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顿来了兴趣,说:“你有什么法子?”

柏万福说:“我买上二斤洋葱,细细地剁碎了,用一个塑料袋子装了,一股脑地套在牛头上,当然了,前提是牛必须拴紧了,保证我的绝对安全,要不你就有可能成了寡妇。过不了两分钟,就是牛魔王也得泪如倾盆。你信不信?”

贺顿说:“真亏你能想得出!我告诉你,有科学家研究了,用洋葱熏出来的眼泪,和一个人伤心悲痛时流出的眼泪成分绝对有差异。”

柏万福大惊说:“看起来透明带咸味的眼泪,品种还大不一样?”

贺顿说:“我问你,眼泪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柏万福说:“这个问题也太弱智了吧?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那叫鼻涕。眼泪当然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

贺顿说:“你身体里还能流出什么东西?”

柏万福说:“能流出尿。还能流出血。大便是拉出来的,算吗?”

贺顿宽宏大量地说:“也算吧。”

柏万福冥思苦想说:“如果哪儿发炎了,还能流出脓来。”

贺顿说:“你恶心不恶心啊,居然把流脓都算上了。”

柏万福不服气地说:“你问我流出什么,我就使劲想,想到小时候闹耳朵底子,顺着耳垂流脓,这当然算是流出来的东西了。”

贺顿不得不屈服,说:“好好,算。你就不要具体形容了。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是不是?当然,除了流脓。”

柏万福说:“你这么一说,想想也真是的。你要是不拉屎,就会憋死。你要是不撒尿,就会胀死。女人家要是不流血,就是干血痨。流脓也是好东西,要是不让脓流出来,窝在里面祸害就大了。”

贺顿继续循循善诱,反正也没有来访者和电话,乐得进行深入探讨。贺顿盘算,如果把柏万福培训好了,对工作也是促进,便乐此不疲。贺顿说:“眼睛后面是什么?”

柏万福摸摸寸头说:“是后脑勺。”

贺顿说:“后脑勺前面是什么?”

柏万福的手又回前边,说:“是额头。”

贺顿说:“在额头和后脑勺之间是什么?”

柏万福不干了,说:“媳妇,你折腾死我了。你想说什么就照直说出来,你要是不想说了,我就上街买菜去了。我妈说今天吃饺子,让我无论如何买回韭菜,要本地产的,紫根的。”

贺顿说:“笨死了。后脑勺和额头之间就是大脑啊。眼泪是从最靠近大脑的洞穴之中涌流出来的,你想想这方寸之间是怎样的战略要地,就会对眼泪肃然起敬。”

柏万福说:“你这么一点拨,我就明白了。眼泪就是泉水,把毒素溶解其中,排出体外。眼泪就是下水道,就是垃圾箱,就是排污系统。对了吧?”

贺顿说:“大意思不错,但你说得可真恶心。我发现你有一种把任何事情都恶心化的爱好。”

柏万福说:“不是爱好,是本领。你想恶心还不一定做得到呢。”

贺顿推着他说:“好了,走吧。买韭菜去吧。要不然吃不上饺子,反倒成了我的罪过。”

柏万福说:“我刚才在单面镜后面,到结束也没听出这鲁智深一样的汉子,究竟为了什么事憋屈成这样。你若是明白了告诉我一下,省得我一头雾水。”

贺顿说:“告诉你实话吧,我估计就是詹勇,也没整明白。”

柏万福说:“一个大老爷们,哭天抹泪一场,完了该啥样还啥样,也没见詹勇做多少开导,那鲁莽汉子不是花了冤枉钱吗?”

贺顿不乐意了,说:“我问你,世界上有多少事是你不知道才干错的?”

柏万福说:“这话怎么讲?”

贺顿说:“杀人犯有几个是不知道不能杀人的?”

柏万福说:“一个也没有。”

贺顿说:“司机开快车,有几个是不知道十次出事九次快,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

柏万福说:“都知道。”

贺顿又说:“谁都明白撒谎不好,可谁都撒谎。”

柏万福说:“那是。”

贺顿说:“都知道人死是客观规律,可亲人死了却痛不欲生。对吧?”

柏万福说:“都对。可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贺顿说:“我的意思就是,我们的痛苦常常并不是不懂道理,是情感上过不去。道理上都明白,可感情的车翻在那里,五花八门的线头纠葛在一起,让我们手忙脚乱张皇失措,道理这第二辆车就抛锚了。眼泪就是警察,心里的苦闷倒出来了,道路就疏通了,那个人就有本事自己把理智之车开过去了。有人说心理医生就是听人说话,然后哼呀哈呀地呼应着,到时候就点票子走人。其实,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你说说心里话,把你的愁苦怨恨都畅畅快快地吐出来;心理医生给你保密,和你一块分担;人们向心理师托付悲伤,倾倒苦水。你说,这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柏万福说:“好好,我这才知道,心理师是大慈大悲救人于大苦大难的观世音菩萨。你们能用这法子既救了人又挣了钱,我高兴。好了,我赶紧上街买韭菜和大葱。”

贺顿说:“韭菜包饺子不用放大葱。一菜不用二辣。韭菜和大葱味都很冲。”

柏万福说:“韭菜是吃饺子,大葱是为了让自己流点眼泪。我想,外国人流泪用洋葱,中国人还是用国产的山东大葱好。”

贺顿说:“我算是白说了。不是告诉你了,洋葱辣出来的眼泪和真正的眼泪不一样。”

柏万福说:“我自打娶了你当老婆,就没有什么伤心事能流出眼泪。一看你说的流泪有那么多好处,这种上帝的礼物,我摊不上多冤得慌啊。没有正宗的,就是假冒伪劣也得置办一份啊!”

贺顿心中一沉。她并不是贤惠的妻子,柏万福会有不用大葱就涕泪滂沱倒海翻江的日子。

人的一切弱点,心理师都具有

柏万福在宾馆客房门口等待了三个小时。门前“请勿打扰”的红灯把双眼刺得流血。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以为会有血水流下来,但是,没有。连最普通的眼泪也没有,干燥得像一张炭火上的饼铛。

下午,贺顿刚出门,汤小希突然来了。柏万福就让汤小希帮他值班,自己尾随贺顿走。他并不想跟踪贺顿,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到医院去。知道她特别怕麻烦别人,想不露山不显水地助她一臂之力。万一贺顿在医院里查出什么病症,突然晕倒或是需要搀扶,柏万福马上就会现身。

贺顿没有进家门口附近的医院,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柏万福以为贺顿思谋着自己的疾病比较疑难,要找另外的一家大医院,也随她而去。没想到贺顿三拐两进,居然到了一个高档住宅区。从那一瞬,柏万福就出现了不祥的预感,幸好时间不很长,贺顿就出来了。当重新看到贺顿的身影时,柏万福几乎落泪。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皮肉,说,她是有正事啊,你多心!你找了一个多么好的媳妇,你竟敢怀疑她!你小子不是个人,你是个王八蛋!

恶毒的自我咒骂未绝,柏万福就看到了随后出来的钱开逸,看到了贺顿和他亲密无间并肩而行。这时柏万福已经紧张得不会思考了,除了机械地跟着他们,再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其实,他那时候还有一件事情可干的,就是赶快回家。这是柏万福在事后才想起来的选择,当时头脑已全然空白。

他们进了一家高级酒店。要是在平常的日子,柏万福根本就没有勇气走进这样的豪华酒店。大智若愚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当一个人极度迷惘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的是旁若无人的傲慢。出来时匆忙,他穿的是工作服,就是那套证券蓝的西装。他瘦削的身材配上没有焦点的目光,像一个满腹心事的高管人员。他在大堂的沙发上僵直地坐着,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扰他。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时间,也可能很长的时间,总之,他对时间是毫无概念了。他只看到他们在谈笑风生,那种嬉闹亲近不是朝夕之间能够建立起来的。

后来,他看到他们站起身。他松了一口气,他说服自己这就是普通朋友们的聚会,不必多想。贺顿正在高度焦虑之中,自己既然没有办法让她高兴起来,那么应该感谢这个男子,他似乎让贺顿有了一些神采。但随后发生的事情,再次将他的美好设想击得粉碎。他们到楼上开了一间房,进去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柏万福一直守候在客房门前。这时候,他的神志渐渐活跃起来,他知道自己有一个选择,就是离去。可是离去之后又怎么办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贺顿,他甚至没有勇气告知她——自己已心知肚明。没有办法表达,只有让她以这样的方式明了事态。

当然,柏万福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破门而入。不过饭店的门是极其结实的,你根本就别想打开它。破门而入只是一个形容词,机会稍纵即逝。只有在他俩刚刚进去的时候,拼命砸门,让好事消弭。如果柏万福动手早的话,也许木还未成舟。

但是,柏万福做不出这种事。

那样,会让她难堪的。就算你这一次阻止了他们,在这之前的多少次,你能阻止吗?在这之后的多少次,你能杜绝吗?

柏万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等。当他们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现在柏万福面前时,柏万福说:“回家吧。”

贺顿乖乖地跟着柏万福走回家去。一路上,柏万福什么也不说。

贺顿说:“你出来多长时间?”

柏万福说:“跟你脚前脚后。”

贺顿就知道,所有的他都知道了。

贺顿说:“你应该问我点什么。”

柏万福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别说了。”

贺顿说:“我跟他借过钱。”

柏万福说:“原来是这样。”

贺顿说:“不是这样。和钱没有关系。”

柏万福说:“那就更糟了。”

贺顿说:“不是你想的那种。”

柏万福说:“我什么也没想。”

贺顿说:“他能帮我。”

柏万福说:“哦。”

对话中,柏万福的神态相当平静。正是这种平静,让贺顿深感不安。如果柏万福骂她,撕扯她头发,甚至给她一个大嘴巴,推她一个趔趄踹她两脚……贺顿都会比较心安。唯有这种貌似波澜不惊的对话,才让人觉得侯门似海深不见底。

有些时候,你只能这样等待着。不是爆发,就是毁灭。

他们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对话了。

回到家里,依然冷战。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战斗,柏万福那边是死一样的寂静。看到熟悉的家居摆设,虽说简陋,也有一份难舍的亲情。贺顿忍不住了,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好女人。”

柏万福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为那是谦虚。”

贺顿说:“不是谦虚,千真万确。”

柏万福说:“你不该让我知道。你该做得更诡秘些,你太大意了。”

贺顿说:“我是不想让你知道,可是你知道了。我不打算骗你。”

柏万福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顿说:“所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柏万福哀嚎:“你为什么不骗骗我?哪怕是花言巧语蒙混过关也行。你为什么实话实说!”

贺顿说:“我已经对不起你了,哪里还能再骗你!”

柏万福说:“你还是骗骗我比较好。像现在这样,太狠了。我受不了。”

贺顿说:“你受不了,就可以不受。我们可以离婚。”

柏万福说:“你这个女人真不要脸,做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没有说离婚,你自己就说离婚,这不是更不像话了吗!”

贺顿没想到会是这样,反倒看见了一点希望,说:“你的意思是不离婚?”

柏万福说:“我也没说。”

贺顿说:“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可说了,主动权在你手里,你看着办吧。你要是忍得了,你就咽下这口气。你要是忍不了,就离婚吧。”贺顿说完,就自己睡觉去了,她实在是非常困倦。柏万福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最后抱着被子去了诊所。

心理师也是人,人所具有的一切弱点,他们都具备。天性的敏感更像一具毫不留情的放大镜,将这一切更鲜明地凸现出来。贺顿对自己说,暴风骤雨虎啸龙吟,当一个心理师,要有些襟怀气魄做根基。她错了,她没有道理,但她不能认输。她要挺住,挺住了,人还站在那里。趴下了,就摊成了一堆。纷乱之中,她要用最后的镇定之线织一件胸甲,护卫住自己的心脏。

度日如年。这天是贺顿和柏万福值班。柏万福默默地守着电话,僵直着脖颈,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的双臂不知所措地垂在胸前,仿佛一个机器人。贺顿面朝着窗户,尽量减少两人的视线接触。

电话突然响了,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柏万福在第一时间抓起电话,说:“你好,这里是佛德……”

贺顿站起身,走进心理室。片刻后,柏万福走过来说:“找你的。”

贺顿问道:“谁?”

柏万福猛地发火,说:“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只有你知道!”

贺顿莫名其妙地接起了电话,原来是钱开逸。贺顿心虚地看了一眼柏万福,柏万福从声音里已经猜出是那个男人,怒火中烧,现在看到贺顿示意他离开,更来了犟劲儿。你想让我走,我偏偏不走,坐在一边听。

钱开逸说:“你怎么样?”

贺顿说:“什么怎么样?”

钱开逸说:“就是那天。”

贺顿说:“如果你要是说那天,我就放下电话了。”

钱开逸说:“不,还有更重要的事。”

贺顿说:“说。”

钱开逸说:“是好消息。我已经和姬铭骢先生联系上了。”

尽管柏万福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坐着,氛围实在不宜于贺顿喜形于色,但她还是一扫愁云惨淡的语调,高兴地说:“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你跟他怎么说的?”

钱开逸说:“我并没有直接和他通话,听说他十分难讲话,要是被一口回绝,这条路就堵死了。我动用了很多关系,找到我的老师,把你遇到的困境向他说明了。他又找了别人,辗转传达。最后姬铭骢说,他愿意帮助你。”

贺顿说:“太好啦!怎么实施呢?”

钱开逸说:“还没有谈到具体的时间,我怕你着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后面的我再继续落实。”

贺顿抱着话筒,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迭声地说:“谢谢谢谢……”

钱开逸说:“我是利用节目录制的空当给你打电话,就不多说了,听你的声音,还不错,还能为自己的来访者操劳,基本正常啊。导播叫我了,不多说了……”

线断了。贺顿回头一看,柏万福不在。正疑惑中,柏万福从里面一间屋子走出来,贺顿恍然大悟,原来屋里有一部串过去的分机,可以监听。

“是他?”柏万福问。

如果是平时,柏万福监听自己的电话,又是审讯口气,贺顿早就发作了,但今天,她没有资格。

“是。”贺顿简短地答道。

“也不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不慰问你一下?”柏万福挑衅。

“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我找他,就是为了大芳和老松的那组案例。你知道,我为此寝食不安。没有人能够帮助我,如果你能,我就不会去找他。可是,你不能。实话告诉你,我认识他远在认识你之前,他也曾经向我求过婚,让我嫁给他……”贺顿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他?”柏万福百思不得其解。

“我决定要开办自己的诊所。你家有房子,你也不会干涉我的决定。而这个人,就不一样了,他会左右我,让我成为他的附庸。”贺顿索性和盘端出。

“这么说,你觉得我比他强?他漂亮体面,有头有脸,看起来也有学问……我算什么?”柏万福大惑。

“也许对别的女人来说,你和他没法比。但对我的事业来说,选择你对我更有优势。和你在一起,旗鼓相当,我没有自卑,可以说话算数。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女人要成就一番事业,比登天还难。我当然会想尽办法,但要保持尊严。和你在一起,我的尊严最完整。你也学了心理学,你知道先入为主这件事。我和他以前就有非常亲密的关系,在和你成家之后,我本该把这段关系终止,可我还是按照惯性让它延续下去了。现在,你知道了,也好。你做一个决断吧。”贺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话挑明。

“我打算……”柏万福停顿下来。他没法不停顿,预约的来访者到了。

这是一次失败的咨询,贺顿没法子集中精神,只能虚与委蛇。好在她很谨慎,知道自己的状态不良,就没有发起任何挑战性的治疗,这样,就算是没有太大的效能,对来访者的危害也会减到最小。

来访者在客气的致谢之后,逃之夭夭。贺顿知道,这个来访者是再也不会来了,因为在他眼中的心理师——眉头紧锁一脸晦气,一脑门子官司,哪能给别人排忧解难!

柏万福和贺顿之间的冷战持续,当着婆婆的面,基本上还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回到自己的小屋,就走入荒野一般的冷寂。

贺顿知道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个人生活和心理师的工作都一筹莫展。黑雾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以前不顺心了,还可以找到钱开逸解解闷,现在这条路自然堵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姬铭骢了。

贺顿开始想念这个从未谋面的老人。据说他德高望重,据说他火眼金睛,据说他见微知著,据说他铁面无私。看来,一般人有了问题,可以向心理师求助,心理师有了问题,就必须有高人搭救。等待是痛苦的事情,这份忧愁没有人能够分担,贺顿在苦恼中朝思暮想姬铭骢。

没有任何一块木头是脏的

终于,终于。

钱开逸再来电话,说姬铭骢约定某日下午接见她。

“哪儿?”贺顿问。

“他家。你拿笔,把具体地址记下来。”钱开逸说。

“合适吗?”贺顿迟疑。

“不用笔,万一门牌记错了,找不到地方误了时间,才不合适!”钱开逸告诫。

“我的意思是到姬铭骢家中,这不大好吧?”贺顿踌躇。

“这有什么不好的?是人家邀请你,又不是你上赶着自己要去的。我看这才是规格,才是礼遇呢。你好好求教吧,祝你心想事成,当第一流的心理师!”钱开逸说完挂了电话。

柏万福从里屋走出来,说:“没说什么亲热话呀。”

饭店事件发生之后,柏万福就时不时地监听贺顿的电话。贺顿输了理,虽深感耻辱,也只能听之任之,现在千头万绪,顾不上维护面子。这一次柏万福和以前一样,不曾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铩羽而归。

贺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这些话比亲热话重要多了。”

柏万福说:“就是到那个老头家去?”

贺顿说:“如果你能替我解决问题,我就不到那个老头家去。”

柏万福说:“这老头有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吗?”

贺顿说:“但愿,是吧。”

约定的那一天到了。贺顿临出门的时候,难得地对镜梳妆一番,她希望在一位心理学权威眼里,显得专业而有朝气。可惜镜子里的自己,面色青黄,头发干燥,眼角已聚起细密的小皱纹,如同一本浸透了雨水的旧书,不忍卒读。

管他呢!又不是选美,贺顿索性破罐破摔出了门。

姬铭骢的家在近郊的一处花园别墅里,光是进门就费了一番周折,门卫用对讲机和教授家联系,得了那边的认可,才将贺顿放入院内。在城市浩瀚的穷海中,有一些富贵的岛屿超拔其中,舒适安宁雅致香喷喷。

贺顿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往前走着,突然就怀疑起自己这样的执著是否值得?为了一对不相干的来访者夫妇,呕心沥血乔装打扮,图的是什么呢?可惜贺顿的反思无法进行更长时间,姬教授的家到了。

这是一栋独立的小楼,门前没有围墙,到处是鲜花和郁郁葱葱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也许会在其他的季节开出灿烂的花朵,现在是冬季,只有大智若愚地干燥地沉默着。别墅有一个美丽的红色尖顶,像是童话中的古堡的塔尖,有长方形的墨绿色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天空的蔚蓝和远处的白云。贺顿站在漆成奶油黄色的门前,低头运气,正想把自己整理得更像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再去敲门之时,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出现在贺顿面前。

“姬教授,您好!我是贺顿,和您约好的。”贺顿慌忙打招呼。

“你好。我不是姬教授,我只是他的保姆。教授知道你要来,已经在客厅等你了。”老者缓缓地说。

下马威。看来心理学家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连保姆都用了男人,而且是老男人。老大爷充满了沧桑感,能从容接受这么老的人端茶倒水,贺顿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姬铭骢显然更老了。

贺顿无法再胡思乱想下去,前面就是客厅。一位身穿中式对襟衣裤的男人从一张硬木榻上站了起来,说:“贺顿,你好。欢迎你。我是姬铭骢。”

贺顿被施了定身法。她见过这个男人,不止一次。

他就是风雪之夜在电台门口接送过贺顿的司机老李。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老,保养很好的面孔甚至有一种婴儿般的光泽。现在都说女人的年纪猜不透,在驻颜有术的男人那里,年龄也成了一个谜。

“那一次,您好像不姓姬……”贺顿完全被惊呆了,喃喃自语。

“是的。那一次我说自己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好像是姓李吧?”他风趣地说:“李是个大姓。是我最容易拿来使用的姓。”

贺顿呆呆地站着,好像玩偶。“后来,您又到过我的诊所……”

“是的。那两次是假的。但这一次,是真的,我是姬铭骢。”姬教授和贺顿握手,他的手宽大温暖。在那个雨雪霏霏的夜晚,这双手也曾给予贺顿同样的厚重感。

“姬教授,第一次,你为什么找我?你说你是司机,你还提到了沙茵……”对于贺顿来说,眼前的问题似乎还没有久远的问题更重要。或者说,如果不把久远的问题搞清楚,眼下的问题更没有着落。

姬教授说:“好吧,我就先解开疑团。我住的这个地方,要算闹市中的穷乡僻壤了。每次你播出节目的时间,正是工作一天之后散步的时候。我很喜欢你的声音,知道了你的名字之后,又从你和听众的对答中,得知你正在报考心理师,而我正是考试的出题者之一。”白发仆人给两人端上茶水,姬铭骢说:“老张,谢谢你了。我和这位女士要谈些私密的话题,你歇息一下。”老张无声地掩上了门。

贺顿说:“喝这样一位老人端上来的水,让人不忍下咽。”

姬铭骢笑笑说:“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老。他是少白头,又怕染发剂致癌,所以就顶着一头渊博的白发,完全不顾及这样会让我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常来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底细,也就安然了。好了,不说他了,我看你好像要问什么,请继续下去。”

贺顿说:“我是您千百考生当中的一个,就算是您知道我在参加这类的学习,您还是很难解释请我吃饭那件事。记得您当时就没说清楚,今天您拿出的理由,还是不让我信服。”

以这样的语气和大师对谈,实在不够礼貌。贺顿只觉得姬铭骢很亲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儿,全无了平日的韬略。

好在姬铭骢大人海量,再加上心理学家本来就别具一格,并不在意贺顿的刨根问底,说:“你问得好。后来我得知了整个心理师考核的成绩单,整体来说,及格率不高。这是一个新兴职业,考试难度的把握也在不断摸索之中,作为出题老师,我对此负有责任。我要求把分数分布报告给我,并调验了部分卷子。很凑巧,把你们那个考点的卷子拿来了。我注意到了一个名叫贺顿的学员,分数很好,在好几门考试中都名列前茅。动听的女主播和刚刚出炉的心理师是同一个人,这两个身份都让我对你产生兴趣,于是突发奇想,打算在你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察看一下优秀学生的状况……于是就有了风雪天请你吃饭,记得你好像问过我为什么会接你?我说了几个你同学的名字,有一个和你的考号是连在一起的,就蒙混过关了。要知道,心理学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奇的人。怎么样,你的求知欲满足了吗?”这个男人充满了成熟的秋天的气息,面部轮廓很柔和,但眼光很有杀伤力,带着洞穿一切的尖锐。

贺顿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早就成了心理学家的观察对象,好似秦岭山脉中那些脖子上挂着项圈的大熊猫。她默不作声,一时无法适应这个关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你后来化装成抑郁病人到我的诊所去,又是因为什么?”

“这就更好解释了。因为是朋友辗转托来,希望我给一个开业的心理师以指导。你知道这种请求多得很,我都一概回绝。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想起你是一个高才生,但我不知道你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在实践中是否有用武之地?我要亲自考核一下。”

贺顿理出一点头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铭骢微笑着说:“心理学家观察整个人类的行为,借以推测他们的心理,借以预测他们的将来,这本身就充满了无穷的乐趣。我猜你一定也是因为这种乐趣,才来找我的。”

贺顿说:“不是因为乐趣,是因为苦恼。我走投无路了。”

姬铭骢说:“如果你不是因为乐趣,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可以放弃这个个案。没有人能阻拦你。”

贺顿说:“如果我要放弃,我就不会费尽心机地找到您,请您指教。”

姬铭骢说:“好,我欣赏你这种为了来访者的利益而不懈追求的精神。那么,我从现在开始,答应帮助你。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需要说在前面。”

贺顿说:“您尽管说。”

姬铭骢说:“我辅导你,这是要收费用的。”

贺顿舔舔嘴唇说:“我知道。不知老师要收取多少钱?”

姬铭骢说:“不一定是钱,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因为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关系。否则你以为是一个善举,会影响我们的督导进程。”

贺顿很感激姬铭骢的专业精神,说:“我会支付的。只要我付得起。”

姬铭骢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地主老财资本家?我是一个科学家,讲究公平,当然会让你支付得起。另外,所有的过程要保密。”

贺顿说:“我知道。老师,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以专业精神接受您的督导。”

姬铭骢说:“好吧。开始。请随我来。”说着,他站起身来。

贺顿打量着姬铭骢刚刚站起身的木榻,说:“这个床挺有意思的。”

姬铭骢说:“以前是用来抽大烟的。”

贺顿吓了一跳,说:“您怎么有这东西?”

姬铭骢说:“心理学家可以有任何东西。”

贺顿说:“您祖上传下来的?”

姬铭骢说:“看来你对这个榻还挺感兴趣。我祖上没有这么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贺顿说:“多脏啊。”

姬铭骢说:“外表脏可以刷刷。没有一块木头本来就是脏的,所有的树都是洁净的。”

贺顿心想这句话很有哲理,大师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她不再做声,跟随姬铭骢往前走。到了一间不大的房子里。屋子里面陈设很简单,墙壁洁白,窗帘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抖动,发出极为细碎的声响,犹如金鱼吐出的气泡在空气中破裂。在屋子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舒适的长沙发,猩红色,极为醒目。

贺顿问:“我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吗?”

姬铭骢说:“这不是普通的沙发,是弗洛伊德榻。”

贺顿说:“我的诊所里也有,只是和你的这张不大一样。”

姬铭骢说:“其实弗洛伊德榻可以有各种形状。当年,弗洛伊德在自家的诊所里给来访者做精神分析,用的就是普通的沙发。如果说要有什么要求的话,就是舒服放松。老人家去世之后,心理学家们把这种椅子命名为弗洛伊德榻。在一些电影里,这种让人能够仰卧的床被描写得很神奇,其实,就形状来说,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我去过维也纳的弗洛伊德故居,在那里,有现代派的艺术家们用钢板制作的弗洛伊德榻……”

听到这里,贺顿不由得惊呼起来:“钢板?多么寒冷和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