什么英雄,什么信仰,什么正直,什么正义,全是狗屁,你们一直以来教我们的都是狗屁,骗子,一群骗子,我恨你们!”说罢,哭着冲了出去。

  大厅里面再度陷入了安静,可何青怡刚刚愤怒的吼声却还在回荡,这声音不响在耳旁,却回荡在心里。无疑,刚刚何青怡的话语真的刺激到了这些人。

  过了许久,何老爷子才问:“脸红吗?”在座几人神色都不自然。

  何老爷子又问一声:“脸红吗?”还是没人回答。

  何老爷子问第三次:“脸红吗?”几人都低着头。

  最后,老爷子用力拍着自己的脸,瞪着眼睛喝道:“可我这张老脸红了。”他拿着拐杖用力戳地面,一边戳一边痛心疾首道:“都怎么了?你们这些人都怎么了?我们何家这些人都怎么了?”

  何老爷子红着眼睛看着眼前这几人,嘶哑着声音说:“是富贵日子过久了吗?是你们脑袋上的这张脸金贵了吗?是天天山珍海味把你们吃得脑满肠肥,把你们的良心也盖住了吗?”

  三叔道:“可这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是二爷爷做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畜生。”何老爷子怒骂一声,手上的拐杖朝着三叔砸了过去,“我二叔,你二爷,不管他做了什么,他也是我们何家人。他做错了,那就是我们何家做错了。他的债,必须我们给他还。我一直是怎么教你们的?英雄,不可以被辱没,更不可以因为我们何家而受辱。”

  三叔也怒了,针锋相对道:“可何家的名声呢,你真的一点都不管了吗?家里孩子的前途呢?君安的工作正是紧要时候,你真的忍心把他给毁了吗?”

  何老爷子颤着唇,也陷入了沉默。

  罗四两站在苗家阳台上,怅然看着夜晚星空。张蓉蓉悄然走上来,站在了罗四两身边:“很心烦吗?”

  罗四两摇了摇头:“就是觉得挺失落的。”

  张蓉蓉顿了一顿,却问:“你觉得他们知道真相会后悔吗?”

  罗四两怔住,良久,才叹息道:“也许他们本来就知道真相,只是知道了还愿意拼命去做。”

  张蓉蓉也怔住了:“那我们怎么办?”

  “不管结果如何,单义堂身上的污名一定要洗刷掉,为了那些活着的,更为了那些死去的。”

  “好。”张蓉蓉重重应了一声。

  罗四两从怀中摸出了一枚橡皮和一颗弹珠,放在了手背之上。手背斜着,内部肌肉疯狂蠕动。两样东西逆势上行,艰难爬动。

  张蓉蓉看得一呆。

  一步一步,小球和橡皮来到了手腕两厘米处,稍稍迟滞了一下。尔后,罗四两紧咬牙关,手背肌肉筋骨一阵疯狂耸动。直到罗四两额头渗出汗珠,小球和橡皮才彻底到达手腕处,他的手法彻底臻至完美。

  罗四两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要对那些死去的人有所交代。”

  张蓉蓉用力点头:“可那套戏法呢?”

  罗四两道:“我已经知晓其中门子了。”张蓉蓉露出惊喜之色。

  翌日,戏法界几大世家联名,向整个中国魔坛发了一则邀请,邀请他们在立冬之日到京城见证一场戏法奇迹,一场用几百条人命铺就的戏法传说,一场用半个世纪的污名垫脚的戏法神话。

  冬日源始,偷天换日。

  消息既出,魔坛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