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妍姝才会那样委屈,自己才会如此无奈。

这一刻,赫舍里的眼泪刺激了康熙那颗骄傲又敏感的少年心,于是他绷着脸,一把扯开她的胸衣。

是的,你是皇后。

即便是皇后,亦不过是朕的女人。

“作为皇上,你会有很多女人,不管是谁,即使妍姝是你的妃子,你也不可能专宠。你要记住,后妃嫔妾的位子都是为了联结朝堂,而她们对你,说到底,只是女人。”

皇玛嬷的话仿佛魔咒一般在耳边响起。

于是,像是泄怨一般。

他用力扳过赫舍里的身体,他不想去看她的面容,即使她闭着眼睛。

所以,不同于对秋荣她们。

他与赫舍里如箭入靶心一般,干脆利落,没有所谓的缠绵。

他看不到赫舍里淌在锦褥中源源不断的泪水。

第二十六章 一枝孤梅独傲雪

景仁宫中,仁妃佟佳锦珍正睡得昏沉沉,突然间听到一阵声响,似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好像还有话语声,仿佛还有慌乱之中杯盘坠地的声音。

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黑影带着满身的凉气就闯上炕来。

隔着锦被紧紧将她抱住。

她吓呆了,想大叫,可是那熟悉的龙涎香制止了她。

很快,寝宫里的灯亮了起来。

“皇上!”真的是皇上,锦珍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地上扔着的是他的大毛外氅,而里面只穿了一身黄色的绸绣中衣,头上夹杂着还未化去的雪花,光亮的脑门冰冰的。

他紧紧抱着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锦珍拿眼向外一看,殿里服侍的人都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

“都出去。”她轻声吩咐了一声,所有人都退下,锦珍将锦被披在康熙身上,用手环簇着他,不问也不说,就那样一言不哼地,搂着皇上过了整晚。

康熙心里很委屈,当他从龙凤床上站起身的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冲出坤宁宫,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跑着。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他浑然不知。

顾问行紧紧追赶,这才将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顾问行,你说,这里哪儿才是朕的家?”他躺在雪地里仰天长叹。

随行的太监、侍卫都跪了下去。

“皇上,这儿都是您的啊!别说宫里,就是普天之下,全都是您的啊。”顾问行完全被康熙近乎颠疯之举吓呆了。

“谁才是朕的亲人?”他又问。

“哎哟,我的皇上、万岁爷、亲祖宗,您快起来吧,这大雪地的。”顾问行都带着哭腔了。

今夜,曹寅不当值。

当值的是明珠与费扬古。

“皇上的家,当在景仁宫。”明珠的声音很轻,夹在瑟瑟的风雪声中仿佛根本听不真切。

可是,康熙听到了。

于是,他站起身。

直愣愣地奔着景仁宫而来。

是的,这是额娘生前住过的宫殿,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额娘?

康熙不顾守宫太监的惶恐,一路从宫门、头殿直至锦珍的寝宫,看到床上那个亲切的身影,想也未想便扑了过去。

她身上有好闻的茉莉香味,仿佛童年记忆中额娘的味道。

她披着柔顺乌黑的长发,一身雪白的中衣,恬静的神情不声不响地静静地拥抱着他,就仿佛儿时额娘的样子。

她用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捂着他冰凉的脑门,用手不时哈着热气吹着他的手,那自然而亲近的神态,让他觉得很温暖。

于是,他睡着了。

就那样,依偎在她的怀里睡了整夜。

早上醒来的时候,那个香软而熟悉的怀抱不见了。康熙坐起身四下环顾,不多时她已然穿戴整齐捧着热茶站在他面前。“喝杯热茶吧,皇上的早膳想在哪里用?”

“表姐。”

两个字一出口,他和她都愣住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怎的居然就这样脱口而出。

而她越发温煦,朱唇微展,露出淡极如花的笑容:“不管怎样称呼,锦珍永远都是皇上的亲人。”

“亲人?”他眼中微湿,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舒适,很贴心。

“锦珍入宫,只是为了替姑姑守护皇上。”她将茶捧到他的唇边。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热茶,定了定神,康熙觉得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只是与以往不同,噩梦醒来,有一个像额娘一样亲近的人在他身边,她对自己说她会像额娘一样守护自己。

酸涩中品出了久违的甜蜜。

有亲人呵护的感觉真好。

于是,他用手臂轻轻环住锦珍,万分由衷地说道:“有你在,真好!”

锦珍则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辫子,声音轻软有如天边飞絮:“锦珍永远在这里。”

大雪之后的皇宫,红白相间,美轮美奂。高大的宫殿、院墙、小径、甬道上都被铺上了一层厚厚实实的白毯。

雪花在风中自如的飘舞,那样快乐,一点儿忧愁都没有。

许是起身太早的缘故,打扫宫径的太监们还没来得及破坏掉这一地的雪绒花,走在上面,让人的心情也怡然了很多。

初阳才在地平线上跃起,天边第一缕晨曦的光柔柔的,风吹屋顶与枝头上的积雪,就那么飞了下来,细细的小冰晶像烟雾一样蒸腾起来。

站在慈宁宫花园外面,康熙半晌没有举步,他的心与整座宫殿一起都沉浸在这纯净美好的一刻。

那是什么?

他仿佛没看真切。

一树蜡梅静静在风中吐露着芬芳,花瓣和着风同雪花一道,不停地纷纷飘荡下来。

而树下有一个墨绿色的纤细的身影,正仰着脸伸着手去接那随风而下的梅花。

空中的雪花不停地飘落下来,风里的梅花也落缨缤纷,雪花与梅花如同比美一样竞相飘落。原本它们应该落地成泥归入尘土,可是它们之中有一些伙伴,何其有幸,被人特意收集起来。

红墙、白雪、蜡黄色的梅花,墨绿色的身影,构成一幅完美惊艳的画面。

“谁在那里?”康熙制止了顾问行的责问,独自走了过去。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均有万分的惊诧。

在他的记忆里,穿着皇妃礼服和骑马装的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是国色天香的小皇妃,一个是英姿飒飒的骄傲少女,而这两种造型都没有现在这身墨绿色的低等杂役宫女的服饰更让他惊艳。

就如同那一树雪中之梅,冰枝嫩绿,疏影清雅,花色美秀,幽香宜人。

“皇上万福金安!”她在一愣之后便立即跪了下去。只是那两只手居然仍是手心向上,因为手心里是两捧落花。

他看到她身边有一个蓝子,里面都是梅花。

“在做什么?”他问。

“收集这些花瓣。”她说。

“然后呢?”他想起了妍姝,妍姝喜欢用梅花来插瓶,也喜欢收集梅花来调胭脂、做糕点,冲茶喝。

“碾碎成汁,研墨的时候放在里面。”她答得极为坦然。

他很意外:“这样可以吗?”

“这样写出来的字、画出来的画,就有梅花的清香。”她笑了,其实她想说,因为她被贬之后再也用不到好墨了,云姑帮她弄来的那些墨臭臭的,她不喜欢自己画出来的画、写出来的字带着那样的味道。

“你还真是有雅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冷冷的,让东珠不知是赞是贬。

“你喜欢梅花?”他问。

他以为她会顺口念几句咏梅的诗以展才,但是他想错了,她居然说:“不喜欢。”

他皱了皱眉:“不喜欢?大冷的天出来做这个?”

她笑了:“不管是不是喜欢,只要可以为我所用,为它付出些辛苦也是应当的。”

她的话似乎一语双关,又或是他自己多心了。是啊,不管是否喜欢,只要能为己所用,也总要为它付出些辛苦,这似乎与皇玛嬷对自己关于如何对待后宫中的女人的教诲如出一辙。

他眉头略舒展开来,伸手便要去折那一枝长在低处的梅花。

“皇上,不要。”她竟然忘记了规矩,未等叫起便自己站起身出言阻止,惊惶中手心里的花瓣也洒在了地上。

“为什么?你不是要用吗?这样不是省去你很多辛苦?”他感觉好奇怪,为什么她总是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样。

“我虽不喜欢它,我虽想用它,但是我并不想它因此受到伤害。我只捡拾落花,那是因为落花成泥也是一种遗憾,我以落花入墨,留住它的香、它的精髓,也算对得起它。若是为了自己要用,就折断它,那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她仰着脸,目光晶莹而真挚地注视着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虽然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承认:“你似乎总是有道理的。”

面对这样的她,康熙终于还是收了手,他发现虽然他不愿意但是有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认同她的观点。

“谢皇上。”她笑了,玉颜堪比花娇。

他看到她小巧玲珑的耳朵冻得粉红,耳际也是光秃秃的,发间更无半分钗饰,除了一身宫廷制衣,这浑身上下什么饰品都没有。

心里不知怎的,便有些不忍。

“你既然心思如此细密,做事也该是极有道理、极懂分寸的,又为何要做出那样的糊涂事?”他不得不旧事重提,当时情势如此,不管他是否心存疑虑,他都要做出那样的决定,可是心底还是觉得她应该不是那样心狠手辣计谋深藏的人。

她静静地注视着皇上,她的眼睛澄净如水,表情纯净似雪:“皇上到现在,还认为那件事与我有关?”

“你是说朕冤枉你了?”他反问。

她先是不语,面上仿佛生出三分的愠色,心中略作挣扎之后便化作一丝苦笑:“不患人之不知,患不知人也。”

“你!”他面色微变,收敛了先前的柔和,一拳重重砸在梅树上,随即便伸开手用力摇晃树枝,一时间,雪花、梅花如精灵般舞动纷纷,飘落而下。

梅花和着雪花,瞬间便下了一场花雪。

一片、两片、三四片,片片飞落在他和她的身上。

过了好久,直到他远远地走了,她才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飘落在雪地里的花瓣。

第二十七章 深宫密议前朝事

坤宁宫内。

端坐在宝座床上的赫舍里坦然受了自己的玛嬷、索尼夫人的国礼,而在她起身欲行家礼之时却被索尼夫人拦下来了。

“皇后娘娘,一向可好?”索尼夫人一开口,赫舍里芸芳便觉得鼻子发酸,她强忍着心中的委屈笑了笑。

“玛嬷还是像在家里时那样叫着芳儿才好。”拉着索尼夫人从见客的正殿穿过隔扇来到西暖阁,两人坐在炕上,摒退宫女嬷嬷,赫舍里像一个孩子一样缩在索尼夫人的怀里。

“玛嬷的芳儿成了咱们大清朝的皇后了,家里人都以你为荣,也都惦着你。”索尼夫人轻抚着赫舍里的柔肩,“又长高了,这气度也越来越庄重,只是见了玛嬷怎么还撒起娇来。”

“玛嬷。”赫舍里依在祖母的怀里,享受着片刻的放纵,是,是放纵。从入宫到如今,她白天黑夜、人前人后都要端出一副国母的样子,在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在诸妃及宫女太监面前,不敢有半分的闪失,皇后的位子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压在她的头顶,让她喘不过气来。

“皇上待皇后还好吗?”索尼夫人知道这话不是自己一个下臣之妻该问的,可是面前的皇后不是别人,是她亲手带大的嫡亲孙女,她怎么能不问呢。

“好。”赫舍里从唇边挤出一个字。

“真的好?”索尼夫人面露忧虑,“皇后不必担心,这也没外人,只管告诉玛嬷实情。”

赫舍里没有应答。

“刚刚都听桂嬷嬷说了,皇上不怎么来坤宁宫,大婚半年多了,要不是太皇太后逼着,他都不想与皇后圆房。可是从正月十五圆房到现在三个月了,都没进这坤宁宫,他到底想怎么样?”索尼夫人眉头紧锁,面上一派肃然。

满族亲贵入关之后,多少人纳小妾娶如夫人,虽然他们面上瞧不起汉人,可是却贪恋汉家女子的美貌,一个一个将新人迎娶进家门。

在这些亲贵当中,唯有索尼数十年来不纳妾,家中只有一位原配夫人。

这自然跟索尼的处世风格有关,但也不得不让人佩服索尼夫人的手腕与霸气。因为在索尼府里,不仅索尼不纳妾,索尼的儿孙们也都不得纳妾。

索尼夫人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赫舍里见祖母面露愠色,顾不得心中多少委屈,面上还只得劝道:“玛嬷别动怒,也别对皇上心生猜忌。皇上年纪还小,对于这闺房之事没怎么上心,并不是故意冷着芳儿。您别听桂嬷嬷瞎说。皇上虽然不常留宿,但这坤宁宫他还是来的,我们时常在一起下棋、聊天。”

“下棋、聊天能聊出小阿哥吗?”索尼夫人压低声音,“皇后一定得加把劲,听说皇上往景仁宫走得多,最近佟国维的两个儿子都调到皇上身边了,皇后得小心,千万别让大阿哥从景仁宫里生出来。”

赫舍里面色微红,祖母说的话她早已在心中盘桓过千百次了,这个道理她如何能不明白。可是作为皇后,她不能计较皇上宠侧妃,也不能干涉皇上去侧宫。

她是皇后,她要做的是其他妃嫔永远也做不到的。

想起一直压在心底的大事,她便凑在索尼夫人耳边说道:“皇上跟她恐怕也是姐弟之情,顾念着当初慈和皇太后的亲情罢了。芳儿不担心。只是冷眼瞧着皇上总是心事重重的,芳儿揣测还是因为亲政之事。玛嬷回去跟玛法说说,若是时机到了,就请玛法以首辅之名请皇上亲政。”

“这个…”索尼夫人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听你阿玛、二叔跟你玛法也商量过,这归政皇上不是一件小事。虽然咱们一挑头,皇上会记着咱家的好。可是,一方面另外三辅能否呼应还未可知。另一方面,若真的归了政,咱家便不是首辅了。皇后娘娘在宫中还未立稳脚跟,那个时候咱家比佟家比博尔济吉特、比钮祜禄家,就没什么筹码了。这里面的关系,皇后可得想仔细了。”

赫舍里凝眸而视,她有些疑惑,仿佛并不明白祖母话里的深意。

见孙女一时未明,索尼夫人不得不将话点透。

“说白了,眼下这皇后的位子跟首辅的位子是联着的,若咱们失了朝堂上的位子,那这后宫之中谁也不能保证皇后能永远是皇后,除非…太子…”索尼夫人压低声音在赫舍里耳边耳语片刻。

这一次,赫舍里恍然大悟,还是祖母看得深,想得远。

“那么,还请玛嬷回去转告玛法,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既然首辅的位子还在咱家,就要好好利用。是否能归政皇上,不取决于首辅一人之请,但是这心意还是要让皇上知道的。”赫舍里冰雪聪明,一下子便想到了这里面的关键,“否则,人家会觉得咱们在这个位置上便是鸡肋。”

索尼夫人看她面上阴晴不定,一时未参透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孙女蹙紧的眉心一点一点舒展开来,面上又是一副端庄娴静的神态。索尼夫人忽地笑了,是啊,孙女是老爷从小当男孩子调养的,这智慧又哪里是寻常女子可比的。皇家顾忌在意的事情,索府必然要做否则便会被认为是无用,可是这做有做的谋略,一步做到位,很快便会成为弃子。还是孙女有韬略啊。

索尼夫人还在暗自感慨,只听这位皇后娘娘又开金口了。

“还有,二叔的位子也该换一换了。既然她们那边的人一个、一个调到皇上身边来当侍卫,那么,这统领侍卫的内大臣便该由我二叔来做,这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赫舍里眼角微微一扫,眼神便犀利如剑,有如华贵的女主,冷浸浸的让人莫敢不从。

当晚,赫舍里的话自索尼夫人之口转给索尼,索尼手抚胡须沉吟片刻之后,便命人呈上笔墨纸砚。

“老爷要做什么?”索尼夫人不明白。

“给皇上递折子!”索尼奋笔疾书,挥毫而就。

康熙五年三月,首辅索尼上奏折请皇上亲政。

如石破惊天,瞬时打破了朝堂上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