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耐心听完,才问了一句:“这张良朕倒是没听过,是个少年郎?”

李由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张良男生女相,面容姣好,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他还是就近仔细看了,瞧见了张良的喉结,才确定张良确实是个男子。

嬴政瞅了李由一眼,说道:“扶苏与他很投契?”

李由觉得是,毕竟扶苏要是不喜欢张良,不会邀他回别庄说话,更不会带他去见韩非。

嬴政没再多问,打开扶苏的信看了起来。

果然如他所料,扶苏的信没多少废话,主要意思就是“我看上韩非了,父王你把韩非给我吧”。

“这没良心的小子!”嬴政骂了一句,收起了信。

李由依然恭恭敬敬地静候在一旁。

嬴政大手一挥,给李由写了张赦令,吩咐道:“你回去后跑一趟大牢那边,把韩非接到扶苏那儿去。”

等李由接了赦令,他又叫李由把张良留在别庄陪扶苏读书,让张良安心待着,他会让人跑新郑一趟告知张家人这件事。

李由眉头一跳,领命而去。

时间还早,李由顺便回了趟家。

李斯官至廷尉,平日里忙碌得很,这个点当然不会在家,李由主要是回去见母亲和妹妹。

他妹妹李裳华正在院子里玩,看到李由后又惊又喜地扑上去,高兴地喊:“哥哥!”

李由揉了揉她脑袋,抱着她去见过母亲,母子兄妹坐下说了会话,李由就要走了。

李裳华很舍不得,拉着李由衣角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啊?”

李由说:“最多一年,我们就会回来了。”

李裳华眼睛一亮:“扶苏哥哥也回来吗?”

李由对上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发闷。妹妹和扶苏就见了一面,父亲已经和母亲商量着妹妹和扶苏的婚事,妹妹也对扶苏念念不忘,这不,连称呼都成了“扶苏哥哥”!

李由没有骗妹妹的习惯,点头说:“对。”

李裳华又蹬蹬蹬地往自己房间跑,从房间里拿出个新的香包来。她眼巴巴地望着李由,说道:“上次的香包肯定不香了,你帮我把这个带给扶苏哥哥吧。”

李由不是很想帮妹妹干这样的事,哪怕父亲和大王有当亲家的想法,也断然没有女孩子一个主动送东西的道理。

可对上妹妹满含期待的眼神,李由还是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妹妹递来的香包。

李裳华和李母一起送李由到大门口。

李由是长兄,从小很有担当,性情也十分稳重。他出了大门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对母亲和妹妹说:“你们不必送了,回去吧。”

李母两人自是不愿就这样回去,一直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直至一人一马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往回走。

另一边,李由带着嬴政亲笔写的赦令准备出城,迎面却遇上了出城办事的车府令赵高。

李由见对方是个官员,依礼避让到一侧,不想赵高竟皮笑肉不笑地朝他看了一眼,看着不太友好。

哪怕赵高的态度没有摆到明面上,李由还是能察觉对方对自己的不喜。

他什么时候得罪赵高了?

李由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留,他还有差使在身,得赶紧回云阳去。

有嬴政的赦令,李由很快将韩非从狱中接了出来,直接带着韩非去见扶苏。

韩非无法向嬴政上书,本已做好死在狱中的准备,所以才给扶苏和张良讲授了一天一夜,期望张良能够稍微记下一些东西。

没想到只过了一夜,扶苏竟能给他求来赦令!

自古以来,君王对叔伯和兄弟大多都是提防居多,很少有愿意全心信任的。比如他那韩王侄儿在他出使秦国期间出尔反尔,显然没把他的性命放在心上,他即便从秦国回新郑,他那侄儿也不可能把他的劝谏听进去。

秦王嬴政虽然欣赏他的才学,但也因为有李斯、姚贾等人的劝说对他有了戒心,他目前最好的选择是按照嬴政的安排在云阳讲学。

正好韩非对扶苏也很好奇。

这么个半大小孩,居然能在短短一天内向嬴政求来赦令,着实让韩非有些意外。

回想起来,昨天扶苏听得和张良一样认真,显见也是听得懂他那些文章的。

不同之处在于,扶苏的年纪比张良还要小!

韩非跟着李由回了别庄。

扶苏与张良见到韩非都很高兴。

三人还不曾坐下说话,李由又把嬴政的口谕说了出来,说是请张良留下陪扶苏读书。

李由平静地对张良说道:“大王会派人去新郑告知郎君的家人,郎君且安心留下。”

事实上“请”只是客气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强留了。

张良本打算再留几日就回去,不想嬴政竟会知道自己的存在。他听出李由话中之意,心中有些恼火。

他自己想来秦国游学和被人强行扣留完全不一样。

他看向扶苏。

扶苏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嬴政会让张良留下来。他忙说道:“我不知道父王会这样。”他说完了,又拉着张良的手说,“不过张兄若能留下,我自然高兴,昨天我就有许多问题想和你探讨。不如你先在这小住几日,我们一起多听听韩先生讲学,再把心中的疑问都说出来讨论讨论。”

张良没吭声。

扶苏认真保证:“等张兄你想回去了,我一定亲自送你离开。”

对上扶苏澄明的双眼,张良终于松口答应下来:“好,我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临时队员+1

扶小苏:临时队员+2

扶小苏:父爱如山!

第13章 青竹

扶苏挽留完张良,抽空给嬴政写了封信,大意是这样的:父王我们不能这样交朋友,朋友之间最重要是要交心,强人所难、逼迫对方做对方不愿意做的事,不仅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还可能会让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

扶苏言辞十分恳切,写得也很真心实意。

当年扶苏也没什么朋友,哪怕和李由一起跟着蒙恬学兵法,交情却也淡淡的,总不那么亲近。

还是后来死后有了一番际遇,进了修行界最重情义的师门,才感受到什么是情同手足、什么是恩深义重。

张良若是愿意与他相交,扶苏自然高兴。可他知道张良心不在大秦,即使把人留下来,张良也不会开心,更不会真心与他成为朋友。

他会挽留张良一段时间,但是张良真的想走,他不会强留。

扶苏认认真真地把自己被师门重塑过的交友观陈述完,将信封了起来。

刚忙活完了,扶苏的书房门被李由敲响。

进门后,李由显然有些踟蹰。

扶苏主动喊人:“师兄?”

李由犹豫再犹豫,还是不忍心骗妹妹,掏出从咸阳带过来的香包交给扶苏:“裳裳说,上次的香包可能已经不香了,要我给你带个新的。”

扶苏闻言一顿。

他安静片刻,还是伸手接过香包,说道:“多谢师兄。”

对于李由这种做事一板一眼的人来说,帮妹妹给扶苏捎东西实在有些为难,见扶苏收下他便赧然离去。

扶苏独自坐了片刻,把香包收好,叫人替自己跑咸阳一趟。

这次的信不急,扶苏没让李由去送,因此送到嬴政手里的时间要晚些。

嬴政抽出空来看信时,已经是傍晚了。

他命人点了灯,横倚在坐榻上随手展开信读完,忍不住搁下信嗤笑一声。

他这儿子到底还小,想法天真得很。

身为他的长子,交什么真心朋友?

遇到欣赏的人直接留对方在身边解解闷就是了,交心这种傻事完全没必要去考虑。

嬴政没回扶苏这封信,只叫人收拾了两车书送去云阳县,让扶苏多读书,少想七想八。

吩咐完以后,嬴政又觉得扶苏怕是读书读多了,信了书里那些有的没有的玩意,索性叫人让太仆挑选一批马驹和几匹良马送去云阳那边,让扶苏自己挑匹小马和李由他们多出去走走。

第二日一早天气好得很,两车书和一群马儿就来到了别庄前。

对于大王时不时命人给扶苏送书的事,大伙都已经习惯了,不过大王送马过来还是第一次,不少人都跑出来看看宫里养出来的马儿有什么不同之处。

扶苏先命人把书放进屋里,才和张良他们一起去看马。

张良和李由都还是少年人,生为男儿,自然也是爱马的。

扶苏见嬴政还送了几匹成年马匹过来,便叫李由两人也挑一匹,最近天清气朗,他们可以骑马出去走走。

只是他年纪小,只能挑匹小马驹,可能会走得慢些。

张良和李由不太对付,在扶苏挑选小马驹时也有不同意见。

这批小马驹里最多的是枣红马,比较特殊的是其中两匹,一匹黑,一匹白,黑得通体乌黑,皮毛泛着光泽,瞧着很吸引人;白得毛发如雪,瞧着很有俊逸之相。

“还是白的好。”张良对扶苏道,“你适合白的。”

“我觉得黑的好。”李由瞥了张良一眼,提出自己的建议,“皮毛看起来乌亮漂亮,公子不如挑黑的这匹。”

扶苏没有二挑一,他含笑道:“这批马驹都是父王给我的,又不是让我只挑其中一匹,我想骑哪匹就骑哪匹不就好了。”

张良:“……”

李由:“……”

说得好有道理,他们竟无法反驳。

虽然说是不用挑,扶苏对于挑马这件事上还是有点心得的。

见张良和李由都先关注毛色,扶苏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看马应该先看腿。”他上前几步,走到了离自己最近的枣红马驹面前,抬手轻轻扫了扫马鬃。

那枣红马驹舒服地眯了眯眼,随后仿佛有灵性般向扶苏展示其自己的前蹄。

张良和李由都有些吃惊。

扶苏一点都不意外,马是很有灵性的生物,越是通人性,他沟通起来越方便。

记得过去修行时,许多灵兽都愿意与他交朋友,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扶苏和张良两人说出自己知道的挑马秘诀:“你们看这马的马蹄厚实,不易磨损,蹄冠前后较高,蹄心与地面之间有一定的间隙,它跑起来踏蹄声如擂鼓,不仅非常神气,也比一般马更稳健、更迅捷。”

张良和李由都还是半大少年,自然不知道这些经验。

他们对视一眼,都上前去查看起马蹄来。

等马蹄看好了,还要看背、腹、臀、臂等等部位,都各有讲究。

扶苏一一给他们讲了,那些马儿还很配合地抬蹄和转圈,全方位展示自己的全身优点。

张良听得认真,等扶苏全讲完了,才好奇地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扶苏说道:“我平时在周围随意走走,偶尔会遇到一些老农,他们有些种了一辈子地,有些养了一辈子马,有些做了一辈子泥瓦工,对这些事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朝张良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准备往后每旬找这些人到学宫讲讲他们的经验,让其他人都来听听。”

张良道:“学宫怎么能讲这些东西?”

扶苏道:“为什么不能呢?种田有种田的学问,养马有养马的学问,他们对这些学问的了解比别人深,自然可以开班授学。”

大秦最重视的就是军农两方面,军队的强大离不开农业和畜牧业的发展,有粮才有兵,有马才能保证运粮及时、不误战机。

要是有条件的话,最好士兵们都能吃上肉,这样他们会更健壮、更强悍。

张良沉默下来。

三晋之地崇尚实用之学,比之齐鲁那边已经没那么讲究礼义了,可还是做不到秦国这么接地气。

要是他们建个学宫,让一些老农开班授学,怕是有许多学者当场表示“有他们没我”。

张良倒不是瞧不起农夫,只是做学问这事儿历来是贵族的专利,哪怕周王朝衰微,各地涌现不少“家学”,那也得读些诗书,而不是单纯地研究怎么干农活!

想讨论农活怎么干,地里田间相互聊上几句不就好了?

张良说道:“寻常学宫不会讲这些。”

扶苏道:“怎么会不讲?”他侃侃而谈,“最开始人们结绳记事,为的就是记录天气变化、物候更迭,以便更好地打猎和耕作,后来才逐渐出现了各种文字和符号。由此可见,在三皇五帝的时代这些是最重要的学问,为什么我们如今要把它们摒除在学宫之外?将来我若是著书,首先就要修一部农书。”

两人相处了几日,彼此间也算熟稔,张良听了扶苏的话便笑道:“你才几岁,就想着著书了。”

扶苏道:“立志要趁早。”他又问张良,“你要是著书,准备写什么呢?”

张良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才说道:“我若要著书,肯定是要写些有趣的事,比如喝到好酒,就写写好酒背后神秘美丽的传说故事;看到好书,就写写著书的人有过什么样的遭遇。说实话,我也不爱那些深奥难懂的学问,更不爱那些弯来绕去的辨论,便是韩先生的一些说法,我也是不赞同的。”

张良自小聪慧,学什么都很轻松,天性里就比旁人多了几分洒脱从容。

扶苏听了觉得张良很有入道修行的天分。他心中颇感亲近,笑着说道:“那下回我若是看到什么好酒好书都让人给你送一份,好叫你多写点,早日集卷成书。”

张良道:“那敢情好!”

李由一直没插话,只静立在旁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聊。

在张良到来之前,扶苏很少遇到能够这样谈笑的人。

扶苏脾气好,不管是山野村夫还是刑徒庄户,他都能耐心聆听,从来不会流露出厌烦或轻蔑的表情。

只是这些人之中并没有可以和扶苏成为朋友的。

连他这个被指派来“陪练”的人,不免也因为扶苏的身份而表现得恭谨谦卑。

其实,扶苏比他妹妹大不了几天,正是该开开心心玩耍的年纪。

李由又看了眼张良。

张良似有所感,也抬眼看向李由。

两人目光稍一接触,都默契地转开眼。

有些人可能会一见如故,有些人却只会相看两厌,永远都不可能觉得对方顺眼。

话不投机半句多!

扶苏没察觉李由和张良之间的不对付,自己选了匹外表看起来挺寻常的枣红马,转头让李由两人从成马里头挑一匹。

李由和张良都没客气,分别按扶苏说的那些“挑马秘诀”选了匹马。

三个人上马沿着庄子试骑一圈,都觉得不错,瞧见天气正好,索性骑着马往嵯峨山方向走。

已是初夏,远处的群山早已披上绿衣,极目望去,满眼苍翠。

扶苏挑的马驹虽然还小,一路走来却没落后多少,瞧着还精神奕奕的,长大后显见会是匹日行千里的良驹。

扶苏三人沿着山路行到一处山溪前,商量着下马让马儿去喝些水歇歇脚。

闲着也是闲着,张良提议和李由比划一下,大家腰上都有佩剑,山溪前头也有空地,正好可以松松筋骨。

从第一次见到李由开始,张良就能感受到李由对他的戒备和敌意,不过张良又没打算和李由交朋友,自然没把李由的想法放在心上。

这会儿张良觉得扶苏这小孩挺不错,对李由就有些不爽了。

这家伙动不动就往他这边瞧一眼,好像他会谋害扶苏似的!

张良按剑笑道:“就切磋切磋,点到即止,李兄意下如何?”

李由自不会拒绝。

两个小伙伴决定好要比剑,扶苏也来了兴趣,把马儿稍稍牵远了些,转到一旁观战。

剑出鞘。

空地上的两人很快动了起来。

李由习剑是冲着上阵杀敌去的,剑法十分凌厉,招招都杀气逼人。

相较之下,张良的招式灵活多变,他身如翠竹,既能傲然而立,又能随风而动,对上李由时竟没有落于下风!

扶苏惊叹不已。

李由陪他练剑时明显是收着的,现在才是放开了打;张良长相秀美、身形瘦削,瞧着很难和李由匹敌,没想到竟能和李由打得难分高下!

事实上李由比扶苏更震惊。

在衣襟被张良的长剑划破一道小口后,李由终于收了剑,坦然认输。

虽然他要是拼尽全力,未必没有一胜之机,可这并不是生死决斗,远没有到拼命的程度。

张良也没有穷追猛打。

他们打完一场,马儿也休息好了,三人又一起沿着嵯峨山绕行。

一路上的风光很不错,他们的运气也很不错,虽然只在山脚看看,压根没有往山上走,岩土却还是有不少野兔山鸡主动撞到他们面前来。

等绕到嵯峨山后方,扶苏看着漫山遍野都是翠竹,眉头微微一动。

如今的书文大部分是记在竹简上,因为竹子长得快,砍了一轮,第二年又漫山遍野地长,而且表面平直光滑,刻写起来很方便,只是刻刀用起来太费神费力;家境好些的,书信往来、作画写诗也可以用绢帛,但用得多了未免有些浪费。

扶苏过去历练时曾见过有人用竹子造纸,纸张坚白如玉、平滑漂亮,书写起来顺畅自如,不会如绢帛那样容易洇开,也不会如刻刀刻写那么费劲劳神。

因为对纸张十分好奇,扶苏曾经亲自去造纸作坊看过,甚至自己亲自动手改良过造纸之法,让纸张更符合自己的需求。

造纸的流程他心里有数,眼下正是青竹翠茂的季节,倒是可以收些竹子来试试。

扶苏心中有了主意,也没着急,与张良、李由沿着山路绕回了别庄。

游玩大半天,三个人都饿了,扶苏叫人把沿途打来的猎物做成晚膳,美美地饱餐一顿,才让怀德取出笔墨,把记忆里的造纸作坊画成可以照着建的图样。

第二日一早,扶苏和张良、李由一起练完剑,命人去把怀才找过来。

收粪工作早已步上正轨,底下的人已经掌握了堆肥之法,每个月都会把用光的堆肥池补满。

春耕过去这么久了,好事者时常去施过熟粪的田地里看几眼,发现上头的庄稼果然长得更好!

既然已经有了成效,许多村子的村民都已经暗暗学着堆肥了,堆肥舍能收到的粪已经逐渐固定下来,怀才自然也清闲了许多。

得知扶苏要见自己,怀才又是紧张又是担心,急急忙忙去换了身衣裳,生怕自己身上有粪味。

经过小半年的磨练,怀才已没了刚出宫时的青涩。

扶苏见怀才面上有些激动,便和煦地勉励了几句,才道:“我有个新差使要你去做。”

怀才简直要哭出来了。

和收粪打了小半年交道,他终于可以挪窝了吗?!

怀才挺起胸脯说道:“公子只管吩咐!”

扶苏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