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她还真有闲心,“既然为了迎春,为何不画得好些?弄成这样,反而怪诞!”

“娘娘说,这是她的‘记时绘’和‘心情绘’。从去年冬至开始,每一日娘娘都会画一个花瓣,九个花瓣凑成一朵,一朵画好日子却已过了九日。而着色时,心情好时用红色,心情不好用黑色,不好不坏时便用绿色。”如霞面露笑妍,“咱们娘娘行事,总是与人不同,处处透着稀罕!”

“果真稀罕。”皇上刚待再问,只听外间有人惊呼,又是一阵慌乱。

“皇上,昭妃娘娘晕过去了!”

康熙此时顾不得回避,立即入内,见她浑身湿漉漉地毫无生气地晕在当场,幸有云妞等人已将她扶出浴汤,有人拿来锦被将她裹严,有人赶紧倒热茶,另有人一直在耳畔急切呼喊。

“将她移到寝殿,这儿太过闷湿,速去请太医。”

皇上吩咐,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皇上请移步,奴婢要给娘娘擦身。”

“请皇上移步,奴才要为娘娘请脉”

于是,天子又退回书房。

这一次,他的目光从书案移至棋桌。那是一张很漂亮的梨木棋桌,棋桌上散落着棋子,显然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棋势很均衡,黑棋占据着外势坚实而壮阔,白棋实地领先,棋型完整而富有弹性。看来还是在序盘阶段,似乎黑棋正在想凭借着外势来进行强烈的攻击,而白棋也想借助富有弹性的形状来侵消黑棋的模样。

只是以势度人,这对弈两者着实有趣,一方是棋势凌厉,居然在重重围障中使出了海底取珠这样的杀招。

而另一人的棋虽然被动,但却有一种“人生为棋,我愿为卒,行动虽慢,可谁见我后退一步”的后发置人的胆略。

他正在猜度,这是否是东珠与仁妃所下的,可是他又想起,锦珍不懂棋。

“是娘娘自己左手对右手下着玩的。”

如霞仿佛很懂皇上的心思,恰到好处地回复了他的疑问。

难道,如霞是玛嬷安排在承乾宫的?

天子心中轻叹。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辰。

当他再次步入内殿的时候,她已经平躺在床上,面上是死一般的沉静。

“还没醒?”

“回皇上的话,娘娘身上冰得很,是受了寒。”

太医说:“皇上,娘娘受了寒,奴才已开了药,这就回去请太医院煎好呈来。”

“去吧。”

皇上坐在榻边,突然觉得榻上的东珠,那落寞无助的神情很像额娘去世的样子。

于是,他往里坐了坐,将东珠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紧紧环住她。

“你很冷?对吗?”

她不应。

“朕也很冷。我们就像冬日里的两只冻僵的刺猬,虽然各自身上长满了长刺,虽然一见面就自然而然地防御,但如今只能相拥取暖。”

她依旧没有回应。

“你下午的时候跟朕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虽然没有回应,但皇上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你说,只要朕不问过往你便随朕回宫,从此执手携老?”

“刚才朕听你所奏的曲子这最后一段,就好像午后看见你时你眼中的神色,你像是一个在冬日的雪地上走了好久的独行客,在断粮断水的最后一刻突然咕嘟一声跌入一个无底深渊里。你越挣扎、越扑腾着却越陷越深。仿佛已经没了活路,也没了生趣。可是,朕愿意伸手拉着你。不管前面是冰川还是沙漠,咱们一起往前走。”

东珠紧闭的双眼微微扑烁,当她睁开眼睛时正与天子的龙目对个正着。

只是急遽而仓促的一瞥,她看到他那一双深邃苍劲的眼睛里露出锐利的目光,那目光原本是冰凉且厚重,像是一本厚厚的古籍,重重叠叠地书写着刻骨铭心的往事;更像一潭古井,探不到井水的深浅。

然而四目相对之时,却有一瞬间的温柔。

她被他的眼神震撼了,内心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怆,盘旋心中久久不肯退去。

“我们是一样的。”她声音微颤。

“什么?”他没听清,低下头,将自己的头贴近她。

“一样的可怜。”她说。

他忍住心中的酸楚,低下头,第一次郑重而温情地将自己的脸与东珠的脸贴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真好,那温暖虽然微乎其微,但足以安慰彼此那颗饱受委屈与伤感的心。

几重殿阁之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随即鬼一般地出现在花园之中。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一个声音悄然响起,低沉而嘶哑。

“姐姐,我已经尽力了。”另一个声音胆怯而慌张。

“你知道的,主子要的不是尽力。”显然问话的是主事的。

“姐姐,帮我求求情吧。原本一切安排得妥妥的,不知她怎么又回来了。”胆怯者更加无措。

“闭嘴。你真的不知吗?出宫那日你给她吃的当真是我给你的药吗?”那人狠狠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药调包了。”

“姐姐,娘娘对我们不薄啊,我不知她为什么得罪了主子。可是,主子这计划太狠了,那药…我实在下不去手。所以我给娘娘服了助睡的药。”

“你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让你家里人活了?你应该清楚主子的个性。”那个声音恨恨说道,“这个给你。只要皇上晚上来承乾宫,你就给她服下。如果再有差池,下一次,我会把你弟弟身上的一个物件带来给你。”

“姐姐!”悲怆的带着哭意的身声音中满是惊恐。

第四十三章 太液池中葬芙蓉

康熙六年三月初八,太皇太后生辰。

一早,皇上便亲自率众行礼,并与近支皇戚一同彩衣起舞,礼节十分隆重。

正式的庆典结束之后,便是寿宴。

这一次寿宴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在慈宁宫正殿,也没有摆在慈宁花园,而是设在了北海园子的承光殿。

在一片葱郁的松柏与时令花卉的环簇下,承光殿更显得精巧别致。

这里的正殿与偏殿围成矩形,中间是清澈见底的碧水,水中游鱼自得。此时虽然未有莲花芬芳,但是四周苍松碧草绿油发亮,芍药亭亭玉立,桃花丰腴压枝,加上飞鸟鸣唱、丝竹雅乐,呈现出一片极为祥和悦然的春日之景。

宴席就设在大殿前边的月台上,有前伸的殿廊遮挡着那并不十分火热的春日阳光,坐在这里品着美味又能闻到花草清香,看到水中鱼鸭欢跃,让人的心情一下子浸入这万紫千红的景致中,难以自拔。

众后宫女眷、亲王福晋、诰命夫人们轮番给太皇太后献礼贺词。

有人送上价值倾城的玉观音,有人送上有如鹅蛋般大小的南海明珠,有人送的是回疆上等蓝田美玉制成的如意,有人送的是用纯金打造的宝瓶,有人送的是东海赤血珊瑚精雕而成的玲珑宝塔,另有金麒麟、翡翠摆件、各色珠宝锦缎等不计其数。

亲王福晋、公主格格以及诰命夫人们的献礼中规中矩,恪守尊卑,不敢逾制。

而后宫,则大不一样。

嫔妃们的寿礼刚一呈上,众人即愣在当场。

四册经书同时奉上。

福贵人所送的是一册纯金经书,首页纯金佛像为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佛像左侧雕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字样,鄱开一看,全书共有九页,均以纯金箔片打造而成,共计五千多字,是以蒙文所写。

这样一部经书,耗金虽不多,难得是这精巧劲儿,统共不过一块玉牌大小,长不过两寸,宽不过一寸。

字形清晰完整,上方中间有孔,系着红绳儿编成的吉字结,福贵人亲自将这部金经书给孝庄戴上。

“金刚常喻佛法之智慧能断灭一切烦恼,坚贞不坏。乌兰送太皇太后纯金打造的金刚经,恭祝太皇太后的健康与智慧有如金刚一般坚贞不坏,远离一切烦恼。”

“到底是嫡亲的侄孙女,这心思真是旁人比不得的。”四周立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之声。

乌兰很得意,因为在所有的经书中,她似乎是最出彩的。

然而另外三部,也各有千秋。

皇后赫舍里所献的经书,众人初看原本以为没什么稀奇,但桂嬷嬷特意提示:“这是皇后娘娘以指血研磨银珠濡笔亲手抄写而成的。”

此语一出,所有女眷都议论开来:“皇后娘娘孝感天地,以指血手书,发这样的大愿为太皇太后祈福,这功德实在太殊胜了。”

皇后谦和,对所有人的称赞与褒扬并不在意,只以淡淡的笑容相谢。

福贵人乌兰皱了皱眉,心道我才不信那一整部书都是用你的血写出来的,不过是在人前找了个好说辞。

众人看过这两部经书之后便更为期待后面的。

这第三部 经书是景仁宫仁妃与荣常在二人共同献上的。

严格地讲,这不是书的样子。而是在一幅长长的丝绢上绣成的,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近看却发现不同于一般的丝线,不仅色泽光亮挺滑、针迹细密坚韧,那样的风格雅洁,犹如画纸上的白描。

“这是?”孝庄细看,有些拿不准,苏麻命人将它呈近些,孝庄探身以手轻抚,盯着仁妃看了又看,“难道是发绣?”

仁妃笑而不语,看了看身后的荣常在。

荣常在回答:“太皇太后真是好眼力,这正是发绣。”

“是你的?”孝庄面色一僵,说不清是喜是悲,“常言道‘肌肤毛发,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你们怎么会真的拿头发来绣?”

荣常在吓了一跳,不知太后说的话是贬是褒,她面色微红,不敢接语,只眼巴巴地瞅着仁妃。

仁妃倒是不惊不慌,依旧缓缓说道:“太皇太后说得极是。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但以发替线绣佛像或是经文,色泽可经久不褪,更显忠贞虔诚。若朝夕顶礼膜拜,功德更大。”

“话虽如此,可是用你们两个的头发,哀家怎能心安?”太皇太后仍有忧色,“再者,这荣常在身上还怀着龙胎,这也太劳累了!”

“可见太皇太后还是心疼重孙子,刚刚皇后的血经,都没见太皇太后如此挂牵。”端敏格格说道。

这句话原是一句玩笑,大家听了也都一笑而过,唯有局中人各自难受。

苏麻喇姑说道:“太皇太后也不仔细瞧瞧,看出分别来吗?”

孝庄仔细一看,绢上经文中除了黑色,竟然还有白色、灰黄色的。

“难道你也参与了?”孝庄看着苏麻喇姑,又发现围在她跟前的人都在笑,更觉得有古怪。

“是仁妃娘娘派人去宫外寻了几位百岁老人的白发,这自然是为了恭祝太皇太后长寿无,而这些许的灰黄色,正是奴婢的。”

“你呀,也跟着这些孩子们胡闹。”孝庄说着,伸手在苏麻喇姑的手上轻拍两下,眼中的神情自是两人体会得到的,那就是意深不语。

“是仁妃娘娘和荣常在有心了,奴婢刚听说的时候当下便被感动了,所以才想着这样的好事怎么也要凑上一份。”苏麻喇姑说。

“是啊。难得这份心思!”孝庄点了点头,目光最终落在那最后一本经书上。

众人对接下来这部经自然也是怀着更大的期待,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那书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到了此时,孝庄和所有人都不以为它会是真的平淡。前边的三部用金、用血、用发,何其珍贵。

那么眼下这本,应当是最最出奇的。

但是,让大家失望了。

看过来,看过去,它都如一本普通的经书,无任何出奇之处。

普通的用纸,普通的墨迹,虽然字迹峻秀飞扬,笔劲挺拔,极见风骨。

但,还是看不出特别。

东珠双手呈上:“这就是一部经书,《般若多罗蜜多心经》,全文二百六十字,字字皆为东珠手书。仅此,也唯有此。”

对于所以怀着比较之心和无限期待的人来说,这当然让他们很是失望。

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康熙的唇边却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望着东珠的眸子温暖极了,仿佛像是看着自己亲手种植的蔷薇,那种由衷的喜欢是藏也藏不住的。

仁妃没有错过皇上的目光,她读出了这一切,心中暗自有些紧张,这一次自己费尽心思想了好几个晚上的好主意,拉上了荣常在和苏嬷嬷,应该会让太皇太后和皇上看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她可以护佑最低等的妃嫔,与荣常在友好相处,并且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得到了她的信任,她还可以得到苏麻不避嫌的帮衬,这都在证明,仁妃,是最适合陪伴在皇上身边的。

她的发经,原本已经超过了福贵人的金经,甚至也超越了皇后的血经。

但是,她看到皇上望着东珠的眼神,她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了。

如果皇上对东珠已经到了根本不在意她是否可以超越她人,或者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用心,是不是足够好的地步。那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有用吗?

“这也太寒酸了。”终于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诚然,与金片经书比,这本手抄经书太寒酸了。

“这,似乎有些敷衍。太不经心了。”

毫无疑问,与血经和发经相比,还真让人看不到昭妃的用心。

但是孝庄同样笑着收下。

只是,她把目光投向天子。

“四部经书,金经、血经、发经,朕以昭妃的手抄经列为头筹。”皇上开口,众人很是不解。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人;吴王好剑术,国人多伤疤。齐王好紫衣,朝野尽紫衣。太皇太后虔诚侍佛,宫中便都崇佛敬佛,这也原是好事,但是不必以贵以繁相比之,否则就失去了太皇太后一心向佛为国求福祉的本意。”皇上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扫过所有人,但最终还是落在东珠的身上。

东珠回以他的是浅浅的一笑。

一笑,足矣。

“皇上果然是长大了,句句都说到哀家的心坎上,如今就算不能长寿,就算明日便要去见先皇,也无憾事了。”孝庄连连点头,看得出,皇上的话,她很满意。

“太皇太后何出此言啊?太皇太后福泽绵长,一定会是百岁千岁!我们还希望年年来讨杯酒喝呢!”索尼夫人在众诏命夫人中最为年长,又是皇后祖母,所以唯有她出言相劝。

“皇上长大了,懂得事事有自己的主意,这很好。皇后处理宫政也是极妥当的,如今皇上又有了子嗣,宫里连着都是喜事,哀家这是真的高兴,也真的觉得极为宽慰。明儿就带着苏麻去南边园子里住些日子,也省得老拘着她们。既然孩子们都大了,就该放手让他们自己行事。”太皇太后此时就像一位寻常人家最慈祥的老祖母,一副子孙平安就是福的样子。

“太皇太后真是仁慈,总是这样体贴小辈。”索夫人应着,目光便扫了一眼鳌拜夫人和遏必隆夫人。

这有意无意的一扫,看在许多人的眼中,又会生出很多的联想。

“好似还差了贤贵人的贺礼呢。”

贤贵人起身:“臣妾近日也为寿礼筹谋了许久,可是臣妾身无长物,入宫前一切衣裳首饰都是额娘阿玛所供,入宫后又赖宫中月银、份例维持,身边黄白之物除了自家里带来的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赏的。以这些再回赠给太皇太后做献礼,实在是难表诚意,所以今日想在这园中当场作画,以将今日之景原样绘下来,日后太皇太后闲来阅之,也算有趣。”

“好啊。”

孝庄点头:“贤贵人在家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才女,画的画,写的那些个诗啊,听说让好些自命为才子的学士们都自叹不如呢!”

“太皇太后过誉了!”贤贵人小小年纪,倒也进退有度,对答周正。

苏麻则命人在殿前支了一张书案,铺好上等的宣纸,研好各色的颜料,贤贵人便开始作画。

众人的目光自是又被她吸引过去,有些个好奇的亲王福晋和格格们也起身离席凑上前去观看。

仁妃向圣驾望去,见皇上的目光似乎仍在东珠身上,心中便不自在起来。冷不丁又看到皇后的目光向她投来,那眼神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轻蔑,仿佛自己的心事都被她看穿了。所以她佯装不察,只端起面前的汤刚要搅动勺子突然看到一只小飞虫跌了进去,便哎哟了一声。

“仁妃娘娘,这碗怕是喝不得了,不如用秋荣这碗吧。正好还未动呢。”说话的正是坐在仁妃下首的荣常在。

“那怎么好?”仁妃推却。

“不碍的,奴婢这些日子原本也吃不下什么。”秋荣将自己的汤羹端到仁妃面前。

“如此,就不跟你客气了。”仁妃接过秋荣递来的汤,她原本就是掩饰,也不是特别想喝,但是此时秋荣好意让给她,不喝倒显得矫情做作了,于是便紧着喝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