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康熙拿着折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全然不顾宫女嬷嬷们的下跪请安,只挥了挥手便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直接来到孝庄跟前。

“皇玛嬷。索尼上折了!”

孝庄正在给一个蓝底金绘掐丝珐琅花瓶里插花,见康熙进来手上并未丝毫停顿,依然自顾自地剪枝弄花。

“皇玛嬷,索尼上折了!”康熙的声音里透着兴奋,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束。

孝庄这才扫了他一眼,只此一眼便如给他兜头浇了一桶凉水。

“怎么?皇玛嬷不高兴?孙儿要亲政了!皇玛嬷怎的不高兴?”康熙有些纳闷。

“皇上真的以为拿着这个折子就可以亲政了吗?”孝庄的话冷冷的,让人听了有些瑟瑟寒意。

“索尼是首辅,他上了折子,自然是…”康熙忽地停了下来,他觉察到了什么。

苏麻喇姑从殿外入内,亲手捧着一壶茶放在炕桌上,缓缓注入白玉碗里,随即一股幽雅的清香便在殿内飘散开来。

那白玉碗中的水色碧绿黄莹,透亮清澈,嫩嫩的芽儿正如花朵般缓缓展开。

“皇上,这是才刚吐芽的龙井,是曹玺孝敬的,往年咱们喝的不过是雨前的龙井,没有这么新鲜的,快尝尝味道如何?”

康熙见孝庄默而不语,便只得依了苏麻带喇姑的话,端起白玉碗喝了一大口。

“闻着怪香的,喝起来却没什么滋味。”他随口说了一句。

“正是,就像今儿这道折子。”孝庄接了他的话,凝视着康熙,面露忧色,“皇上看了这道折子,可是一路从乾清宫跑过来的?”

“皇玛嬷!”孝庄如此一问,康熙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面上的兴奋与喜悦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满是无助又有些心慌意乱,一双黑漆漆的龙目带着忧虑与愧疚径直对上孝庄的眼睛,“孙儿知错了!”

孝庄点了点头:“正像这茶一样,茶是喝的,不是用来熏屋子的,光香是没用的。皇上看这臣子们的心,就得像品茶一样,不仅要看颜色,闻气味,还要尝一尝,不能只看表面。”

“可是,他上这折子,不就表示他想归政于朕?这难道不是忠心?”康熙依旧不甚明白。

“皇上看这折子,落款可是首辅索尼?”孝庄问。

“是。”

“索尼若不是首辅,做此之举才是真正的忠心。可他偏是首辅,这样做却是太过唐突了。”孝庄喝了口茶,缓了又缓,方才说道,“首辅该做的,是统领辅臣四人一心,若今儿这折子是四人联名上的,那还罢了。”

康熙这才明白。

“如今一来,倒把饭做夹生了。”孝庄叹了口气,“这索尼,皇上要想一想,四辅臣中赫舍里家族在朝堂上根基最浅,没有遏必隆的显赫出身,也没有鳌拜的战功,更没有苏克萨哈跟你父皇的交情,没有武略与功名,只是文官出身,他便能领首辅之职,皇上可不能小视!”

“那么,他为何要如此呢?”康熙此时已然明白,光凭这一道奏折,自己是断断不能亲政的,刚刚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只是心有不甘,他不明白索尼为何有此一举。

“皇上应该好好问问自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孝庄面色沉静,目光中尽是忧虑,“早跟你说过,这后宫连着朝堂,不能有一丁点的闪失,皇上就是不听。很显然,索尼这一招,是想告诉咱们,咱们想要的,他明白。不就是亲政吗?可是,若想让他说服辅臣,带领全体官员联名上奏,他现在,还不乐意。”

“他不乐意?他爱乐意不乐意!”康熙一拳砸在炕几上,白玉碗中嫩黄色的茶水便在摇晃中溢了出来,他索性拿起碗往地上一泼,那好看的颜色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只留上一汪小小的印迹,而香气却更加馥郁。

“早跟你说,对皇后好点儿。那孩子挺稳重,也挺明事理的,大婚这么长时间了,你总冷着人家,可她也没埋怨过,天天晨昏定醒,不管是慈宁宫,还是你嫡母的慈仁宫,礼数上挑不出一丁点的错处。管理后宫事务,也一板一眼的。是个周全的孩子!”孝庄紧盯着康熙的眼睛,她想从他的眸子中探究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难道他和妍姝真的承袭了上一代的孽缘吗?

“孙儿知道。”他有些心灰意冷。

“当然,这事情也没你想的那么坏。朝堂之事,向来里里外外有好几重意思。咱们不过是谨慎些,所以想得深了。旁人不会想那么多的。不管怎么说,首辅挑了头,这事便上了议程,皇上可以先将折子留中不发,看看那三位的意思和朝廷中的反应,再做打算。”孝庄见康熙此时的情绪比刚入殿时如冰火两重,也有些不忍,便出言宽慰。

“都听皇玛嬷的。”康熙点了点头便起身行礼,“孙儿告退。”

“你就这副神情出慈宁宫?”孝庄的目光中微微有些闪烁,心情极为复杂,她将手中的插瓶往康熙面前一推,“去,高高兴兴的,把这个给皇后送过去。”

康熙一愣,对上祖母的目光,随即便明白了。

于是,他拿起插瓶不声不响地退了出来。

“去了以后,什么都不必多说。”孝庄终是有些不放心,叮嘱了一句。

“是。”康熙走了,当他走出慈宁宫大门的时候,面上已然渐渐恢复如常。

“格格,对皇上是不是太严苛了?”苏麻看着康熙向外走去的身影,免不了心疼。

“是吗?倒觉得还不够呢!想想当年福临…归政的时候不也是九九八十一难?好在当初只有一个多尔衮,可是如今呢?四个辅臣,还有那几位王爷,个个都藏着心思,可面上又风平浪静的,连个出头鸟都没有,咱们即便是想筹划筹划,都没个由头。”

“先别想了,若想多了,又该头疼了!”苏麻喇姑将那壶龙井嫩芽换下,又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

奶茶的浓香压过了龙井的淡香,这种香气最能让孝庄凝神静气。

“玄烨比起他父皇,无论是登基还是大婚,都太平静了,越是如此,他越难得到历练。可是今天的局势却比当初更加混沌,有时候,连我也看不清了。”孝庄唯有面对苏麻喇姑的时候,才会卸下警惕,说些发自肺腑的话。

“格格。”苏麻站在孝庄身边,揽过她的肩,一下一下力度适中的按捏着,“等皇上亲政了,咱们回一趟科尔沁吧!”

“科尔沁?”孝庄从唇边挤出一丝笑容,“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一定回得去。”苏麻面上是温暖如春的和煦笑容,眼中全是对故乡那辽阔草原的向往与憧憬。

第二十八章 御前侍宴百事乖

东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进入乾清宫会是以这样的身份。

试菜女宫。

她穿着刚分下来的淡绿色宫女服,里外三层衣衫裙裤都是淡绿色的,最外面是一件绣工精巧的收腰马甲,里面是连身的旗袍,旗袍的两边开口很深直到大腿处,新鲜的是在连接处做成了百褶的款式,从前面看像是旗袍,从侧面看则像散口百福如意裙。

也许在乾清宫当差,既要端庄又要好看还得利落,一切为方便干活吧。

东珠这样想。

只是这样一身太过素净,她又没有一件首饰,昨晚云姑连夜在她的袖口、领口、裙角和鞋帮上绣了嫩白色的梨花,这样一来便显得清新可爱又很是活泼。

出门的时候,云姑还将自己一对百合底托珠耳饰硬带在了她的耳朵上。

东珠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珠环钗饰上过心,她从小便不缺这个。亲祖母是太祖朝的公主,太祖、太宗、先皇三朝赏赐的珠宝无数,祖母全都整箱整匣地给了她。亲额娘是曾与太宗共理朝政的太祖长子大贝勒代善的嫡亲孙女,亦是宗室之女,额娘给她的珠宝饰物也是极珍贵丰厚的。

再加东珠上面的哥嫂也常为她添妆,所以她从来记不清自己有多少首饰,每日该戴什么,自不用她来费心,丫头们早都打点妥当了。

如今,身边只有一个云姑为她张罗,而且竟然还是从自己身上摘下耳饰给她。

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东珠不明白。

第一次侍膳,对于东珠来说更是如同磨砺。

太监们将一张一张膳桌抬进来,拼成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桌,随即内御膳房的太监们便依次将菜品呈上。

汤锅十种、大碗菜八种、银碟小菜六种、饽饽三品此外还有米饭、汤面、馅饼等各种面食。

看着数不过来的膳食,东珠有些晕眩,这些不会都要自己来尝吧?

“姑娘仔细看,这每道菜上都有银牌子,证明司膳太监已经验明没有毒。”顾问行好心提醒,“一会儿皇上要吃什么,姑娘先试一下,再端给皇上吃,就行了。”

原来如此,东珠长长松了口气。

没承想,皇上仿佛故意跟她作对一般,总是捡那些油腻的菜品让她尝。

什么鹿筋酒炖羊肉、羊肠羊肚汤、冬笋鸭腰、肥鸡烩大丸子、烧狍肉、万字红烧肉,对于东珠来说简直是在上刑。

苦着脸吃完一块红烧肉,东珠差点反了上来,强忍着恶心将这盘刀功极好的万字肉端到康熙面前,康熙看都没看,反而指着另一道火熏猪肉对她说:“试试那个。”

“这个万字肉,为什么不吃?我都试过了!”东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此语一出,所有的宫女太监便齐刷刷地向她行着注目礼,那目中神情复杂极了,有责怪,有探究,更多的是惊诧。

“顾问行。”康熙瞧了一眼东珠,“没教她规矩吗?”

“这个…”顾问行立即跪了下去,“万岁爷息怒,有些规矩还没来得及细讲。”

“哦,这样啊,朕来教。”康熙说,“第一,这宫里不管是你是什么品级,都不能在朕的面前自称我,得称奴婢。”

东珠咬了咬牙,心想,这一点,我认了。

“第二,不是你试了,朕就一定得吃。宫里从来都没这个规矩。规矩是,叫你试什么菜,你就得试什么!”康熙刻意说得又慢又轻但又力担千钧一般,“第三,朕用膳的时候,不许任何人说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东珠万分不情愿,原本以为自己在膳房做了三个月杂役,如今调入乾清宫日子能好过些,刚刚还在感谢小皇上良心发现了呢,谁承想原来人家根本没安好心,明摆着是故意跟她过不去。

“尝尝那个。”康熙依旧没有放过那盘熏猪肉。

东珠皱着眉,夹起一块熏猪肉,一点一点咬着,慢慢咽了下去。

试完之后,康熙依旧没有吃,又指了一盘子红烧狮子头:“那个。”

东珠实在忍不住了:“万岁爷,您到底想吃什么啊?奴婢试了的您不吃,那干吗又让奴婢试呢?”

“哎哟喂,姑娘!主子!”刚刚站起来的顾问行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张口结舌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所有服侍的宫女太监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康熙不怒反笑:“刚教的规矩,这么快就忘了?你是不是跟那头猪待的时间太久了?东珠变蠢猪了?朕刚说什么来着?你试你的,吃不吃在朕。再说了,你愁眉苦脸咬着牙跺着脚试的菜,肯定不好吃,所以朕自然不用吃了。”

此语一出,全体膳房的司膳太监们都用喷火的目光看着东珠,恨不得把她烤化了。

东珠对康熙前边几句话很反感,最后一句倒听明白了,原来皇上吃饭验完毒之后还要让人试菜,是要看色香味。

于是她立即跪下:“皇上,奴婢现在明白了。可是奴婢自幼不喜欢吃这些大鱼大肉,所以吃起来这表情便如同嚼蜡。并不是这菜做得不好,看来奴婢不能当此大任,还请皇上另觅他人,以免误会这菜不好,令膳房的公公们难做。”

“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康熙轻哼一声,“乾清宫里的差事不是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叫你干你就得好好干。不过既然你不喜欢吃肉,好,那你尝尝那个吧!”

那是一道椒油麻豆腐,东珠只得站起身用银勺舀了一勺,说实话这是用羊尾巴油炒的,很膻,又放了湘南的辣椒和川北的麻椒,那味道…但东珠吃起来如同琼浆玉液一般,面上神情仿佛很享受。

康熙原本看那道菜软塌塌乱乎乎的,形色不好,他还记得当初有一次和妍姝一起用膳,妍姝见那道菜上桌便跳着脚闪开了,二哥福全也说“这菜怎么像便便?”

他原本只是刁难她,没想到她吃得挺香,于是他也舀起一勺放入口中。

随即,便皱起了眉,顾问行立即送上金漆小口杯让他吐出来。

可是,对上东珠那不怀好意的神情,他硬生生地将嘴里软乎乎的又麻又辣又膻的麻豆腐咽了下去。

东珠紧抿着嘴,还是抑制不住身子微微地轻颤,皇上古怪的表情让她舒服极了,总算报了仇了。

“既然你这么爱吃,这道菜就赏你了。”她还未笑完,只听到如魔音一般响起了康熙冷森森的话语。

“皇上…”东珠怔住了,随即便化为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奴婢谢恩。”

“姑娘,皇上赏的,要马上吃,而且吃得干干净净。”顾问行不得不代为解释,他实在想不明白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堂堂的皇妃给贬到膳房当杂役也就罢了,眼不见心不烦,如今怎么偏给弄到乾清宫里来了,还放在眼皮底下当司膳,这一天三顿饭加上夜宵、茶点的,这不要了命了吗。

东珠拿着勺子,一点一点舀着麻豆腐,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舒展些,尽量做出吃得很开心的样子。

一勺还没有完全咽下,又塞入另一勺,她并不能吃辣,也不喜羊油的膻味,所以吃得很费劲。

康熙看到她面色憋得通红,知道是被辣椒呛的,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冤家。”东珠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脑子里只涌现出这两个字,他一定是自己前世的冤家,所以今生才会破坏了自己的幸福来讨债的。

接着,她便排江倒海一般,将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麻豆腐、熏肉包括鸭腰、羊肚,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是的,就吐在乾清宫,就吐在康熙面前,甚至有些污迹还溅到了他的龙袍上。

顾问行完全惊呆了,不仅是他,整个乾清宫里的宫女太监全都傻了。

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

顾问行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感如此真切,才相信这不是噩梦。

于是他立即跪在地上,用手狠狠扇着自己的耳光。

左右开弓,声声清脆。

而所有侍宴的太监宫女们也都叩头如捣蒜一般,口称“奴才该死”。

这阵势,着实让东珠惶恐了。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皇上与他们一样,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万岁爷,东珠姑娘初次为皇上尝膳,恐怕心情紧张所以失了分寸,还请万岁爷不要怪罪。”

东珠用目一瞅,说话的是跪在宫女当中的一位女官,看服色品级还不低。

此人正是乾清宫的长宫女,春禧。

“好了,都起来吧。”康熙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身前一片狼藉面上不知所措的东珠,“你先下去收拾。”

“是。”东珠得了这话,像得了特赦一样,逃也似的逃出了乾清宫。

看着如同脱兔一般的背影,康熙有些不知所措,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

“皇上,这膳食…”顾问行知道自己问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是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问。

“今儿的事,都是膳房做得不好。今儿当值的人都给朕重罚。”康熙终于给胸中这口恶气找到了出口。

“是。”顾问行立即命人将膳桌全部撤下。

康熙也移驾到昭仁殿准备看折子。

“皇上,还是换件衣裳吧。”春禧的声音柔柔的,目光里透着安详与亲切。

康熙这才看到自己蓝色便袍下摆处的一点污迹,他点了点头。

于是,有人换了熏炉里的香片,有人为他捧冠,有人呈上衣袍,春禧则上前为他除去外袍换上新衣。

一切妥当之后,回到御案前看折子,康熙心里不知怎的,忽觉得空落落的。

过了半盏茶的时光,春禧捧着托盘悄然而至,里面正是几样精致的菜品。

一碗是酸菜鸡丝面,汤汤水水的还有两叶碧绿的青菜,看着便令人食欲大增。

一碟子椒油什锦拌鸭丝,一碗金枝木耳冬笋鸭汤饽饽,一份蘸酱菜,还有两品小点心。

“万岁爷,这是顾总管刚命内膳房给万岁爷重新做的,万岁爷多少进一点。”春禧将菜品一样一样摆在康熙的面前。

“是顾问行叫人做的不假,可也是你在旁边看着亲自选的材料让他们做成的,对不对?”康熙看着春禧,目光很是温和,“还是你最妥帖。”

春禧低下了头,面色微红。

康熙吃得很香,其实他宁愿不讲什么排场,不看膳房的单子,不管那些几大样几小样几热锅几冷拼的,他只想每一餐都这样简简单单的。

可是,这仿佛都是一种奢望。

那些菜,即使他只是看一眼,也要四平八稳,日复一日地摆在那里。

“皇上,还是免了膳房的罚吧。”春禧的声音柔柔的。

“为什么?”康熙不知道一向谨慎的春禧为什么会给他们求情。

“怕将怨气殃及他人。”春禧说得很含蓄。

“他人?”康熙冷冷哼了一声,“你说东珠?她还怕殃及?即使如此,也是她该受的。”

春禧柳眉微动,没有再说什么。

“你去膳房,让他们做碗素面,给她端过去。”

这话听来着实很是意外,皇上的心思果然是难猜的。

春禧应了,立即下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