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是真的大功告成了。

白皙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拿起那墨迹未干的地图,缓缓端详着,眼底一抹精光闪过,“东夷山君么,你的老穴可藏不住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动了我的人……”

此刻若有付府下人经过撞见,只怕会吓上一跳,因为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大公子,竟会在月下像变了个人似的,露出凶狠决绝的一面。

夜风拂过,付远之长发飞扬,又提笔蘸墨,在另一张雪白信笺上,郑重落下四个字——

平夷十诫。

匪,不是不可剿清,东夷山,不是不可荡平,但须师出有名,压过那“制衡”的说法。

当今圣上年轻文秀,最忌冲突,只求龙椅安稳,那就抛给他一根不安稳的“火药引线”。

为此,付远之做足了功课。

如果让圣上知道,东夷山君统领十八座匪寨,势力盘根错节,不断壮大,在当地颇得民心,甚至已经压过了官府的威望,圣上会作何感想呢?

以毒攻毒,以悍治悍,固然不错,但如果这“毒”已经大到侵蚀自身,这“悍”已经占州为王,危害早就远远胜过了那异族的威胁,所谓的“制衡”是否还要继续呢?

想到此,付远之勾唇一笑,耳边似乎又回荡起那个清婉的声音,“世兄,我会等你的。”

他深吸口气,不再迟疑,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将当地见闻与亲耳听到的百姓之言,乃至那青州特有的“花神节”,都一条条陈述下来,直斥东夷山君势力过大,若再默许纵容,不及时剿灭,将会成为割据一方的祸害……

下笔之间,还引史为鉴,字字直击君王内心,一番陈情挥洒后,条理分明,言辞凿凿的“平夷十诫”也告成了。

月光将付远之的身影拖得极长,他收好地形图与那“平夷十诫”后,坐在石桌旁,拿起一枚印章,细细摩挲着。

这章子上刻着一个“赵”字,乃赵氏家主的象征,这赵氏家主不是别人,正是赵清禾的父亲,平江首富,汇通银号的当家人。

俗话说,兵马不动,粮草先行。

自古以来剿匪都不是一件易事,需耗损极大的人力物力,若有个“大财主”愿意出钱,承担一切剿匪的费用,不需国库动一分一毫,试问当今圣上焉能不动心?这胜算焉能不多几分?

付远之在心中计划得很好,在赵清禾一回盛都时,就悄悄去了一趟赵府,言明来意,他知道赵清禾平日在书院里默不作声,只与闻人隽交好,但事关重大,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料到赵清禾听完激动不已,拼命点头,一把揪住他衣袖,泪眼涟涟道:“只要能救出阿隽,无论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还请付师兄你一定要想办法,把阿隽救出来……”

她那急切的模样倒更甚过付远之,叫付远之都一愣,有些始料未及。

接下来的一切,便简单而顺理成章了,赵清禾的父亲本就想结交权贵,付远之又委婉表明,立下功劳后必得圣上接见,得了赏封后,届时皇城亲贵谁不会高看赵家一眼,不过出点钱,但能换来钱买不到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这样一番游说,赵清禾的父亲自然心动不已,当下便笑逐颜开地拿出了贴身印章。

即便付远之劝不动皇上,又或是劝动了,但剿匪失败了,他赵府都没什么损失的,都是实打实出了粮草军需,能攀得皇恩,博上一个好名声的。

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反正赵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赌一把又何妨?

赵老爷是个爽快的生意人,同赵清禾的柔弱纤秀完全不同,付远之回想起来都不由失笑,如今月下夜风拂过,他收回思绪,轻轻放下印章,又拿起桌上一管白玉长笛,对月凝视起来。

即便又多了几分胜算,但请旨剿匪一事,仍非十拿九稳。

他向来是个极稳重的人,知道仅凭一张地形图,一封“平夷十诫”,以及一笔白来的粮草,还是不够,所以他在等,去奉国公府时也是那样说道:“眉姨,你再等等我,我还差一点点,再等等就行了……”

是的,还差一点,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在等一个将星。

那人名唤杭如雪,是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一战成名,惊艳大梁,如今朝野民间无不在纷纷议论他的传奇经历。

无氏族撑腰,无贵胄倚靠,无任何党派牵扯,仅靠自己一人一枪一马,纵横沙场,年少英姿,打下赫赫声名,赢得“玉面战神”之美誉。

他打下成名一战后,又为大梁击退不少宵小,如今胜了北边的黎族,即将班师回朝,面见圣上,接受封赏。

对于付远之来说,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杭如雪,就是这股东风。

这个据说性情高傲,不与朝中任何党派结交的少年将军,还有个身份,他曾经是付远之外公的学生。

付远之的外公,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儒,虽已过世,但名声仍在外,铭记他教诲之恩的弟子更是遍布天下。

这其中,就包括杭如雪。

“外公,只盼你这位学生还能认出这支笛子来,记起当年师恩……”

呢喃的低语飘在风中,月下,付远之低头又抚了抚手中的玉笛,若有所思。

杭如雪带兵,赵家出钱,他随行“指路”,应该够了吧?

让一个功绩满身的“战神”请旨剿匪,远胜过他独自贸贸然进宫,若事情顺利,那救出阿隽便有望了。

有现成的地形图,又有白来的粮草,还有战神领兵,更遑论那“占州为王”的潜在威胁,圣上实在没有不允的道理了。

当然,这么多筹码中,如果还能再加上奉国公的拼死进谏,也就是闻人隽的父亲,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只可惜……付远之眉心微蹙,想起在奉国公府看见的那一幕,不由冷冷一哼:“眉姨没说错,负心多是读书人,骨肉至亲也能弃如敝履,闻人靖,你当真禽兽不如。”

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他的阿隽,他自己来护佑,日后他若能执掌相府,便将眉姨也接来,让她母女再也不用受大夫人的气。

想到这,那双沉静秀致的眸中露出一丝精光,将那玉笛紧紧握在手心,字字灼热:“阿隽,你再等等我,要不了多久了……”

第十一章:鲜衣怒马踏江湖

冷月高悬,同样的一轮清辉之下,奉国公府却热闹许多,先前被眉夫人那样一闹,全府的侍卫都出动了,人是截了下来,但却也在一片混乱之中,一个不开眼的小侍卫拉了弓|弩,放箭误伤了眉夫人,叫她从墙上摔了下来,吓得奉国公一张脸都煞白了。

“眉娘,你的腿还疼不疼?那个伤了你的混帐东西我已经赶出府了,你不要再气了好不好……”

房中烛火摇曳,奉国公一身华服,俊秀文雅的脸上满是讨好,坐在床边伏低做小,简直同先前外头那个当众掌掴,威严肃然的一家之主判若两人。

然而床上那道红影丝毫不给面子,冷冷背对着他,一言未发,偏这奉国公恁地没脸没皮,还是笑着往上凑,哄小孩一般:

“眉娘,为夫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从前有个俏夫人,舞得一手好刀法,识文断字却非擅长,一天,府里来客人了,是相爷带着几个儿子前来赴宴,一进门,便寒暄道:‘本相特带幼子前来贺喜。’,那俏夫人在里间听了,高高兴兴出来迎客:‘来就来嘛,带什么柚子,真见外。’”

说到这里,奉国公没忍住,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似是越想越开怀,还不住去拍床上那道红影的肩头,“眉娘,你说好不好笑啊?”

那道红影终于按捺不住,腾地一下坐起,气到身子发颤:“是是是,我是粗鄙没文化的江湖人,天天闹笑话,高攀不起你这奉国公府,我现在就离开行了吧,你不用再冷嘲热讽了!”

奉国公一下撞到个硬钉子,慌忙止住笑:“我绝对没有讽刺夫人,我是当真觉得,夫人可爱得紧,叫我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对夫人爱意日久弥新……”

“呸,闻人靖,你这么假惺惺的有意思吗?我听着恶心,你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床上的阮小眉愈发恼怒,伸手就要把奉国公推下床,那没脸没皮的男人却又紧紧抓住她的手,讨好地拱上前:“别这样嘛,我是真的担心你,好眉娘……”

阮小眉把手狠狠抽了出来,照着闻人靖的脸就想扇下去,却略一迟疑,闻人靖赶紧喊了声:“小眉!”

那只手到底停在了半空。

许久,阮小眉两眼一红,气得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闻人靖脸色大变,上前将阮小眉一把搂住,心疼地就想去看她脸上红痕,却又被狠狠推开,阮小眉纤纤玉手指着他,厉声质问道:

“闻人靖,我问你,你为什么从小到大都不待见阿隽?我真的想不通,难道她不是我们的女儿吗?就因为她不是大夫人所出,是个庶女吗?”

闻人靖慌乱摆手:“不,不是的,小眉你知道的,我是最爱你的,我怎么会不待见我们的女儿呢,我,我……”

他结舌了半天,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阮小眉彻底心灰意冷,再不想看着这张斯文虚伪的面孔,扯起被子躺下床,又背过了身去,咬牙默默淌泪。

“小眉,我实在是……”

闻人靖见她如此,亦心痛难言,只是有些话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该怎么表述那份复杂情感呢?闻人靖觉得,如果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不已——

他确实不待见闻人隽,但不是因为她非大夫人所出,而恰恰是因为,她是阮小眉生的,是她和他唯一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深爱自己的“眉夫人”,深爱着那个曾在阳春三月,牵马行在柳树下,手持双月弯刀背在身后,笑得眉眼弯弯,明艳又爽朗的江湖姑娘。

明明叫“阮小眉”,应当是个软软甜甜的小妹,温柔又端庄,就像他曾见过的无数世家女子一样,可她却偏偏跟温柔一点也沾不上边,那样明艳彪悍,如火一般,比天边的红霞还要灿烂。

那年春日,闻人靖出外游学,在柳树下第一次见到阮小眉,从此魂魄坠入一场绚丽至极的梦中,鲜衣怒马,轰轰烈烈,再不能醒。

他是个读书人,或者说,整个家族都是典型的贵族士大夫,在遇见阮小眉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妻子。

但如果人生一眼望到底,毫无意外,就不叫人生了。

而事实上,闻人靖是很喜欢这个意外的。

他跟着她在江湖上闯荡了一段时日,历经了无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最后牵着她的手,在明净山水间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可惜,酣畅淋漓的一场梦,也就此戛然而止。

他到底被家中的人找到了,当时闻人家出了变故,必须找他回到皇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什么责任呢?

结亲,娶伯阳侯家的长女,保住摇摇欲坠的闻人一脉,撑起整个家族。

在至爱与家族之间,闻人靖曾一度陷入天人交战中,最后还是阮小眉抱住星野之下,醉得一塌糊涂的他,泣声说愿意跟他回去,就算做不成正妻也认了。

就这样,他将他深爱的姑娘带回了皇城,带进了高门大院,但没有想到,从此就是踏入回不了头的悲凉人生。

伯阳侯的那位长女很是傲气,从头到脚都瞧不起阮小眉这个“粗野乡妇”,两人一妻一妾,平日里免不了各种冲突,闻人靖夹在中间,简直左右为难,痛苦难言。

他每次都只能劝阮小眉忍下来,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那时已经是闻人氏的家主了呢?

他有太多责任,他不能再像年少时,醉枕江湖,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伸手便可够到日月星辰,低头便能吻到梦中爱人。

他蛰伏着,隐忍着,一点点重振闻人家,把年少时的梦和姑娘都放进心底。

就这样,在大婚第二年,他迎来了自己第一个孩子。

很可惜,不是阮小眉所生,她曾在江湖厮杀中,伤了身子,落下病根,极难有孕。

是故,在大夫人接连生下四个孩子后,她的肚子都没有一点反应。

闻人靖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却急切期盼,他做梦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的,在那时的他看来,只有阮小眉生下来的,才是他真正的“孩儿”。

在用尽一切办法调养后,阮小眉总算怀上了,但御医说,只有这一胎,以后是万万不能生了。

那段时日,闻人靖简直草木皆兵,恨不能将爱妻拴在腰带上,唯恐她被人害了去。

大夫人冷眼瞧着他这副关心则乱的模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带着四个女儿暂时回了伯阳侯府,眼不见为净。

是的,许是上天听到闻人靖的心声,大夫人接连诞下四个,都是女儿,没有一个儿子。

那时怀了孕的阮小眉还打趣道,若是她替闻人靖生了个儿子,可就是闻人家香火延续的大功臣了,他得陪她去骑马,不许再把她关在府里了。

闻人靖自然一个劲点头,小眉说得对,小眉说什么都答应,小眉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爬上屋顶去摘。

而事实上,闻人靖将阮小眉搂在怀里时,心中满足地发出叹息,他想,即便是个女儿,他也会疼爱如初,因为这都是她为他生的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会是唯一一个,他怎么会不珍视呢?

带着这样的殷切期盼,孩子总算出生了,却的确是个女儿,闻人靖心底有些失落,但很快便被无尽的喜悦冲掉,他抱起与小眉所生的女儿,激动不已,比从前四个孩子的降生加起来还要高兴。

同样高兴的还有大夫人,她受贵族女子的言行教诲,一贯端庄高傲,不喜形于色,但来看阮小眉时,眼底那抹得意与庆幸却还是遮掩不住的。

许是闻人靖命中注定无儿,他得了五个千金后,再无子嗣,阮小眉是不能生了,大夫人则是一直没怀上,对男丁一事上,闻人靖本身也未有强求之心,总之闻人氏还有旁的血脉,大不了过继一个子侄过来,总不至于断根,再者做家主又有什么好,他这么多年还没尝够滋味吗?

所以其实对于闻人隽,闻人靖并不存在“无子”的迁怒之心,府中上下都猜错了,他只是……太失望了吧?

该怎么形容这种隐秘的心情呢?他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一点点长大,一方面希望她承袭家风,言行举止端庄有礼,害怕她染上她母亲的江湖气,对她管教甚严,但当她长大成人,真的一丁点也不像她母亲时,他又开始在心底感到失望了。

这是种矛盾万分,又复杂难言的心情。

闻人隽实在太像他了,身上没有一点阮小眉的明艳泼辣,是个真真正正的世家姑娘,知书达理,斯文秀气,但却那样……规矩无趣,他心底实在说不出的讨厌,某种意义上,就像讨厌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他可以容忍其他四个女儿是这般性子,但闻人隽不行,她可是小眉和他唯一的孩子,怎么能一点惊喜都不给他?

就连阮小眉那对斜飞入鬓的英气长眉,她都没能传到一点,是的,阮小眉“人如其名”,一对眉毛当真生得妙,不负“眉娘”之称,可闻人隽就不像她,远山似的一双眉,平添几分柔和温顺,清丽如兰,却失了阮小眉那种明艳,看起来就好欺负。

不仅如此,越长大闻人靖还越发现,这个女儿嗜书如命,和他越来越像,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翻版”,他心里几乎要抓狂了,每次瞧见闻人隽坐在长廊上,手捧书卷目不转睛时,他都要暗自气到呕血,在心里狠狠唾弃上一句:“死书呆子!”

怎么可以这样呢?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跟小眉不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了,唯一的孩子居然是这样的,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压抑了一辈子,真正爱的,还是小眉那样明艳泼辣的性子,即使困于深宅大院也不折损分毫,活得如烟花般动人,不像他,沉郁寡欢,规矩守旧,被肩上的责任压了一辈子,真正的喜怒哀乐都不能表达出来。

而他们唯一的女儿,竟然要延续他这个“悲剧”。

曾经有多么期盼这个生命的到来,他心底后来就有多失望,失望到……宁愿不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孩子。

夜风飒飒,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窗棂,屋里烛火摇曳,暖烟缭绕,一片长久的沉默中,闻人靖坐在床边,目光失神。

到底还是那道红影先发话了,她狠狠一抹泪,下了决绝之心般,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闻人靖,我告诉你,要是我女儿回不来了,我也不会独活,你想清楚!”

房中死一般的寂寂,不知过了多久,闻人靖才俯下身,俊雅的面容凑近阮小眉,伸手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心疼而又无奈地叹气,声音略带沙哑:

“小眉,你别哭,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明天就去见陛下。”

第十二章:少女阿狐

青州,东夷山,月下山峦绵延起伏。

秀致雅丽的一方庭院里,门前风铃摇荡,空灵作响,房中帘幔飞扬,一室静谧。

灯下,点着一支檀香烛,轻烟飘散,幽香沁人,那香中带着一丝清冽的味道,有些初冬的冷意,让人如置身明净山涧,水结薄冰,雪落无声,四野风萧萧,天地上下一白,干净而孤寂。

案前坐着一白衣书生,便像这雪中的仙人一般,俊逸出尘,广袖斜倚,风姿卓绝,尤其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更似将漫天星月都揉碎了放进去般,美到不可方物。

但他的人却是醉着的,一只手懒懒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醉醺醺地提着笔,在雪白的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句句诗赋,写完一张便飘出去一张,地上已悠悠然落满了纸片。

纸片上的字同人一般俊逸,却也同人一般,都是冷冽的,就像走在空谷之中,孑然独行,天地飞雪渺渺,不见前路。

这是上山以来,闻人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夷山君。

自从参加完“花神节”,回到这庭院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点上檀香烛,一边饮酒,一边开始提笔写着各种诗赋。

她在旁边替他研墨,眼尖地瞥见那些诗赋,无不带着悲凉之意,字字皆伤。

不知怎么,她的一颗心,也跟着莫名难受起来。

终于,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又要拿起酒壶时,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鬼使神差道:“大王,你不能再喝了,身子会受不了的。”

那身白衣一怔,扭过头来,仿佛才记起屋中还有个人,他微微勾起唇角,带出几丝清狂匪气,瞬间又变回了闻人隽熟悉的那个“东夷山君”。

“你难道不该劝我多喝点,等我醉到不省人事时,你才好逃吗?”

被那双过份好看的眼睛这么盯着,闻人隽心头不由一颤,无怪乎自古以来,都道美色惑人,祸水倾城,稍不留神就灭了一国,真是太有道理了。

镇定镇定,她可不能着了道,强自按下心神,她依旧抱着那酒壶不放,干干一笑:“大王,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蠢了,若是这样就能逃掉,那你也不配做这‘东夷山君’,统领十八座匪寨,受尽青州百姓爱戴了……”

这几顶高帽子戴的,听得那身白衣都打了个酒嗝,露出好笑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闻人隽凑近,气息喷薄间,往她脸上猝不及防地一掐:“小猴子,我发现啊,你不是蠢,你是怂,怂得马屁都拍得这么恶心,你就不怕我把酒吐你一身吗?”

闻人隽脸一下烫得不行,赶紧挣脱出来,忙不迭道:“真没,真没,我对老大的景仰都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吧,她倒也没说错,即便把东夷山君灌醉了,她也逃不出去,一来她不知道这庭院的机关所在,二来就算离开了这庭院,也闯不过外头的大匪寨,更别说上山下山时她都被蒙住了眼,根本不清楚其间的路线,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

不过嘛,东夷山君也没笑错,她的大实话里的确还掺杂了一些小心思,顺嘴拍了点小马屁,毕竟她整条小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大丈夫还能屈能伸呢,她拍点马屁算什么?

想到这,闻人隽的目光更真诚了:“老大,你真的别再喝了,夜深露重,饮酒伤身啊。”

那身白衣打量了她几眼,忽地一笑,不再索酒,只继续埋头,笔墨挥洒间,这一回,却只写了两个字——

“阿狐”。

闻人隽凑过去,好奇地轻念出声,不明所以,那身白衣已在旁边又写了两个字——

“骆衡”。

像是看出闻人隽眼中的疑问,白衣书生偏头一笑:“左右长夜漫漫,不如给你讲个故事吧?”

被他这么一看,闻人隽一颗心又扑腾不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王可千万别再对她这么笑了,她真要把持不住了。

夜风飒飒,月光洒进窗棂,檀香烛冷烟缭绕。

说是故事,其实有些像茶楼里的话本戏折子,开头平平无奇,但因为那把清冽好听的嗓音,闻人隽还是很快沉浸了进去。

说是多年前,有个叫骆衡的寒门书生,父母早逝,独自上盛都赶考,只带了一只从小养到大的小猴子。

他在客栈住下后,温书之余,一日得空,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在皇城中逛了一圈。

其中他最感兴趣的地方,是那座闻名遐迩的竹岫书院,它伴着皇宫而建,门庭雅致大气,出入皆为权贵子弟,个个腰间系着宫学玉牌,昂首挺胸,气质非凡,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贵不可言。

那骆衡是个读书人,眼见心中圣地,到底心痒难耐,便避开守卫,背上小猴子,悄悄绕到了竹岫书院的后方,凑到那僻静的围墙之外,想听一听里面的琅琅书声。

当时是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洒遍院墙内外,风中还飘来花香,一派诗情画意之景。

那骆衡心中激动,背着书篓,还不待上前侧耳倾听时,院墙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他抬头看去,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尚不及反应时,他书篓里的小猴子已经钻了出来,两只毛茸茸的手臂一把接住那团小东西,咧嘴发出笑声。

骆衡这才看清,原来从天而降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他正自惊奇时,院墙上又传来一阵动静,他再次抬头望去,乖乖,这下可更吃惊了,那冒出个脑袋的,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不过可比小狐狸大多了,因为,那是一个人——

一个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白衣少女。

她甫一瞧见骆衡,也是怔了怔,仿佛没有想到,这偏僻院墙外竟还站了个人,许是被撞见“逃课”,她有些慌乱,两手一下没撑住,眼看着就要从墙头上坠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骆衡一个上前,伸出双臂,温香软玉便抱满了怀。

那一刹,他觉得天地都静了下来般,草木皆休,只剩下他纷乱不止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