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玉华说:“当然了。”

贺顿说:“多吗?”

乔玉华说:“比双枪老太婆要少。比一般人要多。”

贺顿说:“知道了。”

乔玉华说:“我被你的问题搞糊涂了。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如实回答了你,可我就问了你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贺顿说:“我正在想。”

乔玉华说:“我估计你也想不出第四条道路了。现在,请你马上回答我,在我死后,我的一百零一个洋娃娃,何去何从?”

乔玉华的眼睛中冒出属于死亡的犀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贺顿,贺顿真恨不得跑出心理室,把所有的咨询费退还给这一家人,然后扑到床上,放声痛哭。如果可能,就剧烈呕吐,连胆汁都吐出去,然后无知无觉化成一幅白绫。

“你说,我是否把自己尸体,同一百零一个洋娃娃一同化为灰烬?你说……你说……我马上退票,今天不走了。事出突然,我知道你一下子回答不了我,我等着你说……”乔玉华的声音像丧钟,盘旋在耳旁。

该说出真相的时候沉默,是一种卑鄙

寻常男子,碰到老婆偷人这种事,不当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厮打到头破血流,那就是孬种。柏万福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饭店。在等候的那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贺顿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宛若寒冰。原本他想用胸膛去捂,用手心摩挲,将冰核化为潺潺溪流,不想纵你千般打造,万般温存,她还是自成一体我行我素。他曾退后一步想:贺顿不是个风流成性的女人,虽然对自己没有激情,对别的男人也是视而不见淡然如水,索性不再强求随她去了。却不料在一派淡然之下,竟是早生异心。

极度的震惊和失望让柏万福失去了反击的能力,眼睁睁地看着这对淫乱男女,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什么也说不出来。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柏万福是个蔫人,可惜没有变成豹子,而是变成了一只兔子。一夜未睡,两眼熬得通红。从此他晚上就躺在诊所的弗洛伊德榻上,一大早就离开,漫无目的地狂走。这种时刻,首先是脱离接触为妥。诊所的个案都是提前预约好的,只要不是天塌地陷战争爆发,就要照旧。真不知贺顿如何应付这样的工作量,但柏万福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如今,他一脑门子转的都是:他是谁?他和她认识多久了?他们今后会怎样?

每个问题都似一柄钢叉,刺穿了柏万福的心脏,在火上慢慢炙烤。好在今天的柏万福已受过心理训练了,不能像一般的凡夫俗子那样处理奸情。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要冷静,先把事情搞清楚,再做决定。

很费了一些周折,打听到了钱开逸的身份和住址电话。当然了,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要贺顿提供这些情报。作为有过失的一方,贺顿应该坦白交代。柏万福判定若是自己问询,贺顿也会原原本本地告知。但是,不。柏万福怀着一种自虐般的痛楚,亲自搜集有关信息。心理师的课程给了柏万福莫大的帮助,在某种程度上像侦探一样训练了思维和逻辑。随着有关钱开逸的资料越来越周全,柏万福的应对方案也出来了。

约见钱开逸。

“你是谁?”电话拨通之后,钱开逸发问。

“我是柏万福。”柏万福义正辞严地说。

钱开逸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记忆,确信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这个名字。就客气地反问:“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您是谁。可以多提供一些信息吗?”

柏万福深深地悲哀了。他知道在妻子和她的情人谈话中,贺顿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就好似他完全不存在一样。柏万福强压着愤慨感伤,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那天,在522房间门口,我们见过面。”

“哦喔……原来是你。我知道,我们还会见面的。”钱开逸慌乱了一刹那,很快镇定下来。该来的一定要来,索性早点来。

“请到那天你们喝茶的那家饭店。就在那张桌子上。”柏万福说完就放下了电话。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斩钉截铁过,屈辱可以化为勇气。

钱开逸本想说那个地方恐怕不合适吧?又一想,到自己单位或是贺顿那边更不合适。若是柏万福提议到荒郊野外,他还不敢去呢!柏万福以前工人出身,自己乃一介书生,不是劳动人民的对手。再说自己也没有普希金那样的勇气,不敢举起手枪。别说不知道哪里能搞到枪,就是为了自身这条好嗓子流芳百世,也不能贸然送死。在规定时间,钱开逸只好乖乖赴约,坐在他和贺顿曾经促膝谈心的地方,和贺顿的老公短兵相接,感觉森然。又一想,这样的场合也好,灯红酒绿,想来不能拳打脚踢刀兵相见。

钱开逸从来没有正面见过柏万福,那天慌乱之中,也来不及细细端详。今天一见之下,可能是自己理短,反倒觉得身穿一身证券蓝制服的柏万福,血性与肃穆交织脸上,端坐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

柏万福说:“说说吧。”

钱开逸说:“是你叫我来的,该你先说。”

柏万福说:“就说说你们如何认识的。你为什么要当第三者?”

这是一个尴尬的问题,钱开逸完全可以拒绝。但是,钱开逸欣然接受。因为,那些镜头在他脑海中曾经慢放过千百遍,他早就想一吐为快。但是向谁描述?贺顿和他同是当事人,没有再说之必要。向别人说,毁了自己的清誉。柏万福是一个最不适宜的听众,但人家打上门来自动请听,对一个以说话为职业的主播来说,钱开逸不会退缩。

他目不斜视地说:“在应该说出真相的时刻保持沉默,是一种卑鄙。告诉你,我不是第三者。你才是第三者。”

柏万福迸出一个字:“讲。”

人都害怕被遗忘,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

相识始自声音。

广播电台要开一档直播节目,主谈心理话题。别家电台的此类节目,都是放在深更半夜。幽幽女声,恍若古埙,伴随着玄幻的吐纳之气,沿着午夜的雾岚在城市的巷道里蜿行,淡淡感伤中生出轻微的惊悚。

钱开逸预备孤独一枝。首先钱开逸是个男子,不能像情感保姆似的腻腻歪歪怀抱听众,充满惰性。其二是他音色清冽中气汹涌,由这条嗓子输出的字句,有虹一般的凌空质感和跨越天穹的权威。

钱开逸也有不足。他是广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无可挑剔,但他没有心理学背景,在谈论某些深度话题时力不从心。从台领导到钱开逸本人,都懂得强强联手扬长避短这条金律——需选择另外一位心理学专业人士做搭档,以保证此谈话节目的收听率节节攀升。

鉴于钱开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只能是女性。寻找女主播,成了本节目开播的先决条件。按说偌大一个城市,挑个有心理学背景的女子,并不是太难的事情。钱开逸一旦开始操作,才发现绝非事先设想的那般简单。

研究心理学的专家们大部分都集中在高校,学富五车,但语言风格乏善可陈。学术有余,活泼诙谐不够,催人昏昏欲睡。苦挣学分的学子们熬得住,手握旋钮的听众们可没那么好耐性。直播节目毕竟不是大学讲堂,开着车嚼着口香糖的白领,不是教授们的硕士博士生,可没耐心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满嘴喷术语,把一个心理现象掰开了揉碎了讲个水落石出。钱开逸只好忍痛放弃学府转寻民间。好不容易找到了专攻临床的心理学人士,又多矜持内敛,不愿意到广播电台抛头露面。

其实,广播里出风头的并不是相貌,而是一道音波。播音员隐藏在严严实实的直播间里,只有音色凌空翱翔。语调宛若青烟,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艺名躲在闪烁的电光之后,顽强地刺激着你的听觉,直到你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的低语,把一个陌生人认作熟识的邻居。

女人们似乎更愿意藏起自己的声音,躲在安全屏障之后。钱开逸连连碰壁,不得不承认国外一位学者的研究结果——音色是除了身材之外最惹火的性感因素。他不无恶意地愤懑地想,难道男人们,比若我,就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声音裸露出来让女人们欣赏,女人们却把自己的声音包裹得如同粽子秘不示人吗?!

不管怎么说,任务还是要完成。钱开逸成了一个“星探”,更准确地说,是一个“音探”,他要找到一条声带,能和自己的声带相匹配。钱开逸骄傲地想到专家形容他的声音:“如同高速公路一样笔直光滑并有着黯黑的波浪起伏,远处暮色苍茫间浮动着夕阳那鱼鳞状的橘红色光芒……”能和这样锦带般的声音相匹配,杯觥交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况且,还要有深奥的心理学魅影相随。

难啊!上天入地没有找到合适人选。有一个女人险些入网,虽说达不到美轮美奂,基本符合要求。只是钱开逸再三斟酌之后,还是断然把她放弃了。原因不可对人言——她太老了。当然如果你看到这位女专家本人,在精心的保养和化妆品齐心合力的捍卫之下,一张面孔还能蒙混过关;由于十分注意节食加之硅胶在胸前帮衬,身材也算玲珑有致,背影让人生出遐想。可惜声音是无法化妆的,由于年代的磨损而造成的喑哑和撕裂,虽然只是轻微的折断和劈开,可一经话筒的放大传出,就让钱开逸感觉到巨大的潜在不安。要知道,一档高质量节目的受众,对于女声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不单需细腻晴朗,更要饱含青翠欲滴的鲜亮。试音时,在声如竹帛分扯的老女声伴奏下,钱开逸的音色也遭到强烈干扰,产生粗糙裂痕。

作罢。另找。在此阶段,领导不断地催促钱开逸,心理访谈开播迫在眉睫。

这天刚上班,齐台长拦住钱开逸说:“几家大企业又来谈广告了,说一定要有一款针对高收入白领的谈话节目,收听率上去了他们才肯投入。台务会商定你的这档‘心灵七巧板’半个月之内必须开张。”

钱开逸频频点头,是啊,别的栏目都是磕头作揖地出去拉广告,唯有这档还在孕育中的栏目,是广告商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再不努力,大家的钱袋子干瘪,钱开逸罪责难逃。

钱开逸悲痛地准备让那老女人出山。这天下午,他到新华书店去买书。一个广播人,要时时充实自己的脑壳。不然空有一条好嗓子,说出来的都是废话蠢话,岂不贻笑大方?

钱开逸除了享有一匹油光水滑的亮嗓之外,其他方面也很俊逸,身材高大鼻梁英挺嗅觉上乘,眉清目秀视力超拔,耳朵也像藏獒一般灵醒。不过在大城市里,五官感受太机敏了,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新华书店里热气腾腾,弥漫着书本的印刷气味、男人的汗臭味和女人的脂腻味,耳鼓被嘈杂涨得紧绷,目光还没瞅到书,就被一张张流汗的面庞填满。钱开逸走到心理励志类图书的货架前,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女声问道:“《幽谷伴行》在哪里?”

《幽谷伴行》是刚刚上市的一本心理学译作,别看名字仿佛通俗小说,其实内容艰深佶屈聱牙。据说没有研究生以上的学问,休想看懂此书。钱开逸虽有此学历,但因为忙,还不曾看过。

让钱开逸激奋的不是深奥的《幽谷伴行》,而是那个声音。妖媚中透着宁静,华丽中掺杂着朴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强硬……天啊,钱开逸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找的就是这样的声音。而且,它十分年轻,是带着露水和霜粉的紫葡萄,浆汁饱满吹弹可破。如今,年轻就是宝啊,特别是女声。

钱开逸正准备回头一把抓住这个如鲸鱼般滑润的女声,不想手机恰巧响了。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正是齐台打来的电话。

广播这个行当,面向千家万户,业内的口头禅是“广播无小事”。齐台要求领导干部和重要的播音员都要24小时开着手机,随叫随到。有人曾因和女朋友听交响乐擅自关机,被再三再四点名批评,还扣发了不菲的奖金。大家都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看是齐台召唤,立马在第一时间抓起听筒。

齐台急迫地说:“心灵七巧板的广告已经签了,下个星期,你这档节目必须要让大家听到。预告也已经发出去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你也是老同志了,心里有数。”

隔着半个城市和无数攒动的人头,钱开逸确知齐台看不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频频着头,说:“明白。下周。心灵七巧板一定准时开播。”都是干广播的,钱开逸知道所有的肢体行动都会在声音中有所暴露。如果他不点头,声音就不会传达出足够的尊敬和服从。老广播的耳朵就是雷达。

待钱开逸完成了对领导的尊崇,回过头再来寻找那个石破天惊的声音,才发现它已潜入深水。

人海茫茫啊!每一本书都是一道屏障,每一个脑顶都是一座山峦。那个声音用嘈杂成功地把自己掩埋了起来。到处都是声音,纷嚣混乱,带着急迫和尖锐的腐蚀感。那个声音烟消云散,仿佛从未生成过。最要命的是钱开逸没有看见发出那个声音的面孔,如果齐台的电话晚来一秒钟就好了,这个魔鬼声音持有者的音容笑貌就会像烙画一样焦糊在钱开逸的脑屏上。

只有一根稻草——《幽谷伴行》。钱开逸发疯似的掐住一个身穿红色马甲的服务人员说:“快!快带我到《幽谷伴行》那里去!”

红马甲痛得直缩胳膊,愤愤问:“你到底要到哪去?”

这也难怪。整座大厦有几十万本书,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哪里就准知道一本刚刚出版的艰涩的心理学专著呢!好在红马夹还是很负责任,克服疼痛引着钱开逸走到电脑前,开始按部就班地查询。在钱开逸度日如年之后,被告知通往“幽谷”的小径。

钱开逸找到了存放《幽谷伴行》的书架子,看得出来原本挤得紧紧的书阵中有一道小小裂隙,可见是刚刚有一本书被取走了,但四周空无一人。偌大的图书大厦里,只有这一个角落是僻静的,看来心理学著作还是冷门,少有问津。钱开逸从书架上飞快地掠了一本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直向收款台奔去。很多人在排队交款,钱开逸从队尾看起,没有人拿着淡绿封面的书。钱开逸常做直播,头脑反应迅速,他不顾众人“别加塞,排队!一个个来!”的指教,径直冲到收款台前,大叫道:“刚刚可有人买了《幽谷伴行》?”

款台姑娘一边手指翻飞敲着键盘,一边答道:“没见没见!又不只是我这一个地方收款,别处看看去!”

一句话提示了钱开逸,他赶忙往其他收款台赶去。无论他怎样手疾眼快,那个沉鱼落雁的绝色声音,还是如同蝌蚪消失在水草繁密的溪流中。

钱开逸恐惧地东张西望,生怕这个来之不易的声音从此地遁。可惜无论他怎样内心祈祷,那个声音电光石火惊鸿一现之后,再也不露真容。

钱开逸想到服务台发表一则寻人启事,但是,说什么?就说刚才买了一本《幽谷伴行》的女子,请赶快到服务台找一个穿咖啡色上衣的青年男子接头?笑话!她绝不会回来的。钱开逸凭着直觉,知道有着如此出类拔萃声音的女子,也像有骄人身材和倾国容貌一样,内心是孤傲和不屑一顾的。一则突如其来的广播,也许只会让她莞尔一笑,更快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更何况,把这一切同工作人员说清楚,需要时间,而每一分钟时间都很宝贵,意味着她随时都有可能不再现身。

思忖的结果是——求人不如求己。先用最快的速度在人群中寻找,万一找不到,马上去查有关记录。这个女子一定爱书,很可能办有VIP购书卡。如果有卡,就能获取她更多的资料,按图索骥就柳暗花明啦!如果没有卡,钱开逸还可以常常到这里来蹲守,她一定还会再来。

脑袋里翻滚着各式步骤,脚下可是一点都没耽误,钱开逸四处睃寻。其实说是睃寻并不准确。睃寻的武器是目光,钱开逸此刻的工作和目光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完全是靠听觉。他并不知道那个有着倾倒众生音色的女子是何长相,只有耸起耳朵,像声呐仪器般捕捉着周围动静。

那个女声像沉没了的核潜艇般坚定地静默着,钱开逸几近绝望。他扩大了搜索范围,朝大门口跑去。

他终于听到了声音。不是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声,而是门口的安全警戒铃声大作,警卫很不客气地拦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钱开逸这才发觉自己没有交款,书上的隐秘磁条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挠地哭叫着。霎时众人的目光聚焦过来,钱开逸窘得不行,赶紧把《幽谷伴行》往保安手里一扔。对这书虽是万般不舍,也只有来日再说,目前寻人要紧。

好在钱开逸始终是攥着书往外跑,并不是把《幽谷伴行》掖在身上的哪个犄角旮旯处,警卫就宽宏大量了,没把他算作恶意夹带,只当是粗心大意,扣下书之后,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汇成了声音的联合国。钱开逸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漫无目的,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东张西望地简直像个扒手。就在他几乎完全失望的当儿,突然那个如同天籁的声音在人丛中出现了。“……往西要到对面坐车……”

虽然只是片言只字,钱开逸已能断定,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千载难遇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滚动,他不禁骇然,仔细看去,才知道有两辆公共汽车进站。一堆站牌扎在一处,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辆车来了,就不顾一切地裹携着他人蜂拥而上。

那个声音就混杂在这堆人当中,千真万确。钱开逸马上就要揪到那个声音的尾巴了,也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声音的全部线索了。要命的是,钱开逸还是不能确定到底哪个女人是他要找的真神。间不容发,钱开逸必须决定到底上哪辆车?抑或继续等待?何去何从十分严峻。如果决定错误,他会再次和美丽声音失之交臂。

钱开逸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要被众人拥挤到车上去了,她是那样的轻薄,好像一片被波涛吞噬的黄叶。钱开逸两手像游泳一样劈打着分开众人,不顾辱骂,冲到了公共汽车门前,此刻,那个女孩就要上车了,任何语言的交流都来不及,钱开逸伸出自己穿着皮鞋的右脚,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哟……”那女子大声呻唤,从车门的挡板跌落下来。

这一声在别人耳朵里不过是被踩了脚的女子惨叫,敲在钱开逸鼓膜上便风华绝代。好了!就是它!万事大吉了!

钱开逸笑容满面地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从人群中艰难地挣扎而出,看来这辆车她是上不去了,愤愤地说:“你当然是有意的了。”

钱开逸狂喜说:“您说得对,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我怎么才能和您说上话呢?终于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这时,钱开逸才有机会看到这个有着极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面目。她身材矮小,面色黧黑,五官淡而无奇,像一张答案平平的卷子,虽没有什么显著的错误,但也绝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一切都在循规蹈矩之中。衣服穿着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长裙将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儿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庞。

“我认识你吗?”女子对钱开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镜,眼睛彻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惨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刚被注进了水,闪着朦胧的亮光。在这狭小眼裂和肿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视线略带惊奇。

“不认识。您不认识我。正确地说,是您以前不认识我,但我们马上就会认识……小姐,我能请您喝杯咖啡吗?我不是一个坏人,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身份证,还有驾驶证……”钱开逸生怕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里四处摸着,手里像抓着一把饼干似的攥满了证件,就差把钱包打开给人看了。

那女子看来见过些世面,微笑了一下,让钱开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说:“你找我,有什么要事吗?”她那富有魅力的声音特别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让一般人自惭形秽。

好在钱开逸不是一般人,虽然年岁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动并不是泡妞而是事关工作,他振振有词地说:“有要事。很重要。关乎千百万人的头脑。”

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说广播的影响力非常巨大,单是音波能钻进那么多人的耳朵,难道不是关乎头脑吗!

该女子并不为之所动,莞尔一笑说:“先生,人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实,不然。在你认为是重要的事,在我并不重要。对不起,我下午以后是不喝咖啡的,会影响到我晚上的睡眠质量。而中国,一般的咖啡馆,并没有低咖啡因的咖啡。”

一席话,把钱开逸噎住了。该女子说着挎上了太阳镜,这让她的面庞显得更加风平浪静,转身要走。

钱开逸慌了,千难万险淘换出来的宝贝,哪能就这样让她溜走。他换了一种方式,指着该女子的小包说:“既然您不喝咖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说茶里有茶碱,也睡不着,我可以陪着您喝矿泉水。”

女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和我喝点什么了。那咱们一边喝水一边说什么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钱开逸说:“就谈谈您包里的东西。”

女子扑哧一笑说:“我包里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想不到您会感兴趣。”

钱开逸赶紧一本正经起来:“我不是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是对您包里的书感兴趣。您有一本《幽谷伴行》。”

女子惊讶:“你从书店一直跟踪我到车站?”

钱开逸急忙分辩道:“不是跟踪,是寻找。我也很喜欢心理学,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女子说自己名叫贺顿。“祝贺的贺,顿就是巴顿将军的顿。如果你觉得太钢硬了,就是立顿红茶的顿。”

“那么,可否告诉我您在哪里工作呢?是什么学历呢?”钱开逸继续追问。虽然这样穷追猛打是不礼貌的,但为了工作,只有单刀直入。

贺顿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正当的问号。钱开逸慌不择言说:“因为我需要你。”

这话太暧昧了,贺顿回答:“可是我一点也不需要你。”掉头而去。钱开逸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赶快抖擞三寸不烂之舌,说:“是我的工作需要你。这份工作将让你触摸到千百万人的心灵。”

此话有夸张,但基本属实。《幽谷伴行》是影响人心的著作,想来该女子会对人心独有所钟吧?钱开逸祭起“人心”这把钥匙。

“人心”变成比钥匙更有力量的钩子,把贺顿的脚步绊住。她转身告诉钱开逸自己正读着心理学课程,也有过实践经验,的确对“人心”大有兴趣。

街旁正好有一家小店售卖冰水,两人坐下。“好极了!”钱开逸不禁叫出声来。有理论有临床,再加上这条好嗓子,天造地设就是嘉宾主持的材料。

贺顿面对着钱开逸的惊呼,不疾不徐问道:“我的资料您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婚姻介绍所登记,所需要的项目也不过如此。我可以知道您的目的吗?”

钱开逸兴奋地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位嘉宾主持人……”

“让我做主持人,有没有搞错?我的形象实在不宜出镜。”贺顿惊奇地扬起了一侧的眉毛,这使她的脸有了丑女的生动。

“我是广播电台的,不需要相貌出镜,只需要声音出镜。这一点,您尽管放心。”

贺顿说:“我放心什么?好像我答应了似的。”

钱开逸于是摇唇鼓舌,大肆宣讲这档节目的重要性,又说到国人心理健康的紧迫感,让心理学以更优雅更广泛的方式走近大众……简直是经天纬地的事业。贺顿很安静地听着,插话道:“这些您就不必多说了,我是学这个专业的,知道所有的重要性。”

钱开逸抓住时机说:“我们就是要找一位专家,您健康了,这是您的幸福,但您不能不管不顾别人。我能知道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贺顿两只眉毛都跳了起来,说:“这已经超过婚姻介绍所要了解的情况范畴了。”

钱开逸说:“台里对主持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资料。”

贺顿说:“请记住我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钱开逸说:“当然,您还没有答应我,我可以等待。但我不想等待的时间太长。从您的角度考虑,这也是一个双赢的项目。我看您还很年轻,当然希望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无论您做什么工作,都希望人们记住贺顿这个名字吧?顺便问一句,贺顿是你的笔名还是真名?”

贺顿用小勺搅着矿泉水,无论怎样搅动,矿泉水依然纯粹地晶莹着,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你的名字会反复出现,我希望它好记并且有韵味,当然,也要有力量,在念出它的时候,响亮,有节奏感。”钱开逸说。

“我叫这个名字已经多年了。身份证上不是这个名字。”贺顿眼光坦诚地盯着钱开逸。

“你就用这个名字好了。贺顿,很洋气。你当了嘉宾主持,就会有无数的人无数次聆听到贺顿这两个字。人们都是害怕被遗忘的,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钱开逸说。

那天下午,他们一共喝掉了四瓶矿泉水,当然主要是钱开逸喝的,因为职业习惯,他在说话的同时,需要不断湿润喉咙。贺顿基本上没说话,只是架着二郎腿,小口饮着矿泉水,凝神静气地听着。当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真是乏善可陈,但她的整体气质很有修养。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像有光芒突然闪出,整个人蓬荜生辉。

“我很想知道,你这样不辞劳苦地找到我,游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贺顿郑重发问。

钱开逸说:“我苦口婆心跟你说的都是理由嘛!”

贺顿说:“这还不足以说服我。”

钱开逸想了想,说:“好吧。我把底牌告诉你。你有一副像竹叶青蛇一样的好嗓子。碧绿柔软,蜿蜒流畅,惊艳耸动,还有冰冷的镇定和油光水滑的滋润。必要时刻,我相信也能探起火红的信子,喷出置人死地的决绝。”

贺顿说:“太夸张了。这听起来有点可怕。”

钱开逸说:“不是可怕,是可爱。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是指嗓音。你知道我的嗓子吗?我也不谦虚了,也用蛇来打比方。如同眼镜王蛇,宽大厚重,有惊人的力度和骇人的风采。当然毒液的储藏量也是相当的丰富,能创造出一个声音的重金属场,震撼心扉。你知道两条蛇汇合在一起会怎么样吗?”

贺顿被惊呆,说:“不知道。会掐架吧?一条吞了另一条?”

钱开逸说:“告诉你,毒液倍增,金蛇狂舞,让人惊骇莫名中毒昏眩。”

贺顿说:“那不就成了谋杀案了吗?”

钱开逸兴奋地嚷起来:“这一次,你说对了。就是双蛇谋杀案。让人们为我们的声音而窒息。”

贺顿并不为之所动,只说事发突然,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答复。

当天晚上钱开逸就向齐台汇报了情况,为了保险起见,齐台说他还要亲自约见贺顿谈谈,一个台的嘉宾主持人要有相当的可靠性,各方面都不能马虎。

齐台和贺顿会面之后,也深表满意。“很稳重,一眼就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齐台赞不绝口,却对贺顿的嗓音绝口不提。钱开逸愤愤不平,因为这才是最难寻找到的特色,踏破铁鞋啊。自从齐台娶了某名牌大学教授的独生女之后,表扬女性最喜欢用的词就是“大家闺秀”。

钱开逸按照地址,把直播节目报审单和聘任合同速递给了贺顿。本以为贺顿很快就会和他联系,不想那边一直云淡风轻地沉默着。干广播这一行是很讲究谁先说谁后说的,顺序里面大有学问。按照你来我往的礼节,也该给个回应,但贺顿就是沉着地缄口不言。钱开逸刚开始还隐忍着,不想追着撵着把贺顿惯出毛病。但贺顿一直无声无息,时间不饶人,钱开逸只好拨通了贺顿的手机。

“合同你看了吗?”钱开逸开门见山。

“看了。”贺顿回答。

“怎么样呢?”钱开逸继续问。

“我觉得你们的合同有一个很重要的遗漏。”贺顿单刀直入。

“哪个方面呢?”钱开逸有点惊奇。这是台里的固定格式合同,很多人都是大笔一挥,看都不看就签了字的,没想到却碰上了一个较真的。这也不是什么商业合同,只是象征性地提到不得提前解约,要遵守台里纪律,不得迟到等等。钱开逸问道:“什么地方遗漏了呢?”

贺顿说:“报酬。”

钱开逸笑起来说:“原来是这个啊。台里有统一的规定的,主持一个小时XX元,到时候咱们就按规定走。”

贺顿说:“这太少了。”

钱开逸半开玩笑地说:“这是规定动作。你知道电台不能和电视台比,他们是土豪,我们只是下中农,一切就要讲奉献精神了。我们以往请的那些大腕,也都是同工同酬,有些人干脆就不要报酬了。”钱开逸随之列举了一系列震耳欲聋的名字。说完这些话,钱开逸有了隐隐的不满。作为嘉宾主持人,一次广播节目还没上过,就开始讨价还价,这还真少见。

电话的那一边好像摸到了钱开逸的脉搏,一板一眼地说:“钱老师可能觉得我是个小人,但我愿意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前面。那些人是大腕,而我只不过是个小猪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再说,他们不过是偶尔到电台客串一把,但我是要把它当做一个真正的工作来做的。”

最后这句话倒还让钱开逸动心,他喜欢认真对待工作的人。但关于报酬的事,谁都愿意用最低的价钱使用最得力的工人,从资本家到公众机构,概莫能免。他要尽力为惯例努力一把,说道:“这个平台你还是要珍惜,你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到广播电台一展喉咙的。贺顿这个名字,将从这里飞向千家万户……”

贺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钱老师,您是在跟我商量还是想说服我?”

钱开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吾着:“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用她那非常动人的嗓音说道:“您要是想说服我,就请收兵吧。我不会被说服的。您如果是跟我商量,那我就告诉您,这事没商量。”

钱开逸觉得这话可不像那个温文尔雅的贺顿说的,像个市井小人。但此刻不是教育贺顿的问题,不能眼看着自己沙里淘金拣来的人才就因为钱的问题,付之东流。不过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只好说:“我把你的意见反映一下,尽量争取让你满意。”

贺顿点水不漏地纠正道:“不是让我满意,是公平交易。你们购买我的嗓子和学养,当然还有我的时间,就要按质论价。”

钱开逸虽说听着不顺耳,也还是很努力地把这些原话记了下来,好到齐台那儿鹦鹉学舌。收线的时候,钱开逸说:“还有一个小细节,你要准备八张照片。”

贺顿说:“这也太故弄玄虚了吧?出国都用不了这么多的照片。干什么用?”

钱开逸答道:“办出入证。广播电台是舆论重地,门禁森严,特别是我们将要进入直播大楼,更是层层关卡。”

这一次,电波的那一边乖乖地说:“好吧,八张。”

短信乌鸦般降落在显示屏上

台里同意了贺顿提高报酬的要求,顺利签下合同。齐台再三叮嘱钱开逸保密,说这纯粹是因时间紧迫加之钱开逸再三游说才成就的个案,绝无普遍意义,以后不得类推。节省每一个铜板才是正途。

先做模拟。

钱开逸喜欢看贺顿戴上耳机对着话筒侃侃而谈的模样。硕大的耳机仿佛推土机,会把女子的刘海捋到脑门以上,额头的前半部分就赤裸裸地彰显出来。很多美女被这道工序荼毒扼杀,只有那些最聪明和光洁的额头,才能在这样的暴露之下依然保持着圆润的形状并反射着屋顶的眩光。

但也仅仅是额头了,其余乏善可陈。为了表示仁慈,节目中需要和贺顿对视的时候,钱开逸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让对方的眉目在直播室的强光之下,变得稍微模糊一些。

只听贺顿的声音,绝对是一种享受。并不是单纯的丽音,还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魅力让人心痛。对贺顿对于金钱斤斤计较的不快已渐渐淡去,钱开逸还在心中替贺顿开脱,毕竟一个年岁不算轻的后女孩(钱开逸把那些太小就模仿成熟女子的姑娘,称为前女孩,反之,已经过了豆蔻年华还努力佯作年轻的女孩,被称为后女孩),在大城市里混事不容易,到处都需要钱,逼得良家妇女也赤膊上阵讨价还价。

心灵七巧板的具体程序就是两人对谈。找到一个听众感兴趣的热点话题,比如大学生自杀,比如农民工被克扣工资,比如性骚扰和商场里安放了定时炸弹市民该如何处理等等,题目繁多,涉及当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实用心理学是个大筐,什么问题都可以往里装。这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你想啊,什么事都是人干的,是人就会有思想,思想的基础就是心理,万变不离其宗,都和心理搭得上茬。

齐台和其他领导再加上钱开逸决定话题,贺顿见到的只是一张张事先拟定好的节目单。针对某一题目,贺顿需要提前做好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工作,研究确定基本观点。当然所有的观点都要健康并积极向上。

做好了这些,两人会拿着厚厚的资料簿走进直播间,这就完成了整个工作的二分之一弱。另外的一半是无从准备的,一切要相机而动,所以剩下的部分要占二分之一强。这也正是直播最险恶和最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这一分钟的你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特别是增加了互动环节,听众可随时打来热线电话和发来手机短信,横出枝丫。直播就是急流险滩,两位主播是独木小舟撑桨人,不管和风细雨还是狂风大作,都要成功引导扁舟向前,直到平安抵达节目终结之港。

充满挑战。那些从城市的不同角落打来的电话,如同蘑菇。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或她是谁,躲在暗处听取你。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你却对他们一无所知。这种情况下的对话,波光诡谲险象环生。

所有程序烂熟于心,OK!正式开播。

直播大楼是整个台里最有特色的建筑,完全是玻璃房子,像个鱼缸。你可以看到楼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如果恰好碰到大堵车,而你的座位又稍稍有点歪斜的话,就可以看到无数尾灯如同鲜艳夺目的红锦鲤鱼,绚烂地匍匐在黝黑的道路上。只要不站在交通畅捷和环保的角度上,不考虑废气和绿色组织的观点,那真是蔚为壮观的美丽和惊心动魄。

直播间前,设有重重关卡。对于人民喉舌来说,这当然是极为必要的保障措施。若有亡命之徒强闯要地,持枪警卫警告之后可以立毙歹徒。

经过岗亭的瞬间,最让贺顿心旷神怡。她把镶有自己蓝底彩照的证件往自动识别系统上一抹,荧光屏上就显示出她的头像、职务、服务的部门和年龄等等信息。那是一张角度甚好的照片。拍摄的时候,贺顿曾不屈不挠地让操持数码相机的小伙子不断修改出图,直到最美丽的角度呈现出来。当然,所谓的最美丽也不过相当于别人的相貌平平。在能够完美的时候贺顿绝不凑合,一个好的心理学家不会忽略细节。

进得直播间外屋,导播小姐裘南娟冲她有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目不斜视地盯着今天的“直播报审单”。这张单子相当于商场的提货通知,一旦制订出来,分发给各部门,大家一盘棋配合直播。

裘南娟坐在可旋转的导播椅上,不是简单地跷起二郎腿,而是在此基础上把一条长腿盘绕在另一条长腿上,形成了一个高难度的“S”型,既夸张地昭显了性感光洁的长腿,又把双腿的缝隙封闭得间不容发,淑女造型之典范。也许因为长期在直播间不见阳光,她的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像土豆新生的芽子,多汁而娇嫩。裘南娟的工作就是在直播时段内,接听听众打来的热线电话,选择其中有代表性的发言输送到直播现场,让主持人和听众直接交锋。这是近年发展起来的颇有活力的互动方式。听众可参与,可和主持人直接交谈,极大地激发了听众热情,收听率飙升。还有一些有关杂役也归导播处理。播音员进了直播间,在某种程度上就像进了牢房,成了与外界隔绝的机器人,其他诸事都要仰仗导播安顿。导播是一个看着不起眼却举足轻重的岗位。

美丽的裘南娟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台里,曾当过主播。经过一线历练,各方面提高很快,反应机敏应对灵活,政策水平高,办事让人放心。不料正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得了腮腺炎。本来“痄腮”也不是什么大病,况且多是小孩罹患,一个大人,抵抗力强,腮帮子红肿热痛一段时间后,自然就痊愈了。不想裘南娟病好之后,原本珠圆玉润的嗓子一下变得尖利松懈,不忍卒听。特别当她说出一个长句子,就像装修工人用锯切割劣质瓷砖。所有的人和裘南娟都以为这是暂时现象,经过一段时间声带会自动恢复,没想到病毒很有耐性,对裘南娟的腮腺倒是网开一面,日后她吞酸饮醋时照旧口水大泌,但却阴险地毁坏了她的声带。一个播音员没有了出色的声音,就像演员被人破了相。不对。若是被破了相,也还有丑角可以出演,但谁愿意被焦躁的声音折磨呢?这种嗓音若是放在“文革”期间,播个大批判文章什么的,或许还有用武之地,但时代毕竟不同了。

裘南娟面临转行,她半生的修为岂不付之东流?后来领导全面考虑,分配她当了导播,做一个幕后英雄。导播的声音不会出现在正式节目中,但这个人又是须臾不可离开的。裘南娟接受了这个安排,努力工作。她一直期待着某天清晨醒来,声音又宛若莺啼。怀揣这样的理想,她工作甚是努力负责,恋爱婚姻耽误了下来。

这也是被嗓子株连。想想看,一个当过主播的女人,一下子沦落到了名不见经传的地步,心中怎能平衡?主播要找对象,筹码何等风光,而说出是导播,虽只有一字之差,但百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个不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裘南娟曾经是优质品,现因暂时的瑕疵沦落在光圈之外,她要把这段艰苦的时光挨过去,而不是在谷底时分将自己匆匆嫁出。

裘南娟很钟情钱开逸,钱开逸却无视裘南娟的存在,对美丽长腿置若罔闻,和有着优美声带的新搭档如胶似漆,前后脚走进来。

和客座主持人亲密接触,不是对贺顿的优待,而是钱开逸的既定方针。配合如同双簧,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既要有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锋芒,也要有君臣佐使琴瑟合鸣的和谐。没有私底下的默契和相知,指望着临门一脚妙语连珠,是不切实的。就像相声里的捧哏和逗哏,那是多少次磨合勾兑的结果。特别是应答热线电话,你不知道那个人要谈什么,就像你不知道风要向何处刮。但是不管风要向何处刮,主播要把马车驶向预定驿站。山路颠簸雷电交加,两个驭手一荣皆荣一损俱损,怎能不同心协力!

新来乍到,贺顿不敢怠慢,很有礼貌地对裘南娟说:“你好!”

单纯一句“你好”,就把裘南娟镇住。如同月夜里抖响了一把音叉,荷塘露珠抛洒一池。这音色,裘南娟暗自度量:自己鼎盛时期也无法与之相比,嫉妒瞬忽而生。裘南娟庆幸刚才没有发出声音,不然会被这个国色天香的嗓子笑话的。一想到可能有无数的人在背后看过自己的笑话,裘南娟愤然起来。

进入直播间。前一节目进入收尾的音乐部分,悠扬动听,却安抚不了贺顿的紧张。好在心理课程上教过如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贺顿大口吐气,如同离站的蒸汽火车。紧张而产生的毒素,就在吞吐中释放,心身渐安。

贺顿从高清晰度的耳机中听到节目的开始曲响了起来……在打开麦克风之前,钱开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紧张。就像咱们平日聊天一样。即使是出了严重的错误,也没关系。说是直播,其实有两分钟的延迟,到时候导播会帮助咱们把关,掐断信号。外人察觉不出。导播很有经验。”

贺顿朝大玻璃外看了一眼,裘南娟也在外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玻璃墙的隔音效果极好,无论他们说什么,导播都听不到,只是洞若观火。

空气里有淡淡的皮革味,好像乡下的牲口棚。特异的味道来自四周的真皮吸音板,满是毛孔的兽皮将声音全然吸附,过滤后的声音如同纯净水,通过高保真的麦克风骑着电波流畅飞翔,听众们收到美妙音色。

直播正式开始。

“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们的一档心理谈话节目就和您见面了。哦,请您不要误会,不是和您的眼睛见面,是和您的耳朵见面了。坐在直播间里,一个是主持人开逸,也就是我。还有一个是我们的客座嘉宾主持贺顿小姐,她是资深的临床心理学家……”

钱开逸说到此处,丢眼色给贺顿,现在是贺顿接上去的时刻了。贺顿先在脸上作出了一个笑容,要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是微笑还是板着脸,肌肉组成的气流通道是不一样的,细心的听众能够分辨出这种不同。头次亮相,贺顿不敢有丝毫大意,轻快地说道:“听众朋友们,我是贺顿,向大家问好。其后的一个小时,就由我和开逸陪您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贺顿的声音有一点点颤抖,对着银光闪闪的机器讲话,让人有一种和未来世界接壤的感觉。仓皇之中,她依然没有忘记对所有收听广播的人进行一次小小的催眠术。她预约给了大家“一段美好时光”,听到这个词语的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期待着“美好”,祈愿的力量异乎寻常的强大。你没看到所有旅行社的招募广告上,都说经过了他们为您提供的旅程之后,你会“快乐地回到家”。谁敢保证你在充满了购物陷阱和吃不饱饭的行程中会一定快乐呢?旅行社红嘴白牙地开出一张快乐支票,等着你的兑现。除了相信,你别无他法。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是:老大好还是老小好?指的是排行这件事对人们的性格的影响。想来大家一定是有兴趣的。如果你们要参与我们的讨论,就请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号码是********,还有一部是********。当然了,也可以发短信给我们,移动电话您发送到********,小灵通电话您发送到********。”钱开逸像念绕口令似的吐出一连串的数字。本节目的一大卖点就是主持人和听众互动,钱开逸在第一时间就要把联系方式交代给大家,之后回到正题。

“记得小时候听故事,开头总是这样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令我充满了向往。觉得很早很早以前,真是一个遍地生长故事的年代……贺顿,你是不是这样?”钱开逸把话题抛给了贺顿。

贺顿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她以为钱开逸还要自吟自唱一会儿,才会把绣球扔过来,没想到钱开逸喜欢频繁地转换节奏,她不得不仓促迎战。她思忖了片刻说:“是的。我也是这样。你说呢?”这几乎是废话。不过,对话节目就是由很多的废话和一两句真知灼见构成的,也不算太突兀。

绣球又回到了钱开逸手里,正确地讲是回到了钱开逸嘴里。他说:“我在家里是老大,老大的性格有什么特点呢?请贺顿小姐给我们讲解一下吧。”

这个问题倒是在贺顿的详尽准备之中,她松了一口气,侃侃而谈:“心理学家研究排行这个顺序,对人的性格真是很有影响呢。开逸你是老大,那么,我根据共性,就可以判断出你比较有权威感,比较能吃苦,比较合群,比较爱负责任……”

说到这里,钱开逸突然打断了贺顿的话说:“您前面谈的还比较靠谱,像爱吃苦合群什么的,但这爱负责任一条,我就有点不敢苟同了。我虽说不会推诿责任,要说是爱负责,就有点勉为其难,或者是——您夸奖我了。我不爱负责,矬子里拔将军我是没有办法……”

钱开逸这样说,并不真是要反驳贺顿的话,只是想把气氛搞得更丰富多彩些。贺顿初次上阵,对这种策略不熟,就当了真,接口道:“我所说的爱负责任,并不是指想当官或是一定要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排行老大的人,当大家都退缩迟疑的时候,比较有主见。他们也害怕,但如果发现了别人比他还要害怕的时候,他会促使自己站出来……”

贺顿方兴未艾,但钱开逸把她的话锋截断了,说:“贺顿小姐你这样一讲,我就更明白自己的性格特征了,我不是爱负责任,是泰山压顶不得不做个石敢当。好,听众朋友们,在贺顿小姐犀利的解剖刀下,我就要原形毕露了。我不知道别的排行老大的朋友对以上的这段分析,是不是也有同感,还是另有不同意见,欢迎大家以热线电话或手机方式和我们交流,我们的号码是********。”又是一连串数字大游行,贺顿趁机喝了一口水。

通过这最初一段的对话,钱开逸不得不相信面前的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子,除了有一条好嗓子之外,还有一个好脑子,临场发挥可圈可点。特别是她关于排行老大的分析,一针见血。

头开得不错,先声夺人,后面需更好。钱开逸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质量很好的挂钟无声无息地走着,非常醒目。在直播间的各个角度都能看到挂钟,控制台上更是非常醒目地跳动着血红数字的时间。时间对于广播人来说,简直就是生命。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这是常识。要用话语把三千六百秒填充得有声有色,并不是简单的废话加套话叠加,就可以蒙混过关。目前这档节目,定位于白领中的有车一族,广告投放也瞄准了新兴的中产阶级,要有知识和品味,内藏情感胶水,让人听了开头之后就舍不得换台。

听众的反应很热烈,手机短信像蝗虫一样地蔓延过来。屏幕上不断地显示着新的信息抵达。

贺顿正要乘胜追击,钱开逸做了一个刹车的手势,说:“贺顿,一会儿再请你继续说,咱们现在来看看短信好不好?”

贺顿当然回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