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祯在门外停下了脚步,却也没有将邹襄放下,因为他知晓怎么做事才更有效,更轻易地让邹林氏说出实话。

邹林氏焦急地道:“定宁侯……定宁侯爷……襄哥儿……怎么了?”

听到邹林氏的呼唤,倔强的邹襄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

“啪嗒”一下落在了崔祯手背上,崔祯被烫得手指一缩,那泪水好似沿着皮肤腠理向他身体深处钻去,他心一软差点就将邹襄放下。

崔祯定了定神道:“我有话想问族姨母,请族姨母收拾好,我就带着邹襄进屋去。”

邹林氏额头上起了层冷汗,崔祯态度强硬不容置疑,难不成是知晓了什么?“侯爷……是不是……邹襄惹您不高兴了……他是个小孩子,请侯爷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

邹林氏话还没说完,邹襄嘶吼着道:“你不要求他,就算他打死我,我也不想你求他。”

听到这话,邹林氏更加慌张起来,整个人差点就从炕上掉下来,幸好身边的丫鬟上前搀扶。

邹林氏道:“侯爷……为何打死你?你不要胡说……”

这次邹襄还没说话,崔祯冷冷地道:“他说的没错,这么小的孩子都要杀人,是不该留着。”

邹林氏胸口一滞,差点就要晕厥过去,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襄哥儿不会的……他不会……”

邹襄浑身的汗毛似是都竖立起来,尖声道:“他说的没错,我是要杀人,我要杀了张夫人,还要杀了他,将他们都杀死,我就陪着您一起去见母亲。”

邹林氏听着外面崔祯和邹襄的话,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头顶上的天好似一下子塌陷,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她仿佛能看到邹襄被人打骂的情形。

“您不能杀襄哥儿,”邹林氏张开嘴,就像一条被丢在岸上的鱼,嘴唇开合半晌才发出声音,“您不能杀襄哥儿,他可是您的骨肉,您的孩儿啊!”

邹林氏说完这些,身子一沉彻底昏死过去。

“快……快来人啊……”

屋子里丫鬟惊慌地呼喊,胳膊下的邹襄就像疯了似的踢打他,崔祯却觉得那些似是离他都很远,唯有邹林氏的话如此清晰地响彻在他耳边。

“他可是您的骨肉,您的孩儿啊!”

崔祯手一松,邹襄顺着他的手臂掉在地上,然后那小小的身影闯入了内室中。

崔祯想起邹襄手握弓箭时的模样,眉宇间的神态让他入眼十分的亲切,因为与他小时候有些相似。

所以,邹襄是他的孩儿?他的孩儿为何会流落在外,冠上邹家的姓氏,这般仇恨张氏和他?

崔祯半晌都没回过神来,随着邹襄的哭喊声,眼见屋子里愈发混乱,一个人影快步从走进来。

用清脆的声音道:“将侧室里的药箱拿来,再打一盆温水。”

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径直走入了内室,这一刻下人不再慌乱地团团转,邹襄的哭声也止住了。

“邹襄,族姨母没事,只是一时情绪激荡,我用了针她就会醒来,一会儿族姨母好了,你要好好说话,不可再那样让她为你着急,知晓了吗?”

所有的烦乱就在这一瞬间平息下来,就连崔祯脑子里也恢复了清明,他依旧站在原地,似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手拨开云雾,将一切理得清清楚楚。

而他这么多年,身处在纷乱的宅院中,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只手,能帮他赶走烦扰。

第407章 厉害的张夫人

炕上的邹林氏慢慢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顾大小姐清丽的脸庞。

“姨母,”顾明珠道,“你休息一会儿再说话。”

邹林氏点点头,将目光落在邹襄脸上,邹襄脸上满是泪水,但他倔强地抿着嘴不肯哭出声来。

邹林氏再将目光放远,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崔祯,所以方才并非是噩梦,而是她担忧的事成真了。

崔祯看着珠珠将银针收好,又将用黄酒化开的密药喂给了邹林氏,然后特意将炕边的位置让给了邹襄。

今日的珠珠委实让崔祯觉得惊讶,从前他以为珠珠那般娇弱,以后都需要别人的照顾,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恰恰是珠珠帮了他。

珠珠能做到的事,他却做不到。

沉静了片刻之后,邹林氏望着邹襄:“你真的去杀人了?”

邹襄点了点头。

邹林氏满脸失望挥起手,只听“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邹襄脸上,邹林氏又抬起手,这次没有挥向邹襄就垂了下去,不知是因为脱力还是舍不得。

“母亲,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小小的邹襄垂着头,脊背弯起,缩成一团。

邹林氏因为重病变得蜡黄的脸色,此时更为难看。

“姨母,”顾明珠道,“这怨不得邹襄,这其中也有您的错。”

邹林氏惊诧地看向顾明珠。

顾明珠道:“您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事实告诉邹襄,又为他选择了日后的路,但您没想过邹襄心里如何思量?他没有了母亲,再失去了您这样也养母,剩下的就是压在心头的仇恨,您还能要求他怎么做?

他不过是个孩子,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有身边的亲人,亲人没了,他再报了仇,他也就可以安心地与您一起走了。”

邹林氏没想过邹襄会这样思量,她怔怔地望着邹襄,颤抖的手落在邹襄手背上,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更咽地道:“襄哥儿你是这样想的?你怎么那么傻,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死以后,你好好在顾家,侯爷、夫人会给你一口饭吃,等你长大了就能有自己的家,你怎么不听呢?”

“我不想,”邹襄道,“活着没什么用处,我与母亲一起走。”邹林氏呼吸似是都停滞了,半晌才哭出声:“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忘了你母亲如何将你生下来的?她为了你拼了性命,你却说活着没什么用处,你这个竖子我打死你算了。”

邹林氏虽然这样说,却没有再打邹襄一下,反而将邹襄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崔祯静静地看着邹林氏和邹襄,他努力地回想在哪里见过邹林氏,直到现在他隐隐约约想出个大概。

崔祯等邹林氏哭声小了一些才道:“族姨母帮我母亲在陕西管着一处宅子。”

邹林氏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点点头道:“侯爷想起来了。”

崔祯眉头微微皱起,他看向邹襄:“我记得我与母亲一起回林氏族中时,在那宅子里住过。”

那时张氏小产,母亲心中不快,于是从林氏族中选几个丫头来给他做妾室,他开始不肯,推拒了几次,后来耐不住母亲一遍遍地在耳边说道,他也就收了个丫头,他依稀记得那丫头生得很温婉,颇懂礼数,还算是得他的心。

母亲将那丫头带回了京城,他知晓张氏会安排妥当,也就没有再理会这件事,直接回去了大同,再后来,他匆匆忙忙回了一趟京城,听说了妾室孙姨娘怀了身孕,一个丫头伺候不周让孙姨娘小产了,孙姨娘将那丫头打了一顿,那丫头惊惧中自己上了吊,尸身被人抬出去埋了。

难道邹襄是孙姨娘的孩子?不对啊,他许久没去后院,但孙姨娘还好端端地在侯府之中。

这时候邹林氏的声音响起来:“侯爷想不起来她是谁了吧?她叫姚清,我那年跌断了腿,多亏清丫头在身边侍奉,我很喜欢她,谁知道你母亲来了族中,看准了清丫头,说她的身段好,好生养,就算生不了儿子,生个女儿为侯府冲冲喜也是好的,我自以为在你母亲面前能说上话,却被你母亲怪罪,说我不懂得恩情,枉她待我如此好,既然是我看中的人,她还能薄待不成?

你母亲拉着清丫头说了许多话,清丫头竟然被说得动了心,我知道清丫头的心思,她家乡在大同,父亲就是在鞑靼入侵时死于战乱中,她钦佩侯爷您,觉得侯爷您是个英豪,答应只要侯爷喜欢她,她愿意去京中。

那姨娘可是好做的?我盼着这事不成的,没成想侯爷那晚吃了酒,偏留下了清丫头。

后来清丫头跟着你母亲去了京城,我再见到她时,她大着肚子,手脚满是冻疮,一路乞讨着回了陕西,由于她之前受了伤,又如此奔波,几乎耗尽了全身的气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听清丫头讲在京中的经历,这才知道您的夫人张氏,空有贤良名声在外,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清丫头说被人帮衬也算是死里逃生,她再也不会回侯府,更不让她的孩儿被侯府知晓,否则必然逃不过张夫人的毒手,我这才将她安置在乡下,又请郎中前去给清丫头诊治,可……太迟了,清丫头身体太过虚弱,生下孩子没出月子就去了。”

邹林氏说着看向邹襄:“清丫头去了后,我托人养着襄哥儿,又依着清丫头的意思,没有告诉任何人襄哥儿的父亲到底是谁,从人伢子手中转了一圈,将襄哥儿正式接到我身边。”

邹林氏想到清丫头的经历,再次抬起头来:“侯爷是不是也想知道清丫头是如何死里逃生的?那要从张夫人那歹毒的计谋说起,若非清丫头亲身经历,真的很难想象,您的夫人张氏居然那般厉害。”

崔祯眼睛一缩,脑海中却是张氏温婉的模样,他没有打断邹林氏的话,让邹林氏继续说下去。

邹林氏道:“清丫头随着你母亲到了侯府之后,张夫人将清丫头叫过去仔细问了清丫头的身世,张夫人看似十分可怜清丫头,还与清丫头说,等侯爷您从大同回来就抬她做妾室,侯爷不在府中时不声不响地收了她,不免让她委屈,好歹清丫头也是林家带来的人,要让其他妾室知晓清丫头与旁人不同。

张夫人见清丫头伶俐,就让清丫头前去照顾孙姨娘。清丫头说,孙姨娘怀相不好,是因为有人夜里扮鬼惊吓孙姨娘。

清丫头亲眼看到那扮鬼之人跑去了赵姨娘院子里,这种事非同小可,清丫头就悄悄禀告给了张夫人,张夫人让清丫头不要说出来,如果下次再看到了扮鬼之人,就前去禀告。”

邹林氏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片刻,抬起眼睛看向崔祯:“清丫头照张夫人的意思做了,张夫人带着人大动干戈前去孙姨娘院子里抓人,果然在孙姨娘院子里发现了一件白色长袍,侯爷可知这桩事?”

第408章 四条人命

崔祯仔细回想与姚清有关的过往,可他所知甚少,内宅每年都会闹出些事端,全由母亲和张氏出面打理。

张氏病在屋子中,所以都是母亲吩咐处置的,不过他得到的结果与邹林氏说的大相径庭,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邹林氏从崔祯脸上得到了答案,这位定宁侯对妾室之间的“争斗”显然不太在意。

邹林氏心中更是为清丫头不值,但既然她已经开了口,她就要说清楚,邹林氏接着道:“清丫头带着张夫人身边的管事在孙姨娘院子里发现了白袍,显然平日里孙姨娘看到的“鬼”根本就是人为的,管事妈妈开始审问院子里的下人,最终发现事发时赵姨娘身边的管事妈妈行踪诡秘,曾过去孙姨娘院子里,再加上清丫头曾见过那白影走入赵姨娘院子中,就等于定了赵姨娘的罪名。

听说那位赵姨娘很得侯爷您喜欢,在内宅中嚣张跋扈,还曾顶撞过张夫人,这次生出祸害侯爷子嗣之心,就算张夫人再温婉也不能饶了她。

赵姨娘也是个烈性的,只说孙姨娘陷害她,于是冲到孙姨娘身边,两个人扭打起来,结果孙姨娘动了胎气差点小产,你母亲大怒之下,命人将赵姨娘送去家庵,那赵姨娘心中不忿,就在离府之前自尽了。

清丫头看到赵姨娘的尸身被抬出来,整个人都被吓坏了,总觉得赵姨娘是因她而死,夜里她去拜祭赵姨娘时,刚好听到孙姨娘院子里的管事江妈妈说话,江妈妈请赵姨娘的鬼魂千万莫要缠着她,她也是听孙姨娘的吩咐行事,故意扮成鬼嫁祸给赵姨娘。

清丫头本就愧疚,听到这样的消息哪里还能忍得住,忙上前拉住江妈妈,要带江妈妈去见你母亲和张夫人,也是巧了,张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听到了动静,将清丫头和江妈妈一起带去了张夫人院子里。

江妈妈痛痛快快地向张夫人招认了嫁祸的经过,张夫人却不准她们声张,因为孙姨娘生产在即,侯爷的子嗣最重要,孩子是无辜的,总要等到孩子落地之后再惩办生母,于是找借口将江妈妈扣在院子里,让清丫头回去侍奉孙姨娘。”

邹林氏说到这里长长地叹口气:“谁知道那天晚上孙姨娘提前生产了,小儿生下来的时候还有气,可没过几个时辰就没了。”

崔祯就算再冷静,此时也不免面色深沉,他想起了自己夭折的那些孩儿,赵姨娘自尽,孙姨娘孩子没保住,他知晓这些消息的时候,也是半晌才缓过神来。

崔祯道:“孙姨娘提前生产是因为被人下了药,小儿死也是那药所致。”

邹林氏点头:“府中的管事很快就在清丫头的住处找到了那害人的虎狼药。”

崔祯道:“药并非姚清下的?”

邹林氏道:“清丫头从来没见过那种药,那天晚上她在值房中休息,任何人都能潜入她住处嫁祸给她。”

崔祯微微合上眼睛,将那些繁杂的情绪驱赶出脑海中:“姨母继续说吧!”

邹林氏道:“清丫头自然要为自己喊冤,总算等到张夫人前来,清丫头觉得自己有救了,不曾想她哪里是遇到了救命稻草,而是杀她的刀啊。”

旁边的邹襄听到这里神情激愤,眼眸被仇恨所淹没。

邹林氏握住了邹襄的手,喘息了一会儿才一鼓作气将后面的事都说出来:“张夫人与你母亲说,清丫头向她告密,是孙姨娘指使江妈妈假扮成鬼魂嫁祸给赵姨娘,但是她审问江妈妈,江妈妈拒不承认。

听到这里清丫头彻底傻了,因为张夫人是在说谎,江妈妈明明认了罪,怎么突然变成拒不承认了?

江妈妈喊冤说,清丫头这是在诬陷孙姨娘,目的就是要除掉孙姨娘和肚子里的孩子,她亲眼看到清丫头偷喝孙姨娘的保胎药,清丫头定是怀了身孕,如果除掉了孙姨娘,清丫头就是这府中唯一有孕的妾室,若能一举得男就是庶长子,依靠着庶长子就能一步登天。

清丫头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她一个小姑娘,第一次经人事,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就有了侯爷的骨肉,为了证实江妈妈的话,府里请来了郎中为清丫头诊治,郎中确定清丫头有喜了。

证据确凿,虽然清丫头怀了身孕但她害死了两条人命,崔家不能容她,任凭清丫头哀求,你母亲还是让人给清丫头灌下了打胎药,等清丫头小产后送她去衙门。清丫头刚知晓自己有了孩儿,就又被灌了药,想着孩子就这样没了,自己也担上杀人的罪名,万念俱灰,就将腰带拴在床头自尽了。

也是老天有眼,非要给她一条生路,崔家都以为她死了,谁知她还有一口气在,被带出去掩埋的时候正好赶上下雨,大雨将她淋醒了,她一把抓住了抬她尸身的杂役。那杂役叫耿四,耿四的妹妹也在内宅侍奉,他妹妹不小心跌伤了腿,还是清丫头每日为她上药给她送饭,耿四记得这些恩情,于是没有声张,等到其他人走了之后,他将清丫头放了,还给了清丫头银钱,让她快些离开。

清丫头投到一处农户中,求了些饭食挣扎着活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曾吐出一些打胎药,她肚子里的孩儿也保住了。

清丫头仔细回想整件事的经过,她从陕西来到京城时,张夫人曾让郎中为她诊脉,所以知晓她怀孕的人必然就是张夫人,所以她得出一个结论,张夫人利用她先害了受宠的赵姨娘,又杀了孙姨娘剩下的庶子,然后解决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张夫人眨眼之间算计了几条人命,这样的人岂是她能斗得过的?她拿定主意绝不会再回侯府,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回去,她要凭一己之力将孩子养大,与孩子相依为命过日子。

可怜清丫头想得清楚,却还是命太薄,最终没能看着襄哥儿长大,无奈之下才将襄哥儿托付给了我。”

邹林氏说完望向崔祯:“我一直没有说出实情,一来是因为清丫头的托付,二来对太夫人和侯爷也有怨愤,就算是张夫人动的手,你们就没有半点错处吗?那未过门的周氏还不是被崔家所杀?让我将襄哥儿交给你们,还不如让襄哥儿做顾家的下人,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找到怀远侯府,证明我是来对了,怀远侯和夫人没有亏待我和襄哥儿,更没想过将襄哥儿当成下人看待。”

邹林氏目光和蔼地看着邹襄:“襄哥儿,你今日不该这样做,这世上有许多坏人,但也有很多好人,你想想侯爷夫人和顾大小姐,你就该好好活着。”

崔祯感觉到脸颊上一片热辣的疼痛,他的那些孩儿并非是真的夭折,原来都是死于他之手。

第409章 都是棋子

崔祯站在那里,看着邹林氏和邹襄半晌没说话。

顾明珠扶着邹林氏躺下,邹林氏的病情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将这些讲清楚耗费了不少气力,精神愈发萎靡,需要好好歇息,否则随时都可能会断了这口生气。

顾明珠低声道:“族姨母都说了,后面的事就交给大哥去查。”

邹林氏期盼地看了崔祯一眼。

崔祯这时候回过神来:“姨母说的耿四应该还在侯府,我会去问他,还有孙姨娘和当男入府诊脉的郎中。”

邹林氏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在邹襄身上,邹襄嘴唇颤抖,半个身子伏在炕上,紧紧地握着邹林氏的手。

崔祯目光深沉地看了邹襄一会儿,这才转身向屋外走去,他需要仔细地想一想。

他与张氏成亲之后的那几年,大同军务繁忙,他的心思都在卫所上,家中内宅他是不关切,总觉得出不了太大差错,哪家不是这样过日子,只要约束妾室,不要有宠妾灭妻的事发生,嫡庶清楚,剩下的就是内宅中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可比得上军务重要吗?

张氏是他的正妻,与定宁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里那般温婉,处处替他着想,生怕母亲不高兴,甚至不与娘家来往。

看在他眼中只觉得张氏是个不错的主母,却不知这背后藏着那么都腌臜,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就这样凭白折在她手里。

从山西回来之后,他整饬内宅,张氏也没有干涉,安插眼线,张氏也是一副任他由他的态度,他真看不出张氏有多大的野心,若非姚清死里逃生,谁又能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崔祯忽然觉得心窝一阵疼痛,如同被人一箭射中了似的,从前他对自己还算满意,威远卫、玉林卫、大同右卫包括保安堡、助马堡、拒门堡、镇河堡在内他接手的时候已经荒废,现在却兵强马壮,林寺真叛军也没能撼动半分。

他带着骑兵战阵向前,他的战棋鲜亮地在风中招展,面对再强的鞑靼铁骑,他也有战无不克的自信。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的足够好,站在人前如此荣耀,可现在他却羞愧难当,他彻彻底底地败了,不是败在敌军面前,而是败在自己手中,从父亲去世之后他的冷漠开始,害了太多人,他的妾室,他的儿女……

崔祯回过神时,天空乌云密布,被遮挡的透不过一丝光亮,邹林氏门前有人提着一盏风灯立在那里。

崔祯顺着风灯看过去,珠珠正在与郎中说话,两个人是在商榷邹林氏的病情。邹林氏说的很对,多亏她没有将邹襄带去定宁侯府,若是带去侯府,不会有这样的结果,邹林氏大约早就没了,邹襄……说不得会是什么境遇。

“定宁侯爷,”管事妈妈低声道,“我们侯爷在书房里等您。”

崔祯道:“花厅里怎么样?”

管事妈妈道:“您放心吧,我们侯爷说在书房里设小桌,要与您说说话,就不与女眷们一起了。”

这样就不会引起女眷的猜疑,崔祯点点头,这应该是珠珠吩咐下去的,方才在园子里姨母显然并不清楚邹襄前去做什么,也就不可能为他遮掩。

珠珠病重时姨母就说:“别看珠珠不能说话,但我觉得她什么都知晓。”

难道真的是这样,所以珠珠病好以后才能这么快就接过了内宅的事务,连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都能做得如此妥当,他的定宁侯府却四处透风。

崔祯思量着走入书房中。

顾崇义就站在屋子里,看到崔祯,他叹口气道:“坐下吧,先喝口水,静下心来。”

崔祯点点头。

等崔祯定定神,顾崇义才道:“你族姨母说的是不是真的?”

崔祯神情看起来一片平静,只是声音比往日略微低哑:“现在听起来八成是真的,那姚清是母亲才带去侯府的,她想要在内宅动手脚并不容易,如果她知晓自己怀了身孕,应该会立即告诉我母亲,毕竟当时她连一个妾室都不是,就算她有心机,隐瞒身孕是为了对付两个姨娘,死里逃生之后,她也应该想方设法地给我送信,至少能让邹襄进定宁侯府。

我身下没有子嗣,得一个庶子也会十分高兴,说不得会免了她的罪,来日方长,有邹襄在,她的处境总比流落在外要好的多,而且族姨母将当年的过往说得很清楚,提起了江妈妈、耿四这些人,如果说谎,在这些细节上会含糊其辞……”

顾崇义颔首:“难得你能这么快想清楚,当年若是能分出半点精神放在内宅,也不至于会出这样的差错。”

崔祯垂头不语,顾崇义第一次在这个叱咤风云的常胜将军脸上看到了悔意。

“许多事真的很奇怪,”崔祯半晌才道,“明明很讨厌那样的人,自己最终却变成了那种人。”

顾崇义不禁叹息:“真的属实,可怜了你那些妾室和夭折的孩儿。”

说到这里,顾崇义想及邹襄:“邹襄从小吃了那么多苦,那些伤害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抚平的。”

崔祯眼前浮现出邹襄愤恨的目光,在邹襄心中他不是父亲而是仇人,这样的鸿沟就像他看到母亲就想起死去的父亲时一样,他再清楚不过。

崔祯微微收拢了手,将自己从那种自我厌恶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他让自己重新变得冷静、端凝,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去证实,很多问题需要他来处置。

崔祯抬起头继续道:“姨父与我说张家的事,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我想先听听这些,再仔细去查张氏。”

顾崇义向外看了一眼,今日宴席我们也有意要试试张家,今晚说不得就能有结果。

崔祯听到了重点:“姨父说的‘我们’指的是?”

顾崇义道:“张家的蹊跷还是魏三爷发现的。”

崔祯发现这一路走来,魏元谌总会先他一步,先是崔渭而后是张家。

顾崇义道:“我们怀疑张家与谭定方暗中勾结,是为了掌控大周水师,张家与申家结亲恐怕也是早早就安排好的一步棋。”

崔祯听着微微皱眉,申家是张家的一步棋,那他呢?他是不是?

第410章 上当

崔祯现在不愿意去仔细回想与张氏在一起的情形,既然想要弄清楚整件事的真相,就不能被庞杂的情绪所干扰。

可张氏进了门,对他又敬又畏,因为母亲再三退让的委屈模样,一幕幕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知道母亲做事有失公正,有意暗中帮衬张氏,在妾室和母亲前面给足了张氏脸面,却因为他时常不在府中,不能做的太过明显,免得母亲对张氏心生厌恶。

所以关键时刻,他都会不露痕迹地为张氏说话,每次前去大同时,都会让张氏暗中看着母亲。家里的这些关系虽然错综复杂,但是他与母亲还没到势同水火的地步,他想要顺理成章地将崔家内宅交到张氏手里。

姚清出事时,他从大同回来听说母亲带回府的丫头不安分,脑海中浮现的就是母亲动用心机的模样,若非母亲用手段,他也不会失去妾室和小儿。听说张氏稳住了大局,他就将管事叫过来问了问情形,这桩事就算放下了。

借着那次内宅的风波,他再也没有让母亲安排妾室在他身边,他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张氏不算聪明,好在很懂得他的心思,做事又能恰到好处,他不想寻个长袖善舞,心思太多的妻室,就是怕她与母亲斗个没完,将内宅弄得乌烟瘴气。

他自以为很了解张氏,也是眼看着张氏刚嫁进来时温婉贤良,一味退让,这才让母亲将手伸到张氏的嫁妆上,张氏若是拿不出点主母的气势很难在侯府中立足,却没想到张氏比母亲心机更重。

母亲很容易就能被他看穿心思,而张氏……直到现在他依旧看不透,不知她是因为妒忌害人,还是另有别的打算,除了他知晓的这些,张氏还做了些什么?

难道他从开始就错了,眼看着周氏被弟弟所杀,将张氏娶进府中,所有的根源都是由此开始。

“侯爷,漳州海道副使葛镇宁葛大人来了。”

听到管事的禀告,顾崇义点点头:“将人请进书房里。”

崔祯看向顾崇义,四目相对崔祯就知道葛镇宁来府中是早就安排好的。

顾崇义道:“镇宁不是外人,祯哥儿你也留下来。”

崔祯应了一声,站起身随着顾崇义去迎人。

……

张夫人坐在花厅里,心中颇有些不安,她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示意管事妈妈去打听消息。

说好的家宴,怀远侯和她们侯爷却不见了踪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之后管事妈妈来禀告:“怀远侯拉着侯爷在小书房说话,除了两位侯爷之外,侯府又来了其他人。”

所以这个意外有可能是因为突然有人造访?

“是谁?”张夫人趁着林夫人与申氏说话的机会低声问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道:“听说是什么漳州葛大人。”

许多官员的名字从张氏脑海中一掠而过,管事妈妈说的应该是漳州海道副使葛镇宁,此时葛镇宁来到怀远侯府是为什么?怀远侯还要拉着崔祯一起去说话。

张夫人几乎立即想到了,恐怕为的是朝廷重开市舶司,怪不得从怀远侯回到府里,气氛就有些奇怪。

不过除此之外,内宅里也动静不小。

张夫人道:“邹林氏那边可去看了?”

管事妈妈点头:“邹林氏恐怕不好了,那院子里时不时地就传出哭声,我亲眼看到侍奉邹林氏的丫鬟在偷偷抹眼泪,说是请了柴老御医前去诊脉,顾大小姐一直在那边照应着。”

张夫人点点头,这似乎能解释为何邹襄情绪失常,顾明珠陪着邹襄离开之后就没有回来。

珠珠是喜欢热闹的人,要不是有大事发生,不会连皮影戏都不看了。

知晓了这些,按理说她该松口气,可张夫人不知为何,心底里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张夫人道:“侯爷有没有打发人来问我现在的情形?”

“问了,”管事妈妈道,“您忘了,侯爷方才遣人来过了。”

那是为什么呢?张夫人看向林夫人,难道是她多想了?其实自从知晓珠珠病情好转,开始帮林夫人打理内宅她就有些紧张,想想珠珠在山西陪着林夫人做的事,珠珠这一好,恐怕不简单。珠珠会不会与顾侯爷一样,是个惯会藏拙的?要不然怎么病情才好,就开始这样伸展手脚,她能看出来不少管事都听从珠珠吩咐,怀远侯府的掌事人好像突然换了,完全不是林夫人的手笔,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因此才会心慌,她得仔细梳理梳理最近发生的事,尤其是哪个邹林氏和邹襄,她得让人去林氏族中仔细问问。

“我们去主屋里说话,”林夫人向张夫人和申氏道,“这里太大不够暖和,还是坐在塌上自在。”

张夫人道:“不等珠珠了吗?”

林夫人叹息道:“珠珠在照应族姐,族姐现在的情形,有珠珠在我也能安心。”

几个人离开了花厅,管事妈妈禀告给顾明珠。

顾明珠吩咐道:“好好照顾母亲,看住了张夫人身边的人。”

管事妈妈离开之后,顾明珠带着宝瞳向前院走去。

父亲和崔祯、葛镇宁在书房里说话,葛镇宁还带来了一箱子东西,她猜测里面有海疆的舆图,还有大周和周围国家的战船、海船,葛镇宁此举是要“说服”父亲,向朝廷上奏,阻止朝廷匆忙开海。

不知道申氏带来的邱海会不会来。

顾明珠站在花墙后,身上的斗篷仿佛与簌簌白雪融为一体,借着花墙的孔隙,她向外看着。

书房外静寂无声,有几个护卫站在廊下,时间久了,不免觉得冷,几人轮流去屋子里取暖。

就在护卫换人时,一条影子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右侧的小夹道中,他的身手极为利落。

书房右侧室,摆放着葛镇宁让人带来的物件儿,那人影凑着向屋子里张望了一眼,然后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在偷听书房中的谈话。

顾明珠静静地望着那影子,敢在父亲和崔祯面前动手脚,足以证明偷听的人轻身功夫了得。

如果这人就是邱海,可见此人身份非同一般。

书房中的崔祯,眉头一皱,快走几步推开了门,他向书房周围看去,早已经人去楼空了。

崔祯关好门,看向顾崇义:“引来的是张家的下人?”

第411章 慌张

顾崇义看了一眼墙上的舆图,那舆图半遮半掩,如果对沿海不熟悉的人应该看不明白这舆图指的是哪里。

舆图旁边是战船的草图,不过战船也只是露出一个小角,非要十分了解沿海和船只的人还能看得明白。

而他们在书房中的谈话只说了上疏朝廷,请朝廷缓开海,并没有提及与舆图和船只有关的事。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联想到这舆图和战船所指的意思。

顾崇义等了片刻,管事进门禀告:“方才是张大太太带来的邱海。”

顾崇义松了口气,心中更是赞赏魏元谌,真的都被魏元谌料中了,接下来只要盯住这个邱海,就会有大收获。

管事退下去,顾崇义看向崔祯:“这个邱海是张大太太申氏带入张家的陪房,曾在申氏族学里读书……”

屋子里的葛镇宁和崔祯顾崇义都信得过,而且接下来还需要他们帮忙,于是顾崇义将邱海可能是海贼的猜测说了。

葛镇宁道:“怪不得您让我拿战船的草图来。”

崔祯虽然对其中的来龙去脉知晓的并不多,但现在也能捋清楚,张家真的有问题,而且张家可能还是个重要的角色。

崔祯道:“我从山西回来之后,崔渭让我去拜见谭定方。”其实这些年兵部尚书谭定方一直都在有意拉拢他。

一开始他以为谭定方是皇上的亲信,如果谭定方与张家都在为幕后之人办事,那就说得通了,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目的就是要牵制他,得到驻守大同的兵马。

西北有林寺真,大宁有谭定方,再加上山西他的驻军,整个北疆就都落在那人手中。

现如今再加上沿海水师,已经有实力与朝廷一争高下。

崔祯沉默片刻道:“我先回到府中仔细查查张氏,到时候张家必然会慌张。他们谋划了那么久,突然事发必然会慌乱,就会露出更多马脚。”

事不宜迟,越早下手对他们越有利。

……

崔祯从书房中走出来,一路去往邹林氏的院子,本意是与邹林氏说两句话,邹林氏养育了他的孩子,付出不少的辛苦,可现在邹林氏病倒在床时日无多,他却又无法去感谢。

崔祯正想着,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送郎中出来,那小儿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不过很快邹襄就转过头不去看他,就像是没有瞧见他似的。

邹襄将郎中送出院子,果断转身回到了屋中,重重地关上了门。

崔祯如同瞧见了怨恨母亲的自己,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转身离开了园子。

邹襄站在杌凳上隔着窗子看那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一双手紧紧地攥着,虽然养母告诉了崔祯他的身份,可他不想与崔祯有任何的关系,他不会去定宁侯府,更不会叫崔祯父亲,就算是死也不会向崔祯低头。

……

张夫人听到管事送来消息:“侯爷先回府去了。”

张夫人一怔,手足无措地从软塌上起身:“为什么,是不是府上有急事?”

管事摇摇头以示不知晓。

“这孩子,”林夫人不禁道,“怎么将你丢下自己倒先走了。”

说完这话林夫人安抚张夫人:“你别急,我让管事送你,下次我见到祯哥儿定会数落他。”

张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向林夫人行礼告辞:“我也回去瞧瞧,否则不能安心。”说着她有意看了一眼顾明珠。

珠珠正在与下人一起沏茶,脸上看不出任何蹊跷。

张夫人的心突突乱跳,恨不得立即跟上崔祯的脚步。

申氏也起身告辞。

林夫人将两个人送出了门,张夫人走得又急又快,申氏几乎跟不上:“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走路不可这样冒失……”

申氏的话还没说完,张夫人一把拉住了申氏的手腕:“嫂子,我心里有些乱,不如你与我一起回去看看究竟。”

申氏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张夫人那慌张的神情,心中不忍还是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先将你送回侯府。”

张夫人与申氏一起上了马车,跟车的邱海向申氏禀告道:“我先回去禀告大老爷,免得大老爷等急了。”

申氏点了点头,马车一路向前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