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叨叨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声。乌兰啪的一下撂了筷子,嘴里恨恨道:“这屋里的人都死哪儿去了,大半天也不见一个人来服侍!”

乌兰沉着脸气呼呼地走到院里,正听到毛伊罕在训斥几名粗使太监。

毛伊罕脸色阴沉,瞪着面前几个人,颇有些看不上的样子:“我说你们几个到底怎么回事?今儿晌午打扫庭院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这也就罢了,从云南进贡来的那批珍稀花草到现在也没有修剪完毕,慧贵妃娘娘要是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吗?”

领头的太监甲立即满脸堆笑:“求姑娘多担待一下,可千万别让慧贵妃娘娘知道啊。咱们这些奴才们也是不易,如今宫中人手少了一半,可差事还是一样多,奴才们一时还没来得及适应。”

太监甲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众人附和,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太监乙:“奴才干的可都是力气活啊,如今这荤菜也少了,奴才干活也没以前那么有劲儿了。”

太监丙:“更让奴才没劲儿的是薪俸也跟着减半了,太皇太后宫里的小德子还取笑奴才耍钱都不敢耍了,不敢耍钱倒在其次,奴才的爹娘还指奴才的银子贴补家用呢。”

太监乙:“还是姑娘你好啊,每天跟在慧贵妃娘娘身边,但凡娘娘有一块肉吃,你就有一块骨头啃。”

其余太监闻言大笑。

毛伊罕立时恼了:“好你个油嘴滑舌的阉货,你这是变着法儿骂我呢,看我不告诉娘娘割了你的舌头。”

太监甲一脸谄笑:“奴才哪敢哪,奴才这是羡慕姑娘身为女儿家,能跟在主子跟前享福啊。”

毛伊罕哼了一句,叹口气,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快打住吧,这样的话以后少说。如今皇后娘娘一声令下,要紧缩开支,这东西十二宫上上下下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你们几个还是抓紧做事吧,若真耽误了,慧贵妃娘娘怪罪下来,谁也救不了你们。”

众太监齐声应了,然即四下散开。

毛伊罕一回头,正看到乌兰面露愠色,吓了一跳,赶紧跪下。

“什么紧缩开支,分明就是打本宫的脸!”乌兰面色越发阴沉,“赫舍里啊,赫舍里,常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说你怎么就不学乖呢!本宫才刚长了位分,料理宫务,你就要令要裁人、裁钱,你只管在皇上面前做好人,倒要我来背恶名,想得美!”

毛伊罕揣测着乌兰的神色,有些小心翼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一向伪善,就爱在皇上面前卖乖,如今国库吃紧,后宫的用度又减了三成,连主子带奴才都有怨言,可毕竟是牵扯着前朝大事,娘娘能有什么法子化解呢?”

乌兰冷冷一哼:“这一次,本宫倒要让皇上和天下人看看,我博尔济洁特乌兰,是怎么帮衬皇上做贤内助的。”

乌兰神色笃定,毛伊罕却面色微动,心生异动。

第二日一早,坤宁宫中,众嫔妃先后到来,依位次给皇后芸芳请安,芸芳叫起后又依位次落座,婵儿带着宫女给各位妃嫔上茶。

仁妃锦珍喝了一口茶,眉头一皱,没有吭声,慧贵妃乌兰却第一个叫了起来。

乌兰冷着脸看向芸芳:“这什么茶这么难喝!皇后贵为后宫之主,怎么用这么难喝的茶叶招待众姐妹?”

皇后抱歉地笑笑:“近日本宫中的茶叶的确降了品级,但也不至于难以入口?眼下国库空虚,皇上每日里都为财政犯难,你我身居后宫,理当为皇上分忧,所以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商议一下撙节后宫用度的事。”

仁妃锦珍与荣常在对视,两人低头暗自搅着手里的帕子,默不作声,余者如惠贵人、敏贵人以及诸位常在、答应更是柔顺缄默。

乌兰却爽朗地笑了:“乌兰真是佩服死姐姐了,不愧是皇后,眼光和魄力都不同凡响,眼下这个情势,有什么能比撙节后宫用度、充盈国库,更能取悦圣心的事呢?难得姐姐能在这样的大好事上想着大家伙儿,若换作是本宫,一定吃个独食,让皇上知道整个后宫,就本宫一人体恤皇上。”

皇后面露尴尬:“慧妃妹妹就爱说笑,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多一个人体恤、心疼总是好的。”

慧妃直视芸芳,目光中颇有些挑衅的意味:“皇后想怎么做就直说吧,这种事就不用动员了,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

众人闻听立即附和:“是啊,臣妾也愿帮衬皇后,为皇上分忧。”

就连坐在最末位的宁香都低声说,“是啊,皇后尽管吩咐便是。”

皇后见了,颇为满意,点头说道:“各位姐妹如此明理,本宫就说说这撙节用度的具体举措。本宫已然算过,虽然妃嫔贵人等级不同,待遇有别,即使按最低级,每年的年俸、膳食、服饰,减掉一半也远胜民间大富之家的千金;而每宫宫人、太监冗余,导致人浮于事,徒耗财力,故本宫拟将各宫年俸、膳食、服饰、宫人减半,不知众姐妹以为如何?”

此语一出,众人皆低头不语。

慧贵妃乌兰冷哼一声:“先前已经减了三成,现在还要减半?不是本宫要拂皇后的面子,而是自皇后撙节用度以来,这东西十二宫的日子实在清苦。且不说别人,就说我翊坤宫,世人皆知我蒙古本是贫苦之地,本宫进宫时嫁妆寒微,在宫里的待遇也比不上皇后之尊,所以这日子,皇后过得下去,本宫却是过不下去。我过不下去也还好说,只是苦了底下人于心不忍。要知道咱们做主子的吃肉他们就只能喝汤,咱们做主子的要只能喝汤,那他们就只剩下吃渣的份儿了。姐姐,你说是不是呀?再者,仁妃宫中、连惠贵人等都是十分艰难。还有,宁常在她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那就更别说了。”

慧贵妃点过名后,众人的头更低了,越是如此,倒越像附和了慧妃所言。

皇后终究有些不挂脸,便开口说道:“此次为了能为充盈国库贡献一份心力,确实委屈了宫中上下了。都怪姐姐考虑不周,这样吧,若是各宫实在吃紧,暂且维持先前削减三成不变。”

众人听了,仿佛松了口气。

仁妃锦珍适时开腔:“既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就算再艰难,众姐妹也是要分担的。”

惠贵人、荣常在与众人也赶紧附和:“臣妾也谨遵皇后懿旨,竭力相担。”

皇后虽是未能如愿,心中终究有些不自在,但面上并未显现,仍是温煦地笑笑:“这样很好,本宫替皇上谢过各位姐妹。”

乌兰不爱听了,皱了皱眉,摆了摆手:“谢就不用了,但是皇后作为后宫之中,母仪天下,遇到这等大事不能光想着节流,也得想法子开源啊。”

皇后再度被呛,面色有些讪讪的:“慧贵妃所言极是,开源一事,本宫已想过,前次已拿出一部分首饰交由内务府变卖,可惜也没卖几个钱。”

慧妃笑了,她憋了半日等的就是芸芳这句话,此时便赶紧接过话茬儿:“说句僭越的话,皇后虽是后宫之主,可说到底这眼界与心胸终究是浅了些。咱们身为皇上的女人,怎么能跟外面那些破落户家的无知妇人一般,日子过不下去就去当当,这怎么成呢!”

此语一出,不仅是芸芳又羞又气,万分难堪,就连仁妃等人也吓白了脸,惊愕当场。偏慧妃一点也不在意,仍继续如连珠炮般地说着。

“依本宫的意思,大可让织锦局、御膳房除却宫中的份例外,多做一些,每日在宫门口限量售卖。这宫中的吃食和用度,对外面的人可有吸引呢。就算定价高些,也会有人追捧。想一想,太皇太后爱吃的芸豆糕、皇后亲手绣的帕子,这些东西得卖多少钱?如此一来,这些吃食和绣品,不仅能令两局自给自足,还能支撑宫中用度,创收盈余。你们说,是不是?”

慧妃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便站起身,目光掠过众人,一脸骄傲,那神情傲慢极了。

仁妃等人不敢回语,只默默看向皇后。

皇后被慧妃连损带骂说了一通心中已然十分难过,这时更是毫无招架之力,失了里子却不能丢了面子。

皇后最终强打着精神,嘴边扯出一丝苦涩的微笑,点了点头:“慧贵妃所言极有道理,本宫会吩咐下去,叫他们试试的。”

原本此事到此可以了结,谁料,慧妃竟然径直走到皇后身边,拉起皇后的手,颇有些姐姐安抚妹妹的味道,然后又掏心掏肺地说开了。

“哎,今儿的事,本宫的确有些越俎代庖了,不过,谁让本宫从小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调教,眼界和心胸不比常人,虑事周全些。所以看到皇后想差了,办差了,便少不得做个恶人,来指点指点。皇后千万别多想,说到底,咱们都是为了帮衬皇上,不必分什么彼此。再者,这段时日,各宫过得实在清苦,诸位姐妹虽比不得皇后金贵,但自小在家里也是娇养惯了的,不该这般委屈,所以本宫打算每月捐金五千两,专门给各位姐位添菜、添妆。”

慧贵妃这一番话说完,殿中先是寂静一片,随即包括仁妃在内,惠贵人、敏贵人,以及所有低位分的妃嫔都起身行礼,口中称颂“慧贵妃娘娘仁德”。

此情此景看起来是慧贵妃帮衬皇后解决了后宫财政紧张的一大难题,上上下下一片和美。实则,皇后的脸已当众被慧贵妃踩在脚下,芸芳只觉得自己的心像在油锅里煎烹一般,难过极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风来难隐谷中香

城外,费扬古家的别苑。

费扬古周身浸泡在温泉水中,仍觉得彻骨的寒意无从散去。池边七七八八倒放着几个空空的酒坛,自是刚刚畅饮过后。

孙之鼎提着药箱步入,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气从心起。

“你们两个,有一个算一个,都太不让我省心。你体内原本就有热毒,还喝这么多烈酒,还泡温泉!真是嫌自己的命太长!至于那一位,就更别提了!”

孙之鼎一脸恨恨,撂下药箱,坐在池边的藤椅上,抄起一个只有半瓶的酒坛也灌了几口。

费扬古打起精神,看向孙之鼎:“她怎么了?”

孙之鼎:“逞能啊!原本就受了风寒,还要用冷水浆洗衣裳,收拾屋子,一番折腾下来,寒气入肺,现在高热不止,都咳出了血,整整去了半条命。”

费扬古眉头紧拧,目光如剑紧盯着孙之鼎吼道:“那你不在宫里好好看着她,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孙之鼎哭笑不得:“我也想啊,可那是冷宫,冷宫!我一个堂堂的太医院院使,我能随便进出冷宫吗?就算我不顾规矩硬闯进去了,可那不是又给她招祸吗?”

费扬古怔住了,是啊,如今她身在冷宫,已是废妃,是个连庶民都不如的罪人。别说孙之鼎了,就连自己几次三番想法子都见不到。

费扬古的心刺刺啦啦地疼着,从小到大,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她虽然不骄气,不畏苦,可毕竟是锦衣玉食的豪门格格,她何曾受过那样的苦?

在这一刻,费扬古有些后悔了。

如果,如果当一夜,自己没有遵从所谓的正统和大义,真如青阑所说,在关键的时刻给康熙一击,助鳌拜逼宫成事,那现在,至少她还是安乐的。

东珠啊东珠,原是自己此生最不想伤害的人,却偏偏要被伤得体无完肤。

费扬古眼中渐渐有了湿意。

平生最恨负心人,却最终成了负心人。

无论是东珠,还是同样获罪圈禁的青阑,自己终究是都辜负了。

“那个人,值得吗?”孙之鼎看穿费扬古所有的心事,此时感同身受地问了一句。

“是啊,他值得吗?”费扬古也在心底再一次地问自己,爱新觉罗玄烨值得这么多人为他白白牺牲吗?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吗?他真能惠泽天下,对得起所有人的付出吗?

费扬古将整个身子埋入水中,当自己的头沉于水下,屏住呼吸,睁开眼睛,看着水中的一切,那种感觉就像现在的处境,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冷宫,东珠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强灌了药,她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应该拒绝,可是身上却半分力气也没有。于是,她不争气地哭了,是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很骄傲,她没有负过任何人,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违背良心的事。可是,她却承受了种种意料之外的打击。

祖母的离世,与她有关。

家族的覆灭,与她有关。

阿玛的过世,亦与她有关。

若是,她早些放弃那份所谓的骄傲,早些顺承皇上,做个真正的宠妃,像赫舍里芸芳一样,全心全意帮衬皇上,凭她的智慧与手段,说服阿玛和义父做顺臣,当不是难事。

说到底,终究是她太任性了。

她活得太过自我,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了。

明明已经摆上了棋盘,却非要挣扎着不做棋子。

做不成要子,便只能为弃子。

说到底,能怪谁呢。

看着那张脸,虽然憔悴,但依旧玲珑,特别是晶莹的泪水源源不断从眼角淌出,康熙的心立时皱在了一起。

“你还哭?你还委屈了?”康熙挨着东珠坐在冷宫的炕上,一脸凄苦,“是你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也是你非要”

非要什么呢?非要恋着二哥?非要助威鳌拜谋反?非要给皇后下毒,甚至是向太皇太后复仇?

康熙摇了摇头,即便所有的证据摆在面前,即便自己盛怒难消,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病中的东珠、虚弱的东珠、流泪的东珠,他动摇了,他完全恍惚了,他觉得他所深爱的东珠不是那样的人。

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

她是最无辜的。

“她在局中,就谈不上无辜。”孝庄斩钉截铁的话言犹在耳。

是啊,康熙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儿,康熙压抑住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忍住想要帮东珠拭泪的想法,狠心强灌了一大碗汤药之后,又帮其掖好被角,随即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走在紫禁城暗夜空寂的永巷中,康熙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不能对她心软,不能对她示好,至少,这一切都不能让外人窥到半分,否则,便是逼着太皇太后斩草除根。

如今的康熙,经过了太多的朝堂风云和政治角力,他不再是个单纯的少年。他深知,为上者,“想”与“做”,永远是两件事。

于是,他放弃了为东珠安排太医侍诊的想法,也放弃了召回春茵、云妞等心腹陪伴东珠的打算,他只是在召见宁常在时,仿佛极为不经意地写了“饮水思源”和“故剑情深”两个成语,仿佛那只是提醒宁常在做学问。

宁香的确够聪明,第二日便带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冷宫。

东珠已经退了热度,裹着被子靠在炕上,手里捧着宁香带来的手炉,觉得从里到外都很暖和,又喝了一碗热腾腾、飘香四溢的羊肉枸杞粥,只觉得满血复活。

宁香较之过去整个人丰盈了不少,加上常在规制的服饰,也算得上美人风韵了。

“他倒是会挑人。”东珠心头虽苦,仍忍不住笑了,眼前的宁香除了家世以外,当真是没挑了,在她身上既有仁妃锦珍的温顺,又有贵人纳兰明惠的乖巧,以及乌兰的率真,当然,还有着自己身上的坦诚与孩子气。

虽说没有家世是她的短板,但在这个时候,却也恰是她的长处。

此时的康熙,受够了数年以来各种势力的钳制,才刚乾坤独断,最想摆脱的大抵就是有家世的女人了。

而宁香的出现,如同一块璞玉,刚刚合了他的心思。

“主子,你身上觉得还好?”看着东珠面上忽明忽暗,甚至是痴痴的笑意,宁香有些坐不住了,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颇有些不安。

“宁香。”东珠神色转淡,“还记得曾经,我对你说过,你的名字极有来历。”

宁香仔细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主子曾说过似是一首诗里的字眼,可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东珠拿起炕桌上一个油纸包,将其打开,里面是上好的贡菊,用来泡水最是清火,正是宁香送来的,此时有它最妙。

东珠捏起一枚黄灿灿的干菊花,看向宁香,淡淡地笑了:“宋人朱淑真作了首诗,我素来极爱,原是写菊花的‘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宁香眉头微蹙,细细地记着:“这诗宁香仔仔细细地记下了,可是,却不大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仿佛是有宁香两字,却不明白究竟。还是主子学问好啊,原以为不过是一个贱名,不想还有这等前缘。”

东珠对上宁香的眼眸,虽然她已发现宁香的目光如同她的妆容一般,早已有了变化,少了一份单纯,多了些看不明的东西,但是她还是想无来由地提点些。

“现在不明白倒也无妨,你只要记着,这才是你名字的由来便好。不仅如此,日后得闲细细琢磨,若能参透其义,并依此奉行,日后在宫中便能随心所愿,平步青云。”东珠说着,见宁香仍一脸疑惑,索性把话点得更透,“这便是你和孩子在这深宫中的平安符。”

宁香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变了又变,她知道,东珠是不会骗她的。她也知道,这首诗以及这番道理,虽然自己不明白,但是皇上一定明白。

宁香此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感动,又有些不服气。是啊,就算自己成了皇上的女人,有了皇嗣,成了常在,甚至日后上位,成了贵人、妃子,但比起东珠,又算得了什么呢?

放眼整个宫中,她才是那个能走进皇上心里的女人,是她,也唯有她。

“你有了身孕,冷宫这种地方,日后还是少来吧,我也在病中,万不要过了病气给你。”东珠一脸由衷。

宁香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我有多宝贝这个孩子,天知道。原本我也不想来,可是,我能不来吗?”

想到此,宁香不免有了几分怨气,便脱口而出:“即便有了身孕又能如何?宫中何尝少了有孕的女人。主子可知,皇后娘娘怀的龙胎已经显怀,荣常在头里的阿哥虽然夭折了,可如今又要临盆了,蒙皇上恩旨已是贵人。还有那位惠贵人,先前七灾八难如今却转了运,头胎便生了位阿哥,而康熙七年入宫的易常在、董常在以及那几位答应也先后为皇上添了好几位小格格。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宁香长长地叹了口气,面色颇有些幽怨。

东珠听了,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顿了片刻后才说道:“对皇家来说,多子就是多福,终究是好事。”

这个话题着实尴尬,两人一时都有些无言。

又过了半晌,宁香拿出一个小包袱,解开后,放在炕桌上两个小小的金锭子,以及数串大钱。

东珠眉头微皱,不明其意。

“主子说的也对,其实人在宫中,总是不得已的时候多,我也怕日后身子重了,来这里不方便,不能时常照拂主子,所以留下一点心意,主子以备不时之需吧。”

宁香说得极为坦然,当她把金锭子放到炕桌上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觉得十分痛快和敞亮。

曾经东珠对于她来说,就是天神一样的人物,是需要膜拜和仰视的,是高不可及的。而现在,当自己反过来施恩于她的时候,那种久居下位的人终于扬眉吐气的感觉,让人畅快极了。

宁香的心思,东珠全然未顾。

此时,东珠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炕桌上的金锭子,专注而有些意外,甚至连声谢谢都未讲,便将金锭子拿在手中,翻过来调过去仔细地看着。

宁香看在眼中,东珠就像一个饿久了的乞丐拿到一个白馍的感觉,于是心里更骄傲了:“这金锭子好看吧?这是慧贵妃分赏给各宫的,如今皇后安心养胎,后宫事务皆由慧贵妃主理。慧贵妃倒比皇后会做事,并不一味地节俭,知道各宫份例缩减,便拿出自己的积蓄补贴给众人,如今人人都赞她贤德呢。”

东珠却渐渐变了颜色,又拿起一串大钱,用手指细细地抚过每一枚钱币,神色越来越凝重。

宁香越发笑了:“像主子这样尊贵的人,肯定没看过这个,这是康熙通宝,是宫外普通百姓用的,叫大钱。这也是慧贵妃的主意,为了给宫里增加收入,让御膳坊、造办处、如意馆做起了买卖,把咱们宫里的吃食、玩意儿卖给宫外的人,听说赢利颇丰。这些大钱,就是从宫外百姓手中兑来的。”

东珠听了,指尖微微颤抖,心里也立时乱了起来,以至于后来宁香又说了些什么,何时离开的,她都未曾留意。因为在她看来,这两枚小小的金锭子和几串大钱,便是天下最可怕的祸事,倘若放任不理,那康熙的江山以及所有人的家国,都将会被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所吞噬。

于是,东珠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夜半,费扬古在宫径中经过,隐隐地听到那久违了的埙声,若有若无,如同低声轻诉,如同柔语哀求,像天地间有一双无形的手一般,引着他,不得不冒着天大的风险,避开宫中数道禁卫,悄悄潜入冷宫。

有埙声指引,并没有费太多气力,便找到了东珠的居室。

推门而入。

病中的东珠,分外柔弱,依如梦中的样子,静静地坐在炕上,专注地吹着那首两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念残》。

反手将门掩好,一步步走向她,眼中强忍泪意。

“你真是”他还未说出口。

便被她打断了:“别想差了,找你来没别的意思,是让你看看这金锭子,还有大钱。”

在东珠的指引下,他仔细看着金锭子的做工,又放在手上掂了掂,心中立时有些不安,而后又按东珠的指引,将拆去串线的铜钱放入口中舔了一下,又酸又苦,当下,便全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