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崔渭这样一跪,林太夫人更是呼天喊地大叫起来:“你这是要逼死你母亲和弟弟啊!外面人还当你是什么常胜将军,其实就是个黑心的畜生。渭哥儿你起来,你不用跪他,我不认他这个儿子,从今往后你也没有大哥。

我们母子两个搬出去,我们不是要仰他鼻息才能活着。”

“母亲可以走,”崔祯冷冷地道,“只不过踏出定宁侯府大门,只有两处可去,要么是关押女眷的大牢,要么是崔氏的家庵,母亲想好了去处,儿子亲自送母亲。”

崔祯凛冽的目光落在林太夫人身上,林太夫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相信她这个大儿说得出就能做得出,她自然不想去家庵或大牢。

林太夫人咬着牙盯着崔祯:“好,好,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亲眼看着你定宁侯还能威风到几时。”

说完这话,林太夫人深深地望了崔渭一眼,目光中饱含了一个母亲慈爱、关切之情。

崔祯轻轻地攥了一下手指。

林太夫人被带回屋子,张夫人也让人扶着走了出来,

崔祯看了一眼张氏:“天冷了不必出来,进屋养着吧!”

张氏月事还没来,这几天张氏就连走路都不敢迈大步子,只等着再过几日请郎中进府诊脉。

崔祯虽然也盼着嫡长子出生,却没有将精神花在内宅中,但每天回来看到张氏那种又是期盼又是紧张的神情,不禁也被触动,对待张氏也就多了几分温和。

张夫人向崔祯行礼,崔祯不再多说话,转头看向崔渭:“跟我去书房里。”

张夫人目送崔祯和崔渭离开,崔渭向前走了两步,特意转过头似是在瞧被带走的林太夫人,那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落在了张夫人身上,片刻之后才收回目光。

等到兄弟两个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张夫人带着人往内宅走去,她还以为侯爷对她上了心,今日一看还是这般,从头到尾给她的不过就是个背影。

崔祯与寻常男子不同,他的心又冷又硬,她嫁进来这么久,想了许多法子,他好似都不怎么欢喜她。

“知道侯爷从哪里回来吗?”张夫人问向身边的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道:“侯爷从京外庄子上回来直接就去了怀远侯府。”

怀远侯府到底有什么好,让崔祯能这样牵挂,之前崔祯听到她介绍谭家给荷花胡同时的神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在崔祯心中姨母一家竟比亲生母亲还重要。

张夫人吩咐管事妈妈:“一会儿侯爷从书房出来,就将侯爷请去正屋,我有急事想要问侯爷。”

……

崔祯和崔渭进了书房。

崔渭刚坐下来就感觉到一道威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崔渭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崔祯沉着脸道:“你去山西做什么了?”

崔渭不徐不疾地开口:“兵部查出陈维城私拨军资给永平府,我就想起这些年我们大同军资始终捉襟见肘,大哥不是也怀疑大同有人安插眼线,弟弟就觉得借着这件事,定要将那些眼线抓出来。

大哥在家中养伤不宜出面,弟弟就越俎代庖去山西仔细查了一遍,将这些年兵部拨发的兵械账目拿去衙门里核对。”

说完这话,崔渭停顿了片刻:“多亏仔细查查,还真的被我发现了问题,大同卫所的陈副将有个远房的侄儿在怀王府做事,陈副将说他的侄儿陈嘉几次来劝说他投靠怀王府。”

崔祯听到这里皱起眉头:“陈嘉?”

崔渭颔首:“就是怀王身边的管事。”

崔祯道:“陈嘉还说了些什么?”

崔渭眼睛明亮:“陈嘉还说如果陈副将肯投靠,怀王府会助陈副将立下功勋。”

崔祯自然知晓这话的意思,助武将立下功勋,少不了要提供军械和兵马,就像林寺真的天兵一样。

崔渭道:“有了陈副将这些话,府衙就可以审问陈嘉,那陈嘉管着怀王府的府库,怀王府网罗人手做的物件儿都放在府库中。”

崔祯思量片刻,抬起眼睛望着崔渭:“衙门到怀王府查过那些府库,并没有发现端倪,刑部怀疑怀王事先将物件儿藏匿起来,如果陈嘉能够招认一二,助府衙查清案子,你还真是立下了大功。”

崔渭脸上的笑容微僵,变得有些惶恐:“大哥该不会怪罪我吧?我没有事先向大哥禀告是怕万一查不清楚,反而连累大哥,现在一切明了,要说功劳自然也是大哥的,我不会取半分,只要朝廷能让大哥重新领兵,我也就安心了。”

崔祯望着崔渭脸上那赤诚的神情,半晌才道:“事情是你办的,功劳自然也是你的,我跟你说过,如今我只想在家中养伤,兵权既然交出去了,绝不会再寻借口收回。”

“大哥,”崔渭惊愕,“你这是在与朝廷赌气,还是不肯原谅我?我想要娶珠珠到底有什么不对,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

第381章 监视

“咣”地一声。

崔祯将手中的茶杯丢在了矮桌上,一双眼眸如利刃般盯着崔渭:“我与你说的是政事,你提及珠珠做什么?在怀远侯府姨父说得清清楚楚,你在长辈面前不顾礼数,带着怒气前去求娶,动辄就将珠珠挂在嘴边,对你看好的这桩婚事可有半点尊重?

既然无尊重也没放在心上,更不要拿出来做要挟。”

崔渭眉宇中一闪戾气,不过很快他就压制住了,正准备继续说话。

崔祯站起身:“若无其他事,我们也不必再谈了,你去大同军营都做了些什么,据实向朝廷禀告,我不是大同卫所指挥使,用不着再将大同的事告知我。”

崔祯说完就要走出去,不过他还是停下脚步:“你可想要分家?”

崔渭还没有娶妻,按理说应该与长辈同住,但崔家的祖宅在山西,京中的定宁侯府是皇上赏赐给定宁侯的,崔渭能不能住在这里,全要看崔祯的意思。

崔渭怔在那里,半晌才缓过神来:“大哥要撵我走?”

崔祯眼眸微敛:“你成亲之前我自是不会让你搬离府中,若你自己另有心思,可以与我直言。但你留在定宁侯府,就要听我的规矩,尤其是母亲那里,你真有孝心,就该劝她安生度日,真心悔过,不要再生任何事端。

不能按我的规矩做事,就早些自立门户去吧。”

眼见崔祯要离开,崔渭上前几步:“大哥,你为何要与我这样?”

“你不清楚吗?”崔祯道,“我说的话你既然不听,你的事我也不想再管。”

崔祯说到这里目光更加锐利:“你我在大同这么多年,我对你说的话还少吗?你是一句都没放在心上。”

崔祯转身走出了屋子,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子里的崔渭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若非母亲和……在这里,他早就离开定宁侯府了。

现在他也想了明白,其实最应该离开的人是大哥,大哥走了,这个家也就安稳,所有人都能如愿以偿。

……

崔祯回到了后院的小书房中,家将王菁利落地端一杯茶到崔祯面前。

王菁道:“夫人方才吩咐下来,请侯爷去主屋里。”

崔祯没有作声,抬起头看向王菁:“二爷去大同见过的人可都记清楚了?”

王菁将密信递给崔祯:“副将两人,正千户、副千户三人,镇抚两人,百户十人,不过这其中未必都是与二爷有私的。”

崔祯将密信展开,目光愈发深沉,虽然他早有准备,名单上的人他也能猜到几个,但几个人名从心头掠过时,心情就像知晓林寺真兵变时一样,林寺真是他舅舅,这些人也曾是与他浴血奋战的兄弟。

崔祯道:“我离开大同的时候有言在先,我的人绝不会轻举妄动。”他故意交出兵权,装作不知晓崔渭的心思,就是要看崔渭背地里都在谋划些什么。

“没有六七年,他培植不起来这么多人手,”崔祯淡淡地道,“尤其是陈副将,本来就是山西人,在大同十四年零七个月,身上战功赫赫,在大同颇有声望。这个冯卓也是一员虎将,曾独守关隘两年,崔渭想要收买他们必然要费不少心血,这是许给了他们多大好处,能让他们被利益蒙蔽,迷失心性。”

王菁道:“要不要让人仔细查查他们家中,将他们彻底摸个清楚。”

崔祯颔首:“动作不要太大,以免打草惊蛇。”忍到了现在,绝不能功亏一篑。

王菁应声。

崔祯望着手中密信:“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又是在为谁效命。”

王菁思量片刻道:“二爷揭发怀王府,可见不是怀王的人,难不成二爷私底下投靠了贵妃?”

崔祯摇头:“崔渭在归京路上与朝廷兵马分开行事,以至于让林寺真抓到了母亲,以崔渭对山西的熟悉,身边有带了那么多护卫,按理说不会犯下这样的错。”

“侯爷是怀疑二爷故意将太夫人送到林寺真面前?”王菁不敢相信,二爷一向孝顺太夫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如果这是真的,二爷自然不是贵妃的人。

王菁更不明白了:“刑部查到证据说林寺真背后的人就是怀王府,二爷没有投靠怀王府也不是贵妃的人,那二爷……”崔祯将密信凑在灯下眼看着一簇火苗燃起:“那是刑部的说法,不一定就是事实,魏元谌一直都在查案,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他又在哪里?”都说魏元谌在梁家庄子上受了伤,需要在家中静养,那点伤对于魏家人来说算得了什么。

“早在山西时他就说过,有人利用魏家对付东宫,现在有将苗头对准了怀王府,”崔祯道,“十几年前怀王才多大?以梁家的势力又要收买兵部,又要拉拢都察院,那时候申首辅还没有过世,申家还轮不到申同怀和申贵诚做主,如何能布置那么缜密去陷害赵老将军?”

崔祯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尽力向外眺望着:“那人的路数像是要皇子之间自相残杀,当年二皇子、长公主谋反可能也是他的手笔,所以魏元谌才会一直追查下去。”

崔祯不由地想起周氏,当年长公主府的奴婢招认,周氏在长公主的指使下引诱太子,周氏自始至终都没有认罪。

这其中真的另有隐情?所以周氏死了魏元谌才会如此恼恨他。

崔祯想到这里皱起眉头,他都快忘记了,杀死周氏的人正是崔渭,崔渭解释杀周氏是迫不得已,为了保住周氏的名节,他当时对崔渭深信不疑并没有多加盘问,如果并不是这样呢?

崔祯闭上眼睛,他不了解周氏,当年北疆不安稳,他的心思都在戍边军务上,对许多事并不关心,二皇子案的内情更是所知甚少,也就无法推断当时的情形,可是周氏确实命周家下人来寻他赴约。

现下周氏已死,他不可能再去求证此事。

崔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魏元谌那面沉如水的神情,魏元谌会知晓更多吗?

崔祯忽然一笑,难道他要去向另一个男子打听他妻室之事吗?他真的那样做,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崔祯转身看向王菁:“你去刑部大牢中寻个可靠的人前来,我要问当年刑部大牢被劫时的情形。”

第382章 弥补

崔祯将王菁遣出去,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仔细回想这几年身边的变化,要不是山西的案子给他提了个醒,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究竟这其中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随着慢慢查明,终将会知晓。

无论是什么结果,以他多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经历,他有足够坚韧的心性能够面对。

“侯爷。”

张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侯爷,妾身能进来吗?如果不方便,妾身就将食盒放在外面。”

成亲这么多年,没有他允许张氏从来不会随便踏入后院的小书房,这个举动很合崔祯的心意,有母亲和舅舅的事在先,他不喜欢妻室插手他的政务。

崔祯吩咐一声:“进来吧!”

张夫人这才撩开帘子踏进来。

“不是让你安生歇息吗?”崔祯道,“大冷的天,跑来跑去做什么?”

张夫人道:“我见侯爷一直都没有回来,就让厨房做了些酥酪。”

崔祯知晓张氏的心思,送酥酪只是借口,其实是怕他与二弟有争执。

往常时候,崔祯不会说话,现在既然他想着要有所改变,自然对待张氏的态度也要更温和些。

“你不用担忧,”崔祯道,“我与二弟都说清楚了。”

张夫人坐在椅子上:“侯爷,妾身知道不该问,但……总是放心不下,侯爷做事从来都不是没来由的,是不是二弟做了错事?”

崔祯抬起头迎上张氏的眼睛,张氏眉宇中有着女子的娴静和柔美,他的正室就该是个温婉的妇人,所以听说周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通金石、药理,他不过一笑了之,他并不需要手眼通天的人在他的宅院里。

经过了山西的波折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太过武断,姨母、怀柔驸马的生母赵氏、怀柔公主,她们虽是妇人,做出的事却也不输于一个寻常男子。

就连珠珠,病情好转之后还拜师莫真人,背着药箱与莫真人一起前去慈宁宫、安济院。

崔祯脑海中浮现出珠珠和邹襄一起拉弓射箭时的模样,少女倔强、认真的神情让他竟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侯爷……”张夫人忍不住道,“您在想些什么?”

崔祯回过神来,看向张氏:“如今崔渭与从前不同了,这次去大同也瞒着我,我不在家的时候更是纵着母亲。”

张夫人听到这里脸色一变:“都是妾身不好,没有管好内宅。”

“我没有怨你,”崔祯看着张氏那惊慌失措的模样,“但身为主母,以后这些事也要管起来。”

张夫人眼睛一红,提起帕子擦了擦眼角。

“好了,不必哭了,”崔祯道,“安生调养身子,我会先帮你做些安排,以后方便你管家。”张氏的性子他知晓,张氏只想着要为他生下嫡子,其余的都没放在心上,他也不该苛责张氏。

既然他要这样的妻室,就要多几分耐心。

崔祯接着道:“我会将内宅的下人都整饬一遍,从前我母亲用的老家人,可以领了银子回家养老,还有些多余的人,都打发去庄子上,府中不养闲人,剩下的分配好职司。”这样梳理清楚,也能从中找出崔渭的眼线,自然这件事他不能先告诉张氏,张氏动辄哭哭啼啼的性子,担不起这样的重担。

张夫人心中一沉,没想到崔祯会插手内宅事务。

“岳丈和舅兄后天就会进京,我嘱咐管事在家中设宴接风,你嫂嫂娘家如今出了差错,你不清楚政事,如果舅兄向你打听消息,你就让舅兄来寻我。”

说完话,崔祯望着张氏:“知晓了吗?”

张夫人柔顺地点头。

“你回去安置吧,”崔祯道,“今日我就在书房里歇了。”

张夫人让人侍奉着穿好氅衣走出了小书房,除了院子之后,张夫人转头看了一眼,她是愈发看不透崔祯了。

从前以为崔祯会将心思都放在大同,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放下兵权,这个男人在外面打仗时所向披靡,回到家中整饬内宅也是雷霆手段,但凡仗着林太夫人在府中任意行事的下人,全都被打发出了府。

家中少了林太夫人的人从中搅和,这池水就渐渐清澈起来。

水至清则无鱼。

无论是谁再有任何的举动,立即就会被崔祯看得明明白白,这样一来以后她就得更加小心。

……

崔祯小书房中重新恢复安宁,他看向桌子上的食盒,虽然张氏不能像姨母那样,只要她心中有他有崔家,一心一意为他生儿育女,他也会竭力护她周全,如此夫妻过一生,虽然没有姨父、姨母那么圆满,他却也满意了。

崔祯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自己会在内宅的事上牵扯如此多精神,大约这就是绷紧的精神突然闲下来的结果。

这么思量着,崔祯走出小书房在庭院中慢慢走动。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后院的小祠堂,下人立即上前行礼,崔祯摆了摆手,吩咐随从将人都遣开,自己推开了小祠堂的门。

一股香火气扑面而来,崔祯在袅袅青烟中看到了崔周氏的牌位。

崔祯走进去,伸手拿起三根草香,就着烛火点燃了,将香送入香炉之中。

“周氏,”崔祯似是第一次这样正视周氏,眼前仿佛有个模糊的女子身影也在回望着他,“你是被冤枉的吗?如果你是被冤枉的,我会为你讨回公道还你清白。”

崔祯的声音深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是你的夫君理该如此,也算是弥补我当年的过失。”

虽然无缘相见,不过,周氏也该知道她的夫君是个英豪,他的血是热的。

崔祯从祠堂中传来,王菁等在了院子里。

“都安排好了,”王菁道,“有个可靠的人一直在刑部大牢里做任职,明日就能前来拜见侯爷,”

“不用将他带到府中,”崔祯道,“找处安静的宅子买下来,这段日子有要事就去那边说话。”

崔祯吩咐完快步走向小书房,他有种感觉,他查当年的案子,势必要与魏元谌撞在一起。

到那时不用向魏元谌询问,他也能将情势看得更加清楚。

……

魏家小院的门被敲响。

顾明珠裹在氅衣中,看着初九将门打开。

“三爷的伤怎么样了?”顾明珠问向初九。

初九回头看看,不知该说得重些,还是实话实说,想想方才门响起时三爷立即变得虚弱的身子,他没脸没皮地道:“还是不怎么好。”

第383章 就是阿珺

顾明珠听着初九的话走进院子中,莫不是这次火器爆开动静太大,吓到了魏三爷?所以引发了旧疾?

魏三爷威风凛凛怎么可能这般胆小。

顾明珠道:“药按时吃了?”

“吃了。”初九老老实实地禀告,三爷别的都是假的,吃药可是真的,不管顾大小姐开什么,都天天喝,顿顿不落。

这些日子冯安平也不送牛肉给他,他又要攒月钱,许久没吃到好东西了,见到三爷这样如此热衷药汤子,给三爷端药的时候,他不小心洒出了一点点在手背上,然后他就忍不住尝了尝。

那药啊……要多苦就有多苦,也不知道三爷每天是怎么喝下去的。

顾明珠在门口抖了抖氅衣,准备让身上散散凉气再进门。

魏元谌抬起眼睛,好几日没见了,猜到她闲不住想要出来走一走,就来到小院子里等她,总算将人盼到了,又站在那里不动。

“进来吧!”

屋子里传来魏三爷略有些沙哑的声音。

顾明珠这才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抬起眼睛看到魏大人正歪在榻上看公文。

“大人。”顾明珠走上前来。

魏元谌目光扫向珠珠穿着的靴子,发现是他让人送去的鹿皮靴子,脸色略微好了一些,不过身上的气力就更弱了,比平日里少了些精神。

魏元谌道:“去过坊间人那里了?”

顾明珠点点头:“将要新岁了,坊间人接了几桩案子,都是顺天府那边放出来的,自从鲁家那桩事后,苏大人对坊间人更多了信任,愿意与我们来往,多破几桩案子,拿了朝廷给的赏银大家也好过年。”

顾明珠说完这些走到魏元谌跟前,初九立即搬来了杌凳,不过杌凳摆得离软塌稍近了些。

这样的时候,顾明珠也不好意思再将杌凳挪开,只得坐了上去。

离得近了些,灯光之下看得就更加清楚,魏元谌想起珠珠在顾侯眼皮底下跑到他身后躲藏的情形。

若非担忧他的伤势,她这样聪敏的人,绝不会在顾侯面前这样冒险。

“宫中遣了不少御医去给大人看症吧?”顾明珠道。

魏元谌点点头:“你听说了?”

顾明珠笑道:“皇上让刑部主审怀王案,面子上总要给大人些安抚,上好的伤药是少不了的。”

魏元谌抬起眼眸:“药是不错,太医院也开了方子,不过我没用,只让初九煎了你的药方。”

顾明珠与魏元谌四目相对,忽然就觉得魏大人平日里清冷的眼眸中,似是有一道灼热的光芒,让她看一眼脸颊跟着发热,忍不住垂下眼睛。

顾明珠道:“大人感觉如何?”

“你瞧瞧吧!”魏元谌提起袖子将手腕翻开。

顾明珠将手搭了上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上次庄子上救了她之后,她总觉得魏大人对她和从前不同了。

仔细想想好似自从进京之后魏大人对她的态度就有所转变,是魏大人冒着危险救下她之后,她才确定而已。

“诊好没有?”

听到魏大人询问的声音,顾明珠才回过神:“还没有。”她略有些心虚地抬起头看了魏大人一眼。

只见魏大人靠在引枕上,眉眼之间少了往日那拒人千里的冷漠和清绝,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温和的笑容,那浅浅的笑意,给人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

“不急,慢慢诊。”

顾明珠的心莫名一暖,半晌才集中精神将脉象看了仔细。

顾明珠道:“从脉象上看,大人好多了,不用再服药了。”

魏元谌颔首:“除了晚上还睡不安稳,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伤口都要瞧不见了,他还喊着疼,恐怕会被戳穿。

魏大人方才还春风和煦的脸上,果然多了几分疲惫。

“大人不能太累,”顾明珠道,“尤其是睡前,要少看些公文,总要将身子养好才行,旧疾许久没疼了,不要功亏一篑。”

顾明珠从腰间解下了荷包,从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几颗药丸,上次听说魏大人不能好好安歇,她就做了这些。

“魏大人试试这药。”顾明珠将药丸递过去。

魏元谌却没有伸手接的意思,而是向前靠了靠,然后抬起眼眸望着她。

不知为何,顾明珠现在很怕对上魏大人的目光,于是心中一慌,手向前一送径直将药丸送入了魏大人嘴里。

这喂药的感觉就像当年在大牢里时一样,仿佛近六年的时光一下子不见了,又带他们回到了那时候。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喂他药和饭食,感觉到他一口口吞进去,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欢喜。

她一颗颗的喂,魏大人一口口的吃,桌子上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芒,让这屋子里也笼罩在一片温馨中。

过了好半晌,手中的盒子空了,顾明珠才停下来,她思绪也从六年前回到了现实。

顾明珠清清嗓子道:“大人可听到什么动静吗?”

魏元谌声音柔和:“崔祯也让人盯上了崔渭,崔渭在大同做的事,崔祯想必全都知晓了,看来早在山西时崔祯就对崔渭有了怀疑,这次卸下兵权,也是想要暗中摸清崔渭的底细。”

顾明珠点点头:“崔渭都做了些什么,崔祯查起来会更方便些,对我们有利无害。”

“这次不会让他逃脱,”魏元谌淡淡地道,“要不是想要留着崔渭找到真正的布局之人,五年多前,我就亲手杀了他。”

顾明珠看着魏元谌,似是感觉到了魏大人对崔渭的憎恨是从何而来。

顾明珠道:“大人那时候就发现崔渭与二皇子案有关?”

魏元谌目光灼灼:“即便他与二皇子案无关,我也会杀了他,只不过我不想逞莽夫之勇,一时悲愤杀了那卒子。”

顾明珠仔细地听着:“大人的意思是崔渭他……”

魏元谌道:“崔渭在大牢中,命人射杀了一个他不该杀的人。”

顾明珠抬起头:“大人说的可是周大小姐?”

魏元谌连呼吸声都放轻了许多,生怕一不小心将眼前人吓到了似的:“是,就是阿珺。”

第384章 坦白

顾明珠的手指轻微一颤,所以魏大人喝醉了那次喊得就是“阿珺”,这个“阿珺”不是别人,正是周如珺。

——————

顾明珠捏紧了手中的木匣子,屋子里安静的仿佛能听到她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大人是因为周大小姐在大牢中救了您,所以您要报这个恩情?”

“不是。”

顾明珠听到意外的答案,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看向榻上的魏元谌。

魏大人目光清澈,眉眼舒展着,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十分的放松,可不知为何顾明珠却看出一丝紧张。

就好像现在的她一样,努力维持这一片清明和平静。

顾明珠抿了抿嘴唇,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我被押入大牢之前,就已经认识她,”魏元谌声音很轻,“但她却未必知晓我。”

说到这里,魏大人那清澈的目光忽然起了波澜,其中有几分怅然和期望,就好像一股热流,灼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她的心不禁一阵瑟缩。

魏大人从前就认识她?

为何她一点都没有印象,魏大人好似没有去过周家,她被祖母安排出去宴席时,也没留意过外男。

如果她见过定不会忽略,魏大人这样的威势,就算远远地站着也是鹤立鸡群,让人一眼就能瞥见。

魏元谌道:“她不喜欢在人前守规矩,得了机会就会溜到僻静之处独乐乐,哪怕只吃一块红豆糕。

她擅音律,喜欢弹奏周大人夫妻留下的七弦琴,还会赏金石,懂雕刻,曾吩咐丫鬟去铺子买自己雕的印章,差点被周家的管事妈妈捉到。”

顾明珠脑海中忽然晃过那一幕,她确实做过这样的事,祖母不喜欢她玩那些印章,生怕她懂得太多心也变得野了,她与祖母说要去绣庄里看绣样,却绣庄中悄悄丢下婆子去了书画铺子,谁知道婆子发现她不见了,四处寻找。她怕婆子向祖母告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返回绣庄,差点就与婆子撞个正着,多亏那时候有人骑马过来,刚好挡在了那婆子面前。

那时候,她边跑边回头看,依稀记得一个小少年跨于马上,那少年穿着一袭长袍,光看背影就觉得文静而稚嫩。

难不成那是魏大人?

顾明珠看着魏元谌,很难将两个身影合在一起,不过当年魏大人身陷牢狱之中时与现在也差别很大,所以在山西时一开始她才没有认出,魏大人就是她在大牢中医治过的男子。

她自然而然地觉得魏大人那时是因为受了折磨,不能与如今的模样相比,可仔细想一想,五六年的时间过去了,人本来就该有些变化。

魏元谌道:“或许是巧合吧,得知她去长公主府宴席,我也会跟着前去,总想着让她顺理成章地看到我,要么是她被长公主唤去调琴,要么是有其他女眷在身边,要么是离得太远,可惜都没能如愿以偿。”

那时候他站在亭子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她跟着女眷在对面走来走去,似是瞥了他一眼,却又好像根本没看到他,而他就因为那道目光的片刻停留,一动不动地站着,嘴角扬起一个温煦的笑容,笑到最后嘴角都有些僵硬,最终还是长公主让人来唤他,恐怕他是因为魏家子弟的身份,无人敢随意上前结交,由此受了冷落而心中不快。

他哪里会在意这些,那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就算在家中也时常能够感觉到,至于那些奚落和轻蔑他更不在意,日子还很长,他不会在乎一时的得失,可也许就是心性太过稚嫩,没有想得太过周全,所以后来才会经受那般打击,失去了父亲,也差点就弄丢了如珺。

魏元谌接着道:“后来魏家有事,我离开了京城,回京路上遇到了周家人,想要借这次机会正式拜见周家,没想到却听说她定亲的消息。”

火石电光中,顾明珠忽然之间明白了,原来魏大人在路上照顾三婶是因为她,在山西时她还去偷听三婶说话,以为魏大人是看上了如璋。

原来是她弄错了。

她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些事,

魏元谌道:“当时她被配给了定宁侯,而定宁侯那时建功立业,而我那时还没有入仕。”

“大人那时年纪尚小,”顾明珠道,“大人……”

四目相对,她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急着为魏元谌解释,等回过神时,却不知自己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又为何要插嘴?

魏元谌却没有打断她,而是定定地望着她,好似她不将话说完,就不准备继续说下去。

顾明珠只觉得心中那股热流,一下子到了脸上:“现在的大人是最厉害的了,定宁侯也难以匹敌。”她这话应该没错吧。

“你真的这样想?”

一句呢喃响起,顾明珠似是要求证般看向魏大人,魏大人脸颊略微有些发红,眼眸也是一时潋滟。

顾明珠手心略微有些潮湿,没来由地一阵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