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 作者:毕淑敏

2021年柯汶利执导的电视剧女心理师小说是由宇乐乐影业(北京)有限公司出品,柯汶利执导,制片人郭峰、高晓曦,杨紫、井柏然、王嘉、菅纫姿领衔主演,倪萍、黄觉、张钧甯、马苏 [11] 、章若楠、代文雯主演的当代都市剧

因为一次自杀干预公益广告的事件,女心理师贺顿(杨紫饰)的事业受到巨大冲击。情绪低落的贺顿和闺蜜汤小希去餐厅吃饭,意外认识了傅家辉和钱开逸(井柏然饰),并在钱开逸的坚持下两人合作主持了一档情感类心理电台节目,钱开逸情愫暗生。电台节目开展顺利的同时,贺顿心理咨询工作室的经营也越来越忙碌。然而此时,贺顿的恩师姬铭骢被爆出丑闻,在为恩师寻找真相的途中贺顿却发现了恩师不为人知的秘密。接着闺蜜汤小希被卷入小三和与父亲矛盾的风波中,母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发现傅家辉利用自己报复恩师姬铭骢。接二连三的事情使内心忧虑的贺顿的梦游症再次发作,一段关于贺顿儿时痛苦经历的尘封往事再次浮出脑海。最终贺顿选择关闭心理诊所,带着母亲去环游世界,旅途中贺顿对母亲的误解也终于得到澄清,贺顿多年来的心结也终于被解开

《女心理师》是一部以女心理师贺顿的成长经历为主线,并在她和丈夫、情人与心理权威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中,穿插了若干来访者的精彩故事的长篇小说,作品深入探索了当代人的心理困惑及救赎突围之路,是一部既有可读性又有亲和力的心理小说。

毕淑敏非常喜欢主人公贺顿这个角色,在接受媒体专访中,她曾表示“如果说我的小说女主人公贺顿像现代巫师,我把它看作是一种期待和表扬。可惜的是女主人公不像巫师,她平凡普通,但是爱学习,愿意探索,对人有兴趣,愿意追索自己和他人的秘密,期待这个世界更美好。我喜欢这个人物,尽管她有很多弱点”。

女心理师(上)

“女心理师”自序

这是一本有趣的好玩的有一定意义的小说。写的是一个青年女子学习担当心理师的故事。你会在其中看到很多人和事,第一印象是悬念和奇特,深入其内,才会发现所有奇异的事情,都有内在的逻辑和意料之外的解释,人性就是如此的丰富斑斓。也许你会哭,我不敢保证。但你一定会笑上几次。微笑,哪怕在地狱里,也是盛开的莲花。

作家在生活之水中游走。我当过20年的内科医生,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命运。我不是为了写小说而特地去体验这个角色,而是实实在在地救死扶伤。当我写作的时候,我也无法完全摆脱当医生的感觉。我会关注人的生命,艰难民生感同身受。我不可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己的微细觉察中,永远觉得自己和众人紧紧相连。

“女心理师”中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来自现实中的真实病例,所有经我诊疗的心理咨客都尽可放心,我绝没有把你们之间任何一个人的述说,原原本本地搬进小说。严格地遵循心理医生的准则,不仅来自我庄严的责任感,也来自我的基本才华。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我已明了人性的复杂,不必照抄现实生活,就可以完成故事的构建和开掘。

小说毕竟是小说,不是教材。我以前听说自己的小说被大学心理系教授当做必读书,推荐给学生,沾沾自喜过。我后来醒悟到这是贪图虚荣。小说自有文学的规律,不必拘泥真实科学的窠臼。否则就成了四不像,对不起学生,也对不起读者。

有朋友看了流传的内容提要,说小说的主人公看起来像一个现代女巫师,我把这话看做是一种期许。我们这个国度曾有信巫的爱好,可惜的是,女主人公不像巫师,她平凡普通,但是爱学习愿意探索,对人有兴趣,愿意追索自己和他人的秘密,期待这个世界更美好。我喜欢这个人物,尽管她有很多弱点。

也许和我写过太多的病历有关,文字总是冷静。你见过一个医生在病历里热情奔放、抒情咏叹吗?我并不是说冷静就好,但在我,恐怕难以改变了。毕竟几十年的光阴,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了。结构上有些变化,多了一点趣味。至于风格,还是残酷和温暖交织。当然,还有悲悯。

我学习心理学课程一事,纯属偶然。朋友XX摔断了腰椎骨,打了石膏裤,瘫躺床上三月。我在自家墙上的挂历上写了一行字:“每周给XX打个电话。”我当医生出身,知道卧床不起的病人非常寂寞,希望能躺着聊聊天。后来我就按照挂历上的提示,每周都给这个人打电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尽管我很忙,还是会多磨蹭一点时间,让她开心。后来有一次,她随口说香港中文大学心理学教授林孟平到北师大带学生……我问,我能跟她学习吗?朋友说,那可不知道。后来感谢那位朋友说,我能学心理学,多亏你摔断了腰。

学习过程很辛苦,因为我没有心理学的基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很遵守纪律,几年的时间里,我从没有迟到过一次。老师后来跟我说,你的师弟师妹们开始嫉妒你了,说你凭什么学得这样好?老师帮我解释,说毕淑敏把她在别的领域里的知识移植到这边来,比如医学的知识,比如她写作时对人的了解……加上刻苦,所以进步就比较大了。

有人说我当心理咨询师的时候,疗效不错,我想首先要感谢来访者对我的信任。不管心理咨询的哪个流派,都会把和来访者建立良好的关系,当做最先决的治疗步骤。来访者基本上都看过我的作品,自认为很了解我的为人,把我当成他们的知心朋友,非常信任我,使得我在治疗中能够很快同他们建起非常良好的关系。是他们对我的信任,帮助了我,也帮助了他们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来访者让我看到了人性中美好的东西,这就是人与人之间肝胆相照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让奇迹在我们面前出现。

我喜欢用干净的手段,抵达一个光明的理想。一个人活着,要使自己的幸福最大化,而且要让别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幸福多一些。

我珍爱生命。不单珍爱自己的生命,也珍爱他人的生命。人是多么神奇的生物,我们理应让它更美丽。我越是看到人性的幽暗之处,越相信它会有出口。在关系的寒冷中寻找和煦,在残酷中争取柔和。如果不超拔于琐碎之上,文学就丧失了照耀的力量。

无数人所给予我的信任,让我震撼于心灵与心灵的交流,具有魔力。我敬畏这种沟通和感应,为之感动。生存就是向着死亡的进发。只要生命还存在,对死亡的关注就不会停歇。生命和死亡,是我们人生的两个翅膀,你只有都思索了,才能飞翔。

正是这些思考,支撑起了“女心理师”的骨架。不幸的是,在长达几年的写作中,这部小说差点腰斩。

爸爸在的时候,我写完的每一部小说都给他看。后来,他到天堂去了,我就只能把书烧了给他。硬质封面的书,烧的时候,火焰是淡蓝色的,缓缓舔过沾满了字迹的白纸。无字的地方是金色,有字的地方是藏蓝色的,要很久才彻底变成灰烬。妈妈对我说,以前,我要照顾你爸,没有时间看你的书,今后,我会像他一样,每一本都看。

我写着写着,妈妈也到天堂去了。

之后的那一段时间,我完全不能再坚持写作了。悲哀像宽大的袍子笼罩着我,我会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手下的键盘变得如岩石般坚硬,再也无法敲动。我丧失了写作的能力,周围一片幽暗。

爸爸妈妈,我再不能对你们述说我的悲喜,永远都不能再喊“爸爸妈妈”——这无比温暖的称呼,从此与我永诀。深重的痛彻,直达脊髓。亲情枝叶在寒冬飘落,情感的金字塔被风雪掩埋。不会再有人在我的路口叮咛不止,说那些亲密和激励的话了。我知道,你们在高处凝望着我。你们在那里,还好吗?天堂有多远,没有人说起过。我坚定地相信,一句句祝福,一声声问候,直抵天庭。我远游的心,还可以有所依傍。

总有一些东西是没有穷尽的,那就是我对你们的思念。我相信灵魂的距离,其实只有咫尺之遥。在我人生的行囊里,藏着对你们绵绵无尽的爱。我知道你们坟前的鲜花,那种有着极盛的火炭一样色彩的隆重玫瑰,飘荡幽香。我和你们相依相傍的记忆,如果每瞬是一块矿石,冶炼成钢铁,该铸起绵延到无垠的轨道吧?岁月驶过,锃锃闪光。如果相依相傍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块红煤,拢在一起燃烧,该腾起怎样的烈焰,你们就在这金芒中微笑。如果每一寸光阴都融成一滴水,如今它们全部化为咸涩的潮汐,在我心海奔涌不息。如果今生今世永怀的思念,每一刻都是一缕烽烟,它们旋转在一起,就是十二级的飓风啊,上九霄入地宫,搅起周天寒彻的雪暴。

然而想到爸爸妈妈在天空注视着我,期待着我,我只有在重围中跋涉前行,日复一日顽强努力。我把这本书献给我的爸爸妈妈。

终于,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

我把它当做一束暗红的花,放在我父母的墓前,等待他们在天上的阅读。

我不知道它好不好,只知道我目前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因为,我已尽力。

毕淑敏

2007年1 月29日

最悲惨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女心理师贺顿大病初起。

早上,发烧。丈夫兼助手柏万福说:“请病假吧。”

贺顿说:“跟谁?跟自己?”

柏万福说:“跟我。我安排来访者改期。”

贺顿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唾沫像一颗切开的朝天椒,擦过咽喉。说:“不成。这关乎咱的信誉。”

柏万福反驳:“那也不能成了自己的周扒皮。”

贺顿说:“我能行。”说罢,加倍服了退烧药,起床梳洗。为了掩盖蜡黄的脸色,还特别施了脂粉。修饰一新,居然显不出多少病态。柏万福只好不再阻拦,他知道贺顿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贵重的人。

好在诊所就在楼下,交通方便。贺顿两膝酸软,扶着栏杆从四楼挪到了一楼。如果是挤公共汽车,那真要了命。

走进工作间,时间还早,第一个预约的来访者还未到。

淡蓝色布面的弗洛伊德榻,静卧在心理室的墙角,仿佛一只吸吮了无数人秘密的貔貅,正在打盹。传说貔貅是金钱的守护神,没有肛门,只吃不拉,因此腹大如鼓。心理诊所的弗洛伊德榻,吞噬的是心灵猎物。心理室到处都栖身着故事,一半黏在沙发腿上,四分之一贴在天花板上,那些最诡异的故事,藏在窗帘的皱褶里。一旦你在傍晚抖开窗帘,它们就逃逸出来,一只翅膀耷拉着,斜斜地在空气中飞翔。还有一些最凄惨的故事,掩埋在心理室的地下,如同被藏匿的尸身,在半夜荡起磷火。

生理医生穿雪白的大褂,心理医生没有工作服。贺顿觉得这不合理,衣服如同盔甲。在心灵的战场上刀光剑影,没有相应的保护如何是好?家就在楼上,如果没有外在服装的改变,让她如何区分自己的不同角色?于是,她把几套常服,定位成了自己的工作服。上班的时候,如同武士出征,随心情挑选铠甲。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蓝色的毛衣,下着灰蓝色的长裤。每当她启用灰蓝衣物时,谈话过程就格外顺利。如同犀利短剑,适宜贴身肉搏。也许,人的潜意识就是灰蓝色的,我们的祖先是鱼,来自海洋。

贺顿听到外面候诊室有声响,是负责接待的职员文果来了。贺顿问:“今天预约的人多吗?”

心情矛盾。作为独立经营的心理诊所负责人和心理师,当然希望来访者越多越好,但随着工作量剧增,有时又很盼有几天颗粒无收,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

“多。”文果打开公文柜子的锁,拿出一沓表格递给贺顿。“第一位姓无,点名要您治疗。”

“吴什么?”贺顿问,名字常常能透露出讯息。

“不是口天吴,是一无所有的无。柏老师约的访客,那人无论如何不肯报名字。”文果咂嘴。

约定时间前一分钟,一位男士走进来。“贺顿心理师已经来了吧?”单刀直入。

“是的。她已经在等您了。”文果答道。柏万福看着登记表上的“无”字,总觉不宜,想努力挽回一下,说:“您的表格还请填确切,这也是为了您好……”

男子傲慢地打断他的话说:“怎样对我自己更好,我比你更清楚。你们的规章制度里并没有说如果不完整填写表格,就不接待来访。如果你们觉得自己的制度定得不够严谨……”该男子用无名指歪向墙壁,那上边挂着“来访者须知”的告示。他接着说:“……以后可以改过来,让我这样的人没有空子可钻。这一次,恕冒犯,我就直接去找心理师了。”说完,不待文果和柏万福有所反应,大步走进心理室。

贺顿端坐在沙发上,因为疾病和虚弱,微微喘息着,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着黑色西服,好像刚从葬礼归来。贺顿努力微笑着站起身,说:“我是贺顿。你好。”

“我不够好,所以才来找你。”男子冷冰冰地回答,眼光有着洞察一切的杀机,顾自坐下。

贺顿也落座,说:“怎么称呼您呢?”

“你就叫我X好了。”男子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热度。

“先生,您很特别。”贺顿说。她不愿称他为“X”,好像一道算式中未知的字母。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先生”二字就成了代称。

“特别”是一个中性词汇,可以指优秀,也可以指另类。在贺顿的经验里,这是一个安全的港湾,一般人会按着自己的理解美化这个词。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才特别。”X先生不上当,反唇相讥。

贺顿不愿在谈话的开头就进入对立,放下话题,另起一章。“您到这里来,有什么要讨论的事情吗?”

“没有。”那个人干脆地封死了这个方向。

贺顿锲而不舍,说:“如果没有要讨论的事情,您这样一大早地赶了来,为了什么?而且,这些时间都是收费的。我想,您不是一个慈善家,专门来施舍我们的吧?”贺顿不喜欢这种暗藏玄机的气氛,索性举重若轻,来个玩笑。

男人的脸色稍微松动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讨论,要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

贺顿说:“心理访谈,必须是本人亲自来。”

男人说:“她来不了。”

贺顿说:“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男人说:“你看了就知道。”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村姑装束的女人,手牵一缕柳枝,小心翼翼地笑着。

“不认识。”贺顿端详后回答。

“这张呢?”男子目光如炬,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一眼看过去红彤彤霞光万道,一道粗重的白色堤岸,很不协调地横亘在红光之中,似海上日出。定睛一看,红色是一摊血,白色是苍白下垂的手臂,正中是壕沟般的深深切痕。

“这是……”贺顿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是退烧药的功效,一半是严重惊吓的后果。这显然是一个自杀现场,根本没有出现头脸,认不出是谁。

“割腕。”男子的口气冷若冰霜。

“您让我看这些是什么用意呢?”贺顿绝地反击。她不能让这个男人像猴子探宝似的一张张往外掏照片,让自己猝不及防。

“不要着急。马上你就会明白了。”男人说着,递过来第三张照片。“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贺顿看了一眼。只一眼,她认出了她。

“我认识。”贺顿如实禀告。

“我今天和你讨论的就是她的问题。她从你这里咨询完以后,回家就和我离、婚、了。之、后,又、割、腕、自、杀……”男子一字一顿地说。

贺顿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即使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心理医生,也控制不了自己惊叫的欲望。手指间的气流把额发冲起,直指天花板,基本上是怒发冲冠的效果。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好在持久的修炼让她把惊叫的后半部分,压缩成了一个鸡蛋大的气团,强行咽下,胃马上开始了痉挛疼痛。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和她说了些什么?”男人双目喷射怒火。

那个女人是大芳。

贺顿一阵恶心,她不知道是高烧卷土重来还是这个消息让她心智大乱。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要坚持。这不仅牵连声誉,更是人命关天。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说:“你是老松了?”

老松愣了一下,说:“她是这样对你称呼我的吗?好,我就用她封给我的这个名字,老松。”

贺顿说:“老松,非常抱歉。你妻子对我说过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咬牙切齿:“血流成河了,你还嘴硬!”

贺顿沉住气说:“如果公安局找我,我会如实报告,但你不行。你只是一个普通来访者,我不能把另一个来访者的情况告诉你。守口如瓶,是我的职业操守。”

老松说:“我必须知道你跟我的老婆说了些什么,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贺顿说:“在我这里,请放弃幻想。你想达到目的,另有一个很好的方法。”

老松不解:“是何方法?”

贺顿说:“很简单,你可以直接问你老婆。”

老松说:“她不告诉我!”

贺顿说:“你们身为夫妻,是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之一,她宁肯死,都不把心里话告诉你,你还来向一个外人问发生了什么?这本身就是悖论!也许,你最该问的是自己,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松被这句话魔法般地震慑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说:“你绝不肯告诉我真相?”

贺顿说:“是。如果你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探听出你妻子曾经跟我说过什么,那你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工作人员,这并不是一个咨询,退还你费用。还有什么事吗?”贺顿站起身,扶了一下沙发,以抵挡突如其来的昏眩。

不想老松在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语之后,反倒平和了一些,说:“通过和我妻子的谈话,你了解我吗?”

贺顿停顿了一下,思索着如何回答。说“不了解”吗?显然不是真话。说“很了解”吗,她听到的都是一面之词。贺顿谨慎地反问:“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反问是一个很好的策略,既能为自己赢得时间,又迫使对方必须进一步阐释动机。拈花微笑飞叶试探,谈笑之间潜藏窥破,是心理师的基本功。

老谋深算的老松上当了。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了解我。”

贺顿言简意赅:“你很孤单。”

老松怦然心动,没有人曾这样对他讲话。男人,一定要浑身是铁掷地有声。他说:“你怎么知道?小小年纪,如何能体谅这份心境?”

贺顿说:“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年轻。我已经很老了。”

一句话,惹得老松的嘴角出现笑纹,说:“你有多么老呢?难道比我还要老吗?”

贺顿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比你要老了。”

老松大不解,说:“我不探问你们的谈话细节,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有多大年龄,我比她还要大三岁。”

贺顿说:“我说的不是生理上的年纪,是心理上的年纪。”

老松说:“人们都希望自己心理年龄年轻,你怎么恨不得自己老态龙钟?”

贺顿说:“心理师的工作让我沧桑。那么多人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我,感同身受,息息相关。让我得以窥见人生的丰富和奥秘,生死无常,世态炎凉。我实在是走过了太远的路,好像已经三千岁了。心中充满沧桑的年轮,像一个老妖。”

老松吃惊地打量着这个并不美丽的矮小女子,他在官场行走多年,所见所闻车载斗量。似这样的感慨,闻所未闻。

贺顿也有些奇怪,通常她嘴巴很严,今天怎么直抒胸臆——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在一个不合适的地点,面对着一个不合适的人!也许是高烧和大芳的命运,让她心烦意乱吧。赶快结束!她做出送客的姿态。

不想老松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不起来,说:“我是一个来访者,你不能撵我走。”

贺顿说:“对不起,你不是。”

老松说:“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贺顿说:“你要询问的,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问了。我现在想问新的问题。”

贺顿说:“你要是想用这种方法刺探有用的信息,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我警惕性很高,原则性很强。”

老松说:“贺顿心理师,你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经说过,放弃打探你们曾经进行过的谈话,就决不会食言。你不要以为是你的那些原则让我知难而退,不是的。只要我想从你的嘴里知道,我就能知道。你刚才不是说面对公安局的人,你就必须从实招来,这对我来说,并非难事。说实话,是你的一句话刺痛了我。你说一对夫妻,要从别人那里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这是一种耻辱。我终有一天会从大芳那里知道你们曾经说过什么!”

贺顿说:“大芳现在如何?”

“幸好发现及时,正在医院静养。没有生命危险了。”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来日方长。我稍稍安心。”

老松说:“所以,我决定继续和你说下去。”

贺顿说:“这恐怕不行。”

老松说:“理由何在?”

贺顿说:“我已经知道你和大芳是夫妻。我不能同时充当你们两个人的心理师。这是我们这行的既定规则。”

老松说:“大芳不会来咨询,她体弱多病,近期根本就出不了院。如果有一天她来咨询,我就走。怎么样?”

说实话,贺顿真不愿接受这个来访者。她已经被劈头盖脑的变故搞得身心交瘁。犹豫之中,老松说了一句:“你有机会听到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这对心理师来说,不是难得的挑战吗?”

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

不久前,佛德心理所曾专门讨论过大芳的案子。

心理医生遇到困惑了,也需要高人指点搭救。就像诊治生理疾病的医生病了,要去医院看另外的医生。心理医生进行高强度的心理劳作,格外容易受伤。这种内伤一般人治不了,需要特别的医生,这个过程叫做督导。

贺顿单打独斗,没有上级。好似一家汽修厂,厂长姓贺。来了有重大毛病的机车,工人修不了,束手无策。修车过程中还伤了人,事情就更复杂。

贺顿找了当初传授心理技艺的教师,不想人家爱莫能助。就像毕了业的学生,临床上遇到疑难杂症,想回学校再找药理、病理、解剖的教授请教,人家各司其职,并不能回答临床上千奇百怪的病案。

求助无门,只好自救。所里开会,主题就是大芳。

汤小希占了显要位置。她如今在一家图书馆打工,兼读心理班,预备着洗心革面将来当心理师,格外注重学习。学院派的沙茵和詹勇正襟危坐,好像参加学术会议。几位客座心理师一溜排开,窃窃私语。边角的位置上,坐着柏万福。

“开会啦。”贺顿宣布。

汤小希说:“就咱们几个人啊?也没个权威什么的?”

贺顿说:“这叫同侪辅导。”

汤小希说:“不懂。什么叫同侪?好像只有说到黄埔军校的时候,才用这个称呼。”

贺顿说:“起先我也不懂,专门查了字典。‘同侪’后面只有两个字的解释——‘同辈’。”

汤小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以为这词多玄妙呢,闹了半天就是同伙。指的就是咱这拨难兄难弟!”

沙茵看不惯汤小希的没正经,就说:“今天是学术讨论,还是要有规矩。没有别人督导,咱们更要保持浓郁的学术气氛。”

贺顿也不愿一开始就进入嘻嘻哈哈的氛围,加之大芳的治疗是自己的课题,更是忧心如焚,说:“我们只有凭借集体的智慧来攻克难关。大家注意听,我先报告一下案例的进展情况。”

汤小希嘻嘻笑道:“有点像公安局破案子。”

沙茵说:“严肃点。”

汤小希不服,说:“像公安局就不严肃了?谁不害怕警察叔叔?”

贺顿不理她们,兀自说下去,慢慢大家就把心思都聚集在大芳的案子里。

冗长、乏味、憋气……贺顿都不耐烦起来,好不容易才说完刚刚结束的咨询。

“完了?”汤小希问。

贺顿回答:“完了。”

“你就真把钱退回去了?”汤小希很着急。

“钱都准备好了,她没拿。她说我最后的那番话值这么多钱。”贺顿说。

“这就好。”汤小希松了一口气,捂嘴巧笑。

“你就记得钱。”沙茵不满。

詹勇说:“我觉得贺顿最后的这番话,是不是火药味太浓了?有干扰当事者思维的弊病?”

还没容贺顿解释,沙茵就忍不住了,说:“我看说得还轻!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地被自己的法定丈夫欺骗抛弃戏弄,一次又一次的原谅,换来的是什么?是自己被掏成了一个空壳!这样的家庭悲剧再不能重演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就不仅仅是第三者婚外恋之类的事件,要出人命的。”

汤小希也不计前嫌:“我完全同意沙茵的意见,我们要给当事人以强大的支撑。也就是说,当她的娘家人,帮她说话!为她出口恶气!给她撑腰!让她鼓起勇气,和老松这样的坏分子作斗争!从当事人大芳的反应来看,支持策略也完全对头。她对于一般的倾听已经表示厌倦,要求退钱就是明证。所以今后要改变策略,变被动为主动。”

这一席话,说得贺顿对汤小希不敢小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贺顿说:“小希,看来你是个好学生啊。”

汤小希不好意思说:“老师总夸我悟性好,还说心理师这个职业,和学历什么的没有特别密切的关系,主要是看一个人是否具有了解别人的能力,还有人格力量。”

研究生毕业的詹勇不乐意听了,说:“在国外,当心理师必须要博士毕业,还要有漫长的临床实践才能持证上岗,哪像咱们这里,高中以上经过短暂学习,就摇身一变成了心理师,难怪疗效不好。”

这话隐含的攻击性,让沙茵不安,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咱们今天主要是讨论来访者的事情,不要转移了大方向。中国国情和外国不同,就像原本一穷二白的农村,缺医少药。来了赤脚医生,这就是好事。如果你说这也不正规,那也有毛病,等着咱们的大学培养出心理学博士来当心理医生,实在是遥不可及而且杯水车薪。”

贺顿心平气和地说:“我也愿意咱们都有博士学位,可惜望洋兴叹。没有那么多博士的情况下,是不是也要有助人之心?也许将来有一天,人们会嘲笑今天的幼稚和初级阶段,可不会嘲笑咱们的努力。同侪是导师的代用品,咱们只有学习讨论,在实践中提高。精神应该发扬,对不对?”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中热乎乎的,感觉到责任与神圣的使命,气氛融洽起来。

詹勇说:“在场的只有我一个男的,感觉有点势单力孤,对这个案例,有几点意见不知当说不当说?”

众位女人还没来得及发言,柏万福说:“我就不算男的了吗?”

詹勇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的是有照的咨询师。”

柏万福嘟哝着说:“我也参加了一个培训班,在学习呢。”

詹勇说:“不过就咱们两个男的,也还是少数派啊。”

原来大家没有注意到性别比例,詹勇这样一说,众人环顾四周,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汤小希说:“这和男女比例有什么关系吗?”

詹勇说:“当然有关系了。你们都是女心理师,来访者大芳也是女的,她说的又是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你们就很容易站在大芳的角度上来看问题。”

贺顿说:“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詹勇说:“没了。”

沙茵说:“你这个人,怎么刚说了个开头,就吞回去了?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詹勇说:“确实是没了。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注意到这样一个趋势。至于在这个案例中究竟怎样体现,我还没有想好。”

柏万福说:“我不是心理师,不知道能不能讲点?”

大家说:“说吧。”

柏万福说:“俗话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咱们也不是妇联,不是给妇女出气的衙门。”

汤小希说:“有什么直说好了。”

柏万福说:“大芳究竟想解决什么问题?要说惨,她是挺惨的,但肯定不是天下最惨的女人,起码她还洋房住着,保姆雇着,吃香的喝辣的。要说老松的背叛,是很可恶,但他对大芳大面上也说得过去。古话说,奸出人命赌出贼,老松并没有想杀了大芳……”

几位女心理师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啊?大芳难道不是痛不欲生?大芳难道愿意局面蔓延下去吗?难道非得闹出人命才要帮助她吗?

柏万福举手投降,说:“我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是让畅所欲言吗?我抛砖引玉。”

讨论进行了很久,砖头砸了一地,玉却久久不曾现身。贺顿说:“大家的意见究竟是怎样呢?大芳马上就要来再次咨询,我跟她说什么?”

沙茵说:“帮助她树立信心,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一个不忠诚的男人身上。”

汤小希说:“干脆,鼓励她离婚。老松这样的男人,地位再高表态再好,也不值得信任。哪怕嫁给一个屠户,也比这样强。”

詹勇说:“如果当事人没提出离婚,我觉得还是不要主动提及这个问题。心理师有一个原则:你永远不要走到当事人的前面,而是要像猎犬一样紧紧跟着他。”

柏万福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是咱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

汤小希说:“不得了,都会说集体无意识这种词了。佩服佩服。不过,我看这不是无意识,是有意识。”

大家又讨论了半天,基本上统一了意见:贺顿要给大芳“补钙”,让她坚强起来。如果老松再不老实,就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让悲剧重演。

同侪讨论结束以后,贺顿很高兴。环绕许久的困惑被集体的智慧所破解。

没想到落了大芳自杀这等结果。

与老松的对谈已到结束时间,老松说:“贺顿治疗师,我以后还会来。”

贺顿拭着头上的冷汗说:“很抱歉,在此次治疗的前半时,我几乎没有把你当成来访者,也许有不规范的地方,请原谅。能不能为你作长期的治疗,我们再做决定。”

老松走后,贺顿陷入巨大的迷惘之中。她已经从大芳的嘴里,听到过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卑劣行径。尽管治疗师应该是中立的,不对来访者进行价值评判,但治疗师不是泥塑,而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贺顿有自己矢志不渝的价值观和人生理念,且立场分明冰炭不容。

说实话,贺顿害怕老松。寡廉鲜耻的男人,披一张道貌岸然的皮,一肚子卑劣下流。贺顿甚至想到了古书里的一个故事,说是某恶少性趣大发,凡家中女宾女客以至仆女“将及淫遍”,和这么一个恶棍对谈下去,贺顿瑟然。

贺顿骨子里不服输。大芳的案例让她寝食难安,这是一座思维的迷宫。在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相究竟怎样?为什么在郑重的同侪督导之后采取的治疗策略,却引起了如此惊涛骇浪的杀身之变?人啊人,你究竟有着怎样风云突变匪夷所思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