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睁开眼,满室的寂静里唯有仪器的声音与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从日记本里取出数张纸条,那是他曾经粘贴在她农场宿舍外的那些纸条,每一张都写了话。

“阮阮,这里的空气真好,我也想搬到这里来住了。”

“阮阮,中午实在很累,就在办公室沙发上小睡了一觉,很短的一觉,我却梦见了你。你跟我说,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你转身就走。我惊得立即醒过来,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老婆,我很想念你。”

“阮阮,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好时光,像清风与暖阳,你让我习惯并且依恋上这样的温柔,那么余生你都要对此负责,怎么可以半途离开。如果不能跟你共度,未来的岁月都没有意义。”

那时候,她在生他的气,逼迫自己冷起心肠。很多个早上,看到门上贴着的纸条,撕碎的动作总是在最后一刻又打住了,终究不舍得,将它们全部压在了日记本里。

阮阮站在病房的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推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随之而来的,也有丝丝冷风。

她抱紧双臂。

十二,你说,如果不能跟我共度,未来的岁月都没有意义。

你说过的呀,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你睡在这里,一天又一天,把季节都睡过了一季。你看,窗外的树叶都落完了,冬天就要来临,你为什么还是不肯醒来?你说过的,要陪我看今冬的第一场雪,如果你食言,我会生你的气的!

她回转身,哀伤地望着床上的人。

敲门声忽然响起,是林秘书。

这是他第三次找来了,忧心忡忡地看着病床上昏睡的人。

“傅太太,如果傅总再不醒过来,他的位置,估计要易主了。”林秘书沉声说,“他这么多年的经营,只怕要一场空了…”

阮阮握紧手指,无声叹气。她比谁都希望他快点醒来。

她去找过傅凌天,她恳求他说,请您不要放弃他。

她还记得傅凌天的回答,他说,我说过,我们傅家,要的是门当户对的孙媳妇。同样的,傅家不需要一个活死人。

如果不是顾忌着他毕竟是长辈,阮阮真想用手中茶杯砸他。

她也找过傅嵘,可他在傅家的事业王国里,几乎没有话语权。而另一边,姜淑宁母子趁傅西洲不在公司,已经开始动手了。

“傅太太,不如,您去找下阮老…”林秘书迟疑着说,阮家的事情,她的身世,在商界,也早不是秘密,也正因此,傅西洲此番出事,原本站在他这边的股东,也开始动摇了。

阮阮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她说:“林秘书,您是他多年的伙伴,我拜托您,一定帮他。”

林秘书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我毕竟人微言轻啊。”

他叹息着离开了。

阮阮拿出手机,犹豫了许久,终是拨通了顾恒止的电话。

第二天,顾恒止出现在病房。

他曾来探望过一次,见阮阮把病房当家,二十四小时守护着傅西洲,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大圈,精神也不好,他又生气又心疼,心里更多的是酸楚。他想骂她,却知道,自从对她袒露了自己的心迹后,他就没有资格以家人的身份来教训她。所有的责怪,都会被她当做是一个男人的嫉妒。

那之后,虽然担心她,却也不愿再来医院,看到她对傅西洲那样的温柔呵护模样,他难受。甚至连电话也很少打一个。

“哥哥,我有事拜托你。”阮阮请他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喝咖啡,她不把他当外人,这么久没见,也不寒暄,直奔主题。

顾恒止其实猜到了,凌天日化与傅家的动态他也时刻在关注着。

“是为了傅西洲吧?”他说。

阮阮低了低头:“哥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是,是很自私。”

阮阮头埋得更低了:“可是,我实在也没办法了,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她抬眸,直视着顾恒止,神色坚定:“哥哥,我请求你,帮帮他吧,好不好?”

顾恒止神色冰冷,说:“阮阮,你真的很残忍。”

她咬了咬唇,声音轻轻:“我知道…对不起,哥哥…”

顾恒止见她内疚的模样,好不容易竖起的坚硬之心不由得放软了几分,他说:“阮阮,你说过你想要一个简单的世界,讨厌商业世界的纷争与阴谋,可是,你现在算什么?你是想把自己卷入傅家的争斗里去吗?以你这个性格,人家随随便便就把你捏死了,跟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就算这样,你还是愿意为他不顾一切吗?”

阮阮摇摇头:“哥哥,你知道的,从我嫁给他开始,我的世界就已经变得不简单了。就算我想置身事外,也早就不能够。我被一次又一次算计,被伤害…”她顿了顿,说:“我抗拒过,反感过,也厌弃过,甚至也逃跑了。可是最终,我还是无法逃过自己最真实的心,我放不下他。”

顾恒止微微别过脸:“好了,别说了。”

阮阮沉默着。

顾恒止叹口气,说:“我是真不想帮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我情敌,而是,我真的不愿意看你卷进这些争斗里来,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要更加血腥无情。”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啊你!真是拿你没办法。”

阮阮眼神一亮:“哥哥,你愿意帮他对吗?”

顾恒止说:“傅西洲能有现在的地位,全凭他单打独斗得来,没有背景靠山。傅凌天是个利益至上的人,血脉亲情在他心中,永远不如他的商业王国来得重要。我听说,傅云深在想尽办法试图吃掉傅西洲一手缔造的版图。阮阮,我在凌天没有股份,能帮的,其实很少。”他叹口气,“我尽力吧。”

他看了眼阮阮,又说:“你找我,不如去找你外公更好。”

阮阮低声说:“我不敢。”

她从阮家离开这么久,阮荣升都没有找过她。傅西洲出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知情的,也知道她在医院里,可他没有找她。

她承认,自己就是个胆小鬼,怕听到阮荣升亲口说,你不是我的外孙女。

阮阮从咖啡厅离开后,顾恒止又继续坐了一会。

他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电话。

“阿境,我来莲城了,今晚有空喝一杯么?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帮忙。”

挂掉电话,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活了近三十年,因为家庭关系,他其实甚少求人,哪怕是向亲如兄弟的傅希境开口,他也犹豫了许久。他不喜欢欠人。

可是,拜托他的那个人,是阮阮。他这一生都无法拒绝的人。

阮阮回到病房,看到站在病床边的人时,她心中警钟立响,快步走过去,怒视着姜淑宁:“你来这里干什么!”

姜淑宁好笑地看着她将傅西洲挡在身后的动作,嘲讽说:“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呢,他那样对你,你竟然还死心塌地地维护他。顾阮阮,你是真傻呢,还是太贱啊!”

阮阮咬牙,胸口起伏得厉害,指着门口,厉声说:“滚!这里不欢迎你!”

“啧啧,野种就是野种,就是没教养。阮老好歹也养了你十几年,他要知道你这样目无尊长,估计又要气得吐血了。”

阮阮走过去,用尽全力,将她一路推出病房,姜淑宁不妨她竟会动手,又穿着高跟鞋,差点儿被阮阮推倒。

她怒喝:“顾阮阮!”

回应她的,是“砰”一声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我们走着瞧!”姜淑宁丢下这句,气呼呼地离开了。

阮阮背靠着门,重重喘着气。

哥哥,你看,就算我不想卷入他们的争夺里,他们也会主动找上我。只要我站在他身边,这场战争,就无可避免。

她闭了闭眼,疲惫感袭上心头。

她坐到病床边,久久看着他,十二,我并不惧怕为你作战,我害怕的是,我鼓起勇气、费尽心思、拼尽全力为你守护好你的世界,到最后,你却还是不肯醒来。

“你到底还要睡多久呢…”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寂。

隔天,阮阮接到林秘书的电话,是个不好的消息,姜淑宁与傅云深申请召开董事会,会议只一个主题,那就是:罢免傅西洲在凌天日化的副总职位。而傅凌天,没有明说支持,但也没有反对,只说考虑下再做决定。估计也是不想再等了,要放弃他了。

挂掉电话,阮阮沉沉叹一口气。

到最后,终究还是不能为你守护住你的世界。

这天中午,她没有去医院食堂吃饭,坐在病床边,看着他发呆,也不觉得饿。

查房的护士来过,照例安慰她说,别气馁,傅先生的状况在渐渐好转,一定很快就能醒来了呢。

她笑笑,苍白又无力。

傍晚的时候,病房里来了一个人。

阮阮抬头看到来人,讶异地张大了嘴,心脏忽然跳得厉害,紧张又忐忑。

“阮阮小姐,好久不见了。”来人微笑着打招呼。

“张叔,你怎么…”阮阮站起来。

“阮老在楼下等你。”阮荣升的司机张叔说。

“外公他…”竟然主动来找她了,他终于还是来了。

下楼的一路,阮阮心中除了忐忑还是忐忑。

外公…会说什么呢?

阮荣升坐在车内等她,张叔为她打开车门,她紧张地握着手指,脚步竟然迟迟迈不动。

“哼,才几天不见啊,你这丫头竟然这么大牌了呀?还不上来!”老者威严中却透着调侃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阮阮眼眶一湿,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是她心里外公的语调,一如从前。

她上了车,坐定,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老人,瘦了好多,精神也不太好。一场大病,伤了元气。

她觉得好内疚,忽然倾身抱住了阮荣升,哽咽道:“外公…”

她从前虽与阮荣升亲厚,但也算不得格外亲密,她性格使然,极少抱着他手臂撒娇,更别说亲密地拥抱了。

经过这一次的事情,她才明白,外公在她心里是多么重要。她始终没忘,五岁那年,父母的葬礼上,那个满脸悲痛的男人,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说,丫头,别哭,别害怕,你还有外公呢!

正因为依恋太深,所以才会害怕听到他说,你不是我的外孙女,害怕他放弃她。

阮荣升沉沉地叹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就像小时候那样。

片刻,他推开阮阮,板起了脸孔,哼道:“如果我不来找你,是不是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见我了?”

阮阮低着头,讷讷地说:“我害怕…”

“怕什么?怕我不认你?哼!真是白养了这么多年,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阮荣升说。

“外公,您身体好点了吗?”阮阮问。

阮荣升瞪她:“还晓得关心我的身体?”

“对不起,外公,都是我害得你…”

阮荣升摆摆手:“我病倒,不全是你的原因,你就别把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去了。”听过那段录音后,他打电话向顾恒止父亲确认,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后,那一刻,他确实心绪难平,加之那几天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因为阮皓天的胡作非为动了气,公司里又出了点乱子,他忙于解决,没有遵医嘱好好休息,因此才会一时血压飙升,气急攻心。

他醒过来后,问起阮阮,陶美娟的回答他当然不信。那丫头是他一手带大的,什么性子他还不清楚?最是简单不过,也很傻。没有出现在病房,八成是陶美娟搞了鬼,阻止了她。儿媳妇的那点小心思,他最清楚不过。后来他让人查了查,果然,阮阮名下的一些不动产与基金,全数转到了阮皓天名下。她也已搬出了阮家,甚至躲起来,不见他。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他。这样的不信任,令他生气!所以,也就一直没有找她。

阮荣升从身边取过一个文件袋,递给阮阮,“打开看看。”

阮阮打开,里面是一份协议书,当她看清楚是什么内容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外公,您这是…”阮阮震惊地看着他。

“如你所见。”阮荣升神色淡然地说,仿佛阮阮手中的,只是随随便便几张纸,而非一份价值不可估量的转让书。

“您为什么会…”

阮荣升接过她的疑问:“我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股份转到一个非血缘关系的人名下,对吗?”

阮阮整个人都有点呆怔,心情复杂,只晓得傻傻地点头。

阮荣升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难得一见的柔软语气:“阮阮,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儿的亲生骨肉,你都是我外孙女,永远都是。”

就连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丫头会宠爱到这个程度,他在商场那种尔虞我诈的冷酷世界摸爬打滚了一辈子,手段凌厉,心狠手辣。甚至对自己的亲孙子,也是诸多挑剔,非常苛刻。唯独对阮阮,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原则。

他在心底长叹,大概是因为这个丫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令他一想起来,心里就变得柔软的人了。倾注多年的爱,在心底生了根,拔除不了了,也舍不得。再坚硬的人,也是需要一个柔软的角落的。

阮阮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久久不能言语。

原来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原来有的东西,真的是一辈子的,永远都不会失去。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回病房的。

她欣喜地握着傅西洲的手,说:“十二,现在好了,你不用担心了。”她扬了扬手中那份文件。

阮荣升将他拥有的凌天日化所有的股份都转到了阮阮名下,她成为除开傅家人之外最大的股东,以她手中的股份,加上傅西洲名下的,占有集团的决策权足够否决掉姜淑宁母子召开的董事会主题。

阮阮想起在车上她问阮荣升为什么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毕竟,他曾经跟傅西洲有过那样一份协议书,证明他并没有把傅西洲当做自己人。

阮荣升说,因为他爱你。

然后,他告诉了阮阮,傅西洲早就将他们之间令阮阮失望伤心的协议书撕毁了。

也告诉她,在他出车祸的前一天,他拿着那份关于她身世的录音去医院找过他,他临走前,说了一句话。

他问傅西洲,既然你知道阮阮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都将她赶出阮家,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你还找她干什么?

傅西洲说,我想跟她做夫妻,跟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外孙女已经没有关系,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顾阮阮,是我唯一想要共度余生的女人。

阮阮握着他的手低声喃喃:“你真的这么说过吗?十二,那你醒过来,亲口对我说,我就相信你。”

“十二天,我给你十二天时间,如果你还不醒来,我就真的不理你了。我去米兰找叮当,听她说,她认识了好多混血美男,又高又帅,穿衣品位还超好的。”

“我说真的啊,我可没有骗你,如果你老是偷懒在这里睡觉,我就真的跑了噢!”

她这样细细碎碎的念叨,已经成为病房里每天必有的风景。有时候她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有时候读一段童话里的句子给他听,有时候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轻轻哼一首小曲。

日子单调却不觉苍白,因为心存期待。

阮阮起先的焦虑渐渐平息下来,在医院里待得愈久,直面许多生死,有时候一天里会看见好几回,重症患者被蒙上白布推往太平间。她心里便升起一丝感激,至少,至少,她的十二,还好好的。

她也越来越相信,他一定会醒过来的,对她有过那样许诺的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不能跟你共度,未来的岁月都没有意义。

十二,你如此,我也如此。

你一定舍不得留我一人,独自与这冰冷孤独的世界抗衡,对不对?

我知道,你不舍。

我坚信,你不舍。

当阮阮带着律师出现在凌天日化的董事会上时,所有人都惊住了。

律师当众宣布了阮荣升的股份转让书,阮阮看见姜淑宁与傅云深的脸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阮阮心中只觉一阵快意,也重重松了口气。

傅西洲加阮阮的股份,再有暗地里顾恒止与傅希境的出手帮忙说服了一些股东,这场姜淑宁母子胜券在握的罢免案最终反转了局面。

姜淑宁推着傅云深离开会场时,射向阮阮的目光里全是刀光剑影,恨不得杀了她。

回到办公室,傅云深立即拨通了陶美娟的电话,怒吼:“陶总,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顾阮阮忽然成为了凌天的大股东!!!”

“什么…”陶美娟完全呆住了。

挂掉电话,陶美娟恶狠狠地将手机甩出好远,机身跌在地上,四分五裂,她脸上的表情也是裂开的,眸中怒意翻滚,双手紧握成拳,牙齿将嘴唇快咬出血迹来。

“这个死老头!!!”

“顾!阮!阮!”

病房里。

阮阮正用棉签一点点沾着温柔,送进傅西洲的嘴里。

她温柔地为他擦拭掉流出来的点点水迹,嘴角带着笑:“十二,我们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我多想开瓶啤酒庆祝哦,可是,你不陪我喝,我觉得没劲。”

她取过床头柜的啤酒罐,在他面前晃了晃,“先留着,等你醒来,我们一起喝。”

她起身,去把打开的窗户关上。

“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将迎来第一场雪。”

“你答应过我的,陪我看初雪,你这个骗子!”

“哼,以后我再也不要随便相信你了。”

第二天,阮阮抽空去了趟商场。圣诞节即将来临,她征询了护士的同意,可以买一棵圣诞树来布置病房。买卖完了布置病房所需要的东西后,又去男士专柜转了转,买了几份圣诞礼物,分别给外公,顾恒止,还有傅西洲。

她提着礼品袋走出商场,一边自言自语:“你看,我连礼物都为你准备好了,你还不醒来,我就把它送给别…”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是医院来电,阮阮看着那个号码,心头一跳,迟疑了会,才接起。

那端护士刚说了一句,她就飞快地奔跑起来。

她将车子开得飞快,甚至不小心闯了一个红灯,停了车,她一路狂奔朝病房去,心脏都快要飞出胸腔了一般。

可她却是那样快乐,快乐得脚步生风,都要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