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竹鞭的衙役们见了扶苏,立刻恭敬地行礼,正在忙碌的刑徒们则神色麻木地看了扶苏一眼,没有跪拜,默不作声地接着干活。

衙役们见他们这么不知礼数,正要一鞭子抽过去,还是扶苏出声制止了。

扶苏说道:“少打些,大冷天的,受伤会要人命。”

领头的衙役无所谓地说:“姚县令说了,死了就再挑人过来补上。”见扶苏不语,他又补了一句,“公子不必可怜他们,要是不干坏事,他们也不会进大牢,这都是他们该受的。”

扶苏点点头,回去后却叫人去买了批冬衣送去给囚徒们干活时穿,又命厨下按照奴仆的分例做了热饭和汤水送去。

衙役们私底下对扶苏的做法嗤之以鼻,叫那批刑徒停下来吃饭后拿着鞭子来回地走,口里说道:“我们公子好心肠是你们的服气,别把这当成理所应当的,以后你们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照我说,这么多饭食喂你们实在浪费了!”说着他还顺脚踢了旁边的刑徒一脚,差点让对方手里的碗摔地上。

不少人敢怒不敢言,都默不作声地埋头飞快吃饭。

自从进了大牢,他们吃的大多是冷粥冷饭,想吃一口热饭热汤是不可能的了,不给馊东西就不错了,他们已经许久没吃到过热腾腾的吃食!

都吃饱了,身上又裹着暖和的冬衣,刑徒们干活利索了许多。

他们对扶苏没多感恩戴德,只觉得扶苏年纪小,才比其他人心肠好点,等扶苏年纪大些肯定没这么好心了。

谁会给刑徒吃饱穿暖?

傍晚衙役们把冬衣送回别庄,又押送刑徒们回牢里。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寻常人连门都不想出,刑徒们更是不想去干活。

往年这种日子被带去上工,回来的时候往往会比出去的时候少几个人。

天太冷了,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卖力干活,死在外头实在不是什么叫人意外的事。

今天出去的这批人都算身强体壮,一些百无聊赖的刑徒们还是纷纷打赌起他们第几天会开始死人,很多人都觉得顶多三天,他们之中有些人都回不来了!

傍晚出去的那批人被赶回牢里,其他人见他们脸色不仅没想象中的青一片白一片,反而还能看见点红润,都觉得很稀奇。

同一个囚室的纷纷围过去问他们这次上工怎么样,外面天气这么冷,他们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健谈些的人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这一整天的遭遇:“我们去了没多久,就有人给我们送饭,脸那么大碗的饭管饱,还有热汤!那汤热乎乎的,我喝着还有肉味!”

其他人明显不信:“骗人的吧?怎么可能给你们喝肉汤?”

“骗你们作甚?我偷偷和来送饭的人聊上了,他们说这是他们平时吃的,”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到我们回来时,还给吃了第二顿!而且你们不知道,那地方风刮不过去,比别的地方暖和不说,我们干活时还有厚衣服发哩!”

坐牢的日子单调乏味,不少人都支起耳朵在听这人说话。

听了这人的说辞,有人不信,有人羡慕,有人追问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一时间好不热闹。

角落里坐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因为年纪大,平时也不用他去干活。

据说他曾经当过官,但是因为得罪了大王被关到云阳县来,一晃就是六年过去,大王估计已经把他忘了。

不过因为老者挺有学问,姚县令对他颇为优待,他要竹简和刀笔时都大方地给了他。

周围讨论得那么热烈,老者不由也搁下手里的笔聆听起来。

得知扶苏果真给工匠送衣送饭,老者心中微讶。

若这些人说的是真的,他们这位大公子扶苏倒算有点仁心,只是不知长大后是不是还能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嬴政:我好奇,我不问,我就静静地看着你!

*

注:

工匠相关,参考论文《从_睡虎地秦墓竹简_管窥秦代工匠文化》by邹其昌

第3章 收粪

扶苏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落入了许多人眼中。

他是嬴政长子,手里根本不差钱,人也不是差遣不动,想做这么点小事实在没必要用人命去堆。

由于管吃饱管穿暖,这次的刑徒干活很利索,没过几日扶苏要的房舍便初见雏形。与其说是房子,倒不如说是个堪堪能遮风挡雨的大棚子,里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扶苏乖乖在别庄看了几天书,很快有人找了过来:“公子,监工的说您要的棚舍建好了。”

扶苏搁下手里的书简,接过左右递来的手炉抱着出了门。

不一会,扶苏便瞧见一座巨大的棚舍仿佛原地拔起,静静伫立在原来的荒地上,瞧着颇有气势。

寒冬腊月里能有这样的效率,大概还是得归功于扶苏叫人熬的热乎肉汤。

人一旦吃久了苦头,一点好处都能叫他们精神大振。

一干被衙役盯着干了几天苦力活的刑徒们这次见了扶苏,终于给扶苏行了个参差不齐地礼,起来后眼睛大都好奇地往扶苏身上瞟。

这屁大点的小孩,兴许一句话就能改变他们的未来。

真是同人不同命!

人家怎么就这么会投胎?

扶苏并不知晓刑徒们心中的感慨。他对这座棚舍很满意,留下衙役和工匠叫人去准备酒菜,给帮忙干活的人都斟了满碗的酒,还给他们一人割了块巴掌大的烤肉当下酒菜。

有酒有肉,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有胆子大的人还招呼扶苏:“公子,您也喝一碗吧!这酒忒好喝了!”

扶苏随他们一起坐在干草上,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容,拒绝了他们的喝酒邀请:“我年纪太小,喝不得。”

见扶苏说话和气,其他人胆子也大了,七嘴八舌地和扶苏扯淡起来,有问扶苏怎么会来云阳县的,有问扶苏这么大方会不会败光家产的,也有问题扶苏要在这边待多久的。

扶苏好脾气地一一答了,又反问他们家在何方、从前做什么营生、怎么被逮进牢里了。

衙役们虽觉得扶苏没必要好声好气地和这些刑徒说话,但也不敢对扶苏指手画脚,只能在旁边盯着那些家伙让他们别太放肆。

许是扶苏的语气太平和,一个中年壮汉答了几句,心中有所触动,竟径自哭了出来,说自己家中有老有小,本该勤勤恳恳养家,没想到一时动了贪念偷了别人东西,把自己害进了牢里。周围乡里乡亲的都知道他干了什么,等他刑满释放了,怕也没脸见人了。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其实这批刑徒都不算大奸大恶之徒,劳作个一年半载也就出去了。那些当真罪大恶极的人姚县令可不敢往这边送,既怕他们绕过监工的衙役寻机跑了,又怕他们破罐子破摔对扶苏下手。

这可是要命的事!

扶苏耐心地听着他们倾诉对家人的思念。

他不会因为这些人说得可怜就将他们释放,但也不会因为他们有过错就不把他们当人看。

他们触犯律法合该受到惩处,可惩罚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朝廷还是希望能通过关押和劳作让他们走回正道,毕竟人丁兴旺对每个地方都重要得很。

扶苏待他们一一说完,宽慰道:“勤快些干活,你们很快可以回家了。”

大家知道扶苏年纪小,又一个人过来云阳县养病,给他们吃饱穿暖还行,想让扶苏捞他们出大牢却是不可能的,倒也没为难扶苏。

饭饱酒足,衙役们押送着人回去,这批人自又和其他人吹嘘了一番,有人还打了个嗝给其他人闻肉味,气得那些没被选上的人要围殴他。

到半夜,还有人在睡梦里嘀咕:“大王不愧是大王,生的儿子都这么好,再想想我家那皮猴子,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与他同一囚室的老者没睡着,听他这么嘟囔,心中对扶苏更为好奇。不过他如今是阶下囚,再好奇也没用,他想了想,起身挪到有月光的地方,拿起竹简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神色专注而认真。

第二日,扶苏早早让人到周围的村庄跑一趟,招了一批踏实肯干的脚夫。

扶苏请人干活管吃管穿的事早传开了,又听扶苏给的工钱很公道,他派出去的人只跑了一个村庄就招来了十几个人。入冬后年关就近了,许多人都想攒些工钱买点年货过年,再说了,走亲戚、送人情,哪样不要钱?

眼看还有很多人跃跃欲试,跑腿的人不好擅自做主,只先把扶苏说的人数招满就领着回去复命。

扶苏不在意人都是哪个村子招来了,扫了一圈,感觉都是老实人,便领着他们入了避风的堂屋。

堂屋中央摆着个方形沙盘,里面盛着平整的沙子,右侧还摆着个木制推筒,书写过后可以把沙子重新推平。这种沙盘有不少人用来练字,只是扶苏这个比一般沙盘大,瞧着很有气势,其他人见了都觉得十分新奇。

扶苏用一根长长的竹枝画出一条细长的河流,对招来的十几人说:“这是附近的小河。”

见其他人还有些迷茫,扶苏又在沙盘上标出别庄和他们村子的位置。

这下不少人都恍然了解了,认真地看着扶苏,等着扶苏往下说。扶苏又把小河沿岸的村庄都标记出来,让他们自己认领比较熟悉的村庄。

村民们都是云阳县人,嫁娶也大多在县内找,很多村子可能就是他们媳妇儿的娘家。

扶苏耐心地听他们七嘴八舌指出自己媳妇是哪个村子的人,含笑把他们分派下去,叫他们分头负责一个村子。

有个面孔黝黑的村民壮着胆子问出口:“公子,那我们要做什么?”

扶苏微微地一笑,对他们说道:“收粪。”

所有人都愣住了,毕竟扶苏长得秀秀气气,像天上下凡来的小仙童,没想到他居然想……收集粪便?

收集这玩意有什么用?

扶苏没解释太多,只让他们直接挑着粪桶到村子里去收粪,干的湿的都可以。收满一桶可以给他们一个大钱。

他们口中的大钱其实是半两钱,顾名思义就是半两重的铜钱,外圆内方,厚实得很,拿在手里就叫人安心。

按照如今的米价,三个半两钱就能买到一斗米,足够一家老小吃几天了,村里村头村尾都有牛粪羊粪,收集起来不算难,揣几颗炒豆子说不定都能骗小孩子去捡来。

若是多跑几趟,说不准能赚上几十大钱,他们忙上一整年都见不着这么多!

想到这里,所有人都振奋不已,趁着天色还早急匆匆地挑着空空的粪桶出发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赶明儿别人知道这能换钱,一准抢着送来!

头一天,脚夫们的收粪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一担担的牛马粪便被挑回了棚舍那边。不过收了一轮,周围村子散落在各处的牛马粪便都收完了,后面每天能收的数量就非常有限,反倒让不少人注意上了,都问起他们为什么要去捡粪。

都是相熟的,不可能一直瞒着,有人没憋住把棚舍那边一个大钱收一桶的事说了出去。一个人说了,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不少人都跑去棚舍那儿问:“人粪收不收?”“狗粪收不收?”“猪粪收不收?”

负责这件事的是个年轻的小内侍,叫怀才。他算数不错,在扶苏面前露了把脸,扶苏马上对他委以重任,让他负责棚舍这边的收粪工作。

一开始怀才还欢喜不已,等得知自己要干什么事,整个人都不好了。偏偏其他人还拿他打趣,说他现在也是个官儿了,是粪官!

怀才也感觉自己已经一身粪味。

虽说这差使听着不太体面,怀才还是老老实实地给来送粪的脚夫们发钱。面对其他人的询问,怀才也按照扶苏的吩咐一一答了:统统都收,可以送来,不过不要零零散散的,最好攒多些再送来,到时候他稍微掂量一下,就按照分量给钱。

收粪之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并且逐渐往更远的地方蔓延开。县里的人家许多都在家里备个大缸,人蹲在上面如厕,满了再拉出城去倒掉,有脑筋灵活的人早早便赶着驴车进城,挨家挨户收粪去。

左右都是要去处理掉的,有人上门收当然更好,一车车粪尿便从县城运往棚舍那边。

这棚舍自然是简易的堆肥舍,它构造虽然简单,里头却也分了几个堆肥池,人畜粪便简单地分流到不同的堆肥池中,短短几日已经堆积如山,看着有些吓人。

幸好堆肥舍选址很不错,味道传不出去,而怀才在堆肥舍里待久了,渐渐也麻木了,已经对这味道习以为常。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扶苏为什么收集这么多人畜粪便,怀才还是兢兢业业地管理着堆肥舍。

转眼就到了腊月,年关近了,县里出了件大事:有个收粪工去清粪缸时竟撞上主人家的客人栽粪缸里了,那粪缸口宽一米,里头深得很,要不是刚好收粪工来了,这人怕就要淹死在粪水里!

哪怕捡回一命,这事也够丢脸的,当时那人受了惊吓,一时忘了封口,很快这事就在县里传开了。

这大缸几乎家家都有,以前就有过掉进粪缸的事儿,许多人听了这事先是觉得好笑,而后上厕所都战战兢兢。

这事传到别庄,扶苏想了想,在绢帛上画了张图叫人送去给姚县令。他平日里的大事小事都有人伺候,不必为如厕之事烦恼,一时都忘了此时的茅厕十分简陋,不仅不适合采集粪尿,更是容易让人栽粪缸里头。

姚县令最近也提着一颗心上厕所,听人说扶苏送了份图样来,惊讶之余忙叫人呈上来细看。

乍一摊开,姚县令先是被扶苏的字和图吸引,有点不相信这是六岁小孩画出来的。等仔细看清楚,姚县令既惊又喜地叫来县司空,让人挑几个机灵点的工匠过来县衙干活,这样好的茅厕,他要先在县衙修一个!

咳,这不叫先己后人,这叫试验试验。不建一个试试看,怎么晓得它是不是真的好用?

几日后,姚县令在后衙请了批客人吃酒,饭饱酒足以后他一脸得意地领着客人们去参观新落成的茅厕,还捋着胡子说道:“这可是公子命人送来的图样,我问过了,还是公子亲自画的!”

其他人都关起门感受了一下茅厕。

茅厕里头干净整洁就不说了,供人蹲着的地方设计得非常舒适,再不必站在大缸上担惊受怕。要是身体不便,旁边还摆着张舒适的便凳,可以供人坐在上面方便!

绕到茅厕后方一看,只见茅厕底下放着的仍是两个方便收粪供清粪的大缸,只是上头建了个悬空的茅厕罢了。

这倒是不费什么钱。

姚县令请来的客人体验完了,直接和姚县令讨要了图纸,径自回家建了一个新茅房。

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有了个可以仿照的模子,各家都显露了自己的聪明才智,造出更舒适、方便的茅房,还都学着姚县令那样请客上门体验,一时间家家都起了新厕,谁家要是没有,那是要被嘲笑的!

因着县里来了个茅厕大改造,极大地激发了大伙的如厕热情,堆肥棚那边的粪源更加固定了。

收粪的脚夫们赚得盆满钵满,也仿着大户人家茅房的样子在村里砌了间公共茅房,村里的人去如厕不收钱,粪留下就成了,算是既给自己找了个固定财源又回报了乡里乡亲。

不少人都很享受如今的新式茅厕,只是心里免不了有些犯嘀咕:怎么他们这位大公子年纪小小的,来云阳县以后就一直和粪较上劲了?他叫人收这么多粪做什么?

疑惑的不止是云阳县的人,远在咸阳的嬴政也从云阳来的书信里得知扶苏做的一系列事情。

头一次看到扶苏叫人收粪时,嬴政正准备看完就去吃饭,结果看完后彻底没了胃口!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嬴政都没打开过那边送来的书信。直到这两天听人说起云阳县流行起一种新茅厕,他才开信看了眼,一看,才晓得这又是扶苏捣鼓出来的玩意!

嬴政脸皮抽了抽,想亲自去云阳骂扶苏一顿——

他怎么说也是堂堂大秦公子,怎么就和粪尿过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嬴政:辣鸡儿子!

扶小苏:?

*

注:秦朝厕所相关,出自很多网络震惊体文章,可能不怎么准确,写着乐一乐!

关于文里一些用词,不管当时有没有,大家看得懂就好!(理直气壮

第4章 新字

最近都没下雪,云阳县的天气逐渐干燥起来。年关近了,堆肥舍的收粪工作陆续收尾,怀才按照扶苏的指示派遣人手按时对粪堆进行翻转,天气晴朗时便掀开棚顶让太阳给肥堆晒晒太阳。

扶苏身体养得很不错,早起沿着别庄外的道路穿过山林,径直行至离别庄不远的嵯峨山脚。

嵯峨的意思是高峻,嵯峨山有五座主峰,山山相连,一座更比一座险峻,当地人又叫它五连山。

怀才去管理堆肥舍了,跟在扶苏身边的内侍叫怀德。他长得机灵讨喜,随着扶苏在山势较缓的峰脚下停住脚步,殷勤地问扶苏:“公子,可是渴了?”

“没有。”扶苏摇摇头,看着眼前空阔的山地,在心中描绘着山势。

怀德识趣地闭嘴,没再打扰扶苏。

别看扶苏年纪小,心里可比许多人都有主意,由不得他们随意揣度。

扶苏把周围的地势都记下了,转头见怀德立在一边听候差遣,便笑道:“听说此处是当年黄帝铸鼎处,鼎成之后有龙垂髯下迎,如今竟也成了荒山野岭。”

黄帝与炎帝在百姓心中很不一般,天下诸国大多自称其后裔,比如楚国勋贵屈原就自称“帝高阳之苗裔”,所谓的帝高阳指的是颛顼,黄帝的孙子。同样的,秦国先祖也自称是颛顼的后裔,以此显示自己理所当然登上王位。

这个世界灵气稀薄,扶苏无法继续修炼,但也能看出这地方确实曾经兴旺一时。

只可惜岁月无情,曾经的繁荣兴盛不过是过眼烟云。

提到黄帝铸鼎这种话题,怀德不敢接,不过他很有眼力劲,见扶苏兴致不高,立刻说:“公子,出来这么久了,要不要回去用些糕点?”

扶苏点头:“也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随行的侍卫不远不近地缀在左右,提防着意外发生。

一行人回到别庄外,却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外头徘徊,不时抓挠一下脑袋,显然是在为什么苦恼。

那小伙子瞥见扶苏,立即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扶苏面前的泥道上:“公子!”

扶苏稍一辨认,把对方认了出来。这小伙子上次曾来给他盖堆肥舍,他犯了点小错被逮进牢里,当时就差不多该刑满释放了。

扶苏伸手将小伙子扶了起来,奇道:“你从牢里出来了?”

“对,今儿刚出来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小的也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以后不会了。公子,小的有一事相求!”

扶苏没一口答应,而是先询问:“什么事?”

小伙子道:“是这样的,小的在牢里和一位老人家在同一个牢房,他姓程,以前是读过书的,听说还当过官。程先生年纪大了,吃得不多,平时会把饭让一半给小的,心肠好得很。对了,平时程先生还在牢里写文章哩,我虽不识字,却也很敬重他。”

扶苏耐心地聆听着。

小伙子见扶苏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大着胆子把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这几天程先生病了,小的托牢头给程先生找个大夫,牢头根本不理,这会儿小的虽然出来,身上却没钱,不知公子能不能帮忙找大夫给程先生看看,小的可以给公子做工偿还!”他说着又跪了下去,径直给扶苏磕了个头。

扶苏再次将他扶起来,说道:“不必如此,我会让大夫去牢里一趟。”

这位程先生,扶苏其实听过的,只是时间太久远他一时没想起来。

程先生单名一字邈,曾在朝中为官,后来触怒了他父王被关进云阳大牢。这一关就关了十年,他父王始终没想起他来,但程邈在狱中不曾颓丧,每日悉心整理着过去见过的文字,挑拣出最容易学习的三千个常用字献给他父王,以此重新获得了他父王的任用。

不说这位程先生的才华,光看他入狱十年都不曾颓丧便知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扶苏听小伙子说到程先生,就想起了这么一号人来。

左右无事,扶苏叫怀德备车,决定自己带着随他到别庄的徐福亲自跑云阳大牢一趟。

那小伙子闻言大喜,扶苏让他回家去他也不走,反而一路跟在马车边上跑,想要亲眼看着大夫出诊。

倒是个有良心的。

云阳大牢离别庄也不算远,乘车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扶苏下了马车,接过怀德递过来的鎏金手炉,带着徐福走向大牢门口。

看守大门的人见扶苏一身锦衣,又见随行侍卫都配有刀剑,顿时知道了扶苏的身份,诚惶诚恐地朝扶苏行了礼。

“不必多礼,”扶苏不疾不徐地说道,“听说牢里有位程先生病了,我带了太医过来给他瞧瞧。”

看守忙说道:“公子怎么好进牢房这种污秽地方?”

扶苏好脾气地道:“我一会就走。”

扶苏坚持要进牢房,看守也不好拦。好在这时闻声而至的牢头出来,瞧见仙童般的扶苏后屁颠屁颠地迎上前:“公子,您可是要来找什么人?”

扶苏点头:“我找程先生。”

牢头显然很熟悉那位程先生,忙不迭地引扶苏入内。咸阳城内没有比较大的监牢,一些犯了事的人大多送到云阳这边关押,因此云阳县的大牢算是京畿各县之中规模最大的一个,走进里面竟没有一般监牢那种阴暗污秽的感觉。

不一会,牢头便把扶苏带到程先生的牢房前。

由于今天同一牢房的小伙子刚出去,程先生的牢房里没别人,算是让他住上了“单间”。

其他牢房人倒不少,见这么个锦衣孩童跟着牢头走进来,都忍不住往扶苏身上瞧,有些曾去搭堆肥舍的人则和其他人说:“瞧,这就是我们大公子啊,我没说话吧,当真像天上来的一样!”

见扶苏年纪小,其他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人家是大王的儿子,可不就是天上来的。”

“那衣裳料子瞧着就不一样,一个衣角都够我们家吃一年了吧?”

“大公子怎么跑牢里来了?难道朱小六真跑去求人家找大夫给老程看病?”

还有眼尖的人很快瞧见了跟在后头的小伙子,也就是他们口里的“朱小六”,马上喊了起来:“朱小六,你才出去又进来了,是不是舍不得我们?”

牢头被他们吵得脑仁疼,怒喝:“都闭嘴!”等意识到有扶苏在自己这么吼有些僭越,他又忙对扶苏哈腰告罪,“公子,他们都是些混子,总不讲规矩,吵着您了。”

扶苏没在意这点事,朝其他人笑了笑,迈步走进程邈所在的牢房。

程邈确实病着,躺在干草堆成的“草床”上紧闭着眼。

怀德忧心忡忡地挡在扶苏面前,生怕程邈给他过了病气。照他说,扶苏就不该亲自来,要是再病了怎么办?不过他是伺候扶苏的人,不可能帮扶苏拿主意,只能在扶苏和程邈之间牢牢隔档着。

扶苏也没凑太近,而是先让背着药箱的徐福上前给程邈诊病。

徐福经验丰富,稍一把脉,便知程邈只是染了风寒,治起来很简单,只是在牢里没能及时喝药才会拖到这地步。他毕恭毕敬地向扶苏禀明程邈的情况,给程邈开了个药方,旁边的牢头机敏地叫了个衙役去抓药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