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打开针包取出银针,正儿八经地给程邈施针。

扶苏本想和程邈聊一聊,没想到程邈病得昏昏沉沉,心中虽有失望,却也不着急。

毕竟他知道程邈在牢里熬了十年,最后是熬到了他父王的赦免的,应该不会在这一年离世,真想聊的话来日方长。

扶苏正要领着人离开,不想徐福几针下去,程邈竟醒了过来。

瞧着还有些虚弱,转头看了看徐福,又看了看被怀德侧挡着的扶苏,程邈顿时想要起身行礼。

他当年曾入朝为官,自然认得扶苏那身衣着打扮和身边那些随从代表着什么。

扶苏看出了程邈的想法,当即挥挥手让怀德退开,上前说道:“先生不必多礼。”

程邈道:“有罪之人,当不得公子这声先生。”

扶苏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什么,程邈的罪是他父王亲自定的,没有他父王开口别人不能说他无罪。

在怀德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扶苏在徐福腾出的位置上坐下,对程邈说:“先生好好养病,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便叫看守的人到城南别庄找我。”他语气温煦,气度从容,丝毫不像个六岁小童。

本来程邈觉得那些去建堆肥舍的年轻人见识得少,对扶苏的描述难免有夸张之处,如今亲自见了却觉得那些人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这位大公子果真不是寻常孩童。

面对这样的扶苏,程邈不愿太失礼,挣扎着坐起身来与扶苏相对而坐,说道:“程某贱命一条,实在不值得公子亲自走这一趟。”

扶苏目中含笑,缓声说道:“我听闻先生在牢中仍时常整理读过的书,我如今在别庄养病没多少事可做,平日里只能多看看书,不知能不能借先生书稿一读?”

程邈已年过半百,目光却不见丝毫浑浊。见扶苏定定看过来,他便知道扶苏已猜出一些事。

衙役确实不甚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是有罪之人,死在牢里也不要紧。不过他因为年事已高,又能识文断字,待遇便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平时不用去出工不说,牢头有什么需要记录的还会让他记一下。

因此他要是生病,还是有法子请大夫的,只不过他听着别人讨论扶苏,想借机见扶苏一面罢了。

连朱小六那番说辞,都是他教朱小六说的,目的就是看看能不能引起扶苏对他这个人的兴趣。

若是能借机把文稿献给扶苏,通过扶苏让大王解除他身上的罪名就更好了。

既然自己的算计已经被扶苏发现,程邈也没多犹豫,把自己整理出来的几卷竹简从草床边上取了出来呈给扶苏。

为了让扶苏更重视这份文稿,程邈还稍微介绍了一下:“我过去读过不少书,发现各家字体繁杂多变,因着牢中岁月漫长,便挑拣其中易于掌握的字形整合出来。”

程邈摊开其中一卷竹简,上面刻着一行行整齐明了的文字,字形和秦国流行的大篆不太一样,大篆笔划偏圆,程邈整理出来的这些字却偏方,看起来一笔一划都方方正正,瞧着叫人感觉耳目一新。

更重要的是,比之大篆的繁复难写,这些字形明显更容易掌握一些。

程邈接着道:“兴许各家学者不爱这样的字,但各地的大课小课情况大多由隶卒记录,他们没有条件读《诗书》之类高雅之学,许多人甚至大字不识一个,想要教出精通大篆的隶卒太难了,是以我想着若能整理出平日里常用的字,挑拣出它们最简单的字形,对于教隶卒识字应当大有益处才是。”

扶苏听了觉得有理。

他虽察觉程邈想借助自己离开云阳大牢的谋算,却不曾生气,更不觉得程邈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若当真是只懂埋头读书、一心认死理的顽固学者,怕是等不到他来就受不住磋磨死在狱中了。

相反,这种懂得把握机会——甚至为自己创造机会的人,才是真正的治国良才。

扶苏展开竹简仔细把上面将近三千的常用字看了一遍,对程邈的博学广记颇为佩服。他起身郑重地朝程邈一揖,认真说道:“委屈先生再在牢中养几日病,我会写信将此事禀明父王。”

程邈对自己整理出来的东西还是有信心的,是以得了扶苏这个允诺也没有露出喜色,而是稍稍避开扶苏那一揖,坦然道谢:“多谢公子。”

双方对这次相谈都十分满意,扶苏亲自抱着程邈那几卷竹简走出云阳大牢。

见前来求助的朱小六还小心翼翼地跟着,扶苏转头问他:“你家中有几口人?”

朱小六诚惶诚恐地道:“家里六兄弟,父母跟着大哥,我们哥几个分出来单过了,前些年我讨了媳妇,还有两个孩子。我媳妇生女儿时亏了身体,家里穷,没法给她补身体,我脑子一热,就去偷了别人东西。”说着说着,他不由抹了把泪,“我媳妇没怪我,我做了错事,她还在家守着两孩子,每天辛苦不说,还不时挤出几个钱弄吃的送来给我,我以后再不会干坏事了。”

扶苏道:“那你将家中妻儿接过来,找我庄子的管事说一声,就说我留你在庄子上做事。”

朱小六闻言大喜,不等扶苏阻止又跪下咚咚咚地给扶苏磕了三个响头。

扶苏怀里抱着竹简,只能叫怀德将他扶起来,自己转身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扶苏:我会给父王写信!

嬴政:终于想起有我这个父王了?

*

注:

程邈相关,来自百度百科,据说他创造了隶书!

第5章 学宫

扶苏回到别庄,找来两张底下人裁剪好的白绢给嬴政写信。他记性好,程邈写的字他看过一遍,字形便都熟记于心,于是准备先用大篆把信写了一遍,再用程邈那种字体誊写出来。

扶苏在案前坐定,笔沾了墨,却没立刻落笔。他来云阳县这么久,还没给他父王写过信。

扶苏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人详细记下来送到咸阳,因此一直没有动过笔。当时他历天劫时,师父说他还是没放下,扶苏虽不愿面对,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放不下。

当年他在北边监军,离咸阳很远,消息传得很慢。

父皇再次东巡的消息他过了很久才知道,他还听说,父皇是带着胡亥去的。

父皇未必没有真心爱重过他,只是彼时父皇已独主天下,举朝上下没有人会违逆父皇的意思,只有他这个长子总在许多事情上提出异议,所以父皇后来更偏爱幼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至少,在这个时候父皇并没有生他的气,更没有厌恶他。

扶苏静静坐在窗前,回忆着记忆中的一切,久久没写下第一个字。直至伺候在一旁的怀德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磨墨,扶苏才回过神来,提笔沾了墨,在白绢上写起信来,六岁小孩写信没那么多讲究,开头问个好,后面直接说事便成了。

扶苏简明扼要地将程邈那番说辞整理到信里,表示这位程先生才华出众,所整理出来的字体又很适合隶卒学习,不如让他从牢里出来给教隶卒学习这种字体。

扶苏还提到,最近他行至嵯峨山脚与村民相谈,听闻那儿有个稀奇的地方,写《道德经》的老子曾在那里讲经,鬼谷子也曾在那里讲学,他过去试过,在那儿不必大声说话,底下的人自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有这样一个地方,大可以在上面筑台,再稍稍把底下的杂草和灌木收拾一下,清理出一个能容纳近千人的空地。到时先生们在台上讲,学生们在底下听,想来应有稷下学宫之风。

程先生若能被放出来讲学,一次可以教会一县的隶卒,往后他们记录县中事务会方便许多也清晰许多。

扶苏洋洋洒洒地写完,一张白绢已被他写满了。趁着墨汁还没干透,他把内容回看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便挪到书案上方,开始用程邈那种字体誊写起这封长信来。

待两封信都风干了,扶苏把它们封装起来,叫怀德命人将它送回咸阳。

别庄这边有专门往咸阳送信的人,听说是扶苏亲自写的信,没有耽搁太久,连着当日往京中报备的书信一同送回咸阳去了。

信送到咸阳宫时还未到晚膳时间,嬴政正在与李斯讨论最近在看的书,听人说这次扶苏亲自写了信,眉微微挑起。

以扶苏这个年纪,要他写信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是以嬴政也没觉得只看底下人记录的事有什么不对。

自从看了几回关于“茅厕大改造”的事,嬴政在用膳前是不会看云阳县那边送来的信的,这会儿倒是来了兴致,伸手叫人呈上来看看。

私底下,嬴政坐姿闲适得很,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坐榻,信递上来了,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有些意外,展开一看,发现竟是两份长信。

嬴政稍稍坐正身体,展开信看了起来。前头扶苏做的那些事虽不知目的所在,却都无关要紧,这信上所写之事却不一样,倘若程邈整理出来的所谓适合隶卒书写的“隶书”真那么简单易学,确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李斯见嬴政读着读着扶苏的信整个人都坐正了,不由也好奇起来。他曾去给扶苏启蒙,最清楚这孩子思维敏捷,记性好不说,还能举一反三,学什么都又快又好。

最近云阳县流行的新式茅厕李斯家也改了一个,感觉如厕确实比从前舒适多了,只是依然挺疑惑扶苏叫人收集粪便做什么。

可惜嬴政这个当爹的不问,李斯也不好越俎代庖。

扶苏能写这么长一封信,李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好奇扶苏到底写了什么而已。

嬴政很快把上面那封大篆写成的信看完了,他把信递给李斯,让李斯摊开拿着,自己径自展开那封用隶书誊写的信。

两张长信并在一起,对比更加鲜明。

扶苏的字是跟李斯学的,写得整齐漂亮,只是年纪到底还小,写起字来还缺些劲道。不过整齐就够了,足以对比出两种字体的不同之处,比起大篆,隶书字形偏方,笔划简单,学起来容易。

两种字体写同样的内容,最能比出各自的优势和劣势。

李斯在嬴政比对完之后也得以一睹信中内容。

他同样越读神色越郑重。

隶卒是地方上负责做事的人,他们每年都要将各地的收成、人口、治安等等情况汇总起来,在年底统一将相关记录送往咸阳上报,这事叫做“上计”。

可以说隶卒们的才干决定了当地的治理情况,若是能有一套简单易学的字体供他们使用,往后每年的上计将会省事不少,朝廷处理起地方事务来必然更得心应手。

至于扶苏所说的授学之地,那反而是小事一桩,在不在嵯峨山下建都一样。

李斯激动地说道:“大王,这程邈我们该见一见。”

嬴政收起两封长信,再次倚坐回坐榻上。他比李斯平静多了,他们正在谋划着灭六国之事,老天便送他这么份礼物,可见合该他们大秦一统天下。

既然是理所应当之事,自然没必要太激动。

倒是扶苏这孩子,给他的意外更大。

扶苏去云阳县之后病确实好了,不过做的事情也有点多,瞧着不像去养病的,反倒像在谋划着什么。可他给扶苏找的老师大多还在咸阳,李斯和蒙恬更是绝不可能跟着去给他支招,难道这些事都是扶苏自己想做的?

嬴政说道:“确实是件好事,我叫蒙恬去把扶苏接回来几天,顺便捎带上这程邈。”

君臣议定,蒙恬立刻被召了过来。

扶苏本就是蒙恬送去云阳县的,蒙恬对那边的事也颇为关注。听嬴政要把扶苏接回来,蒙恬有些忧心,毕竟扶苏前头生病不是假的,出城以后情况也的确渐渐好转,这说明相冲之说很可能是真的,要是扶苏被接回来不知会不会再一次病倒。

蒙恬心里这样犹豫着,嘴里也没犹豫,直接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嬴政淡淡道:“马上年底了,让他回来陪我这个爹几天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嬴政倒没怀疑扶苏自己装病想出宫玩,只是疑心是不是有人在给扶苏出主意。

他让人盯着那么久也没盯出个所以然来,便想着把人叫回来看看。

至于回来后还让不让扶苏去云阳县,那就另说了。

蒙恬听嬴政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没再多言,领命径直出了城。

蒙恬到云阳县时,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村庄入夜后漆黑一片,独独别庄里亮着灯,不管是油灯还是蜡烛,都是权贵之家才用得起的东西,普通百姓大多只能早早入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便是这样来的。

扶苏听说蒙恬来了,披着裘衣亲自出迎。

“公子。”蒙恬忙上前见礼。

“恬叔。”扶苏喊了一声,伸手拉着蒙恬往屋里走,两个人在灯下相对而坐。

没别人在,蒙恬放松了不少,先将嬴政的命令告知扶苏,随后就在灯前与扶苏闲谈起来。

天色已晚,今天他们是不可能回咸阳的了,蒙恬决定明日一早再去云阳大牢接程邈。

蒙恬没看扶苏的信,不由问扶苏:“那程邈也入狱好些年了,大王怎么突然要见他?是公子和大王提到他了吗?”

扶苏自是不会隐瞒,把自己如何见到程邈、如何给嬴政写信的过程给蒙恬讲了。

蒙恬感觉这程邈是在利用扶苏,不过若是那隶书当真有用,对扶苏也有好处,算是互利互惠的事。他说道:“倒是个真人才。”

扶苏认真点头。

蒙恬见扶苏年纪小小,却做出小大人模样,不由莞尔。

两人分别多时,蒙恬提议去前院练练拳脚,他好看看扶苏有没有偷懒。

天上的月亮已经变成一弯银勾,前院照不着多少月光,还是怀德机灵地叫人点了灯才亮堂些。

一大一小在空地上比划起来,明明是大冷天,不久之后他们身上都出了一身薄汗。

“不错。”蒙恬让着扶苏对练了一会,满意地赞道,“平时多练练,公子便是到了军中也不会让人比下去。”

扶苏一本正经地说:“全靠恬叔教得好。”他以前的天赋其实是驯养飞禽走兽,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他都能把它们降服,人一旦有了助力,很多方面便会松懈下来。如今重活一次,他有许多事想做,自然得让身体好起来。

两人去洗了个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一起去云阳大牢寻程邈。

程邈昨日喝了药,病已好了大半,再没有初见时那种随时会一病不起的孱弱。

见扶苏与蒙恬一起过来,程邈心中惊讶,更确定自己这一步走对了:扶苏这位长公子在大王心中果然十分不同,要不然蒙恬不会来得这样快。

有蒙恬亲至,程邈终于如愿走出了云阳大牢。

扶苏对程邈的态度一如昨日,亲自邀程邈上马车。

蒙恬见扶苏精神不错,一颗心暂且放回原处,骑马缀在马车旁护卫扶苏回咸阳。

一路上,扶苏先是和程邈讲述了自己对稷下学宫的向往之情,接着才与程邈提起授学之事,表示程邈若是愿意,可以先在别庄小住,年后他便让人在嵯峨山下建屋筑台。

隶书的教习只是开始,日后他会请各方学者前来讲学,有名师在,学生自然会闻讯而来,他们必定能建造一个属于大秦的稷下学宫。

在如今的天下学者心中,稷下学宫是个无比神圣的地方。稷下学宫有七十多位博学之士开班授徒,包括荀子、孟子、尹文子、申不害等等闻名诸国的学者,他们各有各的主张、各有各的见解,无数新思想在稷下学宫诞生和传播出去,堪称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大秦位居西北,一直以来在东方诸国眼中都与蛮族无异,朝中能用的有学之士大多来自东方各国,许多人都暗中讥笑说“大秦无学者”。

事实上连李斯、姚贾等人原本也并非秦国人,他们来秦国只是为了争取到一展抱负的机会。

扶苏记得他父王一统天下之后,也曾希望东方学者能效命于朝廷,帮助大秦巩固在东边的统治。可惜东方学者大多瞧不上大秦,明里接受了博士之位,实际上却没几个人真心愿意为大秦效力。

也正因为无法通过东方这些士大夫来融合东方诸国,父王才会屡次东巡,希望能通过展示大秦的强悍武力让东方百姓真正臣服。

如今离天下一统还有差不多十二年,扶苏相信这十二年时间里自己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打天下他可能帮不上忙,逐步助大秦融合六国却是有机会做到的。

只有真正让各国融为一体,天下才能长治久安,免于再遭动荡。

扶苏的目光澄澈而坚定。

程邈听了扶苏对“嵯峨学宫”的构想,心中也有些激荡。他出身寒微,却酷爱读书,自也听说过稷下学宫的存在,只是无缘亲自去看一看罢了。

大秦举国皆兵,人人都是勇士,打仗要是称了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可若说到治学之事,大秦确实远不如东方诸国!

与扶苏一番对谈,程邈已经没把扶苏当小孩看待了。他已不算年轻,心却没老,血也还热着。

老秦人永不服老!

程邈慨然说道:“公子若有用得上程某之处,程某绝不推辞!”

两人叙完话,马车也行到了咸阳宫外。

扶苏先下了车,让怀德上前搀扶程邈,程邈却摆摆手,自己从容地下了车。他抬头看了眼巍峨的宫门,心中的激荡仍未平息。

若是没有路上这一番谈话,他肯定更想借着整理、创造隶书的功劳回咸阳当官,可与扶苏相谈过后他却改变了主意。

人生短短几十年,他已活了大半,余下的一小半,他该做些更能让后世记住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队伍成员+1

嬴政:我的儿子不可能骗我,一定是有人教唆他!

第6章 父子

离宫一个多月,扶苏再次回宫,一路都有人指引。他走过长长的回廊,被人领到了嬴政处理政务的地方,却没能第一时间入内,而是被人带到隔壁偏殿,好吃好喝伺候着。

嬴政先见了程邈。

程邈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加上刚病过一场,身体虚得厉害,因此他虽是乘车回的咸阳,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态。

刚离开云阳大牢,程邈也没置办新行头,穿的是一身洗得皂白的冬衣。他毕恭毕敬地向嬴政行了大礼。

嬴政没开口,只上下打量着程邈。

既要见程邈,嬴政自是让人去查问一下程邈在狱中之事,很清楚程邈需要找大夫的话不是非向扶苏求助不可。程邈特意让人去寻扶苏,明显是想借扶苏把他手中的文稿递出来。

这一点,不知扶苏那孩子有没有察觉。

身为他嬴政的长子,若是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未免太蠢了些。

嬴政打量够了,才免了程邈的礼,让程邈坐下说话。

到底是面对大王,程邈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思及路上那番对谈,程邈很快又镇定下来。他确实是存着借病见扶苏一面的心,但扶苏的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仅没能掌控那一次会面,反而还被扶苏所描绘的未来吸引住了。

嬴政开门见山地道:“程先生的文稿朕都看了,先生确有大才。若是让你自己选,你是想回咸阳任职,还是跟着扶苏身边?”

程邈才刚坐下,听嬴政这么问又立了起来,躬身朝嬴政行了一礼:“小人出身隶卒,学识浅薄,只胜在多读了些书,不敢向大王讨要差使。承蒙公子不弃,看得上小人的粗浅见识,为小人上书大王,小人愿追随公子左右,效犬马之劳!”

程邈声音本就洪浑有力,这话更是说得掷地有声,不见丝毫勉强。

嬴政有些讶异,再次仔细打量起程邈来。这年过半百的老者颓色尽去,面庞清正,目光坚定,瞧着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又回到了正当壮年的时期。

“扶苏年纪尚小,”嬴政说道,“先生便是留在扶苏身边,怕也不能一展所长。”

要知道等扶苏长大,程邈都七老八十了,换谁都不会放着现成的官不当去追随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公子。

程邈把话说了出口,便没了最初的忐忑。他听嬴政提及扶苏时语气亲厚,明显对这孩子寄予厚望,也不瞒着与扶苏的那番对话。

程邈将扶苏关于“嵯峨学宫”的构想告知嬴政,语气免不了带上些向往。他朗声说道:“古语有云,欲引凤凰来,先栽梧桐树。当年齐国能建稷下学宫,引得天下学者心向往之,齐国也因此广纳人才,鼎盛一时。倘若大秦也能有这样一处治学圣地,将来何愁无人可用!”

这事扶苏在信中也提到过,只不过扶苏只提了筑台讲学,不曾提到要建属于大秦的“稷下学宫”。

听着程邈越发激昂的语调,嬴政微眯起眼。

不知怎地,他想起底下人记录的一段对话,扶苏去狱中见程邈之前曾在嵯峨山脚和身边的怀德感慨:“这曾是黄帝铸鼎处。”

黄帝铸鼎的典故,嬴政清楚得很。

当年黄帝铸鼎之后天上有龙下迎,黄帝并七十余贤臣乘龙而去,余下小官与百姓在地上仰望他们离去。往后又有禹铸九鼎定天下,使得鼎这一器物逐渐成为天下之主的象征。

嬴政语气淡淡,神情也有些莫测:“既然先生已经决定好了,往后便跟着扶苏吧。”

程邈领命退下。

此时扶苏已经在内侍的注视下解决几块糕点。他见程邈出来了,起身喊了一声“先生”,就听有内侍过来请他去见嬴政。

扶苏不知道嬴政为什么先见程邈,不过国事理应摆在前面,他也不在意多等那么一会。听人说嬴政要见自己了,他轻轻拍去衣裳上不小心沾上的小碎屑,随着内侍前去嬴政那边。

嬴政倚在坐榻,看着走进来的扶苏。

一个多月不见,扶苏的脸色没了离宫时的病态苍白,一张小脸在云阳县养得白里透红,气色极佳。

嬴政继位数年,陆陆续续有了十来个孩子,他都没怎么上心,平时并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长成了什么样。这会儿仔细一看,他发现扶苏和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不同,脸庞秀秀气气不说,举手投足瞧着更是像个小大人。

“过来。”嬴政朝扶苏招了招手。

“父王。”扶苏跑到嬴政近前喊人。

嬴政抬手把人拎了起来,直接搁自己膝上。

豆丁点大的小娃娃,压根没什么重量,他单手就能提起来。

扶苏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哪怕眼前的人是他曾经无比孺慕的父皇,于他而言也已经相隔许多年。而且,即便是他过去的记忆里,父皇也不曾这样抱着他。

扶苏仰起头,看见嬴政年轻的脸庞。

这一年的嬴政才二十七岁,还很年轻,还没成为天下唯一的主人。

他所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将六国一一除去,将整个天下收归己有。至于其他的烦恼与追求,于他而言还很遥远。

扶苏的背脊有些僵硬,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渐渐湿润了,忍不住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父王。”

扶苏一直仰着头,嬴政能看见扶苏眼底微亮的水光。

这个孩子从小懂事,其他弟弟妹妹可能还会试图让他抱一下,扶苏却总是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看着。

嬴政一直觉得自己这儿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和他不怎么亲近,不过对他来说正好,他本就没什么心思哄孩子。

只是不知怎么,被扶苏眼含泪光喊了这么一声“父王”,嬴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