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作者:priest

文案

短篇.无三观 慎入

 

  第一章

接近晚上十点,街上的车流逐渐稀疏。
陆翊拎着洗漱用品、干净衣服和一袋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卖盒饭,打车到了警察局门口。
他身上穿着一件十分不合身的风衣,深色,肥了两圈,袖子耷拉下来盖住了半个手背,整个人清瘦得像根木棍,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脸色苍白,走路也轻飘飘的,像个鬼。
陆翊一路飘到传达室,停住了脚步,掏出手机来拨了个电话,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到了,你跟门卫说一声,放我进去。”
说完,他客气又冷淡地和门卫打招呼:“您好,我是……”
门卫的笑容变得十分无奈:“您是陆老师,我知道,上礼拜不是还跟您聊过几句吗?”
陆翊面色如鬼,眼神迷茫。
电话那头的人“哇啦哇啦”地说:“人家上礼拜还托你给他那住校的妹妹送东西来着,你行不行啊!我简直怀疑你脑子有问题,立马滚进来,满屋子的饥民正在嗷嗷待哺啊同志哥!”
陆老师尴尬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模式化地冲小张笑了一下,脚不沾地地飘进去了。
陆翊外号“龙虾”,来自他合租的室友,意思是“又聋又瞎”,刚说完话的人转脸就不认识,不感兴趣的话冲着他耳朵嚷嚷,他也能充耳不闻。
黎永皓就是陆翊那位室友,平时很照顾这个生活九级残废,难得他有事求陆翊帮忙——整个重案组都在加班,据说是一起恶性儿童绑架案,失踪的男孩七岁,众所周知“黄金二十四小时”定律,就是说儿童绑架案中,被绑架的小孩24小时之后的存活率不到5%,如果遇上儿童拐卖案件,就算小孩还活着,也早被人贩子转手卖了,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碰到这种人命关天的情况,重案组通常是要通宵加班的,陆翊被一个电话叫过来,给黎队送东西,顺便买了宵夜,代表人民过来送温暖。
众多警方人员还在外面寻找,重案组办公室里面正在开一个简短的案情研讨会,黎永皓出来接了陆翊一趟,招呼都没打一个,先拿了一盒炒河粉,边走边埋头疯狂地往嘴里扒拉:“正好是快下班准备回家吃饭的时候接到的这个报案,这么长时间我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把我饿疯了。”
三五步的功夫,黎永皓已经吃完了半碗,他仿佛省略了咀嚼这一步,大猩猩一样地用力敲打了一阵自己的胸口,缓过口气来,骂骂咧咧地抱怨说:“我看那孩子他妈就是个二百五,就家门口、她自己眼皮底下,孩子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一问三不知,就他娘的知道哭,看见她我就来火。”
陆翊沉默着没吱声,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黎永皓斜眼看他:“哎我说小龙虾——不,陆老师,麻烦你有点好奇心和同情心好吗?我在跟你聊一个恶性事件,能给我吱一声吗?”
陆翊:“哦好,吱。”
他敷衍,黎永皓也毫不在意,只顾着自己“哇啦哇啦”地说:“到现在家里都没收到绑匪勒索电话,应该不是绑架勒索,依照常理上判断,好像是被人拐卖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也不好说……小龙虾,这事我老觉得特别诡异,说不出哪里诡异,就是有那种感觉。”
陆翊:“……”
黎永皓:“该你了,再给我一次反应。”
陆翊推了推眼镜,仿佛是为了照顾室友的感受,他还特意变换了一下语气:“哦?”
“你想,那孩子已经七八岁了,肯定上小学了,多少会懂点事,我七八岁的时候女朋友都仨了,绝对不是一块糖就能糊弄走的。况且当时他没有走远,就在自己家附近玩,他妈在二楼看着他,你说这时候如果有人突然冲出来,要强行带走他话,那小孩就算挣扎不过大人,难道叫一嗓子引起她妈的注意也不会?好,再假设,这是熟人犯案——这种可能性比陌生人的大得多,但是也不合常理,你想,在外面也就算了,如果你在家里玩,有一个叔叔走过来要带你出去,你妈就在楼上,你起码会喊一嗓子,跟她说一声吧?”
黎永皓单手托着饭盒,用拿筷子的手掐了掐眉心:“况且受害者家住北城别墅区那边,门卫很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
陆翊一言不发,黑沉沉的眼珠却转了一下。
“至于我们现在,其实已经在考虑第三种可能性——如果真是男孩父母的私人恩怨带来的绑架,可能我们继续找下去,也找不出好结果。”黎永皓边说边叹了口气,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一片烟雾缭绕如南天门,老烟枪们把空气弄得恶劣程度简直堪比火车站吸烟间,一开门呛人一跟头。
办公室里横七竖八地坐了一屋子人,七嘴八舌,有喊“黎队”的,也有深情呼唤宵夜的。
陆翊略微有点洁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把东西放下,终于说了一句长一点的话:“啊,你们忙,我不打扰了。”
“慢着。”黎永皓一把拉住他,“我刚才跟你说那么多,弄了半天你又都给我当耳旁风了?我大半夜干嘛叫你,为几盒河粉我不会自己出去买吗?”

第二章

保安陪着黎队长走在前面,陆翊慢吞吞地飘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作为一个死宅男,他是万万不情愿大半夜出来找人的,可惜微弱地抗议几次,都被黎永皓残酷无情地镇压了。
陆翊霜打的茄子似的,成了一只没精打采的鬼,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前面两个人聊天,无意中抬起头,却刚好和路灯上的一个摄像头看了个对眼。
别墅小区里除了保安之外,为了便于管理,很多地方都装了监控镜头——当然,为了保护业主隐私,业主家附近还是留有一定死角的,毕竟,谁也不喜欢自家的院子整天被监视器对着。
黎永皓正好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没用,录像我们第一时间查了,这小区里很多摄像头其实都是样子货,坏的比能用的多,一直也没人修,出事那家的房子只能拍到两面,孩子是在后院没的。”
物业的保安汗流浃背,讷讷地说:“是……是我们工作没到位,可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不是我说,赵总他们家那孩子可淘气了,正是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的年纪,干坏事的时候大人抓都抓不着,他们邻居家养的鸟都被他打死了十多只,一开始弄得邻居整天往我们这投诉要求调查,查出来又找家长,可除了他妈,谁也管不了他——您说,这么个小男孩,怎么就能被人拐走呢?”
陆翊瞥了保安一眼,又看了看一户人家小院里茂盛的植物,最后低下头认真地打量着花园边缘处主人踩的泥脚印。
黎永皓极善于研究人的肢体动作,一眼扫过去,仿佛陆翊肚子里的蛔虫,会意了他的想法,立刻问:“花园里没有留下足迹吗?”
“如果是这种院里有小花园的,说不定还能有几个泥脚印,可惜赵总他们家就只有前院摆了几个大花盆,后院都用石板给封死了。”一个从现场下来的警察小跑着迎了过来,一边插话回答,一边用手指远远地点了一下,“看,受害人家就在那。”
陆翊眯起眼睛,仔细望过去,只见那是一个典型的双拼小别墅,所谓“双拼”,指的是一种比较高档的联排别墅,即两户人连在一起,组成一个独栋,一家一个院子,院子用一米二左右的小石墙和篱笆隔开,一探头就能看见邻居家的院子里种了什么花。
“失踪的男孩名叫赵晓华,七岁半,小学二年级,他们家人口成员比较简单,三口人加一个保姆,保姆有个在本市念书的儿子,所以每个月固定会请假一天,去看他儿子——没错,就是今天,我们已经派人确认过她的不在场证明了。男孩的父亲早晨开车出去了,门卫说他没有再回来过,一直到下午孩子妈报警,他听说家里出了事,这才赶回来。所以当时是孩子他妈一个人在家看着。”
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受害人家门口,周围已经被拉了黄线围住,一些现场痕迹检验人员可能也查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正在做最后的整理工作,别墅的院门和大门都开着,外面可以看见客厅里的摆设和人——中年男子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沙发上的女人哭得几乎崩溃,一个女警陪着他们,偏头看见黎永皓,无奈地对他们打了个眼色。
小别墅主要有两个门,前门是一层客厅,后院略低,连着地下室的后门,地上总共是两层加上一个阁楼,阁楼上有一个大露台,露台似乎被改造成了阳光书房,阳伞、杂志和半杯茶水还摆在上面,没来得及拿走。
“据说当时赵晓华的妈就坐在那个露台上,我们派人试了,从那个位置,基本能看见她家房子周围发生了什么事,”黎永皓抬头指给陆翊看,“我说了这么多,麻烦你问个问题可以吗?”
陆翊蔫搭搭地看了他一眼。
黎永皓拎起他的领子:“快问!”
“哦,那”陆翊迫于无奈,想了想,艰难地伸手一指邻居家,“当时那户家里有人吗?”
“有啊,”黎永皓满意了,放下他,对着路边的反光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不单有,还是重要目击证人,其实我找你过来,主要是想让你帮我和那位住在隔壁的先生聊聊,我们有点没法沟通。”
陆翊挑了挑眉。
“那人这里……”黎永皓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有点不大正常,不过没什么攻击性,正在接受治疗,下午的时候正好在他家院子里接待了他的心理医生,那医生是中午来的,两个人在院子里支了个小桌子聊,据他的医生说,对面那家的男孩大概是午后才跑出来玩的,在自己家院里玩的时候,还趴在墙头上冲他们做过鬼脸,过了一会,男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们当时也没注意,以为是回家了,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心理医生正准备告辞离开,邻居家小孩的妈才一脸焦急地过来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她家小孩。”
陆翊仿佛终于醒了过来。
他目光转动了一下,骤然有了点活气,自发地提了问:“那是说能排除邻居作案的嫌疑?”
“基本上是的,”黎永皓点点头,“据说除了熊孩子见天捣乱之外,他们邻里关系还算不错,邻居秦先生虽说思维很诡异,但是并没有攻击别人或者恋童的前科,再说心理医生跟他俩人都可以互相证明,期间谁都没离开过家,小孩妈虽然有点精神崩溃,但是也能作证。”
陆翊用眼角扫了邻家房子一眼:“她注意到了邻居和客人没离开过家,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不见的?”
黎永皓:“我不是跟你说那女的是个二百五吗?你见了就知道,挺……怎么说呢,挺那个的,下午来的医生是个小伙子,长得挺精神,我估计赵太太是净顾着发花痴了,她那心思一点也不在照顾孩子上,真不知道这样的人生小孩干什么。”
陆翊“唔”了一声,满脸神游太虚,又不知想什么去了。
“回神,”黎永皓在他耳边用力拍了两下巴掌,“我这跟你说话呢,麻烦你别随便掉线好吗?”
陆翊瞳孔重新聚焦在他脸上,用十分认真的表情对他无声地说:“我接到你的来电了,人类。”
黎永皓继续:“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觉得特别奇怪,监控没有拍到一点可疑的地方,你说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的?巧合未免太巧了,可要是说嫌疑人刻意避开了摄像头,他难道长了透视眼,能知道哪个摄像头是好的、哪个是坏的?”
陆翊想了想,认为对方只是拿自己当一个树洞,没有想要自己反应的意思,于是忠诚地履行了树洞的职责,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所以现在我们有两个思路,一个是排查小孩父母的社会关系,还有一个就是排查小区保安的犯罪记录,如果……”
陆翊一边分出一分精力听他说话,一边余光不停地瞥着失踪儿童的邻居,瞥着瞥着,他就无视了自己的室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打断了对方:“我可以找那位邻居谈一谈他的问题吗?”
“……”黎永皓沉默了一会,“可以,但是请记住,我是来找你帮忙和目击证人沟通的。”
陆翊立刻从善如流地换了一种说法:“哦,我想找目击证人谈谈案情经过。”
作者有话要说:  非耽美非言情,写着玩的短篇~一会就完了
第三章

那个人是男的,约莫三十六七岁,头发和指甲都修理得非常整齐,衣服合身,衬衫熨帖平整,家里也收拾得一尘不染,身边坐着黎永皓描述过的心理医生。
“请坐。”男人对陆翊和黎永皓说,“请喝茶,哦,忘了介绍,这位是王医生。”
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热络,也不显得冷淡,似乎是经过精确算计。
陆翊一眼扫过他的整个房间,发现这屋里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性的东西,地板是规整而严丝合缝的黑白地砖,方桌子,方沙发,方茶几,茶几上铺着方格子桌布。
连手表和墙上的挂钟都是方的。
桌椅似乎都是定做的,固定在地上不能动,四脚都和地板缝对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的茶杯垫也基本都是方的,正好严丝合缝地对其桌布的图案,周边有修剪过的痕迹。
这样一来,显得屋里几个长着圆脑袋的人分外打眼。
陆翊忍不住想:“人类为什么会长一个这么不规则的脑袋呢?”
“别忙。”黎永皓拒绝了茶水,“我们问几句话就走,不久坐——先生您姓秦是吧?”
“秦昭。”男人不轻不重地回答,目光却落在了陆翊身上,后者正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杯子垫。
秦昭说:“我是个靠遗产生活的自由职业者,我看这位先生也不是警察吧?”
陆翊把杯垫重新放回桌上,非常小心地贴住了桌布图案的边:“老师。”
秦昭:“哦,没请教您的专业……”
陆翊盯着他,又走神了一瞬,在黎永皓提醒他之前成功地回了魂,飘飘忽忽地说:“实验心理学。”
江湖谣言说,陆老师这样神神叨叨的老师,每年期末之所以不被学生的差评淹没,全赖他的考试是开卷,并且无视挂科率,从不挂人。
秦昭突然表现出了非常的兴趣,身体往前倾了一倾:“哦?那您是哪一个学派?我本人对此也非常感兴趣,研读过很多专业文献,特别是华……”
“您不用在意我,”陆翊打断他,“黎队想问您一些事,回答他的问题就可以了。”
秦昭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陆翊摆放的杯垫,得体地点点头:“哦,抱歉,有些激动,我今天还没吃药,服药前偶尔会这样,让您见笑了。”
“我想请您再描述一下今天下午的事。”黎永皓干咳一声,试图吸引过秦昭的目光,“能再描述得具体一点吗?我希望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疏漏的。”
不知道为什么,秦昭对陆翊表现出了非凡的兴趣,他就像是被橱窗里漂亮的玩具吸引住的儿童一样,专注得直接忽略了黎队的问题。
直到黎永皓第二次叫他,王医生又在旁边轻轻地拉了他一把,秦昭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陆翊身上“撕”了下来,彬彬有礼地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不好意思?”
黎永皓只好重复:“我想请您再描述一下今天下午的事。”
“哦,”秦昭想了想,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表上,“好,那我按着时间顺序来吧,这样会比较清晰。”
黎永皓拿出笔记本:“请。”
“今天下午一点三十一分零三秒,王医生进了我的箱子,我为了招待他,准备了茶水和点心。”
陆翊原本游魂一样地萎顿地坐在一边,听了这一句话,却仿佛忽然“活了”过来,只见他从皱巴巴的外衣兜里摸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又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根笔,聚了焦的眼神显示出异常的专注。
陆翊:“您说的‘箱子’是指您的院子吗?”
王医生在旁边解释说:“患者有轻微的妄想症状,他对曾经科学界里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迷恋至极——他觉得每个人都是被装在箱子里的大脑,人类是不存在的。”
“打断一下,”秦昭说,“我必须声明,我并不是妄想症患者,我请王医生是来治疗我的失眠和神经衰弱的。我所谓的箱子是一个比喻,我们每个人确实是被装进了箱子里的脑,只要刺激大脑相应的部位,就能让你产生如同身在真实世界的错觉,而你的思维则是一段写好的程序,你看过《Matrix》吗?那部电影是真实的,可惜没有人相信,人们不愿意放弃虚幻世界的生活,把逻辑严密的科学推想当成了空想……”
眼看他就像是被按了开关一样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王医生叹了口气,扭头对陆翊说:“看出来了吧?”
陆翊问:“还有什么症状?”
“被迫害妄想,”王医生耸耸肩,“他认为有人在监视他,因为他知道了‘世界的秘密’,于是他迫使自己每天按照绝对规律的时间表生活,认为程式化能打消‘敌人’对他的怀疑,你看。”
王医生往墙上一指,只见那里贴了一张时间表,从起床、吃饭、倒垃圾到看电视全部都有安排。
王医生苦笑一声:“接下来他马上就要‘吃药’和‘倒垃圾’了。”
只见秦昭话说了一半,忽然毫无预兆地住了嘴,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王医生:“吃药去了,一秒都不差——你们还是问我吧,当时我也全程在场。”
黎永皓:“你们俩一直没有离开房子?”
王医生:“我一直在试图和他沟通,不过他的逻辑根深蒂固,沟通很艰难,邻居的女士来找孩子大概是四点多,那时我正准备离开。之后我们陪着她一起四处问了问,找不到人,我担心孩子可能是真的丢了,所以建议她打电话报警。”
跟之前说的一样,黎永皓又开始核对一些细节,陆翊却没耐心听下去了,开始在秦昭的房间里打转,一直走到了秦昭的阳台。
阳台上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有一个不高的小桌子,挺干净,旁边挂着一个鸟笼子,笼子底部和小桌平行,里面有一只不大的虎皮鹦鹉,羽毛秃了一块,蔫耷耷的,不知是不是主人照顾不周的缘故,陆翊弯下腰来,伸手逗了逗小鸟,鹦鹉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用力扑腾了起来。
陆翊没想到这鸟这么神经质,颇为无趣地缩回了指头,刚想仔细打量阳台一番,忽然,一只手放在了他肩膀上。
陆翊一转身,就看见秦昭直挺挺地站在他身后,直眉楞眼地说:“我还是想和您讨论一下您的专业,您不觉得‘条件反射’本身,就是对我想法的佐证吗?”
陆翊木然地和他对视了片刻:“完全不觉得。”
秦昭不理会,让无数次无视别人的陆老师第一次体会到了被无视的滋味,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投入地说:“其实条件反射本身就是一个程序,真的,人的内心世界是一系列的动作流,看透了这个,你就看明白了一颗脑的所有程序——例如我邻居的赵先生,他经常出差,早晨如果我起得早,他会一边把行李箱放上车,一边抬头对我打招呼,我从他的动作流里知道了他的秘密。”
陆翊还没说什么,黎永皓那双永远对八卦和小道消息开放的耳朵已经敏感地竖了起来:“什么秘密?”
“如果他确实是去外地出差,会由公司派车来接送他去机场,因为归期不定,机场停车费很高,又或者是担心归期不定,回程时车牌恰好限号,所以我知道,他每次开自己的车带着行李箱走,都是假出差。”秦昭神秘地笑了一下,“我发现他假出差的频率非常高,平均每周一次,特别是在刚和他老婆吵完架之……”
“后”字没有出口,秦昭的目光突然落在房间里的大钟上,而后他再一次毫无预兆地闭了嘴,像个被启动的机器人一样,无视其他人,走到房子后门处,推着一个带滚轮的大垃圾箱,走了出去。
王医生摊手:“唉,这是他倒垃圾的时间到了,他倒垃圾必须定点,这边只能把来及带到小区外面,得好一大圈才能回来。二位还有什么问题吗?等他回来马上就要进行下一项,洗澡了,我看今天天晚了,恐怕……”

第四章

搜寻了整整一宿,毫无所获。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赵先生,”在赵家,调查仍在继续,黎永皓靠着土豪家纯装饰作用的壁炉,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一宿没睡的晚娘脸,质问失踪孩子的父亲,“昨天下午,您不在家,请问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失踪儿童赵晓华的父亲赵立书一愣:“我去了公司……”
“不对吧?”黎永皓态度冷硬地打断他,“要不您再好好想想?”
陆翊瞥了他一眼,只觉得黎永皓这个阴阳怪气的小腔调,特别像个电视剧里的特务,颇有些一唱三叹的韵味。
“我、我真的去了公司,”赵立书似乎是被折腾了一宿,担惊受怕,精神十分疲惫,说话间,他用力揉了揉鼻梁,“我的秘书可以作证,你们可以找她确认。”
“秘书?”黎永皓重复了一遍,莫名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秘书”俩字活像是骂人的话。
“是,我的秘书陈小姐,”赵立书翻出手机通讯录,“我这里有她的电话……”
“我恐怕这位陈小姐不能当您的证人。”黎永皓不客气地打断他,“鉴于她和您的私人关系如何界定还有待商榷。”
赵立书当场脸色一变。
听了这话,方才还在旁边奄奄一息做虚弱状的赵太太突然原地满血复活,也不顾上在警察面前装鹌鹑了,一个猛虎扑食,从旁边一跃而起,亮出血红的指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她的老公施展了一番九阴白骨爪:“就是你!就是你!还有你那个臭不要脸的狐狸精,就是你们害了我的儿子!”
赵太太这个人,约莫是有些表演欲过剩,一颦一笑无不夸张,此时泼妇扮相本色出演,更加精准到位。
赵立书不好当着警察的面和这疯婆子拉拉扯扯,只好一边躲避,一边用手去捉赵太太的手腕:“你发什么疯?神经病吗?”
赵太太眼睛通红,之前柔弱可怜的贵妇模样荡然无存,一眨眼,赵先生脸上就多了几个血道子,端是姹紫嫣红又一春。
黎永皓虽然从内心来说,是愿意看家庭伦理剧的热闹的,但毕竟还有个失踪儿童不知是死是活,到底不能任凭受害人家属当着他的面上演满面桃花开的全武行,只好对旁边猝不及防正发愣的女警轻咳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拉开。”
女警如梦方醒,十分鄙夷地瞥了自己上司一眼,心说:“好事找不着我”。
而后,她看准时机上前一大步,利用女性身份之便,囫囵个地抱住赵太太的腰,把这位疯狂的女同志拖开了。疯狂的太太瞪着一双巨硕的大眼睛,眼睛几乎和眼眶闹了分居,是个瞠目欲裂的模样。
她指着赵先生大声说:“警官,我看你们不用调查了,就是我老公道德败坏,就是他在外面包二奶,乱搞男女关系,一定是他和他包养的那个小贱人带走了我儿子!你要为我讨回公道!”
赵立书狼狈地抖了抖自己的外衣,气急败坏:“这是我的家,我的房子,失踪的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在我家里拐走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看你是分明是恶人先告状!孩子好好的在院子里玩,就在你眼皮底下,是你监护不力才把孩子弄丢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德行,整天就知道搔首弄姿,看见漂亮男人走不动路,走神——我看隔壁王医生一来,你根本就没心情照顾孩子!我现在就可以提起诉讼,跟你离婚,剥夺你的抚养监护权,你信不信?”
疯狂的太太奋力挣扎着,企图脱离女警的控制,英勇地想要再次扑过去,和那赵先生演一出“三碗不过岗”,再战上三百回合。
“行了!”黎永皓一声断喝,打断了这出闹剧,他虎着脸转向赵立书,“赵先生,我听你太太的意思,你和你的秘书陈小姐的婚外情关系确实属实对吗?”
赵立书讷讷地张了张嘴,脸上青红蓝绿各自走了一圈,终于满脸颓丧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好一会,才脱力一般地点点头:“我其实只是……”
黎永皓一抬手打断他的话音,拿起电话,迅速地拨通了自己同事的电话:“查陈萍,带着搜查令去她家里,找到人以后要求她配合调查,直接把人带回来。另外叫物业调录像,看看有没有拍到陈萍的踪迹。”
赵立书的肩膀彻底垮了下去。
“赵先生,为了你自己的儿子着想,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再回答我的问题,就你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言,你觉得陈萍有绑架你儿子的动机吗?昨天下午一点钟到四点钟左右的这段时间,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一直和陈萍在一起?”
赵立书没言语,赵太太却尖锐地冷笑了一声:“说不出来了吧?黎队,你看他人模狗样,其实私底下不知道有多肮脏,你以为他只包了陈萍一个人?”
她尖尖的十指插进头发里,毫不在意地扯下了自己的几根长发,而后动作近乎粗暴地将一头乱发整理好了,挺了挺胸,恢复仪态万方的模样。
整个过程简直像表演话剧一样,感情切换大起大落,十分有喜感。
“那个陈萍,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赵太太以久病成良医的专业鉴定着,“我曾经在小区外面撞见过她好几次,都是鬼鬼祟祟的,但因为所谓‘工作上的来往’,她偶尔会负责接送赵立书,小区的保安都认识她,如果她开了公司的车,保安不会拦她。肯定是她,混进来绑架了我儿子,她巴不得我们家出事,想让我便宜了那个小贱货?门都没有!”
“是这样吗赵先生?”黎永皓的目光仿如有实质,落在了赵立书身上。
赵立书整张脸都发白,沉默了好一会,才勉强地点了个头,徒劳地解释说:“如果是……是婚外不正当关系,我承认我和陈萍……可能确实有些过界,但是这里面并没有别人的事,昨天我真的只是临时和别人谈一点别的事,又不想解释太多,所以……”
“赵先生,我认为工作上的事,没有什么是不能和你老婆解释的。”黎永皓生硬地打断他,“当然我们的重点不是这个,你只回答两个问题就行,昨天下午一点到四点之间,陈萍到底有没有和你在一起?以及她以前经常出现在你家附近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重点是,她有没有绑架你儿子的动机?”
赵立书顿了顿,迟疑着地摇了摇头,然后双手捂住了脸:“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黎永皓掏出电话,“从现在起,全力寻找陈萍——龙虾,我们走。”

第五章

一个小时以后,众人到了陈萍的家。
黎永皓悍然把搜查证拍在了门上,往后退了一步,抬起下巴:“敲门,三次不开就踹。”
陆翊趴在楼道露台上的窗口,往外看了看——虽说是高楼,可小区的绿化做得极其精致,偌大的一片地方,稀稀拉拉的只有三四幢楼,从陈萍家这个楼层,往北能看见整个小区的景观,往南是一大片国家公园。
被迫与混账室友合租房子的陆老师幽灵般的面庞上,终于人穷志短地染上了一点人间烟火气,他小声问:“这房子得多少钱?”
黎永皓双臂抱在胸前,看着自己的手下破门而入:“以咱俩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不吃不喝,大概勉强能够得上房租——你想买一个吗?咱俩可以明天一起挂牌子去大街上卖身。”
陆翊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黎永皓:“就冲您老人家这阴森森精气神,说不定有人想买你回去镇宅。”
高档住宅的密封性要点一万个赞,可是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几个警察同时捂住了鼻子。
房间里似乎弥漫着某种说不出的怪味,仿佛是腥臭,腥臭又并不是很重,夹杂在一些其他的、难以言喻的味道里,说不上是什么,就是让人特别恶心。
陆翊眉头一皱,随即,他的眼角突然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片刻后,一个警察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个开着盖的高压锅。
那股味道就是从锅里传出来的,这位警官约莫大学刚毕业,还是个生嫩生嫩的小青年,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见高压锅里飘着小半锅的水,里面还剩下一些碎肉,水面上漂浮着油脂以及几根不明毛发。
青年呆了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面是什么,于是隔着手套,伸手握住高压锅的柄,打算把它拿起来看个究竟,然后当证物收了。
就在这时,端锅的小青年听见了卫生间里传来的另一个同事的声音:“哎,黎队,你快过来看,这里有两把刀,一把菜刀,还有一把是剁排骨用的砍刀,满屋都是血……啊!那有一件小孩的衣服!”
青年先是觉得不对劲,随即,他骤然明白了什么,握住高压锅柄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瞳孔皱缩,猛地把高压锅扔回到了灶台上,锅里的液体不小心溅了两滴到他的手背上,年轻人面色惨白的盯着自己沾上污物的手套,然后吐了。
黎永皓听见动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本能地已经开始感觉有点后脊发毛,于是大声问:“小宋,你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陆翊戴上鞋套,大步走进卫生间,只见满地的血迹,卫生间的地砖就像特别古老的屠宰场,杀完动物以后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地冲洗一下,血水带着浓重的腥臭味,覆盖了整个瓷砖地。
地上随意地扔了两把刀具,下水道有一块紫红色的东西,似乎是某种内脏的碎片。
旁边的洗衣机上却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童装,显得有点古怪,在一片混乱的现场和满地的血水中,那衣服整洁得简直好像不是一个画风的。
陆翊带着手套翻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指着海军蓝色的小上衣问黎永皓:“我没记错的话,家长和目击证人都说过,失踪的男孩今天身上穿的是这一套衣服吧?”
黎永皓觉得自己已经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
陆翊叹了口气:“我看你还是叫人先把这里封锁了吧,这里方才发生了一起肢解碎尸案,找孩子的别找了,都回来,眼下全力缉捕陈萍吧。”
黎永皓倒抽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转身望向厨房。
“那是高压锅强行蒸煮没有处理干净的人肉的味道。”陆翊说,“我曾经在逮捕一个食人狂的时候有幸在现场,那绝对是闻一次终身难忘。”
黎永皓烦躁地一摆手:“陈萍会在什么地方?”
陆翊转向他:“锅里的汤水凉了吗?”
黎永皓愣是让他给说得恶心了,抬手一捂嘴,胃里翻了好一会酸水,好不容易憋回去了,他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皱着眉瞪了一眼把五脏都吐出来的手下:“丢人,快收拾了!”
高压锅里残留的液体还有些余温,人走得时间必不很长。

第六章

陆翊在陈萍的屋里飘飘悠悠地转了一圈。
“租的房,家具基本都是可折叠可移动的,除了衣柜——衣柜和整体氛围不符,很可能是房东或者以前的房客留下的,不过一个单身女性,是什么让她租下这个明显不符合她经济水平、距离工作单位很远的住处的?”
又贵又不方便……
“赵立书人傻钱多?”黎永皓跟在他身后问。
“不,更深层次的原因。”陆翊推开卧室的门,只见卧室里有一面大落地窗,窗明几净,采光极好,有一面非常别致的照片墙,陆翊贴在墙上,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忽然挑挑眉,“唔,有点意思。”
黎永皓无奈:“我说宝贝儿,你长得就像个要断气的,说话别也跟着断气好不好?”
陆翊的目光从眼镜片后面射出来,有一点空茫的冷漠:“精神分析学派中有一种名叫‘箱庭疗法’的治疗工具,通常是把患者带到一个大沙盘面前,让患者有多种玩具模型可供选择,治疗师通过他们的作品分析其心理投射——虽然我一直认为精神分析和跳大神差不多,但是一部分理论还是能够拿来作参考的。比如说,他们认为一副画面上,右边的内容意识占主流,而左边则是潜意识占主流。陈萍小姐的照片墙是她自己手工黏的,顺序是从右上到左下,这很可能是一种低落与纠结。她没什么自信,自我评价不高,一系列的风景照基本找不到几个晴天,特别是到左下角收尾处,阴郁的氛围非常明显,以一簇黄昏时候密林深处纠结的树枝作为收尾……”
“阴郁混乱?”黎永皓试着艰难地从他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中掏出一点有效信息,“近几年经常报道的那个……反社会?”
“啊嗯,恰恰不是。”陆翊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右下角的几张照片,也不管别人听得见听不见,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说,“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是九型人格中‘保护者’人格的极端体现,冷漠,毫无同情心,有一些有暴力倾向……但是陈萍似乎偏向于依赖和逃避现实,她甚至是懦弱的。”
黎永皓挑挑眉,从兜里摸出他的小本,写了几笔:“然后呢?”
“刚才那套小孩的衣服也非常奇怪。”陆翊说。
“传说中很多变态杀手不都有收集受害者私人物品的习惯?有什么奇怪?”
“不是纪念品……卫生间靠近玄关,她把衣服折叠整齐后放在了玄关处。要知道,‘玄关’这个地方,在住房中非常特别,它是一个公共空间到私人空间的过度,一般快递送货员都会把东西放在这里,通常人们心里并不把它视为纯粹的私人领地,陈萍把受害者的衣服折叠整齐放在这——你有没有一种……她是想把衣服洗干净,然后给人家还回去的错觉?”
黎永皓放下笔,垂下肩膀,一脸无奈:“兄弟,这刚才杀人了,你多少给我正常一点,别鬼扯——还回去?杀了人把衣服还回去,有病吧?”
“她当然不会这么做,我是说那可能是一种潜在的愿望。”陆翊说到这里,忽然皱了皱眉,“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她应该不是能干出‘杀人碎尸’这种事的人。”
黎永皓:“她不但杀人碎尸了,我估计现在还有可能是出去抛尸了——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吗?”
“如果她要抛尸,那一定不会在这附近。”陆翊斩钉截铁地说,“更不可能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地点她必须十分熟悉,同时距离离她的住处足够远,才会给她微妙的安全感。”
黎永皓眯起眼睛:“比如她工作的公司附近?”
陆翊似乎又在出神,没有回答,不过也没有否认。
黎永皓立刻扬声说:“搜查赵立书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附近,特别是大型的垃圾处理中心和有水的地方,快!”
赵立书公司后门两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人工湖,只在周末偶尔有活动,平时基本没什么人去,陆翊的方向指得很准确,陈萍本人也非常好找,从开始搜查到在小公园的湖边抓到人,总共没有二十分钟。
事实是这位犯罪分子的心理承受能力简直弱爆,几辆警车开过来,抓人的警察同志还没来得及抬腿下车,陈萍本人就已经崩溃了。
她的精神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满脸的惊惶无措,瞳孔散乱,胸口剧烈起伏,既没有想跑,也没有想反抗,而是抱着头,缓缓地原地蹲了下来。
陆翊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黎永皓的肩膀:“哎,你看她的动作。”
黎永皓被他呵痒一样的力度戳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猛打了个激灵,神经过敏地转过头:“怎么?”
“她是用手掌的掌根部分托住了自己的脸,十指张开,像小孩弄脏了手指时候做的动作,有强烈的负罪感,心理状态也非常不稳定,这种神经质的表现,会让小孩子本能地畏惧躲避,你说她这样的人,是怎么把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孩子母亲的眼皮底下带走的。”
黎永皓皱皱眉,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冲着同事们大声说:“看看水深不深,能不能捞捞看?嗯,先把这女人铐起来。其他人想办法在水里找找,应该是刚扔下去没多长时间。”
说完,他微微弯下腰,透过半拉下来的车窗,对陆翊说:“我暂时同意你的怀疑,前提是我们不要找到确凿的证据。”
陆翊的镜片反着光,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没有动。
这个小公园投资不大,人工湖的水也确实不深,不到半个小时,警方就从水池中打捞出了一个包裹了三层的黑色塑料袋。
黎永皓蹲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警车上坐着的陆翊,带上手套,打开了塑料袋。
里面是一堆被泡散了的碎骨肉。
随队的法医立刻小跑着过来,好一会,才抬头说:“很可能是人,还要进行进一步的检验。”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黎永皓站起来,摆摆手,“带走!”

第七章

“黎队,已经确认陈萍卫生间里残留的血迹、毛发和内脏碎片属于受害者赵晓华,刀上的指纹符合陈萍本人,另外被她扔进河里的尸体袋里找到了一根属于嫌疑人的头发,应该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致受害人死亡,并将其碎尸的凶手就是陈萍。”
黎永皓一边翻看检验报告,一边指挥众人对外发布消息、通知受害人家长等等后续事宜。
而后,黎队长把手里的检验报告一合,转过头看着一直冷眼旁观的陆翊,人五人六地教训说:“你要知道,大部分杀人犯都是激情杀人,人处在一种极端的情绪条件下,突然愤怒了,想杀人了,就杀了,没有道理,可能事后他自己回忆起来都能被自己吓坏,我听说过很多犯罪嫌疑人的口供,都说自己当时是被什么附身了,什么动机分析、心理分析,管用吗?唉,我就知道,你要是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陆翊没吭声,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
黎永皓早就发现了,陆翊从来不和任何人争辩,别人和他意见相左了,如果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可能会非常不紧不慢地阐述自己的理由和看法,如果别人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也乐得省去解释与申辩的步骤,只把对方的话当成过眼云烟的一个屁。
一看他这表情,黎永皓立刻神经过敏:“不是,那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陆翊指了指审讯室:“你为什么不问问她?”
陈萍的精神状态诡异,黎永皓一看见她,就觉得这个女人仿佛只是个皮囊,魂已经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挣扎,也不喊冤,眼睛通红,哭得没力气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微弱。
不管别人问她什么,陈萍都是一句气若游丝的话:“我不知道,我没杀人。”
黎永皓看了陆翊一眼,推门进了审讯室。
黎队身高将近一米九,宽肩膀,脸上棱角分明,很有压迫感,他走进审讯室的一瞬间,陈萍就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黎永皓大马金刀地往她对面一坐,盯住她的眼睛,陈萍的眼神飞快地从木然转向了恐惧与躲闪,不自然地不敢与他对视。
黎永皓:“赵晓华你认识吗?”
陈萍紧张地缩紧了被铐在一起的双手,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那他爸你应该更熟悉吧?”黎永皓不带表情地看着她,“有目击证人称,你曾经多次利用职务便利,出入被害人居住的小区,有这回事吗?”
陈萍声如蚊蚁:“我……我偶尔要给赵总送一些工作上的……”
黎永皓打断她:“借口就不必了,说说你昨天下午在哪吧?”
他突然开口,陈萍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手上传来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眼神几乎是呆滞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想说?不想说我替你说,昨天下午,你潜入被害人住处附近,伺机骗走了在家附近玩的赵晓华,孩子肯定见过你,把你当成熟人,并没有对你设防,所以你才能悄无声息地把他带走,而后对他实行杀害……”
“我没杀人。”陈萍的眼睛陡然睁大,她的脸色惨白得就像一个蜡像,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飘忽的目光突然收回来,直眉楞眼地看着黎永皓:“我没杀人,没杀人,我没杀人……”
她好像突然成了一个复读机,除了这几个字以外什么都不会说,卡带一样不停地重复着。
黎永皓有点不耐烦从文件袋里摸出一张照片,照的是陈萍那满是血水的卫生间地板,他一拍桌子,一声不吭地把血淋淋的照片推到女人面前,鹰隼般的双眼一眨不眨地逼视着她。陈萍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倒抽一口气,当场住了口。
“那这是什么?”黎永皓问,“嗯?你家卫生间里发现的血迹和内脏碎块又是怎么回事?刀柄上有你的指纹,高压锅里还有一截残存的人类小指骨,以及公园河沟里装满了碎肉块的抛尸袋里有你的头发,这证据难道还……”
说到这里,黎永皓的话音突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等等,这些所谓证据,好像都是她碎尸的证据,但是杀人?
似乎并没有什么能直接证明……
下一刻,黎永皓又觉得自己是被陆翊那个怪胎影响了,碎尸的就算不是杀人的,也跑不了一个共犯,于是他冷哼一声,补完了自己的话:“这证据难道还不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陈萍突然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大哭。
黎永皓定定地坐在陈萍对面,等她这一阵突然爆发的情绪过去了,才从兜里摸出半包餐巾纸,从桌子上推给她。
陈萍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低下头,用活动范围有限的手拿起了纸巾擦了擦脸。
黎永皓想了想,把声音放低了一些:“那好吧,你刚才说你没有杀人,但是你昨天确实去过被害人的住处附近,是不是?”
陈萍点了点头,自暴自弃地哑声说:“去过。”
黎永皓:“什么时间?去做什么?”
“大概……大概下午两点钟左右,”陈萍咬咬嘴唇,“他推了和我的约会,我、我想去他家里看看……”
“你经常去?”
陈萍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黎永皓:“去干什么?”
陈萍:“有时候是公事,给他送东西什么的,有时候……”
她说不下去了,黎永皓冷漠无情地替她补充完:“去偷窥赵立书?”
陈萍眼圈一红,赶紧埋下头,用已经被揉搓成了一团的纸巾擦了擦眼角。
黎永皓双臂抱在胸前,往后仰了一下靠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萍:“那你什么时候走的?”
“……晚上。”
“晚上?”黎永皓眉尖一跳,“晚上我们的人都在附近搜索,你在什么地方?”
陈萍低声说:“我在……小区对面的国际文化街里,那有一家酒吧,我在那吃饭,从那家酒吧的阁楼上,正好能看见赵总家的前院,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
一听就是跟踪偷窥已经成惯犯了,黎永皓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呢?”
“我吃完饭,看见很多警车,这才知道他家里出了事……”
“你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在酒吧里又坐了一会,我大概是晚上九点多走的。”
黎永皓:“一个人?”
陈萍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虚弱地说:“我当时离开的时候真的是一个人,你相信我,我没有杀人,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是个不要脸的坏女人,我可能是有点不要脸,可是我没有丧心病狂,我连一只鸡也没杀过,别说是个人,还是赵总的孩子!”
她这些话脱口而出,似乎宣泄出了什么,思维能力似乎恢复了一些,顿了顿,陈萍压下哽咽,接着轻声而快速地说:“再说,就算我真想那么做,赵总的儿子也不可能跟我走,那孩子他妈大概跟他说了什么,他每次见到我都会冲我扔东西做鬼脸,非常讨厌我,从不肯靠近我五米以内,我怎么可能绑架得了他?”
从赵太太的反应看,陈萍这话说得并不是没道理。
“还有另一种情况,”黎永皓说,“也许趁着被害人不留神,突然用某种方法从背后袭击了他,把人弄晕了带走——鉴于被害人只有七八岁,对于你一个成年人来说,是有可操作性的。”
陈萍叹了口气,随后苦笑了一下:“警官你要是一定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她一脸认命,黎永皓的脑子里却还在飞快地运转,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他虽然方才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但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许赵太太真的没有看见,毕竟她也是个人,不免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但陈萍又是怎么躲过高档小区里那些摄像头的呢?她怎么会知道哪些摄像头坏了,哪些还在工作?
会不会存在共犯的可能性?
黎永皓此时承认,陆翊对她本人的判断没有错,陈萍确实是一个相对消极的人,性格有些懦弱,胆子也不大。
他敢说,像陈萍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小心和别人产生了冲突,她肯定不会直接和别人对骂。
那么如果她就是绑架杀死赵晓华的凶手,是什么让她冒这么大的风险,在恨她入骨的孩子妈的眼皮底下,把一个已经不小了的孩子绑架的?陈萍只是个比同龄的姑娘还要瘦弱不少的年轻女性,典型的没有做过体力劳动的都市白领,的确有制服男童的能力,但是她真能保证自己一击必中、悄无声息吗?
黎永皓顿了顿,接着问:“那你回到家之后呢?”
“之后我……我去了一趟二十四小时超市,等拎着购物袋打开车子后备箱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后备箱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放了一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
黎永皓:“是你丢弃尸体的时候用的那一个。”
陈萍垂着眼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连气息都是颤抖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塑料袋里有什么,可是看了那个长度和大小,我、我就是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当时我本能地立刻合上了后备箱,开车回家,一直开到了私人车库,才敢打开塑料袋,里面、里面竟然是个人!一个小男孩!我一开始根本没看出他是赵总的儿子,我已经吓疯了,真的是吓疯了,有好一阵子,脑子里都一片空白,东西掉了满地都不知道。”
黎永皓镇定地问:“你说你没认出他是赵立书的儿子,是因为当时男孩已经死了,看起来和活着的时候不大一样?”
陈萍立刻点头。
黎永皓打量了她一阵,坐直了,上身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子上:“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绑架、也没有杀过赵晓华,是有人杀死他之后,为了嫁祸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放进你车里的?”
陈萍飞快地用皱皱巴巴的纸巾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再次点了点头。
“假设前面你说的都是真的,某人通过某种方法,找到了你的车,撬开了你的车锁,把一个死孩子放进了你的车里。”黎永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好——我们可以先不管‘凶手’为什么这么做,先说你,正常人看见尸体是什么反应?你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叫人来,甚至为什么在认出尸体身份的时候不联系受害人家属,而是把孩子的尸体带到你家里,碎尸煮烂后丢弃?”
陈萍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她话不成话,支支吾吾良久:“因、因为我当时想,如果报警了,别人一定会认为是我杀的人……我当时……我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真的……我、我都不知道我在用什么思考,我当时就在小区外面,后来看见警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大概明白那孩子是什么时候丢的,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我、我还有杀人动机……”
黎永皓:“你有什么杀人动机?”
陈萍缓缓地抬起头,面色惨淡地说:“赵总不肯和他老婆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孩子啊。”
黎永皓:“所以你这么想过对吧?我是说杀了那个小孩。”
陈萍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两行眼泪掉了下来。
黎永皓“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更多的问题,对旁边负责记录审讯过程的同事点了点头,站起来往外走去,就在这时,陈萍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警官,您觉得我说谎是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仿佛在苦苦地压抑着什么,整个人处于一种非常紧绷的防御状态,她的头压得越来越低,黎永皓怀疑她的下巴已经点到了自己的胸口上,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近乎自语,可语气却是平稳的——像是眼看着自己毫无希望,豁出去了。
“我没有说谎,”陈萍低喃,“我也知道如果没有证据的话,警察也不能硬说我杀人,可是你们要调查,最后肯定要抖出我和赵总的关系。”
她用力抽了一下鼻子,轻轻地说:“那我就完了。”
黎永皓问:“你什么完了。”
“什么都完了。”她近乎镇定地说,“我的人生,我的事业,还有我的一辈子。”
如果不是有陆翊随行,黎永皓一定觉得,不是陈萍的脑子有问题,就是她认为警方的脑子有问题。
谁他妈发现一具,会做出“碎尸”这种变态得不可思议的应激反应?
但陆翊提到过,陈萍这个人是一个或许聪明、凡事却倾向于逃避的人,黎永皓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一点理解了——有些小孩子闯了祸以后也是这样,第一反应不是想办法弥补和解决问题,而是怎么向家长掩盖过错。
假设陈萍的话都是真的,那她的行为和这种儿童非常接近,表面上,她似乎没有闯祸,因为人并不是她杀的,可实际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希望赵总的儿子消失”的这种想法。
长时间地保持和赵立书的不正当关系让她的自我评价极低,与传统道德观念相悖的行为让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闯了祸的”,所以她想办法掩盖事实。
黎永皓边想,边从楼道的饮水机上取了个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推门走进了监控室:“龙虾,你说她……”
他的话音顿住,因为陆翊不见了,监控室的桌子上只留下了一张字条:“我去厕所。”
这丫不是坑爹么……我国法律什么时候规定上厕所要打书面请假条了?

第八章

秦昭的彬彬有礼是一种诡异的彬彬有礼。
“请坐,请喝水。”他给陆翊倒了杯水,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老师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扯开嘴笑了一下,“找我有什么事?”
陆翊没有答话,也没有动水杯,两人对面而坐,再来点灯光和音效,不用化妆就能组成一个成功的鬼屋。
片刻后,秦昭停止了和陆翊的眼神交流,目光变得散乱而漠然,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说:“今天我过得很安稳,我感觉监视我的人已经走了。可我的鸟被人害死了,我都忘了。”
他不着边际的喃喃自语说到这,整个人忽然有些狂躁地站起来,急促地对空气里不存在的人说:“他们抓走了我的鸟,说明我的行踪被泄露了,他们很快也会来找我的,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家伙是药量变了吗?感觉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疯。
陆翊终于开了口:“你的鸟还活着,但是赵晓华已经死了,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严格来说是他尸体的残骸,他父亲的秘书对他实施了碎尸,而后把他扔进了一个公园的人工湖里。”
“死了?碎了?”秦昭愣了片刻,突然,他双眼大睁,驴拉磨似的在屋里乱转,“不不不,这也是一段程序,只是让你觉得这世界真实而已……还没到我吃药的时间,好难熬,好难熬,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秦昭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嘴里嘀嘀咕咕的疯话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已经忘记了别人的存在。
显然,这是犯病的节奏。
一般来说,遇到了一个正在犯病的病人,普通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太淡定的,不过陆翊大概不是普通人。
他的屁股仿佛被粘在了沙发上一样,不动如山,漂移地目光落在了厨房的方向——秦昭定点服药的地方,还好整以暇地轻轻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想,其实杀人也好,碎尸也好,在这件案子里都不是关键,整个事件的关键点,其实是如何把赵晓华掳走,避开监控设备和他亲妈的眼睛。”
秦昭充耳不闻,好像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以更加让人不安的方式在屋里转着圈,似乎只有筋疲力尽、和吃药时间到才能让他停下来。
“后来你的一个词提示了我。”陆翊也不管他,这俩人一坐一立,完全是鸡同鸭讲,好像分别来自不同的星系,双向交流的通道中间隔着十万光年。
陆翊:“你说了‘条件反射’。”
他此言一出,秦昭的动作却停了下来,甚至连同呼吸一起。
陆翊笑了:“行为主义者认为,人类的整个心理体系就构筑在条件反射上,我怎么可以没有想到呢?赵晓华到底是被人骗走的,还是被人掳走的?闯入者是怎么避开所有的监控录像……我想了很久,发现这个问题怎么解答都不合适,除非……根本不存在这个‘闯入者’。”
秦昭低头敛目地原地立正,脸上却渐渐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知道怎么避开摄像头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陈萍,不是赵立书,也不是任何人,而是赵晓华本人。”陆翊说,“赵晓华父母关系不和,他从小缺乏关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显露出了一些问题儿童地端倪,和很多问题儿童的成因类似,当这个男孩意外地发现,他所有表现良好的行为会被无视,只有犯错误才会引起父母的注意的时候,他会本能地这样去做。”
“有的孩子会习惯性偷窃,有的孩子会有很强的攻击性,而对于赵晓华来说,他的做法就是爬到邻居家的阳台上,通过破坏邻居的财物、杀死邻居家的小动物,让父母不得不把精力集中在他身上——我听说你的鸟都是被那孩子打死的,保安说你多次投诉,要求他们协助调查,那么他们怎么会协助呢?无外乎是调用监控录像。每一次鸟死了,你就会要求小区物业调出监控,找到赵晓华爬到你家阳台上的证据,带着这个证据去邻居家告状,这样男孩就会被惩罚一顿。直到有一天,鸟死了,监控录像上没有出现男孩的身影,你就明白,他已经在一次一次的尝试中,学会了怎么躲过摄像头,你成功地‘训练’了他。”
“之后你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强化、鼓励。”陆翊轻轻地敲了敲玻璃杯,“秦先生,我注意到,你的鸟笼子挂得很低,那并不是一个让成年男人舒服的高度,恐怕是为了配合孩子的身高吧?我还注意到,你养鸟的阳台上放着一个小茶桌,第一眼看见,我就觉得奇怪——通常有鸟的人家阳台都不干净,因为鸟在笼子里会把水和小米扑腾出来,可是你的小茶桌却干净得要命,我忍不住想,那里原来是放过什么东西?是糖……还是某种家长平时会限制小孩子吃的零食?”
秦昭低着头,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夹在喉咙里,像一只可怕的夜枭:“巴普洛夫的狗。”
在极端的行为主义者眼里,所有人都是巴普洛夫的狗,当他们偶尔得逞的时候,这样的洋洋自得会加重他们的人格障碍。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是一种条件反射的形成过程。
陆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说:“你既然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并发被迫害妄想症的精神分裂者,为了骗过医生,怎么会不在家里装摄像头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在找摄像头,但是没找到,因为你阻止了我——其实它就是装在你家阳台上的吧?昨天下午,你和王医生在院子里坐着,一直到你放在阳台上的监控设备通知你,赵晓华已经爬进了阳台。你知道他会在阳台停留很久,所以装作若无其事,和王医生说抱歉,进屋上厕所,人不可能不上厕所,在王医生心里,这短暂的进屋时间并不影响你‘整个下午没有离开家’的不在场证明,你走进自己房子,小区的监控不可能会拍到业主家里,你就在自己家里悄无声息地杀了那个孩子,他没来得及呼救,也许是从背后突然袭击,也许给他吃的东西里加了料……不管怎样,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陈萍,以你的体型,杀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实在太轻而易举,而后你把他装进自己事先准备的垃圾袋里。”
秦昭坐了下来,兴奋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这样晚上我去处理垃圾的时候,就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装着尸体的垃圾箱拖走,趁机装进别人的车里,那么陈萍呢?”
“说到陈萍,她是你的另一个‘小孩子’,她生理上已经成年,心理上却依然缺乏自制力,自尊心脆弱,心理状态不稳定,趋向于依赖和逃避,看到尸体的第一眼,你就知道她会设法掩埋尸体,至于碎尸……”
“是我教会的嘛。”秦昭说着,拿起一张餐巾纸,当着陆翊的面撕碎,“我每天晚上定点倒垃圾,正是她偷窥赵先生的时候,我故意让她撞见我把垃圾箱拖到后面那条街上,掏出里面的东西,一点一点弄碎的场景——每次通过语言加深她的:‘有人在追捕我,只有把东西全部粉碎,对方才无法找到我的踪迹,任何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一定要粉碎,一定要杀菌、消毒’……陆教授,你仔细地告诉我,陈萍是怎么处理尸体的,粉碎之后呢,她有没有灵机一动地打开高压锅把肉煮熟?”
陆翊冷冷地看着他,这时,他们两个人同时听见了脚步声的靠近。
“世界上是没有人的,你知道吗?”秦昭忽然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陆翊对面,“只剩下了装在箱子里的大脑——你,还有我,都不是人,我们的感觉都是既定的刺激,思想都是编写的程序,‘条件反射’是唯一的bug,是唯一一个你可以有意识操纵别人思想和行为的东西,它让你有了更高等的权力……而更高等地权力,才能让你看到箱子外面的世界,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唯一一个逃走的出路。”
陆翊神色漠然。
“我是在实验。”秦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光直直的,充满了无所顾忌的疯癫。
“没有什么实验,你不疯。”陆翊定定地看着他,“我查过你的记录,从邻居搬过来之后没有多长时间,你才突然开始看心理医生,起因是邻居家的孩子在你门口尿了一泡尿。你从那时候开始装病,用了两年的时间,像一只蜘蛛,铺垫成这个计划,在此期间,你仔细观察邻居的生活规律,力保有人替你顶罪收尾,甚至哪怕你杀人后诡计破败,依然可以伪装成精神障碍者入院减刑。”
秦昭怜悯地看着他,而后又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黎永皓已经带着警察包围了他的房子,秦昭的目光淡淡地从他们身上扫过,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愚不可及、无法沟通的人类。”
他不肯承认。
陆翊缓缓地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根录音笔。
黎永皓用手铐铐走了秦昭,秦昭居高临下,怜悯而讥诮地看着他,陆翊手指摩挲着录音笔的笔杆,忽然觉得自己输了——他无法证明秦昭不是疯子,在他编造的故事里,逻辑是自洽的。
秦昭被黎永皓用力一推,推了个趔趄,他却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得意地对陆翊说:“你比我想象得要不济一些,我对你太失望了。”
陆翊的手攥紧了,眼神却波澜不惊的凝视着房间里的某一点,他还不肯放弃。
就在秦昭哼着古怪的小调,被警察推到门口的时候,陆翊突然开口叫住了他:“秦昭。”
秦昭脚步一顿。
“行为主义的创始人是谁?”
秦昭:“华生和斯金纳……”
“那巴普洛夫的狗实验是谁做的?”
他才说到这里,秦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
陆翊疑似面瘫的脸上终于露出第一个笑容:“你见过华生或者斯金纳吗?你怎么证明巴普洛夫是存在的?你怎么证明行为主义的思想不是被编进你脑子里的?不……你不用证明,因为你从来就知道它们不是编造的,是真实的。”
秦昭平静的面具骤然被撕裂,他似乎在一瞬间换上了另一重人格,剧烈地挣动起来,黎永皓狠狠地搅住他的双手,死死地按住他,阴森森地说:“再乱动老子打爆你的头!”
陆翊走过去。
黎永皓:“别过来,你躲远点。”
陆翊从善如流,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微笑着说:“你所说的,真正的‘箱子里的大脑’不会认同任何事,也不会试图操控任何事,因为没有什么能证明真伪,你真的了解疯子吗?”
秦昭眼睛充血,面部表情非常狰狞。
“没有道德与法律观念,缺乏的同情心,容易受挫。”陆翊顿了一下,“你看,你就是个反社会的凶手而已,快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秦昭被黎永皓铁钳一样的手挟制着往外踉跄而去,忽然低吼了一声,陆翊侧靠在门框上,歪着一点头打量着他,似乎带着一点嘲弄:“因为一泡尿?”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被警方拎出来的虎皮鹦鹉笼子,食物和水碗里都空空如也,那可怜的小东西蔫蔫地蜷缩着。
陆翊凑近了秦昭:“我看你活到这么大年纪还不值一泡尿。”
黎永皓大声咆哮:“说了躲远点,小心他咬你!”
警笛声高扬而起,秦昭贴在车窗后的狰狞的脸逐渐看不见了,隔壁花园里突然爆出一声尖锐的哭号,陆翊眉尖微微一跳,似有动容,然而片刻后,那哭号中的悲伤就像一道闪电,顷刻划过,顷刻就消失了,尖锐的谩骂与指责起了个头,似乎预示着一场无止无休的战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