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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阮赶紧回神,低了低头,为自己赤裸裸的惊诧眼神感到羞愧。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傅云深是坐在轮椅上的。

“阮阮,叫人,这是我…大哥。”傅西洲揽了揽她的肩膀。

阮阮抬眼,神色已恢复,微笑着开口:“大哥好。”

“弟妹,久仰啊!”傅云深勾了勾嘴角,轻笑,不知怎么的,阮阮觉得那笑里意味太多,而他的眼神,审视的意味很浓,令她有点不舒服。

她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傅凌天起身:“我们去用餐吧,阮老,请!”

晚餐很丰盛,傅家的厨师有好手艺,阮阮埋着头专心于美食。反正餐桌上讨论热烈的话题她不懂,也不感兴趣,说的都是商场上的事。她零零散散地听了些,才知道原来外公在凌天日化集团有股份。阮氏做酒店起家,如今称得上是莲城酒店行业的老大,连锁店遍布全国甚至国外也有。没想到在日化行业他们也有涉足。不过这些她不懂,也不关心,那是男人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发现傅西洲能言善道,跟生活中他的沉默与清冷完全不一样。

她偷偷打量他,见他侃侃而谈时笃定自信的模样,忍不住就花痴了一下下,这个时候的傅西洲,真的很迷人呢!

她侧头,就撞上坐在她对面的傅云深的视线,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她皱了皱眉,低下头去,继续吃菜。

她不喜欢傅云深。哪怕她只跟他讲过一句话,并不了解他,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饭后傅凌天泡了茶,继续餐桌上未完的话题,阮阮其实想离开了,但又不好拂了外公与傅西洲的兴致,她无所事事,就提出去外面花园里散步,顺便参观下别墅。

傅家的花园很大,被打理得很好,花团锦簇的,很美,只是,阮阮觉得大得有点冷清了,被明亮的路灯照着,冷艳不可方物。她还是喜欢风家的小花圃,拥拥挤挤地盛开在一块,人间烟火的小热闹,觉得温暖。

她转了一圈,正打算进去,转身,就看到迎面滑动着轮椅过来的傅云深。

傅家的花园小径没有铺常用的鹅卵石,而是一条平坦的水泥路,轮椅滑动起来很方便,轻轻的滚动声,在安静的夜色里尤为凝重。

这里只有一条路,阮阮想躲开也没有办法,索性慢慢走过去。

“大哥也来散步呀。”就算不喜欢他,基本的礼仪她还是懂的。

傅云深不答她,指着不远处的璀璨灯火,说:“那屋子里,看起来是不是特别明亮,特别温暖?”

阮阮沉吟了下,如实回答:“是。”

傅云深轻笑了一声,抬眸望着她:“可实际上,谁知道呢!”

阮阮没做声。

他继续说着:“人也是一样,表里不一的。不,人心可比房子复杂多了。所以呀,阮家小丫头,你可得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了,不要被表面所迷惑。”说着他还叹息了一声。

阮阮皱眉:“我姓顾。”

傅云深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你姓顾,但你的外公是阮荣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送你一句警示名言而已。” 他眨眨眼:“新婚礼物。”

“阮阮?”傅西洲的声音忽然响起。

阮阮回头,看到他正朝这边走过来,她朝他挥挥手。

傅云深说:“弟妹,不介意帮我一下吧?”他指了指轮椅。

阮阮还没开口,这时傅西洲已经走到她身边了,他揽过她,替她拒绝道:“我帮你叫人。”

傅云深挑眉:“这么急着找来,怎么?怕我欺负小丫头啊?”

傅西洲淡淡地说:“以大哥的雅量,当然不会欺负一个小姑娘。阮阮,我们回家了。”

“嗯。”阮阮对傅云深点点头:“大哥,再见。”

她牵过他的手,快步离开。她一点也不想跟傅云深继续待下去。他的话里似有深意,却又句句虚虚实实的。她很不喜欢。

傅云深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他轻揽着她,她依偎着他,远远看去,好一对情浓意浓的爱侣。

可实际呢?

他侧目望一眼屋子里连绵的璀璨灯火,看起来多么温暖啊,他却从未感觉到一点点暖意。

“十二。”

他专心开着车,“嗯”了声,

阮阮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说出来:“以后,我们能不能少来这边吃饭?”

傅凌天的专制,傅嵘的软弱,装病缺席晚餐的傅夫人,以及傅云深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话与探究的眼神。阮阮这个时候才终于有点明白了外公所说的话,傅家啊,太复杂了。而她,最怕麻烦与复杂的事情。

傅西洲又“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个意思。”

“十二,你真好!”阮阮倾身,开心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下。

“你…我在开车呢!”傅西洲微愣,偏头扫了她一眼,不过语气却不是真的气恼。

亲密的动作,她做起来,好像越来越自如了呢。

她低了低头,偷笑。

他们结婚前,阮荣升让人带阮阮去看房子,别墅、洋房、江边高层,莲城的楼盘随便她挑,送她做嫁妆。阮阮拒绝了外公的好意。傅西洲有一套江边公寓,三居室的小跃层,卧室里有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江岸风光一览无余,视野开阔。他们确定关系后,她去过一次,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夕阳缓缓落进江面,风徐徐吹来。她瞬间就喜欢上这个房子。更重要的是,这是他生活多年的地方,家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他的气息。她才不要再去住一个更大更空旷却冷冰冰的新房子呢!

“十二。”

“嗯。”

阮阮看着缓缓上升的电梯,说:“我忽然有点儿紧张。”

他望她一眼:“紧张什么?”

她仰头看着他,小声地说:“马上就要到我们的家了呀,又期待,又紧张。”

他不禁失笑:“你呀,还真是个小姑娘呢!”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连自己都没发觉,那表情与动作有多自然亲昵。

阮阮嘟囔:“是真的嘛。叮当说,女孩子这一辈子,有两个家,一个是从小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家,另一个呢,就是嫁人后,与爱人的家。你住在这个家的时间,远比父母的家更长更久。这是我要生活一辈子的家啊,十二,我当然期待又紧张。”

一辈子的家…

傅西洲怔了怔,一辈子,多么漫长、遥远、未知。而她,却这么轻易地说出来,这是我要生活一辈子的家啊。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到了如此地步。

他看着她,忽然就没了语言。

电梯“叮”一声,到了。

他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情不自禁地说道:“请进,傅太太。”

阮阮一左一右提着两个行李箱,她坚持要自己拿进去。她抬头,对他俏皮一笑:“是,傅先生。”

她将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进主卧里的衣帽间,他的衣服移到左边,她的占据右边地盘,她拨了拨,一一整理好。她退开一点点,看着他的衣服与她的亲密地并列在一起,嘴角微微翘起来。

她换了新的被套床单,嗅着床单上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仿佛还带着一点他身上的味道,她忍不住开心地在床上打滚,头埋进枕头里,深深深深呼吸。

“你在干吗?”他洗了澡出来,讶异地看着她的怪异姿势。

她弹起来,嘻嘻笑:“没什么!我去洗澡!”一溜烟跑到浴室去。

洗完澡出来,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露台上,已经过了立夏,气候渐渐回暖,夜晚的风微凉但是不冷。临近月中,夜空中一轮圆月,月色盈盈地照在河面,映着波光粼粼,偶有货船从江面驶过,汽笛呜鸣声响起,又很快远去。公寓远离闹市区,很安静,也没有连绵闪耀的霓虹灯,因此这样的月色,无比静美。

这样美的月色,她忽然好想喝酒。

她翻了翻冰箱,哇哦,有啤酒!她取出两罐,到书房去找他,她晃了晃手中的啤酒:“十二,我想喝酒,你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他正在阅读邮箱里的一份工作报告,看了眼屏幕上繁杂的数据,又看了眼她明媚的笑脸与她手中的酒,他站起来,一边说:“大晚上的喝什么酒。”一边已经抢过她手中的啤酒罐。

她好笑地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

啤酒微微苦涩,阮阮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她喜欢口感纯正朴实的米酒。

她喝了口啤酒,咋了咋舌:“好想念风妈妈的手工米酒哦。”

傅西洲仰头喝一大口酒,才慢悠悠地说:“不要贪心。”

“是!”她大力点头,与他的酒罐碰了碰:“干杯,为这月色!”

他失笑着摇头。

一罐啤酒很快就喝完了,阮阮兴致高,又跑去取,把冰箱里剩下的几罐全抱了过来。傅西洲曾见她大碗喝过米酒,知道她的酒量好着呢,也懒得管她。

她喝酒上脸,几罐啤酒下肚,脸色就酡红一片,其实没醉,却一副醉眼蒙眬的憨态。她将腿盘起来,任身体缩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裹着毯子,歪着头看他,对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空难去世,外公将我接到阮家,他是对我很好,在吃穿用度上从来都给我最好的,但他很忙,开不完的会,老是加班、出差,周末也经常不在家,一个礼拜能跟他吃上两顿饭,就很不错了。更别说能同你好好聊天、谈心。”

“我从小就由家里的保姆照顾,而保姆,听命于我舅妈。在阮家,虽然我外公一言九鼎,但家里生活上的事情,都由我舅妈做主。她不喜欢我,或者说,她很讨厌我,从我第一天住进阮家起,她就讨厌我。我也不知道我哪儿做错了。但后来我明白了,当一个人讨厌你时,就跟喜欢你一样,是没有原因的…”

“十二,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不管我多晚回去,可以不用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走路,我开心时,可以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我难过时,可以不用蒙着被子无声地哭。”

“我呀,想在里面养花就种花,我的屋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香。还要养一只小萨,小萨你知道吗?就是萨摩耶啦,微笑天使。我有一次在公园里看到有人在遛小萨,真的好可爱呀!可是我舅妈讨厌狗…”

“而遇见你之后,关于那个家,我希望里面还有你。”

“十二,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家。”

她微眯着眼眸,平日里清亮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露台上没有开灯,只有月色淡淡地洒在她身上,像是笼着一层温柔的光晕。

傅西洲微微仰头,喝光最后一点啤酒,他起身:“很晚了,睡觉吧。”

他快步离开露台,她的话语与构造的那个世界,太过温柔,这柔美的月色下,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跌进那个温柔的世界里。

在他的记忆里,关于家,永远只有灰暗与冰冷,破旧的阁楼里,厚重的窗帘不分昼夜地放下来,狭窄昏暗的屋子里,混杂着松节油的浓烈气味、廉价刺鼻的酒精味以及母亲烂醉后呕吐物的秽气。这些气味,充斥着他的四季,弥漫着他的整个年少时光。

而爱情,于他来说,是年少时,他看到母亲脸颊上永不离去的纵横的眼泪,是母亲沉溺在酒精麻痹带来的短暂虚幻里,是母亲一日比一日的消瘦苍白,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令人衰败,疯魔,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他不相信,也不需要。

第五章 我多希望,我想念你的时候,你也正在想念我

我多希望,我想念你的时候,你也正在想念我,我梦见你的时候,你也正在梦见我。

“傅总,恭喜啊!”“傅总,祝贺!”“傅总,新婚快乐!”…

傅西洲走进公司,收获了一路的祝贺声,他微微颔首,沉默无言,甚至连给一个笑容都吝啬。

凌天的员工们也早都习惯了他这个样子,私底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煞神”。相比这位二爷,大家更喜欢太子爷傅云深。同为公司副总,一个分管研发部,一个统领业务部,管理着公司里最重要的两个部门,地位相当,但在性格上,却是天壤之别。傅西洲冷漠,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处事手段也是冷厉而毫不留情的。而傅云深,温和太多,一张笑脸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员工。

傅西洲刚进办公室,林秘书就立即跟了过去,简单汇报了上周的工作,末了说:“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

傅西洲点点头:“通知各部门,十分钟后开会。”

林秘书出去后,敲门声又响起,是B秘小姚送咖啡与土司进来,他每天早晨的习惯,一杯黑咖,两片土司,当做早餐。

小姚跟在他身边两年,煮咖啡的功力已是炉火纯青,现磨的咖啡,香气四溢。傅西洲看了眼面前这杯黑乎乎的东西与冰冷的土司,皱了皱眉,说:“拿出去吧,我吃过早餐了。”

已转身正打算离开的小姚愣了愣,随即了然,头儿现在可不比往昔,已经是有家室的男人了,又是新婚燕尔,傅太太自然会为他亲手准备早餐。她应了声,便将东西撤走。

傅西洲还在犹自愣怔中,他刚刚在想什么?黑乎乎的东西?那可是自己最喜欢的黑咖,每天两杯。

他皱了皱眉,哦,“黑乎乎”这个词,是从阮阮口中听到的。

他没想到,他们一起生活的第一天,她就亲手为他做早餐。

他习惯早起,睁开眼,却发现身边没人,以为她去了洗手间,也没在意,当他看到厨房的灯光与餐桌上的果汁壶、碗碟时,微微一愣。

等他回过神时,阮阮正端着两个小碟子出来,冲他笑:“起来啦,我正准备去叫你呢,快去洗漱,来吃早餐。”

早餐很简单,现磨的热豆浆,蟹黄小笼包,牛肉蒸饺,还配了小碟爽口的橄榄菜。他从未在家里吃过早餐,微微有点不适应,但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他喝了一口豆浆,浓稠郁香,胃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于是他又喝了一大口。他一抬头,见她正双手撑在桌面,捧着豆浆也不喝,傻傻地瞧着他,嘴角微微翘起,一副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的满足感。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怎么会有新鲜的豆浆?”他又指了指小笼包与蒸饺,“还有这些?”

他会做饭,但极少在家里开伙,厨具成了摆设,冰箱用来放纯净水与啤酒,并没有黄豆包子之类的东西,昨天她也没有机会去超市购物。

阮阮眨眨眼:“从你爷爷家的厨房拿的。”

原来如此!难怪昨晚上她在厨房里磨磨蹭蹭的,原来是泡黄豆去了。也难怪她临睡前问他几点起床,她要算好时间,先他起来,为他准备早餐。

他抬腕看了下手表,才七点半,估计她大学四年也没起来这么早过。她还穿着睡衣,头发微乱地散在肩头,大概是睡眠不足,眼周有淡淡的青,她皮肤白,便显得格外打眼。

他夹过一只蟹黄包,低头咬了口,说:“早餐我都在公司吃,秘书会准备好咖啡与土司,你不用特意赶早做。”

她立即皱眉:“天呐,十二,那种黑乎乎又苦又涩的饮料,你也爱喝?还有土司!是冷的,伤胃。”

他还没接腔,她又说:“早餐可是很重要的,不能马虎!以后我做给你吃,明天我们吃小米粥好不好?你喜欢吃包子还是饺子,或者煎蛋?还是喜欢吃面?以前在暮云的时候,你似乎很喜欢吃青菜鸡蛋面哦!”

他其实对食物不挑剔,十八岁高中毕业,被傅凌天送去美国留学,同宿舍的华人对土豆、汉堡、可乐痛恨至极,他却两三天就习惯了。并不是喜欢,只是当你无法拒绝的时候,唯有接受。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当年在暮云古镇,风妈妈每天早上都会帮他们三个做好早餐才去开工,因为风声与阮阮爱吃面,因此早餐大多时候都是青菜鸡蛋面,他不怎么爱吃面,但风妈妈手艺好,又是寄人篱下,他自然不会挑三拣四。

“你真的不用…”

阮阮打断他:“你别担心我会睡眠不够,我现在无所事事的,你上班后我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他无奈地叹气,她的固执他领教过,她喜欢的话,就随她去吧。

而且,比之黑咖与冷冰冰的土司,他的胃,似乎更喜欢香浓的热豆浆与温热柔软的小笼包…

晃了晃神,傅西洲起身,朝会议室走去。

凌天日化这些年来一直墨守成规,旗下产品主要是洗浴与护肤类,傅西洲野心勃勃,已不满足于此,他计划推出香氛系列,这个提案已经被傅凌天通过了。他打算在原有团队里,组建出一支新团队,从原料成分到包装设计到广告策划的相关人员,都要最专业最精华的。

今天的这个会议,便是为此。他走进会议室时,各部门人都到齐了,他坐下,扫视一圈,视线落在设计部那一排时,忽然愣住,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人群中,有人也正朝他望过来,视线相触,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又转开了视线。傅西洲也很快移开了视线,开始主持会议。

会议很短,二十分钟后就结束了。

傅西洲回到办公室,拨了通电话,三分钟后,乔嘉乐出现在他面前。

领她进来的小姚在退出去时,忍不住多看了乔嘉乐两眼,一个刚来三天的新人设计师,傅总找她干吗?因为才华出众吗?

“傅总,您找我?”乔嘉乐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口吻恭敬,真的就像新进员工在面对大BOSS时一般。

傅西洲深深看了她一眼,皱眉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波澜不惊地答道:“我给凌天投了简历,被聘用了。”

他有点不耐烦:“我是问你,为什么你会在凌天,而我毫不知情。”

乔嘉乐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有一丝嘲讽,但一闪而过:“哦,我前阵子跟你提过的,但你太忙了,不是忙着准备婚礼么,想必忘记了。”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嘲讽,眉头皱得更深了,冷声说:“嘉乐,别闹了。我说过,不希望你来凌天,你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赶紧给我辞职!”

“我不要!”乔嘉乐也不装腔作势了,嘴一嘟,连称呼都换了,“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所以我才来的。西洲哥,虽然你从不说,但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凌天走得有多艰难,所以,我要来帮你!我也可以帮你!”

傅西洲斥道:“别胡闹!”语气虽然依旧是冷冷的,但却没有怒气,更像是兄长对妹妹式的训斥。“你是学设计的,可以继续深造,我送你去巴黎。”

“我不去巴黎,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待在凌天设计部。”

傅西洲看她仰着头,神色坚定,分明是个才刚走出校园的小女孩儿,却把自己当战神,帮他?呵,一旦卷入他与傅云深的战争,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知道她心高气傲,在设计上也略有才气,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想把她卷入傅家的争夺里来,已经损伤了一个,够了…想到那个人,他神色黯了黯,声音也难得的和软:“嘉乐,听话,想必你姐姐…也不希望你卷入其中。”

乔嘉乐一怔。她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到了姐姐,这些年,在她面前,他是从不主动提及的。

空间里有片刻的沉寂。

乔嘉乐摇摇头,说:“不,你错了,姐姐出事前接到了凌天设计部入职的通知。来这里上班,是她的心愿,我现在在帮她实现,她又怎么会反对呢?”

傅西洲觉得烦闷又无力:“嘉乐…”

乔嘉乐低低地打断他:“西洲哥,你去看看姐姐吧。她很不好。”

傅西洲脸色微变,他想起那天,他站在医院走廊上,看着手术室的指示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不是恐慌,也不是绝望,只觉得疲惫,深深的疲惫,他知道,如果里面的人没有抢救过来,这一生,他都要背负内疚与罪恶。

那一刻,他第一次对她,生了怨恨。觉得她真残忍,也真不自爱,竟然会选择那么决绝的方式。

“西洲哥…”

他挥挥手,又恢复了冷声:“你出去吧。尽快辞职。”

乔嘉乐咬牙:“我不会走的。”她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停住,并没有回头,只是声音轻而冷:“人可以无情,可以狠心,但绝不能没有良心,你说对不对,西洲哥。”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傅西洲身体一僵。

这天他在公司一直忙到很晚,堆积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他揉着眉心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从二十九楼俯瞰城市夜景,窗外灯火通明,连绵成一片璀璨的灯河。这是莲城最繁华的地段,他这个办公室,也是整个凌天日化集团最佳的观景位置,当初与傅云深为了争这个房间,也是好一番暗潮涌动。争的并非是窗外这一城的景致,不过是心理上的优越。从他十八岁回到傅家,这样的争抢,就从未断过。

乔嘉乐说他在凌天走得多么不容易,外人不过轻巧一句话,而这些年来的艰辛与疲累,终究只如人饮水。

他关掉电脑,离开办公室。

他的车子往家的方向开到半路,忽然调头,往反方向驶去。

一个小时后,他的车停在近郊的一栋建筑外。这栋建筑很多年了,由一个废弃的旧厂房改建,灰白色的外墙,因岁月侵蚀,墙灰剥落,每到夏天,爬山虎肆意地爬满了墙壁,衬得楼房阴凉森然。

他熄掉车灯,静静地坐在车内,望着几米外的铁门,昏黄的路灯光影打在铁门边那个陈旧的牌匾上,上面的字迹半明半暗,那几个字,不用仔细辨认,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它们的轮廓。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便刻骨铭心——莲城精神病医院。

他下车,去铁门旁边的小屋子里登记。负责登记的人依旧是十几年前的那一个,当年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被岁月侵蚀得厉害,如今老态龙钟,微勾着背,笑脸上满是皱褶:“傅先生,好久不见了。”他态度和蔼地跟他打招呼,语气亲切如老友。

傅西洲只淡淡点了个头,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厌恶,这个男人,大概早已忘记,多年前,他是怎样凶恶地对待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阻止他进入,甚至仗着体力优势,对他动粗。

医院建筑虽陈旧,但院子里的绿化却是做得极好,走过长长的花园小径,便是病房区域。他刚进大厅,便见两个护士从护士站跑了出来,有个护士大概正在吃饭,嘴里还咀嚼着食物,一边吞咽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这个405,真是没一天安分的!她属狗的吗?怎么又咬人…”“哎哟,就该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出来活动!”两人匆匆往病房区跑去。

傅西洲脚步一顿。他走到病房公共活动区时,那里正乱哄哄的一团糟,尖叫声、哭泣声、叫喊声、欢笑声、护士的训斥声,以及电视里发出的声音…惨白的灯光照着一群姿态各异的病人,他站在外围看着,这多像一出荒诞的话剧。

人群中心,两个护士强力架着的那个人,卷发凌乱,遮盖住半张面孔,她的嘴角,有殷红的血迹流淌而下,她俯视着蹲在地上捂着脖子的一个女人,嘴角露出胜利般的微笑,那笑容诡异得令人心惊。

蹲在地上的女人忽然跳起来,朝她猛扑过去,护士惊叫一声,拉着她后退,她却借势抬脚,疯狂地踹向来人。

“疯了,疯了!”护士尖叫,其中一个护士赶紧跑去拉另一个。围观的病人,有人喊着“加油”,有人鼓掌,有人吹着口哨。场面一团混乱。

傅西洲走过去,将双脚还在乱蹬的卷发女子箍住。

“嘉琪…”他的声音宛如叹息般,轻轻地响在她耳边。

她的疯狂在这一声叹息里,忽然就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