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新住户来了,两人联袂登门,游说魏王也组建个鞠球队,要不然他们就两队人,天天踢来踢去容易腻不说,身体还受不了!

魏国和齐国是邻居,魏王早见识过齐国那边的蹋鞠赛,不过这新式鞠球拿到手里明显弹性更好,赛制也和传统的齐国蹋鞠不一样。

魏王觉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应邀组织自己目前差遣得动的人手凑了个鞠球队,跟着韩王赵王的人练习起新式鞠球来。

扶苏已经安置过两国俘虏、交接过两国国库,早已做得驾轻就熟,还能顺便通过直邸督促各地核查春耕情况,务必要吸取邯郸郡闹饥荒的惨痛教训,耽误什么都不能耽误春耕!

等扶苏把这些事都忙活完了,上林苑那边递来消息,说如今是花开得最盛的时期,若是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花就要谢了。扶苏差点把这事给忙忘了,看到这消息才想起前头和嬴政说过要去上林苑围猎和赏花。

扶苏去嬴政那蹭饭时把这事和嬴政说了。

嬴政想起扶苏捣鼓出来的那株嫁接桂花,也想看看上林苑那边是不是真有连片的“连理木”,点头说道:“最近也没什么事,你挑个日子安排下去就好。”

父子俩商定之后,百官很快也得了消息。

既然要去集体赏花打猎,这么风雅的事当然得写点诗文纪念一下!这次可就幸运了,写作素材十分丰富,先是把三晋之地尽收囊中,然后是上林苑那一片花树都是上次嬴政所说的“连理木”,既可以往大里夸又可以往小里赞,多简单的命题是不是?

虽然预留的准备时间可能比较少,但是很好写!

虽然说又要写诗有点为难人,想想以后去玉琼楼吃饭还可能听到自己的诗更加尴尬,但,国库刚进了批好东西,搞完集体活动之后嬴政肯定会给他们丰厚的赏赐!

这么一想,文武百官打起草稿来劲头就足了,感觉自己灵感迸发,每字每句都感情充沛情绪饱满!

于是收到消息后,文臣们努力打腹稿,武将们努力催门客产出,转眼便迎来到上林苑搞团建的日子。

扶苏继蹭饭之后,又麻溜地跟着上了嬴政的车,把蹭车之举做得十分理所当然。

嬴政虽觉得这小子最近有点黏人,不过儿子想亲近自己,他心里也挺高兴,便也没把他赶下车。

父子俩同车出游,沿途只见外面春光正好,百姓被拦在道路两边好奇地想窥探圣颜,看起来不怎么畏惧,反而还很是期待。

爱看热闹是小老百姓的天性,得知御驾要从街上经过,他们都你推我搡地挤在一起,都想更走近一些,好把嬴政和其他达官贵人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一些。

扶苏看着外头的热闹,转头看向正襟危坐、颇具威仪的嬴政,不由也学着嬴政的样子坐得更为端正。

嬴政瞧见扶苏绷着一张稚气犹存的小脸学着自己的坐姿,渐渐就觉出手把手养小孩的趣味来。他说道:“既然你在邯郸郡建了学宫,颍川郡和砀郡那边也别拉下,春耕之后选拔一批人过去把官学办起来。”

拿下魏国之后,嬴政把魏国的地盘揉吧揉吧设立了砀郡,下辖二十一个县,以后打齐国和楚国肯定得以韩魏两国之地为跳板,所以嬴政也不想这两个郡和邯郸郡一样出乱子。

扶苏听了自是一口应下。

云阳学宫也建好几年了,不仅聚拢了天下可用之才,陆陆续续也培养出不少实干型人才,要选拔出一批愿意前往外郡建设官学的人并不难。

国子学同样也有一批家学传承很不错的毕业生可以用,把适龄的人都放到地方上历练历练,将来他们做起事来才能更脚踏实地,不至于只会清谈不通实务。

扶苏把自己的想法囫囵着给嬴政讲了,征询嬴政的意见。

嬴政觉得还行,舍得把家中子弟放出去的人,以后家中子弟自然有机会高升;舍不得家中子弟吃苦的人,以后就让自家子弟当个混吃等死的小废物,路是自己选的,将来谁都别呛声。

等以后把六国人才都收拢过来,打仗也没那么频繁了,其他郡的官学同样得办大办好,发展出有大秦特色的教育文化。将来基础打牢了,不信还培养不出几个让东方诸国学者心服口服的学术人才!

他们就是要先用拳头把人打服,再在方方面面赶超东方诸国,好让他们彻底向大秦俯首称臣!

父子俩商量了一路,御驾很快抵达上林苑。

上林苑是官方苑囿,苑,一般是相对开阔的猎场型园林,圈了一大片山林和野地,既划分有狩猎区域,又兼有人工林地和宫室;囿,一般是圈养各种飞禽走兽的地方,肩负着选育优良家禽家畜品种、供应宫中肉食的功能。

这两块都是归少府衙门管,听人说嬴政要率百官过来赏花打猎,上林苑这边早就严阵以待,早早出来恭迎御驾。

赏花的地方也早就清过场,如今正值盛花期,漫山遍野的果树连片连片地开得正旺,乍一看只觉繁花似海,满眼皆是春色。

迈步踏入林中,听着随行的上林苑小官介绍这批花树的特异之处,文武百官都细细看向他们指出的接口,震惊地发现这些果树竟大都是“连理木”,甚至还能看到一树二花的妙景!

嬴政见文武百官脸上都带着惊叹之色,十分满意地在林中漫步徐行。他觉得花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种了满山看起来比较壮观而已,往后建大皇宫时倒是考虑移栽一批进去,瞧着应该挺赏心悦目。

这一趟上林苑之行自然是君臣尽欢。

最后嬴政还高兴地召李斯上前把扶苏和小裳华的婚事给定下了。

不少人对李斯又是羡慕又是妒忌,不过嬴政的决定没人敢质疑,只能齐声上前道贺。

与此同时,身在襁褓中的胡亥正被他母亲胡姬抱着喂奶。

左右伺候的人正与胡姬说起宫中那些关于诸公子的传言,据说只要送去国子学的公子,没有不被大公子扶苏蛊惑的,很多甚至连自己母亲的话都不听,简直像是被施了妖法。说话的人忧心忡忡地劝说胡姬:“虽说我们公子还小,可也得早做打算,千万别让胡亥和您离了心。”

这个孩子可是她们往后的立足之本!

胡姬微微收紧抱着孩子的手,低下头看着胡亥天真无邪的脸庞。

只要早早谋划好,断没有让别人离间他们母子感情的道理,她们都给胡亥争取到了嬴政亲自赐下的名字,往后一定能争取到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军事文教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嬴政:我儿说得dei!

第95章 所求

宫中有胡姬这种想法的人其实不在少数,嬴政对后宫女人不上心,对儿女也不甚上心,不过有儿女和没儿女还是不一样的,要是没儿女以后说不准得直接殉葬,有儿女才有活路。

而且,赵姬出身微贱,不也因为生出了嬴政而被好好地奉养着,还曾好生风光过一段时间。现在嬴政再痛恨这个生母,还是不得不听从底下人的劝谏好吃好喝地把她供养在宫中。

所以不管怎么样,只要把儿子好好养大,将来总有她们的机会。扶苏如今虽然颇受嬴政爱重,可他到底连十岁生辰都没过,以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

眼看自己的孩子越来越亲近扶苏,有的人挺高兴,有的人却暗自着急,她们要么拘着孩子不让他们往扶苏身边凑,要么暗自鼓动孩子在嬴政面前多露脸。很多小孩对别人的喜恶其实非常敏感,越是逼迫他们去做什么,他们越不乐意,这不就有了宫中传言的“扶苏会妖法”。

胡姬有胡族血脉,做事也比较大胆,孩子出生前她就和身边人琢磨着给孩子找个说法,秦人先祖不也编了什么“吞鸟蛋成孕”之类的鬼话吗?不过,她没敢编得太过,夜里出生她就编个“白亮如昼”,碰上满月的好日子,亮堂点不挺正常?谁都挑不出错来。

她们本也只想派人去碰碰运气,不想正好撞上前线大捷,这不就让孩子在嬴政心里有了个不错的印象?虽然吧,名字起得普普通通,不过总比那些连名字都不是嬴政起的孩子要强!

有了好的开始,胡姬和她身边的人都非常乐观。

这个孩子不管聪不聪明都不要紧,只要可爱讨喜,能讨嬴政喜欢就好,秦人大多爱幼子,如今嬴政已过了而立之年,应该也会喜爱懂得撒娇卖痴的小孩儿。

至于国子学那边,以后能拖就想办法拖一拖,绝不叫扶苏把胡亥蛊惑了去。

胡姬和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敲定了胡亥的教育方针,决定开始暗暗打听有哪些人可以接触和利用,好叫胡亥以后能多往嬴政身边凑。

对这些杂事,扶苏自是不知晓的,他心里根本没这些东西。前世他最伤心的不过是嬴政后来对他的不喜与不满意,而不是嬴政没有把太子之位给他。

意识到胡亥可能与前世那道诏书有关,他确实又一次动摇了,不过张良的话点醒了他。

张良同样是长子。天下父母对长子和幼子的要求本就不一样,所以对待长子和幼子的态度自然也不一样,这没什么好比较的。

倘若他也想和胡亥那样跟父皇亲近,与其等着父皇转变对待自己的态度,不如自己行动起来。

这样哪怕将来父子俩仍是免不了分歧,他也不至于后悔自己没有去尝试。

至少,这一次有许多事早就不一样了,他与父皇相处起来已经比前世要亲厚许多。

是以这段时间扶苏积极地到嬴政那边蹭饭,他们平时都得忙正事,也就吃饭比较适合联络感情了,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也是吃,一起吃不是正好!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他们父子俩平时虽然还是聊正事多,但相处起来也确实比以前轻松愉快得多。

有时看到嬴政意气风发地开怀大笑,扶苏也会想起前世自己想法总和嬴政反着来的日子,那时他自觉自己是对的,总站出来为提反对意见的人说话,父子俩在朝会上对杠都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现在扶苏虽也不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有错,但也渐渐学会如何尽量求同存异地把话说得让嬴政愿意听进去,以后即使真起了分歧,他们应当也不至于再和前世那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吵起来才是。

扶苏摸索到了父子相处的脉门,整个人便轻松起来,不管前世如何,现在总是不一样的。

从上林苑归来之后,扶苏为嬴政添置的一批新桌椅开始在百官面前亮相。

比起上次那平平无奇的饭桌,扶苏为嬴政打造的书桌更加宽敞大气,上头还有不少精致的雕花,因着是御用之物,所以桌椅上都隐约可见盘绕其上的龙纹,看着就气势十足。

给嬴政送了这么多回东西,扶苏现在也渐渐摸清嬴政的喜好,虽说在统一大计没完成之前嬴政对外得搞好勤俭亲贤的形象工程,不过嬴政本质上还是不喜欢那些模样寻常的东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管对美人还是对器物,大伙一般都是先看脸的。

扶苏这回没给嬴政送太简朴的桌椅,而是在选材和雕纹上下了大功夫,嬴政私用的大多用龙纹,每处龙纹还各不相同;嬴政召见大臣时用的,大多用的是山河纹,取经营天下心怀百姓之意。做好之后,他还可以把它扯回节俭上头:这套桌椅看似华美,其实不过是取些木材、费些雕工罢了,和什么玉床金椅之类的相比算不得什么奢华!看看那些公卿大臣家里的摆设,哪样不比木头金贵?

嬴政收到儿子的孝心后十分满意,添置了扶苏捣鼓出来的新式桌椅之后,不管是书房还是议事处瞧着都焕然一新,坐在里头叫人心旷神怡,就是得给大臣们的官服配条裤衩,免得他们坐姿太豪放不小心露了点什么。

当然,也没人敢在他面前那么豪放就是。

总体来说,嬴政对这次坐具改造是满意的。

嬴政一满意,又要对人摆显,他马上召了批大臣来议事,自己亲身示范了新坐具的用法。

对于宫里层出不穷的新东西,文武百官一开始是惊叹的,后来是习惯了,现在再看到自己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他们唯一的感觉是“又来了”。

没办法,最近官营瓷器店又上新了,各种花样的碗盘杯碟之类的就不说了,竟还和隔壁文房店联动,烧了什么瓷砚、笔架、笔洗、水丞、墨盒之类的,花样还贼多,还有礼盒装,他们收到这样的礼物,都觉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这么好的送礼佳品,赠同僚、赠亲友、赠晚辈统统适合!

那么能怎么办?当然是忍痛把嬴政刚给他们发的厚赏给掏了出来,派人去扫了一波新品!

他们这俸禄和赏赐加起来也不算少,怎么就这么不禁用呢?

感慨归感慨,该买的还是要买,主要是很多东西确实好用,要是当官却连买点能改善生活的东西都舍不得,他们干嘛还要那么辛苦?

现在出的新坐具也一样,坐在上头腿不麻了,视野也变高了,要是再配上高度适宜的桌子,感觉可以指点江山几个时辰都不嫌累!

第一批试用的人下衙后很快叫人去少府衙门打听桌椅的事,底下人麻溜地去了,打听得清清楚楚回来,说是有许多图样可以选,木料也是能自选的,要是有特殊要求的,还可以来图定制,只要付的钱够多,甚至还可以上门服务,包量尺寸包送货!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得付得起钱。

为什么以前没觉得钱这么重要呢?

真是奇了怪了!

扶苏也没有光逮着文武百官薅羊毛,他还让人培训了一批赵韩两国的木匠,让他们农闲时期转岗做新式家具,以便接受那些赵韩两国迁入咸阳的富户订单。

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满足一下富户们的消费欲望,让他们别捂着兜里的钱不花。

随着官员们带动起的新坐具风潮,有些私营小木匠也渐渐开始接点这类活。对普通百姓来说要求自然没那么高,刨几块木头组装一下,家里倒也能凑出一套桌椅,只是没有订制款那么精致好看而已。

这些事扶苏只起了个头,后面没再多插手,少府衙门每门生意都有专人负责,压根不需要他操心,这里头的利润他也不经手,全部直接纳入国库,账目十分分明。

但凡是看过有资格查阅这些账目的人,都得承认扶苏虽然经常骗他们钱,私德上却是没问题的,至少看起来对行职务之便捞钱一点兴趣都没有,怪不得嬴政把他摆到少府衙门上管钱袋子。

夏季正式来临之前,扶苏找了个还算清凉的休沐日邀燕太子丹到家里做客。

他是听陶乐说最近燕太子丹情绪不高,只在看鞠球赛时能打起精神,其他时候都蔫耷耷的,这才特意邀燕太子丹过来吃顿饭。

燕太子丹收到扶苏的帖子后精神好了不少,没带别人,自己溜达到扶苏新宅。

以前燕太子丹跟风来扶苏家里看过竹熊,五只竹熊对他有点印象,嗅见有些陌生的生人气息时多吸了下鼻子,又找回了一点熟悉感,便都没立刻攻击燕太子丹,准备看看扶苏对燕太子丹的态度在行动。

燕太子丹上回见到竹熊时它们都还是小东西来着,乍然见到五只瞧着比扶苏还大只的竹熊惊了一下,不由感叹竹熊果然还是熊,长大了挺有熊样。

因为扶苏在旁边,燕太子丹和很给面子、处于营业状态的竹熊们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这才进屋坐下聊天等吃饭。

“以前你说养这几只竹熊来看家护院,我还觉得你在说笑,现在算是信了。”燕太子丹看着趴在扶苏身边的圆滚滚竹熊感慨道,“我刚看到它们的爪子和牙齿了,瞧着可真锋利。”

扶苏笑道:“它们刚来时还咬了子房一口,要是当时它们已经长这么大,子房手上说不定就该缺块肉了。”

燕太子丹自然也认得张良,不过他和张良不是一路人,张良连鞠球赛都不爱看,彼此间当然不太熟。

两个人闲聊了一番,扶苏叫人给燕太子丹温了酒送上来,带他领略了一下火锅的美味。

又是暖乎乎的酒又是热气腾腾的汤锅,燕太子丹不仅吃出了一身大汗,还有点酒意上头。他忍不住和扶苏叹起气来:“我跟你说啊,当太子没什么好的。”

燕太子丹给扶苏细说了一下自己过去的种种遭遇,他自认也算兢兢业业地干着太子该干的活,从小还去不同的地方当质子,时常和亲友分隔千里,他从来没诉过苦。

可是,真的苦啊。所以他才特别爱交朋友,要是天底下到处都有他的朋友的话,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有时候他也不想思虑太多,但是不去琢磨、不学会你来我往的算计,自己会命丧黄泉不说,还可能连累亲友,所以父子之间得算计提防,兄弟之间得算计提防,朋友之间也得算计提防。

这世上,是不是容不得天真的人呢?

扶苏沉默片刻,也叹了口气,抬手给燕太子丹满上一杯酒。

人人都有所求,只是所求有大有小而已,便是小小的犬舍鸡笼之中都会有争斗,更何况是各有私心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燕太子丹:我爹不喜欢我,唉,不想当太子了

扶小苏:那我好点,当不当太子无所谓,我爹现在喜欢我!

燕太子丹:……(开始找荆轲

第96章 两面

燕太子丹喝得大醉,扶苏叫人清了个客院让他暂时歇上一宿。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扶苏觉得要是自己处在燕太子丹的位置,也不可能平心静气地面对如今的局面。燕国他约莫是回不去了,投秦他又做不出来,那就只能当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质子。

不管怎么说,燕国还是要打的,早些一统北方,才能专心攻克南面的楚国,不至于要两边开打。

扶苏并没有劝燕太子丹什么,而是陪燕太子丹喝了半宿的酒——燕太子丹负责喝,他负责倒。

第二日一早,扶苏拜托张良帮忙招待好燕太子丹,自己入宫上朝去。

燕太子丹醒来时看见有些陌生的环境,又重新闭上眼,只是醉酒之后头疼得厉害,他免不了在榻上翻来转去。随行之人听见里头的动静,忙入内伺候燕太子丹洗漱。

燕太子丹穿好衣裳,外头便进来个讨喜的仆僮,笑吟吟地来招呼燕太子丹去用早膳,说是小张先生他们已经在那等着了。

张良算是扶苏的门客之一,偏年纪又还小,底下的人便称呼他为“小张先生”,平日里扶苏若不在,府中诸事大多由张良裁决。

燕太子丹与张良不算相熟,不过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何况扶苏这般看重张良,他当然得给个面子。

燕太子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信步随着那仆僮去用膳的地方。

张良与陈平已经在那候着了,见燕太子丹进来便都起身相迎,邀燕太子丹入座。

燕太子丹见两人皆相貌出众、举止从容,虽没有鞠球这个共同爱好,却也觉得与这样的人同席吃饭十分愉快。

三个人如今都在秦国,但一个来自韩国、一个来自魏国、一个来自燕国,瞧着也真是奇妙。

燕太子丹早前摸过张良和陈平的底。

陈平还好说,出身平民不说,魏国早就出过很多投效秦国的人才,比如范睢、张仪等等,哪个不是曾经给秦国续命许多年的厉害人物?

所以陈平会投奔扶苏,看起来没什么稀奇的,毕竟魏国人有良禽择木而栖的传统!

倒是张良令燕太子丹有些意外,因为张良出生于韩国世家,家人曾五世为韩相,张良初来秦时秦国又还没有如今这锐利难挡之势,难道当真是因为与扶苏真心相交?

其实燕太子丹觉得自己要不是燕国太子,怕也会很乐意留在如今的咸阳。

早些年他其实已经来秦国当过一次质子,那时的咸阳和现在可不太一样,总觉得冷冰冰的,没多少人气,每个人都谨言慎行,官员们更是不苟言笑。

那段时间他简直度日如年,恨不得立刻回燕国去。

现在的咸阳越发地叫人感到舒心了,走在街道上能看到百姓们神色轻松地谈笑,偶尔遇上见过面的官员,对方也会朝他露个笑脸(当然,也有不少因为儿子被他拐去踢鞠球而想捋起袖子揍他的)。

总之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咸阳都渐渐有了它从前比其他地方缺乏的“人情味”。

燕太子丹思绪万千地吃完早膳,便要起身回去了。

张良亲自送他往外走,路上碰到两只跑到前庭溜达放风的竹熊。

两只竹熊瞧见张良和燕太子丹,一只扭头用圆滚滚的屁股对着他们,一只懒洋洋地倚在树底下啃自己爪子里抓着的嫩竹子,明显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燕太子丹还是头一回看见不在营业状态的竹熊,愣了一下,看向同样遭到无视(甚至嫌弃)的张良。

张良早已习以为常,含笑说道:“扶苏不在的时候它们一向这样。”对于揭穿竹熊真面目这种事,张良向来是不留余力的,只是在扶苏面前很少干而已。

燕太子丹听了一阵默然。

这年头,连竹熊都有两副面孔吗?亏他昨天还觉得自己挺受竹熊欢迎呢!

两个人快要走到大门时,燕太子丹忽又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面容姣好、看似十分无害的张良,问道:“当初你为什么到秦国来?”

气氛静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张良才坦然回答:“曾经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秦国以势不可挡之势攻下韩国我可以做什么。当时我想过找些勇武无双的勇士策划一场针对秦王的刺杀,以报那破国灭家之仇——那样的话,秦国必将乱成一团。”

燕太子丹眉头一跳,往左右看去,发现仆从都离他们挺远才松了口气。他没想到张良这么敢说话,连刺杀嬴政都敢大大咧咧地说出口!

燕太子丹说:“可你来秦国了。”

“我早前就来过秦国一趟,与扶苏在云阳县住过大半年。”张良说道,“我刚到云阳那日,扶苏问我‘韩国的百姓日子过得如何’,我被问住了。后来我回了新郑,开始格外注意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便鼓励百姓垦荒种地,所开垦的荒地可以归自己所有,只需向朝廷缴纳定额的赋税即可。”

“相比之下,东方诸国王孙贵胄代代分封,公卿大臣并地自用,地方上也出了不少富户豪强,百姓每日辛苦耕作,所得的收成却被层层盘剥,往往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因此,当年秦国变法之初三晋之民便奔涌至秦国定居。”

“到如今秦人国富兵强,厉兵秣马多年,秦王又明显比六国之君更有野心、更有谋略。”

燕太子丹说道:“所以你算是另择明主?”

张良轻轻摇头,望着燕太子丹说道:“《书经》有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非韩赵魏三国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秦国也不可能轻易拿下三晋之地。即使我刺杀了秦王也无法真正复立韩国,不过是让故土再次陷入动乱之中而已,”张良娓娓说道,“我相信但凡有机会,燕国、齐国、楚国也会欣然分走韩国的土地。”

韩国的败亡是自内而外、自上而下的败亡,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韩家五世为相,轮到自己却不能力革韩国之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国倾覆,张良心中始终既痛苦又羞惭。既然他年少无能,无法保全韩国,那他至少得尽力保全韩国之民。

韩国已经不在了,即使没了秦国,也会有别的国家肆意践踏亡国后的韩国诸城。

他们连自己的百姓都不曾好好对待,难道还能期待他们善待韩国百姓不成?秦国至少还有一个堪称异类的扶苏。

燕太子丹注视张良许久,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仆从离开。

张良伫立在门前目送燕太子丹远去,回屋与陈平一起读书。

燕太子丹回到住处,便见球友陶乐一脸欢欣地跑了过来,喜滋滋地说:“哎,你可算回来啦,我等你老久了。”他欢欢喜喜地拉着燕太子丹进屋说话,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燕太子丹本来满脑子都是张良那些话,见着陶乐后心里的沉郁莫名就消散不少。

如果有一天他再也不是燕国太子了,也不知能不能和陶乐一样没心没肺地傻乐呵。

多想无益,还是想想今年的夏季赛怎么搞才热闹吧。

他被软禁一年,球队一直交给陶乐代管,也不知他们现在踢得怎么样了!

另一边,下朝后扶苏被嬴政拎到跟前说话。

昨日扶苏邀燕太子丹过府吃酒的事有人回禀给了嬴政。

对燕太子丹这个“好友”,嬴政观感挺复杂,有时他觉得这人脑子不太行,有时又觉得他可能在装傻。

燕太子丹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燕国太子,手底下还是蓄养过不少能人异士的,所以对燕太子丹该利用时能利用,该提防时还是得提防,不能真把燕太子丹当傻子。

嬴政虽派了不少人到扶苏身边,却也没让人和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地把扶苏和谁说了什么话给记下来,算是半放手让扶苏去自由发挥。

听人说扶苏留醉酒的燕太子丹住了一宿,嬴政便把人喊来问问他们都说了什么,怎么还把燕太子丹给灌醉了。

扶苏也没瞒着,老老实实把燕太子丹那些话复述给嬴政听。

在扶苏看来,燕太子丹就是憋久了,想找人说说心里话。

这些心里话没什么不能和嬴政说的,不过是燕太子丹当太子这些年的苦楚罢了。

事实上太子年纪越长、锋芒越盛,注定就要与君王生出矛盾来,太子太强不行,太弱也不行,怎么做都不容易被喜爱。

嬴政听完对燕太子丹诉的那些苦嗤之以鼻,燕太子丹之所以受那么多委屈,不过是因为燕国不够强盛而已。

他早些年也吃过苦头,但现在他已是秦王,往后再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受那样的苦楚,至少肯定不用去当什么质子。

当秦国的太子,怎么会和燕太子丹那么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