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头被小茉打断了:二强,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句真心话。二强,钱我不能拿,我没有脸拿。孩子不该你养,他,小茉直直地望着对面电视机上一个永动仪玩具,那银亮的摆呱嗒地摆过来呱嗒摆过去,没有个了局。人哪能活成这么个东西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

孙小茉说。

他的亲身父亲是我的上级,我们书店以前的主任。那个时候,有一回,我糊涂了,就那么一回,我有了这个孩子。

二强呆望着孙小茉,自己都似乎听见脑壳里咯啦咯啦生硬转动的声音,他有点懵。

那个时候,我也没敢跟我妈说这回事,直到我们......分开了,肚子也明显了,瞒不住了。

那个男人,起先赌咒起誓地说,要跟我好好地过,他说他没有儿子只有女儿,要是我给他,生个儿子,我们自然可以在一起好好地过。我妈跟我,起先是痴心妄想着,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就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二强回身给小茉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小茉伸了手来接,一个没接稳,二强扶住她的手,那么一触之间,小茉手上那透骨的凉意叫二强打心底里软了一软,像是有什么东西,捧在手中的,因了这一点软,拿不住了,直要往下坠落。二强隐隐地记起,小茉的手与脚一年四季总是这样冰凉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好起来。

孩子落了地,倒是个儿子。可是,他也不说要不要孩子,也不再说跟我一起过的话,就那么一天一天地拖着,拖着孩子会走了,会说了,我妈找上门去,被骂出来了,她气病了。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是,做了回不像人样的事情,那个时候,真是......真是......就那么一会儿的糊涂,一步错就步步错了。

小茉轻轻地吸吸鼻子,那天,碰上了你,回家孩子漏了嘴,我妈,又起了点私心,想着,要是你能认下这个孩子,她说,眼看着小孩要上学了,这么个小人儿,户口都没有,现在上学都要讲学区划分,怎么办?那是她的一点自私,为儿为女,宁可昧了良心,二强你是好心的人,不要记恨她。

我不记恨,二强说,只是,这钱,小茉你得拿着。我们.......就算是亲戚,亲戚给小孩一点见面礼......

小茉说:要是拿了你这钱,乔二强,我自己会看不起自己。

小茉走的时候,忽地问二强:二强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夏天,天特别热,我们从肉联厂里拖了点冰块回来,放在脸盆里,用电扇对着吹,吹出一点凉气来。那时候也不觉得怎么苦,现在,一到热天,好像没有空调就过不得了。人都是惯出来的毛病,你说是不是?

二强乱乱地点头,心里直发着慌,心好像跳到了舌根处,得咬着牙才能阻止了它不跳出来,热热地喷在地上。

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小茉是个好人,不过,师傅是走了。

七七八八的念头疯了似地在二强的脑子里打着架,他昏头昏脑的,却还记得送了小茉下楼,小茉走远了,二强回到家,捧了大碗,那一碗面条早就冰冰凉了。

乔老头子如今也只吃得上一碗冷饭了。

他睡在堂屋里,床小,硌得他浑身疼痛无比,他跟曲阿英说了两回,曲阿英说,这堂屋也只能搁得下这么小的床了,要不你看大哥,我们把这旧八仙桌扔了吧,放在这里又大又笨,也旧得不像话,换一个小点的桌子,又轻巧又少占地方,然后再换个床,我看到店子里有单人的席梦思的,买个来用?要我说,有好多东西也该换一换了。

乔老头子把手中一碗凉了的红豆粥搡到曲阿英的手里:你现替我去换一碗热的来,我吃冷的不受用。

曲阿英忙说自己糊涂,赶着给他换来了。

曲阿英坐在乔老头身边,看着他吃粥,替他擦一擦嘴角流下来的米汁,老头子吃着,兀自哼哼着,他是喘不上来气了,病了这么一场,他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了,嘴瘪下去,样子变了好多,原本就稀疏的发现在更加稀得不堪,薄薄的覆在头顶,遮不住头皮。脸孔上一团灰气,脖子里竟然起了块块的鳞片,像老了的树,从里头被蛀得空了,曲阿英的心慌慌地乱跳起来,定定神说:大哥,我还是替你添置张床吧,把桌子也换了,你看,上一回的家用是早就没有了.......

乔老头咽下一口粥,说:桌子就算了吧,如今我又坐不到桌上去吃饭,就添一张好床,五六百块钱也够了。

曲阿英正要再说点什么,走进来一个人,拎了大包的东西,背着光,看不表脸,身形削瘦,拖着步子踢踏踢踏蹭过来。

曲阿英忙站起来笑着迎上去:是小七啊,来坐。说着接过东西去,道了破费,又夸小七懂事孝顺,还记得这个老爸。

乔七七在乔老子身边坐下来,乔老头正有一口痰堵着,狠命地大咳了起来,七七站起来替他捶着,好容易喘过来一口气,乔老头子问:齐家老大这一回没跟你一起来?

七七答:我阿哥出差了。

听闻老头子生了病,齐唯民每周都会带着七七一同来看看。

七七呆坐在老头子的床边,老头子突然问:你的老婆还是没有找到?

没有。七七合拢了双手夹在双膝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又说一遍:没有呢。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老头子喘着说:你就不会硬气一点?在你家大哥的电视台里发一个告示,跟她脱离关系?

七七摇摇头。

老头子更喘了,一口气呼呼地在胸间涌动着:你就窝囊成这个样子?难不成你还替她给她娘老子养老送终?

七七低了头,好一会儿说:嗯!他们待我好。

乔老头子连着哼哼起来,实在是坐不住了,叫了七七替他拿掉背后靠着的被子,一点点蠕着钻进被窝里,七七替他把被子盖严实,扑起一点风,带起了一股子病人的酸臭气。

七七说:叫曲阿姨多烧一点水,我一会儿帮你洗一个澡好不好?

乔老头仰躺着望着天花,哼着说:我懒得动,浑身疼。

七七便又坐下去夹了双手不吭气,偶尔转头看看床上躺着的老头。

他的样子全变了,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鼻子尖锐得要戳破什么似的,嘴也因了瘪而皱得如包子的口,然而这是个馊败了的包子,老得不祥了。

七七的心里不知为什么窜着一小股的热乎乎的情绪,张张口想叫一声老头子,可是上下唇干了,粘在一块儿似的,七七伸手拿过八仙桌上的一个杯子倒了点水喝了一口,把那一句叫吞回肚子里去。

老头子忽地又问:你女儿还好?十几了?

七七说:十二了。还好。七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事情说给这个老头子听,他们原本是那么地生疏,曾经许多年里,他们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七七把这一切归结于那神奇的谁都躲不了抹不去的血源的联系。

七七说:身体还好,但是,不晓得怎么搞的,说是有点心理病。

什么?老头子没听懂。

就是,就是,就是,她总是.......在店里乱拿人家的东西。可是老师说了,不是犯罪,就是有病。

老头子拍了床栏粗了声音说:狗屁!你就是太窝囊!要是我,打不死她!狠治她一次我保管她什么病也没有了!

老头子又是一阵大咳,曲阿英过来,给老头子喂了回药,老头子睡了。

这天以后,老头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七七再来时,他就一直没有坐起来过。曲阿英做主,把老头子的药给停了,说是吃了也没有用,反而把那么一点点的胃口也全败光了,不如做点好吃的给他吃吧。

乔七七心里头觉得是这是不对头的,想着要反对,可嗫嚅着还是没有说出来,还是告诉了齐唯民,齐唯民觉得事情不大好,赶着跟乔一成说了。

然而乔一成还没有来得及管这件事,他自己倒遇上点事情。

跟居岸彻底分手之后,居岸的妈妈给乔一成来过一封信。信里替居岸请求乔一成的谅解,最后写道,不要记恨着我从前以及后来对你们之间的事的阻挠,我是过来人,早早地看清了一件事,你们不合适,你们俩,都含了一肚子的冤气,这冤气在你们的肚子里出不来也化不了,但你是不一样的,你比居岸活得更有责任感。对于你对居岸的照顾,请接受我的真诚的谢意。原本我想着要补偿你,可是那无异于对你的侮辱。一成,居岸母亲最后这样称呼乔一成,愿你前路顺畅,你一定会得到幸福,你值得所有的幸福。

乔一成看完了信之后,隔了一天,一把火烧掉了全部与文居岸有关的东西。形式主义与戏剧化原本是乔四美爱的玩艺儿,这一回乔一成才明白其中也有妙处,看火苗窜得老高,映了脸,火热的一团,乔一成觉出一种浴火重生的快慰来。

然后,乔一成出了点事。不过,按宋青谷的说来说,所谓祸兮福所依,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妙。

69

宋青谷是一天凌晨四点钟接到乔一成的电话的。

电话里乔一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宋青谷乍一听以为他遇了车祸了,也吓了一跳。好容易乔一成算是能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了,倒是把宋青谷给听懵了。

乔一成说他在市局,被扣了,可不可以请他来一趟,要交保金。三万。

宋青谷二话没说,打开家里的保险箱,拣了三万块钱出来,上面银行的封条还没拆呢,原本是打算新买个镜头的。

宋青谷这几年一直在做法制类节目,跟市局的那帮子警察好得称兄道弟。他找到宣传处的熟人,那警官拉着他偷偷地没说话先骂了一声:你们台的那个乔主任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他是怎么弄的呢?

宋青谷忙问是什么事,那警官眼神怪异,似笑非笑地,喷了口烟说:被一个小姐给咬上了。

宋青谷怪叫一声什么,连连骂了几句国骂,说绝无可能,乔一成那个人,我认识多久了,他可不是那种人,你说我嫖妓都比说乔一成嫖妓可信!

警官也大笑:老宋你这个人真是少有,这个时代还有像你这样为朋友两肋插刀的。

宋青谷调笑道:你帮我这个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欠你个人情,下回我也为你插一回刀。

警官收起了那份调侃劲,说不行啊,最近抓得紧。坏就坏在,乔一成说与那个小姐只是认识,没有其他关系,可是小姐咬定了他是她的客人。更讨厌的是,跟乔一成一起被逮了个现的,你知道是谁?是市里宣传部的一个小头头,靠,政府官员出了这种事,哪有个好?又不是大鱼,正好拿来做筏子。知道乔一成是你们台的,交了保金你把人带走,我们尽量封锁消息,可是,处理是一定的。以后的事还真不好说。

宋青谷见到乔一成时,又吓了一跳。一夜之间,乔一成老了有十岁,青胡茬冒出来,脸色灰败,个头都缩小了似的,一件休闲款的外套揉得稀皱。

宋青谷叫了车把乔一成带走,什么也没问,直接跟司机报了自家的地址,乔一成却突然说他还是回自己那里。

到了地方,宋青谷下车说陪他上楼,乔一成倒也没有拒绝,走到楼道口,乔一成忽地停住了,抬头去看夜空。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墨黑的天色,越显得天空的无边无垠,两三点星子也暗淡得几乎不见,需努力地细细看去,才见其微微闪烁。一株一株高大的树,枝丫直指天空,像是要戳破了那层黑,好漏下一点光来。

乔一成收回视线,这天空看久了,眼睛一抹黑。乔一成说:老宋,你说人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的命完全做不了主,那么我们到底算是个他妈的什么东西?

说着笑,笑得宋青谷背上冷汗岑岑,乔一成又说,老宋你放心回去,我还不糊涂,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命还要把我怎么地拨弄安排。

他的语气恶狠狠的,几乎有点儿咬牙切齿,有一点他温吞阴沉的性子里从未有过的激昂。

他这副神情不知为什么叫宋青谷想起负重的骆驼,累得喷着鼻,嘴里嚼着草的样子落在人眼睛倒好像有两分笑意,看得好笑,却也心酸。

乔一成请了三天病假,之后,宋青谷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乔一成因为新闻中心要与市委宣传部合作一个市民论坛的节目,与部里的一个姓刘的处长走得比较近。

刘处谈事情好在饭桌上,吃完了又爱去喝上两杯,乔一成只得做陪。有天刘处带乔一成还有另几个人去了一家相熟的夜总会,乔一成一进去就隐隐地觉得不大对劲儿。

果然在包箱里落座不久,就有几个年青的女人走了进来。其中最为明艳的一个立刻在刘处的身边坐了下来,那情形,明眼人一看就是相熟极了的。

也有一个女人在乔一成身边坐了下来,乔一成下意识地略微让了一让,那年青女人马上便查觉了他细微的动作,笑了一笑,却也没有像另几个女人一样马上向男人靠过去,而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安稳地喝着酒。

那边刘处笑着说:这是乔主任,芬妮你要多敬他几杯。

这个叫芬妮的年青女人闻言,微侧了身,双手捧了一杯酒,低声说:我敬你乔主任。声音微微沙哑。乔一成借着暗的灯光看了一看,这女人相当地年青,妆色自然是浓的,然而因为光洁紧绷的皮脸,并不显讨厌,穿了件露肩的全黑的小礼服,头发烫成蓬蓬的大卷,半长的,散在光裸着的肩头,乔一成觉得她双手捧杯的样子有那么一点怯生生的乖巧,与她极成熟的装扮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便多看了她两眼。芬妮显然是聪明的,因着这软而温的两眼,她整个晚上都把自己定位于一种收束的状态里。每隔了些时候就敬乔一成一杯,半点多余的话与动作都没有。

再一回陪着刘处过来时,刘处便点了名叫芬妮过来陪着乔一成。乔一成心里怪刘处不捡点,又不好开口,还好芬妮还是那么乖巧沉默。倒是乔一成有点歉意似地随口问了她老家在哪里,芬妮说:老家不是这里的,可是,不提也罢。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有辱姓氏的,乔一成微惊,觉得她说话挺文气的,芬妮马上捉到了乔一成的这一丝惊讶。

这一晚上,芬妮慢慢地告诉乔一成,说她原本是考上了师专的,因为家里有了变故,所以缀学了出来做这种不明誉的事,乔一成并不全信,然而这女孩子,叙述自己的事情时言语平淡,那受了苦楚不能明言不肯抱怨的情状叫乔一成心软。

最后一次见到芬妮就是乔一成被公安扣住的那一天,这一天,乔一成终于就新栏目的事与刘处达成了合约。乔一成想,这可是最后一次陪这个人到这种地方来了,乔一成自嘲地想,总算是完了,要不,这一世的英名可算是卖给这个家伙了。

芬妮自上一回跟乔一成说了身世之后显得与他亲近了不少,乔一成在她坐下后跟她说,这一回是最后一次来了,芬妮愣了一愣,说,果然我是没有看错,乔大哥你是不一样的人。

乔一成听她改了称呼,也没有计较,说今晚不想喝太多,叫了点心来叫芬妮一同吃。

就是这个晚上,出了事。谁想到就那么巧,或者是人生真的远比戏剧更加戏剧。

乔一成没有料到芬妮会一口咬定了他是一个嫖客,原本这件事就是百口难辩的,他只是有点想不通一个看上去那样乖巧的一个年青女人竟然这样利落地反手便是一记暗刀子。

乔一成被扣住时起先是与那几个小姐关在一处的,芬妮恰坐在他身边,乔一成是第一次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到她,没承想芬妮竟是这样地漂亮,五官明丽里有一种尖锐,那一点乖巧与稚嫩全不见了踪影。乔一成说:没想到今天叫一个婊子给我上了一课。

芬妮笑了一下,哑哑的声音飞快地说:下一回学一个乖吧。信值得你信的人。

乔一成说:还轮不到一个婊子来教导我。

婊子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种无耻和无畏:倒也是。不过我跟你说哦,婊子可是一肚子的至理名言,够你受用一辈子的,因为她看过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乔一成也笑了:有件事你倒没撒谎,你的确是读过两年书的,一般的婊子说不出这种有文化的话来。

宋青谷了解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把那个刘处骂了个臭死,安慰乔一成说,总能查得清楚,清者自清。

乔一成并没有等来自清的一天,过了没有多久,最坏的事情来了。

西祠网记者论坛里,出现了一张贴子,说是市台某主任级的J君因嫖妓被抓,一时间跟贴无数,这事在市新闻界传得沸沸扬扬,出了若干种版本的谣言,最离谱的说那位小姐有了J君的孩子,而J君不认,才闹出此等丑闻。

乔一成这一回成了名人,宋青谷气得眉眼挪位,说新闻人要是八卦起来,是比老娘们儿还要恶毒的。

这事儿,兄弟姐妹们最终还是都知道了。

三丽怕乔一成想不开,带着儿子一起要住到乔一成这里,四美则是跳着脚说是要找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拼命。乔一成说,你们不必担心,三丽你不要住过来,四美你也不要闹腾,让我静一静。

二强原本是打算去东北找马素芹的,因为这件事,买好的火车票都退了,二强说,这种时候,自然是要与大哥站在一起,二强用力想一想,想起一句成语来,说要与大哥同仇敌“汽”。乔一成哈哈笑起来,三丽觉得大哥笑得怪吓人的,死活赖在乔一成家里住了一星期。

乔一成成了新闻界的新闻人物,冤屈地享着这突来的名气。

乔一成叫二强还是快去东北,二强最终还是没有走成。暂时是走不了了。

乔老头子不行了。

乔老头子完全不能坐起是发生在一个下午,他睡了一个短暂的午觉之后想坐起来拿夜壶解个手,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活像被定在玻璃框里的标本,一个徒有其形而再不能动弹丝毫的虫子。

二强是第一个从曲阿英儿子的嘴里知道这件事的,他回去看了乔老头子。

进了堂屋便闻着一股子骚臭味,听得曲阿英唉声叹气地说:又拉在身上了,这可是今天第二回了,才洗的被子衣服还没干呢,看这又是一堆。

倒是曲阿英的儿媳妇,因为也偶尔在二强店里找她老公去,是与二强熟的,不声不响地抱了大堆的衣服被子出去,给二强端了杯茶来。

二强陪了老爸好一会儿,弄了些香蕉喂给老头,老头不能动,看来胃口还是有的,大口地急吞着,曲阿英见了,又叹气说:二强你不要再给他吃香蕉了,回头再拉了,我可真是没有力气再收拾了。

二强满肚子的气升上来,因着一张笨嘴,那气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字眼来发泄,只晓得说:那总不能活生生把老头饿死。

曲阿英冷哼了一声说:我跟了你爸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可是半点也没有刻薄过他。病了这么久,是谁日日夜夜照看,人可是要摸着良心说话。

二强更加秃了嘴。

临走时,二强偷着塞了一叠钱在老头的床下,凑着他的耳朵说:你收好这钱,别给人诳了去。想吃什么,叫曲老太的儿媳妇背着她给你买点儿,我看那个女的还是个良善的人。

三丽与四美结伴去看过老头子。两个人先跟曲阿英儿媳妇打听清了,趁着曲阿英到老乡家的那一天回老屋去的。曲阿英的儿媳妇见了她们俩来面上惭惭的。这个年青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后胖得完全走了样,银盆也似的脸上肉把眉眼挤得紧凑,满面的羞愧之色,为了自己的变形,为了不伦不类地这么住着,她诚惶诚恐的,不安极了。弄得三丽都不好意思了,拉了她说谢谢。

四美走到老头子床边,犹豫着,牙缝里挤了声爸出来,老头子转转眼珠子,看见四美,四美看那一双全无了光彩的浑浊老眼,心猛地一揪,又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爸。

老头子叫了她的小名说:你倒杯水来给我喝,小四子。

四美回身兑了温水来,她不知道,这是乔老头跟她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一成当然知道了弟妹们回家看老爸的事,二强说,大哥你不要生气,他毕竟是我们的爸。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再为这个事生气。

乔一成呆了一会儿说:我不生气。你说得对,毕竟是父亲。而且,而且什么,乔一成没有说出来,只留在了心里。

而且,他想,现在我可算知道了人人喊打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种时候,但凡有半扇断壁残垣让你靠着依着都是好的。

还好我有,乔一成想。

那么也让他有吧。

在乔老头子最后的日子里,曲阿英终于跟他把事情提了出来。

那天她好好地给乔老头子擦了身。坐在他身边,缓缓地说:大哥,你看,咱们虽说是半路夫妻,可是我待你怎么样大哥你是有数的,当然你待我也是好的。只是,大哥,你要是百年之后,我算个什么呢?我连立足落脚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老头子喉咙里呼呼作响了半天,才说:钱都给了你。

曲阿英抓紧了他的手:我不是图钱的人,我们做了一场夫妻,到这个时候,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名份?

老头子又呼呼地喘了几声,说:我动不得了。

曲阿英说:我打听了一下,说是现在这种情况,你写个委托书,签个名字,一样可以办手续的。

老头子似乎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是不识字的。

他要不认帐了,曲阿英一念之间怒起来,拔高了声音说:按手印你总会。

隔了许久,老头子竟然说,好。

曲阿英一时心里千万种的滋味泛在一处,滚开了一锅粥,为着自己也为着老头子,手一抖碰掉了桌子上的一面镜子,砸了无数的碎片,白炽灯下明晃晃地一小片一小片,灯影一掠,一地落泪的眼。

老头子再说了一声:后天吧。

70

这一天,乔七七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这一天天气有点怪,这么个快立秋的时候,阴了一天了,到了黄昏,竟然出了满天的霞,裹着一层薄薄的浅灰的云,那云色透明,橙色的光隔了这一层薄灰,温润如琥珀。起了一阵凉风,像乔家老屋这式的旧房深院,最宜穿堂过户的风,七七一进堂屋就说了句好凉快,乔老头子带着嗓子眼儿里的呼呼声说了句:还是老屋子好吧?

七七说:好。说着便笑。

老头子又呼噜两声,突然说:你觉得好我留给你。

七七呆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慌里慌张地说:我不要。

老头子发出一声不成笑的笑,说七七你过来。

七七忽地觉得有点不祥之感,仿佛那躺在床上的人魂魄已然缓缓上升,只有一线游丝扯着一具干瘪瘪的身体。

七七一点点地蹭过去,俯身看着乔老头。

老头子的目光是散的,对不准视线,他圆睁了眼,却也只看见面前的一团灰,他伸手摸到乔七七的头,拍了两拍,咧开掉光了牙的嘴,笑了一笑,说了一句话。

像。

乔七七闻到父亲嘴里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腐坏的食物混着一点铁锈味,一点腥气,热烘烘的,喷到他脸上时已经冷了,乔七七忽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那鬼是要爱吸生人的阳气的,莫不正是这样的吸法儿?乔七七被一股恐惧拉扯得微微向旁边一让,却被乔老头子拉住了手。

七七感到老头子一根一根地挨个儿摸着自己的手指头,又说了一声。

像。

七七把空着的手盖在父亲的手背上,爸,你睡一会儿。他说。

嗯。

老头子哼了一声。

我不走,陪着你。七七说。

七七是快十点钟才走的。

自老头子彻底瘫了以后,曲阿英一直是和女儿一起睡在原先四美的屋子里的,半夜时她会起来看一看老头子,可这一天夜里,也不知怎么的,她特别地困,眼皮上压了块石头似的,半夜里听得堂屋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迷糊中想,可能是老头子碰翻了床边的椅子吧,随它去吧,反正他也下不了床,磕不着的。边想着,边又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