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朕不会因此给你任何便利,也不会给你多一分的保护。”皇上的声音很是颓然,“但是,当你查到结果的时候,朕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知道的。朕希望那个时候,无论你想怎样,你都会如今天一样坦白。”

东珠细细品味皇上话里的意思,她十分感动,因为她知道不管是作为子孙还是作为皇上,这对他来说太难得了。

她点了点头,万分感激。

“额娘曾经对朕说过,这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人在咫尺,而心在天涯。”皇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朕不希望,我们应了这句话。”

东珠听了,没有回答。

因为她的心里乱极了,她既不想轻易许诺,也不想随口敷衍,确切地说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第六十章 连理树前祈连理

承乾宫西侧碧纱橱后面的西次间紧挨着书房与琴室,南窗及北窗下面都有炕,炕上正中摆着红漆嵌螺炕桌,两边陈设有百宝嵌炕柜,炕下放有紫檀嵌螺钿脚踏。整个房间的布局与装饰充满了温馨与舒适的氛围,这里原本是东珠白天看书抚琴累了时的小睡之所,如今倒被皇上占去当了寝室。

而东珠的寝殿则与此相临仅隔了一组梨花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玻璃的隔断,隔断处有玻璃门,所以皇上身在此处微一回头,隔着玻璃就可将东珠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此时,见玻璃门那边的东珠已然梳洗清爽,则起身推门而入来到近前。

因为整日禁足宫中也不出去走动又不见外客,所以东珠并未穿正式的宫装,只着了一件玉白色滚雪细纱的旗服,也未梳旗髻,满头如雾的青丝只以一支玉钗松松簪起。

未见精心雕琢之刻意,却有一种得之天然的雅意悠然与大气婉约。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的完美,实在叫人有些暗暗气馁。

皇上不由自主地往那梳妆镜前凑了凑身,镜中的自己一身宝蓝色罩金纱龙袍比之正式的黄龙袍少了一分耀眼与尊贵,多了一分清爽飘逸,这曾是自己最为中意的衣服。

但是站在精致的如同江南女子闺房的她的寝殿里,特别是衬在如清水芙蕖的东珠旁边,还是多少有些明晃晃的碍眼。

日后得和尚衣监说说,将这龙袍的样式弄得简洁些、素净些。皇上不由想到若是能以天空蓝或是象牙白色为底以银丝线绣龙,那样说不定可以让自己显得更加俊秀,也许那样便可以达到优雅如仙不染半分尘世俗态的翩翩佳公子的效果。

东珠不知皇上在想什么,只看到他对着镜子愣神,不由浅笑道:“皇上若喜欢这镜子,明儿就让人搬到乾清宫去。”

皇上微微面红,对着东珠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有了主意:“等你手好了,给朕亲手做一件龙袍吧。”

“啊?”东珠哑然,“皇上说什么?”

皇上对上她的眸子一本正经地说:“你自然是听到了。没错,朕命你给朕亲手做一件龙袍,从选材到裁剪,以及配色和刺绣,都由你来做,还有…”

皇上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帽子:“这个也要配成一套。”

东珠瞪大眼睛,她举起自己包着白布的手臂:“皇上,臣妾现在是个废人,连吃饭、更衣这些事情都不能自理呢。”

皇上轻哼一声:“那又如何,又不是以后都好不了了!朕也未说限你时日,只要你用心做,多长时间,朕都等得。”

东珠大呼郁闷:“如此,这手还是不要好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嘴里嘟囔着:“皇上还是去别处看看有没有心灵手巧能担此重任的人了,臣妾是不行了,这手越发疼得厉害,不仅是手,连头也跟着疼起来了。”

东珠此语一出,在这屋里服侍的春茵与如霞都笑了,云姑瞪了她们一眼,这才赶紧憋了回去。

皇上看了看东珠,又看看碧纱橱那边,突然说道:“孙之鼎,你来得正好,快给昭妃看看,这次再多开几服汤药。”

听到孙之鼎又来请脉,东珠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连说不用再开药了,定睛一看却发现哪里有孙之鼎的影子。

只看到皇上定定地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面上是一副促狭的笑容。

东珠噘着嘴,一脸气闷。

还未曾抱怨,皇上已然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快起来,你才歇了午觉,别在床上窝着了,现在太阳也不那么热了,随朕出去走走。”

容不得东珠说不,她现在十分弱势,只得任由皇上拉着出了寝殿继而又出了承乾宫。

再一次与皇上牵手一同走在御花园的通道上,东珠的心情与往日十分不同,她没有去看那园中的古柏老槐、奇花异草以及那些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脚下,以往从未留意,也许是因为今日穿了一双在寝殿里的软底绣鞋,所以才会发现脚下的路是那样与众不同。

这通道上用各种颜色的小石子砌嵌而成不同的图案,这些图案内容独立,分别是人物、风景、花卉、建筑、飞禽、走兽、传说,等等。

“在想什么?”皇上的声音柔柔的。

“在看脚下的路。”东珠说。

“哦?”皇上停了下来,也极为认真地低下头。他仔细看了又看,再次对上东珠的眼睛,“有何不妥?”

东珠避开他的目光,只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前朝多少能工巧匠费了多少心思与精力才修得这座宫苑。不要说那些或是精致或是华美的宫殿,也不要说那些叠石独特的假山亭台,更不必说这满园的奇花异草,就只说被众人踩在脚下的这条路,这一幅幅画面如此生动,不经意间却执着地向人们传承着华夏几千年的文化与美好。偏偏平日都被我们忽视了,实在是可惜。”

“你,想说什么?”皇上盯着东珠的眼睛,只是她却不曾与他对视。

他心底有些不悦,她又在暗示什么呢?

两人的对话有时更像是在猜谜,他往往可以轻易猜出她话里的谜底,却永远摸不透她的心思。

东珠未曾言语,在千姿百态的御花园中,她发丝微动随风皎然,纯然的容颜、悠然的气度,置身于花舞纷纷的情境之中,这分清新雅致如同一捧甘甜的山泉,让人那样情不自禁。

于是,皇上俯下头,他的脸轻轻靠近了她,东珠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却被他圈在怀中。他的人离她越来越近,他的气息仿佛已经逼入她的身体。东珠身体微微颤抖着,然而她来不及多想,更容不得拒绝,一个缠缠绵绵的吻就那样将她牢牢锁住。

任由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任由片片花瓣飘在彼此的发间,一时间仿佛已到了地老天荒之时,这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人。

不远处,单孔石桥上的浮碧亭里坐着皇后,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但是她偏偏如同没事儿人一样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一挥手,将一整碗鱼食撒到桥下。

于是,金鱼们踊跃竞相争食,一时间碧波金光相映,其景煞是好看。

站在皇后身旁的柳笙儿看了看那边的皇上与昭妃,又看看独坐亭中闲哉喂鱼的皇后,面色紧了又紧。她想的是,那些鱼会不会被撑死。

皇上领着东珠来到钦安殿,这是御花园的主体建筑,殿顶平坦周围四脊环绕,望柱和拦板上的龙凤图案形态极为优美。

步入殿中,早有太监在此等候,皇上拈香行礼,态度极为虔诚。

东珠微微有些好奇,皇上看出她心中所惑:“不必疑惑,先上了香再说。”

东珠也恭敬地上了香又在皇上的搀扶下跪拜,礼毕皇上扶着她出了殿门才说出来意。“这殿内供着真武大帝。真武大帝是水神,所以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等节令,朕都要到此处来拈香行礼,祈祷水神保佑皇宫,免受火灾。”

“可是今日并不是立夏。”东珠不解。

皇上定定地看着她:“你真不知?”

东珠愣了。

皇上有些失望,微微叹了口气:“以后每年这个时候,朕为了你,都要加上一次,以感谢水神保佑你远离火灾,不仅是火灾,朕更希望你能避开一切危险。”

他眸子中闪动的真挚与坦承让人着实很是感动,东珠的心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丢下一粒石子,只是这泛起的涟漪太大,让她心里慌得难受。

她不得不再一次选择沉默。

她不得不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别处,好在钦安殿前面有一古柏,长得异常繁茂,于是她装作被它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并且借机轻轻甩开皇上的手,朝那古柏走去。

“你仔细看看,眼前这柏树有什么稀罕之处?”皇上的声音透着喜悦,东珠奇怪他今日的心情怎么会如此好。

她再次把注意力投向面前的柏树,只见这柏树果然长得稀奇,原来它竟然有二根,一左一右略有缝隙却在离地三尺高处合二为一,从此往上成为一体。

所以远看是一棵树,仔细瞅才发现这是长在一处的两棵树。

“这树着实奇怪,左右两棵分别位于这宫城的中轴线两侧,而越往上长越合二为一。相传这两树原是一对痴情男女,死后化身为树但心仍在一处,经过千百年的努力终于感动上苍让它们融为一体得以相守。”皇上的手臂自身后将东珠圈住,他的唇紧贴在她的耳边,声音越发柔和,“所以,人们管它叫连理树。连理树,象征纯美与坚贞的爱情,朕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这两棵树。朕想,你也会如朕一样喜欢它们。”

“我?”东珠愣住了,她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朕把它们送给你。”他说。

如此,东珠的心,乱了。

第六十一章 解我情衷唯海棠

仿佛是皇上一时兴起的一次游园,而现在想来,这分明是皇上一次有预谋的计划。如果不是突然出现在这幅画面里的另外两个人,可能东珠在这一日,真的会对皇上交付真心。

在经历了钦安殿前连理树下的表白之后,皇上越发兴高采烈,他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拉着东珠一路往东又来到了一座精致的殿阁中。

这殿阁前面种着大片的海棠,朵朵海棠迎风峭立,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一阵风吹过,如胭脂点点的海棠花瓣片片飞落,仿佛在天地间下了一场瑰色的雪,美得有如天宫仙境。

“就是这样。”皇上退了几步,站在离东珠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此情此景,就像当日大雪时节,看你一身素服在雪中梅树下手接落花。所以,朕将此阁命为‘绛雪轩’。”

笑容在东珠唇边渐渐绽开,不管如何,皇上确实是用心了。

“那么,那座呢?”东珠指着与绛雪轩遥遥相对的另一处亭阁问道。

“那里?”皇上愣了一下,“那是乐志斋,是平日里朕作诗临帖的地方。”

“依东珠的拙见,那里就叫养性斋最为相宜。”东珠的神情很是俏皮,置身于花海纷飞中一身素衣的她,留在皇上眼中的是一幅永生难忘的画面。

于是,那一刻,皇上只是以柔柔的目光看着她,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对视间,她是梨花院里溶溶月,他是杨柳池畔淡淡风。

她不是尊贵无比、金针玉叶的皇妃,而他也不是执掌天下、龙驭九州的皇上。

他和她,只是情在深处的少男与少女。

“这花媚而不香,此时你来赏赏也是无碍的。”一句话,惊扰了四目相对的皇上与东珠。

“东风袅袅泛崇光,

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东珠听出这声音,温和而柔美,永远那样平静温良,这应当是许久未见的仁妃,佟佳锦珍。

“佟姐姐,你念的这诗是什么意思?”

这问话的,东珠并不十分熟悉,所以辨不出是谁。

举目一望,正看到不远处堆秀山后面缓缓走出两人,正是仁妃与荣常在。

如今荣常在的肚子已经显怀,她一只手轻轻地托着腰,万分小心的样子,面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锦珍小心地扶着她,一面走一面说道:“这是宋朝苏轼的一首诗,苏轼同咱们一样,也爱这海棠。他说,海棠被春风轻拂着透出美妙的光华,在迷茫的夜雾中弥漫着花香,朦胧的月光转过回廊,这是何等的美妙。然而夜已经很深了,他担心在漆黑的夜中,月华再也照不到海棠的芳容时,海棠会孤独地睡去。苏轼爱极了海棠的芳华灿烂,不忍心让她独自栖身于昏昧幽暗之中,所以赶忙点燃蜡烛,照耀着海棠。在寂寞的长夜中,能够倾听花开的声音的,只有他;而能够陪他永夜心灵散步的,也只有这寂寞的海棠。”

荣常在听得万分认真,不由连连叹息:“他写得真好,我听了,自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许是这样,这世人才会管这海棠叫解语花吧。”

仁妃笑了笑,面露苦涩:“是否叫解语花我也不知道,但却听一位长辈说过,海棠喻意离别,象征苦情,所以古人称之为断肠花。”

“是这样?”荣常在面上是十分惋惜的神色,“我倒宁愿管它叫解语花。不是有人愿意为她烧烛照红吗?有这样的人相伴,即使离别也未必断肠。”

仁妃笑了笑,伸手从荣常在发间拾起一瓣落花,原想再说些什么,回眸间突然看到东珠与皇上,立即恭敬万分地问安行礼。

“臣妾请皇上圣安。”

“奴婢请皇上圣安。”

荣常在轻抚着肚子,也立即跪了下去。

皇上还未来得及说免礼,东珠已然先走了过去,她原想扶一把荣常在,因为她实在不想看她挺着肚子还跪来跪去的。

可是,她忘记了她手上的伤。

于是疼得咧了嘴。

皇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扶住,面上神情十分紧张,语气虽重却带着不折不扣的关切:“怎么这样不当心!”

东珠看到荣常在面色一变,仿佛很是伤心,虽转瞬即逝,但是却让东珠十分自责。

“皇上的意思是说你以后不必跪,一切以肚子里的皇嗣重要。”东珠代为解释。

她如此一说,皇上也觉得自己太过偏心,毕竟秋荣是他第一个女人,如今又为他怀着孩子,于是他也连忙说道:“正是此意,一会儿朕就让顾问行去传旨,从今以后不管是老祖宗跟前还是皇后、妃嫔面前,你都免了跪安,只肃一肃就行了。”

“奴婢…谢皇上隆恩。”荣常在的眼圈红了又红,努力忍着才没落下泪来。正在这个当口,突然捧着肚子“哎哟”了一下。

众人皆大为紧张,仁妃仿佛很熟悉,笑了笑说道:“可是小皇子又踢你了吗?”

荣常在红着脸点了点头。

皇上感觉很是奇怪:“谁?谁在踢你?”

仁妃对皇上说道:“当然是皇上的小皇子了,这几日又长大了些,也特别好动。有时候荣常在坐在那里,他就会踢上两脚,一到这个时候,臣妾就得陪着荣常在出来走走,一走,小皇子就高兴了。”

“皇子?”皇上显然对这个未曾谋面也未曾留心的儿子没有任何期待与准备,他很是纳闷,“还没生出来,你怎么这么笃定是皇子?”

仁妃笑了,对着皇上的眼睛一板一眼说道:“听玛嬷说过,当年姑姑怀着皇上的时候,也总被皇上踢呢。这越闹得厉害,就越会是皇子。”

荣常在越发不好意思:“奴婢怎么能与慈和皇太后相比,奴婢命贱,不管是皇子还是格格,只要妥妥当当地生下来,就算是奴婢的造化了。”

看她面上一片娇羞,模样出落得比先前在乾清宫当差时更加水灵,东珠心想,太皇太后的眼力果然不错,如果给秋荣换上一身皇妃礼服,她也丝毫不会比自己和锦珍差劲。

正想着,只听仁妃又说:“不如到前面阁里坐坐吧。看你额上也有汗了!”说着,还拿出锦帕为荣常在擦汗。

锦珍真的很会体贴照顾人,东珠由衷赞服。

于是,四个人一同进了绛雪轩。

没有想到,这里早已备好了各式茶点,再看插瓶里新鲜的花枝、香炉里柔柔的熏香,以及室内新换的与海棠同色的纱幔和窗纸,众人心事各不相同。

仁妃与荣常在均是有些意外。

看到皇上面色稍稍有些不自在,以及小太监大感意外失措的愣神儿,东珠自然明白这一切皆是皇上早早吩咐人准备的,应该是为两个人游园累了以备休息用的。

心里虽然感动,但在此时却显得有些别扭。

荣常在靠在临窗的美人榻上,仁妃拉着皇上的手去摸她的肚子,皇上初起不乐意,也或者是害羞,但是不一会儿,他惊喜地叫了起来:“真的,他真的是在踢朕!”

那是一幅很和美很温馨的画面,东珠觉得在整个绛雪轩里自己无疑是多余的。

她永远不会也不可能像锦珍那样贤良淑德地拉着皇上的手摸别的女人肚里的孩子,并且陪着皇上发自内心地欢笑与喜悦。

她也不愿意一个人置身于这和谐画面的一角,站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碍眼。于是,她悄悄地离开了。

走在海棠纷飞的小径上,她突然想起锦珍刚刚说过的话:“断肠花。是啊,今日与君共赏断肠花。究竟是你之断肠还是我之断肠?是为今日断肠,还是为昨日断肠?”

出来的时候,看到角落里值守的费扬古与曹寅。

说也奇怪,仿佛从承乾宫出来的时候,一路上只有自己和皇上,并没见半个人跟着。他二人什么时候来的?

自己竟然无从发觉。

那么刚刚的一切,他们究竟看到了多少?

想到这个,东珠面色发烫,仿佛红杏出墙的妇人被相公抓到把柄。

她原想就这样视而不见,赶紧错身而过。

可是,她又想着这些日子总不见费扬古当值,更多的是明珠和曹寅。

是不是因为皇上长时间逗留在承乾宫的原因,所以他刻意避开了?

那么今日又为何要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