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又拨了沙茵家的电话。这个电话,贺顿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拨打过。因为爱好舒适生活的沙茵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说过,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外人晚上把电话打到家里,搅了清静。沙茵的女儿五岁了,沙茵恨不得把自己剁碎了犒劳女儿,每天晚上女儿从幼儿园回家后的分分秒秒,都是属于女儿的,任何人不得侵占。

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接,正当贺顿绝望地打算放下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找谁啊?”

贺顿没有想到是个男子来接电话,以为打错了,问:“这是沙茵老师的家吗?”

“是。你有什么事呢?”对方不耐烦地说。

“您是……”

“我是沙茵的丈夫老苏。你是谁?”老苏问。

“我是沙茵在心理学习班的朋友,叫贺顿。”贺顿忙着自我介绍。

老苏的口气热情了一些,说:“我还以为是学校的学生呢。有什么事?”

“那我明天再给她打电话好了。”贺顿凭着直觉感到学生们可能刚刚打过电话,老苏也是一个不喜欢家被骚扰的人。

“明天你也找不到她,她带着女儿到南太平洋上的小岛旅游去了,散散心。你到底有什么事呢?”老苏更热情了一点,想必也不愿在妻子的朋友面前留下冷淡的印象。

贺顿本来不想再说老李的事情,可是人家问起来,自己若是不说,好像见外似的,就说:“实在是一件小事。今天有位姓李的先生来找我,提到沙茵,我不认识他……”

老苏就笑起来说:“你怕他是骗子。”

贺顿不愿被人小看,就说:“他倒不是骗子,还请我吃饭。只是想问问沙茵。”

老苏为了弥补起初的不耐烦,格外热情地说,说:“你形容一下那个人的样子。”

贺顿说:“高高的个子,开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很儒雅……”

贺顿话还没说完,老苏就说:“恐怕是沙茵的好朋友李教授。”

贺顿长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不打扰了,祝您晚安。”就放下了电话。其实她疏忽了,沙茵既然已到小岛上度假,何以会让人来接她?

可以安睡了。贺顿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吃了鲍鱼还有燕窝,柏万福还说如果自己死了,就把保险送给她。

想到这里,贺顿纠正自己——柏万福并不是把保险送给贺顿,而是送给柴绛香。贺顿和绛香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那么,自己现在所思所想,到底是属于贺顿还是属于绛香呢?

贺顿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叫柴绛香,她不喜欢这个名字,那属于不堪回首的过去。但她没有办法,听说改名字的事非常麻烦,所以在所有正式的场合,她只能出示柴绛香的身份证。其实贺顿还有一个“贺顿”的身份证,这是贺顿在一个过街天桥上,出了五十块钱让小贩特意做的。相片是真的,出生年月也是真的,所有的籍贯和号码都和柴绛香是一致的。在心理师班登记入学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身份证。没人的时候,贺顿会拿出这个身份证,端详许久。

绛香走入这座城市的时候,孤苦伶仃。她只有几十块钱,在农村这可以活上几个月,在城市只能几天。这些钱支撑了很久的日子,最后还是用光了。绛香几近绝望,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走,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了一套粉红色的罩衫,一路小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人们总是愿意跟着和自己相似的人一道走,好像安全些。

那个女子跑进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包卫生巾。贺顿下意识看看那个女孩的裤子,腿根处有一片鲜红印记,还在慢慢扩大。

绛香叫出来:“哎呀,你的裤子脏了。”

女孩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你叫什么!本来还没有人注意到,你这一喊,整条街上的人都看到了,真丢人!”说着,她就进了旁边的公共厕所。

绛香也进了公共厕所。那个粉衣女孩就说:“你干吗老跟着我?”

绛香不服气地说:“茅厕也不是你家挖的,你能进我就不能进了?”

粉衣女孩不愿和她斗嘴,换上卫生巾之后,赶快扭身看看自己裤子上的血渍,好大一片洇在粉红布料上,触目惊心。女孩懊丧地自语:“真倒霉。一会儿还要来人检查工作,怎么办?”

几乎每个女孩在一生当中的某个时刻,都会遭遇这种尴尬的事情。绛香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带着衣服,咱俩的身形差不多,你先换上吧。”说着,打开了随身带的小包。

粉衣女子翻翻眼珠子,不想接受这萍水相逢的好意,就把裤子脱下来,露出白腿,到公共水管冲洗裤子。水流很凉很冲,她又怕受了寒,用手指尖捏着裤腰,左躲右闪地揉搓着。绛香就笑起来。

粉衣女子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绛香说:“你屁股上还带着一块血色,好像杀好的猪后臀尖上盖的紫戳。”

粉衣女子反唇相讥道:“那是因为我白。要是像你那么黑,只怕血结了痂都看不出!”

绛香被人捅了痛处,也就不再搭讪,包好小包袱,准备一走了之。

粉衣女子说:“你别走。”

绛香说:“你管得着我吗?”

粉衣女子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绛香说:“我说你屁股上像盖了个戳。”

粉衣女子说:“不是这句。这句之前那句。”

绛香说:“在那之前我什么也没说。”

粉衣女子说:“你说了,你还想赖!你说要把你的裤子借我。”

绛香这才注意到,那女子怕手指受寒,躲闪不及,把裤腿裤腰都打湿了,再不能穿出门去。

绛香说:“起码要三泡尿才能把裤子湿成这样。”

粉衣女子说:“你幸灾乐祸废什么话呀,赶紧给我找裤子!”

绛香就把小包袱再次打开,粉衣女子扑过来一通乱翻,说:“你的裤子太土了,就这样还打算借人呢,我穿上就成了丑八怪!哎,你还有好的没有了?”

绛香气愤地说:“你不稀罕就算了,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走了。”

粉衣女子说:“人都说人穷志短,你这么穷嘴还这么硬。好吧,这条灯芯绒的裤子八成新,我也就凑合了。就是走起路来裤裆里会磨得吱扭吱扭响,好像夹了一窝小耗子。顺便问一句,你没有滴虫吧?”

绛香说:“什么虫?”

粉衣女子说:“就是底下痒不痒呢?”说罢紧张地看着绛香。

绛香说:“要是蚊子咬了就痒,要是没咬着,就不痒。”

粉衣女子嘟囔着说:“整个一科盲,跟你算是说不明白了。但愿没事。”说完老大不情愿地套上了绛香最好的一条裤子。

粉衣女子穿好了裤子,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绛香没动身,就说:“你倒是走啊。”

绛香说:“到哪儿去?”

粉衣女子说:“我到哪儿去你就到哪儿去呀!”

绛香说:“我只把裤子借给你了,也没把自己卖给你啊!”

粉衣女子火了,说:“你这个人讲理不讲理!你要不是跟着我,我到哪里去还你裤子啊?你这一条破裤子不值什么钱,我的诚信可值钱呢!你还等着我再到这个茅房来啊!”

绛香原本就是想着自己一直等在公共厕所,等粉衣女子来还裤子,现在一想,还真得跟她走,不然她要是万一不来还裤子,损失可就大了。这条裤子,是绛香的豪华礼服。

粉衣女子身量和绛香差不多,穿了绛香的裤子,绛香看她就顺眼多了,好像另外一个绛香走在自己前面。

粉衣女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绛香告诉了她。

粉衣女子说:“哦。”就冷了场。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这个人真不懂礼貌,礼尚往来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绛香说:“等一会儿你还了我的裤子,咱俩一拍两散谁也认不得谁了。”

粉衣女子说:“看来你这个人够绝情的了。俗话说,两个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咱俩现在就是这个情况了。不管你问不问我,我也得告诉你,你不义我不能不仁,省得你连把裤子借给谁了都不知道。我叫汤小希。米汤的汤,大小的小,不是小溪流的溪,是希望的希。”

绛香就这样跟着汤小希走进了一家平房院落,早先可能是大宅院,如今破落了。里面到处都活动着粉红色的身影,春意盎然。另一个粉红衣衫看到她俩进来,就说:“小希,你到哪里去了?你那老头拉了!”

绛香一惊,身旁的汤小希也就二十多岁,就有老头了?家乡方言中,老头就是丈夫。

汤小希大大咧咧地说:“红朋友突然来了,卫生巾正好用完,我到街上小铺去买,裤子又脏了……”

那位粉红女子一路小跑,说:“我婆婆快断气了,没工夫听你扯闲篇,等她死踏实了咱们再聊……”

绛香听得真切,吓得不轻。若不是艳阳高照,真怀疑自己进了阴曹地府。

“等我忙完了这阵就还你裤子。不放心就跟我来。”汤小希不由分说,拉着绛香进了一间屋子。

老旧的房间里弥漫着恶臭,好在这只是第一分钟的感受,很快就什么都闻不到了。特别猛烈的噪声会把耳朵震聋,恶臭的第一波轰炸就让鼻子完全失灵,嗅觉昏厥。

洁白的床单上躺着一位赤裸的老人,猛一看以为只是一副骨架,从那起伏的皱褶上才认出还有一层干涩的皮肤包裹其上。不要看他枯萎的身体了无生气,从两胯之间正涌出一大摊黄色的黏稠液体生机勃勃地散发着恶臭。

老人用手翻搅着稀便,然后用黄色的手指在墙上涂抹着,一道道抓痕的边缘毛茸茸地隆起,粘带着食物的残渣。笔画中心依稀露出墙壁的本白颜色,好像毛笔书写的锋芒。

汤小希把老人的大腿拍得啪啪响,大声说:“你啊你!我刚才走的时候,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有点姑娘家的事,就出去一小会儿,你乖乖地呆在床上。你不是答应了吗,大眼珠子叽里咕噜地乱转,我还以为你记住了,没想到这么没出息,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拉了。拉了就拉了吧,你倒是好生躺着啊,等着我回来收拾呗,结果你又在墙上写上了标语。害得我还得像个杂工似的刷墙。你儿子可没给我刷墙的钱,我得找他要去,你也得说话,不许装傻,好汉做事好汉当……”说着汤小希把老汉像个被窝卷似的推到墙根底下,把单子扯下来,动作粗暴,老汉的干皮都被勒红了。然后汤小希又用脏单子把老汉的手脚和屁股都抹了抹,又到墙上擦拭了两把,总算在眼睛能瞄到的地方,基本上见不到污浊的屎黄色了。

汤小希回过头来,看到绛香还傻傻地站在那里,就说:“咦,你还待得挺踏实。天生是个聋鼻子吗?”

绛香反唇相讥:“你的鼻子才聋了呢!你还没还我裤子呢!”

汤小希不屑地说:“真是眼睛小,你这条破裤子,白给我都不要。刚才脱给你就对了,咱们就两清了。现在可倒好,我穿着你的裤子给他收拾了屎尿,你的裤子也溅上了脏东西,沾染了臭气,再这么还你就不合适了。这样吧,我给你洗洗再还。”

绛香觉得这个汤小希虽说嘴巴损点,人还挺仗义的,就说:“不用了,我回去自己洗吧。”说着,就往屋外走,汤小希也跟了出来,走进一间空屋子,用自己的裤子换下灯芯绒裤。现在她又是一身粉红的打扮了。裤子比较旧,上深下浅,好像一朵开败了的残荷。

汤小希用报纸把裤子裹好,说:“你到哪里去洗呢?”

绛香迟疑了一下,说:“这你就管不着了,哪还没有水。”

汤小希冷笑道:“你以为这是你们乡下呢,到处都是河沟子。告诉你,城里的水一吨都要好几块钱呢!”

绛香吓了一跳,说:“那我就不用找工作了,在地里挖口井卖水好了。”

汤小希说:“你在找工作啊?”

绛香承认了。汤小希说:“我看你也是刚进城。有文凭吗?”

绛香说:“有。”

汤小希说:“最大的文凭是什么?”

绛香说:“初中。”

汤小希说:“那也叫文凭?”

绛香说:“我高中也念了两年,只是没有拿到文凭就出来了。”

汤小希说:“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最差的,不想你比我还差!”

绛香说:“你们这些穿粉红衣服的人,是干什么的?”

汤小希说:“干什么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明知故问!端屎端尿呗!”

绛香想起刚才赤身裸体的老汉,就说:“那是你爷爷?”

汤小希恼火道:“他是你爷爷!”转瞬一想,又道:“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爷爷就好了。还用在这里干这种活吗!”

绛香就不懂了,问:“那老汉是什么人呢?我看你跟他说话跟自己家人似的。”

汤小希说:“你别小看了这老汉,听说是个大科学家呢!现在老年痴呆了,连自己的屎都往嘴巴里塞!我们这里是临终关怀敬老院。临终关怀,你懂吗?”

绛香老老实实说:“不懂。”

汤小希得意了,说:“我料你也不懂!临终,知道吧,就是快死了。在死之前,有好长一段时间,你就没法干什么了……城里人,谁愿意让人死在家里啊,就是家里人不嫌弃,别人也得说这家人不孝,干吗不把人送医院?所以啊,人得死在医院,这就跟大象要到一个专门的地方去死是一样的。听说,你要是跟着一头要死的大象,找到了大象的墓穴,你就能看到成千上万的象牙,那你可就发大了……”

绛香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刚才的恍惚,让她更加听不懂眼前这栋灰色的四合院,和大象有什么关系。她说:“这里有象牙吗?”

汤小希火了,说:“你这个人太不尊重别人了,这里没有象牙,但是有狗牙,就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

一看汤小希真动怒了,绛香命令自己集中精力,回到眼前。绛香说:“这实在不像个医院。”

汤小希说:“像个家是不是?”

绛香也不觉得它像个家,哪有这么臭的家啊。但她不想惹汤小希生气,就点点头。汤小希果然高兴起来,说:“范院长的意思就是要把这里办成家,以后谁家有了要死的人,就都送到这里来。凡是穿粉红衣服的女娃娃,就是这里的护理员,要一直把一个人服侍到死呢!”

绛香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服侍老科学家的保姆了。”

汤小希说:“保姆多难听啊,好像我是单打独斗的老妈子。我们是护工,跟护士差不多一个档次。你明白吗?”

绛香乖乖地点头。汤小希说:“你要是再不明白,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这里不能容太笨的人。因为人快死的时候,都是比较笨的,就得有聪明人猜到他们的心思。”

绛香说:“我并没有说要到你们这里来啊。”

汤小希说:“难道你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找到工作吗?这是一个好地方,算你好运气,碰到了我。”

绛香说:“这里太臭了。”这是真话,直到现在,在院子里站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还能感觉到自己肺腑的犄角旮旯处,还没有轮换完的臭气。

汤小希说:“没事,习惯成自然。刚开始的时候,你觉得臭,时间长了,你就不觉得了。就像你刚进花园的时候觉得特香,时间长了也就麻痹了。一样的。”

绛香说:“那鼻子就废了。”

汤小希说:“废不了,至多是昏过去罢了。以后还会苏醒的。”

绛香说:“天天看着这些要死的人,心里是不是特难过啊?”

汤小希说:“这你就有所不懂了。天天看着要死的人,你只会觉得生活美好。因为他们快死了,可你还活着,你还有很多很多日子要过,就像你面对一个只有十个钢镚的人,你一摸口袋,自己还有一百块钱,这心里还不乐开了花!”

绛香狐疑地接受了这个观点,最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可是我没有上过卫校护校什么的,只怕干不了。”

汤小希说:“我看你干得了。就冲你刚才没有一溜烟地跑了,我就知道你能干。这里所有的活儿归纳成一句话,就是伺候人。只要你不怕苦不怕脏不怕死人,你就干得了。”

“而且,你知道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汤小希神秘兮兮地补充。

“这里还能有什么好处吗?”绛香环顾四周。院落是寂静的,一间间病房好似墓穴坟丘,悄无声息。粉红色衣服的女子屏气穿行,衣袂飘飘,脚步轻轻,好似幽魂。幸好她们的衣服是粉红色的,如果是黑色的,绛香会拔腿就跑。

汤小希说:“安全。一般的人根本就不敢到这儿来,来这儿的人,不是重病的,就是快死的。你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吗?”

绛香点点头。

汤小希说:“这里的人基本上都说真话。因为马上就要死了,说假话也没用了,也记不住了。所以,你和他们打起交道来特别省心。他们还老感谢你,我敢说,你在这里听到的谢字,比在任何时候都要多。比在美国都多。”

绛香诧异地说:“你还去过美国呢?”

汤小希说:“我没去过,可高老师去过啊。他现在是完全糊涂了,那时没糊涂的时候,老给我讲外国的事呢。外国特爱说谢谢,中国人不爱说,但到了临死的时候,也爱说了。”

“可是,你也不是院长。”绛香听完了汤小希关于“谢谢”的真知灼见,回应了一句不搭界的话。

汤小希是个聪明女子,一下就听出了绛香的意思是她愿意在这儿干了,只是怕院长不收。就大包大揽道:“我去跟范院长说。”过了一会儿,她跑回来说:“范院长要面试你。”

范院长的办公室在这套灰色院落的巴角处,表面上看起来和其他的病房差不多,进去一看,里面也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白墙,也有一张床,放着铺盖,看来这位院长经常住在医院里。绛香原本以为范院长是个男的,因为老家的医院院长都是男的,不想这位院长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

范院长并不看绛香,而是看着汤小希说:“你隔三差五地就介绍个人来做工,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干了,找个接班人啊?”

绛香这才知道,原来汤小希的这番好意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是博爱。

汤小希说:“我是热爱咱们这行事业,人多力量大。”

范院长说:“咱们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像你就是伺候高老师的,高老师家也认定你了。要是没空出床位,就不会有新来的病人,你介绍来的这个绛香,服侍谁呢?”

绛香惊诧了一下,天下还有这样的规矩。好在范院长一天老看死人和将死之人,已变得十分麻木,并没有察觉到绛香的异样。

范院长简单地问了问绛香的情况,绛香都如实报了。范院长疲倦地说:“情况就是这样了,一目了然。也没有多少技术活儿,主要是服侍老人平平安安地走。现在病房都是满的,也都有人伺候,你就算是候补的,帮着干点零活。管吃管住,工钱吗,干一天算一天的,保险什么的都没有,你自己解决。就这样吧,汤小希你先领着绛香住下。”范院长说完就看病历,那病历上也就记了三两行,一眼就扫完了。但她也不再抬起头来,意思是没什么多说的了。

绛香跟做梦似的,就有了工作,更重要的是有了睡觉的地方,和汤小希一个房间。绛香本以为和汤小希能有很多聊天的时间,其实不然。高老师很快进入了病危阶段,汤小希一头扎在病房,很少回来。

绛香在洗衣房工作。说是洗衣房,其实每天洗的主要不是衣服,而是被单。垂危之人,衣服倒是不怎么脏,被子单子几乎每天都要清洗。有时看着白白净净的一张单子,打开来,滚出一串粪球。

再强力的洗衣机也难以制服粪便的污迹,很多地方就得手搓。几天之后,绛香的手就脱皮了,指甲边生满了倒刺,捋一把头发就会挂起一大片发丝。她毫无怨言地洗呀洗呀,这种单调的动作,就像一种机械训练,让她渐渐地习惯了城市。

柴绛香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半截身体永远是一坨冰。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脑门脖颈汗珠细密,肚脐是分水岭,之下从小肚子到大腿根再到小腿弯,最后抵达脚板脚心脚指头尖,有若蟒蛇缠身,冰冷僵硬。

身体的异常,能让人滋生深深的恐惧。在你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你,你所不知道又不能控制的“你”。为了抵抗这个“你”,贺顿会早早地穿上毛裤,买最厚的袜子,在床上铺廉价的电热毯……早年间没有钱买电热毯的时候,就用葡萄糖盐水瓶子灌上热水,堵好塞子,熨烫冰冷的下肢。

但是,没有用。寒冷不但莫名其妙,更是顽强。后来稍微有了一点钱,贺顿鼓足勇气到医院去看了一次病。从挂号小姐不知往哪个科安顿她的迟疑中,贺顿就知道来者不善。先是内科外科,后是妇产科皮肤科……晕头转向不知所以。好不容易到了神经内科,人家给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钱花了一大笔,得出的结论是——她根本就没有病。多点测试的皮温和肌肉电位等等都是正常的。换句话说,其实她的腿脚温度和上肢头颅的温度一模一样,冷若寒冰只是贺顿自己的感觉。得到自己没有病的诊断之后,贺顿更加惶恐不安。你有没有病,自己是知道的。你明明有病,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却说你没有病,如果他们不是成心要害你,就只有一个解释——你得的是怪病,诊不出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贺顿不敢沿着这个方向想下去,强令自己打住。倒是有一位医生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自言自语般说,这肯定不是器质上的疾病,也不是功能性的疾病,也许是心理上的……

贺顿没有听懂这句话,却记住了这句话,当时她以为“器质”是“气质”。后来,查了不少书,才明白“器质”就是器官的质量。心理二字倒是不但听懂了,还深刻地记住了。

还有,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 一列会腾空的红色小火车。什么意思呢?

你没有办法向一个没有牙的人推销牙签

临终养老院的生活还算温饱,但贺顿还是选择了离开,尽管这样的选择有些冒险。贺奶奶的言传身教加上那些书,打开了她的眼界,让她化蛹为蝶。但是,她到哪里睡觉?她到哪里吃饭?她靠什么谋生?越是蛹,越要有安定的休养生息之所,要不危险甚大。贺奶奶鞭长莫及,如今也管不了她了。从外表衣着看起来,贺顿已经相当地城市化了,口音也很像一个标准的城里人了,她先是求职售楼小姐。

这两年房地产大发展,到处都需要业务员。她报名参加售楼小姐训练班,负责招生的吴先生充满疑惑地打量她,说:“小姐,我看你还是不要学了吧?”

贺顿不明白自己哪点不合格,就问:“招聘简章上不是写着不限籍贯学历吗?”她还以为是普通乡村学校的名号坏了事。

吴先生说:“培训费不算便宜,小姐,请你三思而后行。”

贺顿把简易房的租金押一付三后,钱包尚有余款。方便面也在铺板底下储存了一大箱,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底气就比较壮,说:“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会把楼书背得滚瓜烂熟,努力工作。”

吴先生看她这么坚决,就说:“小姑娘,我们招的名额比真正需要的人多得多,有点多退少补的意思。到时候竞聘上岗,万一你学完了又不能在我们这个楼盘工作,你就亏了。”

贺顿坚定不移:“我会努力的。”

吴先生就收了她的钱,给她一个学号。贺顿一看纸上数字——219,登时傻了眼,这座楼拢共也没有219套房子啊!到了真正上课的时候,简直哭的心都有了。一间大阶梯教室挤得水泄不通,靓男俊女满脸油汗,每人都摊开了大大的本子,准备记下让自己盆满钵满的秘诀。售楼如今成了热门行当,谁都知道一旦卖出一套房,佣金可观。教师口若悬河,不过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主要是把楼盘的优点放大了说,把楼盘的缺点隐藏起来,真有那较真的客人问到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蒙混过关。还特别请来了一位分析师,给大家教了点购房心理学的常识,无非是从来客的衣着打扮口音习惯动作,分析判断他到底有多少购买的意向,能否成为一个潜在的客户。

分析师说:“购楼处通常都是落地的大玻璃窗,这很好,挤得水泄不通一目了然,引诱购房冲动。卖房的小姐和先生们,你也要好好地利用这扇窗户,一个顾客远远地走来,你一眼就要判断出他是坐轿车来的,是走路来的,还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言观色见微知著,你训练自己的直觉,要像猎犬一样,隔着十万八千里就闻出钱的味道。很少的钱是没有味道的,很多的钱聚集在一起,就如麝的肚脐、兰草的花瓣,芳香扑鼻。真正的有钱人,被大量的钱长久熏陶,就像在樟木箱里搁得太久的皮货,有熏人的味道,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你一下子就能识别出来……”

听到这里,贺顿忍不住举手,分析师说:“请问你有什么问题?”

贺顿就站起来,说:“那怎么看中国古代的俗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呢?”

分析师龇牙一笑说:“过时了过时了。人当然可以貌相,如果你长得不好,就说明你的祖上没有良好的基因。就算你有本事,也只是一代的暴富之徒。真正的贵族是有良好品相的。海水当然也可以量了,我前几天看过一篇文章,说泰山的重量都算出来了,是15亿亿吨……”

分析师说得兴起,那边负责授课的吴先生忍不住咳嗽,提醒不要扯得太远。房地产业炉火正红,讲课老师雁过拔毛狠宰一刀,课酬不菲。重金请来的先生,每一句话都要和业务息息相关。分析师听出咳嗽中的谴责,言归正传:“回到买楼这件事上。买楼要钱,而且不是小钱。你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房子就是新时代的试金石。房子比戒指大,比手镯粗,比绸缎持久,比电脑不容易损坏,甚至比老婆还可靠。老婆可以跑,跑的时候还分你一半钱财,房子忠诚度最高……”

吴先生又像得了百日咳似的吭起来,分析师赶紧回头:“你不必在没钱的人那里浪费唾液,房子不是给他们造的,他们不配到这种地方评头品足……咱们现在传授一种技巧,名字叫做‘逼订’,哪位同学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怕说错了丢脸,不吱声。分析师指着贺顿说:“你刚才不是踊跃发言吗,你说说逼订是什么意思?”

贺顿只得站起来,说:“逼订,顾名思义,就是逼着客户下订单。”

分析师说:“OK!很好。正是这个意思。要把情势说得十万火急,要让客户觉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要让他晕晕乎乎就掏了钱,吃到嘴里吐不出来……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你要微笑,微笑是天堂里的莲花。要尽量地逗客户笑,人一笑就会放松警惕,笑一次放松一次,警觉就下降一分,你就容易得手……卖房子就是打一场心理战,说穿了是一个陷阱。陷阱是谁挖的呢?是开发商,是你的老板。你的工作就是把客户推到陷阱里面去……”

吴先生大声地咳嗽,简直像得了肺癌。

天啊,这就是培训,简直是坑蒙拐骗!贺顿心中烦躁,又不能顶嘴,只有忍气吞声地坐下,继续在本上记这些乌烟瘴气的话。

“现在我提问一个问题……在和客户的谈判中,你告知不告知房屋的缺点呢?”分析师问。

大家纷纷举手,分析师点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你说。”

“当然是不告诉了。告诉了,人家立刻转身就走,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如果他看不出来,自己送上门去说,这太傻了。如果他看出来了,就支吾过去……”女孩的声音如黄莺婉转。

贺顿忍不住举手。分析师让她说话。

贺顿说:“我觉得还是要说。”

分析师说:“要不然你良心受不了。是吧?”

贺顿说:“不仅仅是良心。买房的人也不是白痴,他们自己也会看出来。如果明明是缺点,你还死扛着不承认,我看这个买卖就做不成了。”

分析师说:“但是这样你也很可能鸡飞蛋打。要知道,每卖出一套房子,你就能有房价百分之一的提成,这不是个小数字,能一步让你从温饱跳到小康。三思而后行。”

贺顿真的站着思索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要说。起码告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缺点,这样会更加博得客户的情感分,也许会助我成功。”

分析师说:“OK!这就是最佳答案!”

好不容易学习结束了,在举行的考试中,贺顿名列第一。

她以为自己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了,没想到公布录用名单的时候,榜上无名。贺顿慌了,去找吴先生。

吴先生同情地看着高才生说:“名单不是我定的。”

贺顿说:“你不是管我们的吗?”

吴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我的确是管你们的,可上头还有管我的人呢!名单是人事部经理定的。”

贺顿说:“他是谁?是男还是女?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吴先生苦笑道:“是男是女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一言九鼎。”

贺顿说:“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一个单位,要是考第一的人都不要,这个单位还能好的了吗?”

吴先生说:“你说得对,可他还是不会要你。”

贺顿说:“我哪里得罪他了?我也没有见过他。”

吴先生说:“小贺,你要我把话说到什么程度,你才能明白?”

吴先生说到这里,就把眼睛转向别处,不看贺顿,指望贺顿善罢甘休。可贺顿就算感到凶多吉少,也要问个水落石出。

吴先生看看面前这个小女子,一头清汤挂面的发,两道漆黑纤细的眉,嘴唇紧抿,胸部低平,心想真没有自知之明。

贺顿说:“到底是咋回事,你就直说好了。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直接找主管。”

吴先生算是服了这个丑姑娘,只好实话实说:“主管看了所有学员的照片,从中选了40个人,最后定了20个人,没有你。就这么简单。”

贺顿总算把自己的事搞明白了,又关心起落榜的那20个人,就说:“有些人照片过关了,为什么还不行呢?”

吴先生说:“主管最后一次考核,问了大家同一个问题。答得好的,就留下了。答得不好的,就不要了。”

贺顿问:“什么问题?”

吴先生说:“我也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楼房质量太差,以后要是塌了砸死人,我这个卖房的也良心不安。反正要走了,告诉你也无妨。主管问的问题是——如果一个很可能买房的客人,在看房的时候,他的手偷偷地摸你的手,你将怎样?”

贺顿说:“那我就让他把手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吴先生说:“好在没人问你。所以你也不用觉得自己冤得慌。你就算过了照片这一关,也会被刷下来。”

贺顿愤然道:“售楼也不是青楼。”

吴先生说:“你逼着我把实情告诉你,我就说了,请你也嘴下留情。”

贺顿怅然离去。吴先生看着她瘦弱的身影,生出怜悯。但这怜悯就像泼进太平洋的一杯开水,冒了丝缕热气之后,很快烟消云散。城市如同进入了冰川时代,谁能温暖得了谁?

贺顿再一次走投无路。当然,她可以回养老院,可她不想陪着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年人走向衰亡。好在粮草储备尚丰,还有重新选择的资本。

贺顿在街上闲逛,今年服装流行沙漠黄和太空银。这两种色泽,对于黄褐皮肤的贺顿都是灾难性的。她还是比较喜欢去年的流行色,淡淡的绿和浅浅的蓝,帮衬之下,脸色比较生动,城市里的人不能买去年的流行色。一定要和潮流混淆在一起,就像婴儿吮奶一样从众人那里汲取安全感,否则你就形单影孤。

贺顿在街旁看到一个小门扇,需侧着身子才能挤进。门脸虽小,其上的墨字却毫不含糊地大:“招聘化妆品推销员。”

贺顿推门进去,空气暖而臭。光线很暗,好半天才看清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个极瘦的男人守着一堆纸盒在抽烟,鬼祟的样子让人以为在吸毒。

“你们好。”贺顿说。经过售楼训练,贺顿已能很轻松地面向陌生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