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姬画师娶妻生子,安稳度日,画了一辈子画,也陪了献帝一辈子。

献帝临终前,最后见的一个人就是姬画师,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姬画师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场,烧了过往多年所作丹青,献帝的画像更是一张都未留。

这本是个大逆不道之举,但无人敢问罪于他,因为献帝留下了一道旨意,不仅许了姬氏一门侯位,还保姬画师与其子孙后代,无论所犯何事,都不可追究,换而言之,姬世子孙,虽不是正儿八经地出身贵族,但某种意义上,比真正的贵族还要幸运。

只是同时,这也注定姬氏侯府是个空架子,得来毫不费力,立足也毫无根基,人脉仕途上都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传到姬文景哥哥手中时,更是可称得上“清贫”。

因为姬文景的哥哥好赌,侯府每月只有那么多份例,他挪去一大半赌了,剩下的除了支撑一整座侯府外,还得拿出一份,给姬文景购置各种昂贵画具色料,一年十二个月,侯府有十个月是处在捉襟见肘的境况下,在皇城中也一度沦为各大世家的笑柄。

但就算是这样,姬文景也从不肯卖画。

是的,他继承了祖上的一手妙笔丹青,一幅画可值千金,可他从不曾出手过,就算哥哥赌输了,急红了眼,他也宁愿将画撕毁,冷眼而去,同当年他那位朝堂断笔的祖上一般,宁折不弯。

如此一来,姬文景的哥哥也没辙了,只能靠别的地方,比如说……收下不菲的酬金,让姬文景去青州赎人。

那次孙左扬找上门来,姬文景的哥哥别提多高兴了,姬氏在皇城世家中地位独特,没人敢动,但也没人愿意结交,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机会,姬文景的哥哥几乎要贴上去了。

赵家给了一大笔钱,姬文景知道时,他哥哥已经收下钱,一口应承下来,他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去了青州一趟,但却在把人带回后,赵家又来送谢礼时,将那些金银珠宝通通扔了出去,他哥哥也被他吓得不敢去拿,只能赔着笑脸,送走了赵家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赵清禾的三哥告诉她的,那时三哥还没得个校尉之职,跟着押粮队去往青州,同赵清禾说完后,还啧啧感叹了几声:“龙生龙,凤生凤,这当弟弟的倒像足了祖上,哥哥却跟捡来似的,除了那张脸,浑无一处似姬家人,当真有趣。”

赵清禾听在耳里,记在心底,霎时想起当日在青州,姬文景那冷冰冰的声音:“我算什么狗屁世子,别再跟着我了,救你不是我情愿的,要谢就去谢你家的钱,谢孙家的权,谢我有个会曲意逢迎的好大哥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他会这么说,赵清禾默默回想起那张冷俊的面孔,心中一时沉甸甸的,不知是何滋味。

如今再次在这万宝斋中看到他,她百感交集,只不由想到,赵家出的那笔钱其实数目很可观,够整个侯府用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的,但是看他现在的情况,想来……又被他哥哥全赌输了。

赵清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胸口堵得慌,又难过又心疼,等姬文景离开后,鬼使神差地走了出来,对老板悄悄说了一番话。

她回去后忐忑了一夜,也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好像她总是……好心办成坏事?

就像她上回千挑万选,给姬文景送去的那方砚台一样,她本意是为了谢他,可在他看来,她无形中又侮辱了他一次,又用“钱”压了他一回吧?

这是她后知后觉才想到的,悔得恨不能用砚台砸自己脑袋,可这次……她做得究竟是对还是错呢?会不会又弄糟一次?

整个白天她都心神不定,到了同样的黄昏时分,到底忍不住,又来到了这条后巷。

斜阳一寸寸落满屋顶,当等在万宝斋的角落里,看到那道俊秀身影踏进门中时,赵清禾眼睛一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他果然还是放不下那块墨锭,可是,她会不会再次……弄巧成拙?

姬文景走到柜台前,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暗处有道目光,隐秘又灼热地向他投来,他只是一心系在那块上好的松烟墨上。

“小公子,你昨日就看中了这块松烟墨,今日又来了?可是带够了钱?”

老板不同于昨日的态度,一脸笑吟吟的,还拿出了那块松烟墨,让姬文景细细端详。

姬文景目光恋恋不舍,却还是在看够了后,对着老板摇了摇头:“尚未攒够银钱,还请先生多为我保留一段时日。”

老板笑了笑,一抬手:“无妨,看你也是个惜墨之人,先问你几个问题好了,不知你能否答得上来?”

“你可知松烟墨与油烟墨有何区别?制作松烟墨又有哪几步工序?需经几冬几夏?保存过程中如何防虫蛀?”

姬文景皱眉,虽奇怪为何老板如此发问,但还是细细道:“松烟墨深重而不姿媚,油烟墨姿媚而不深重,松烟墨的特点是浓黑无光,质细易磨,入水易化,宜用来画人物须眉,鸟雀羽毛,蝴蝶翅膀,以及苍茫远山等,油烟墨则色泛光泽,更飘逸飞扬一些。”

“至于松烟墨的制作工序,分别为伐松枝、烧烟、筛烟、熔胶、杵捣、锤炼等,期间需经三冬四夏,若要防虫蛀,还得加上许多香料、烟叶等,如此,才能制出上等的松烟墨。”

姬文景说到这,顿了顿,又摩挲起手边的那块墨锭,“像万宝斋的这块松烟墨,至少是用百年以上的松木制得,其质地细腻程度,乃墨中罕见,若能用在丹青画作之上,再好不过,不管如何,我都会攒够钱,将它买下,还请老板等我一等。”

“不用等了,”老板抚掌而笑,对着抬头诧然的姬文景,长声叹道:“小公子不愧是懂墨中人,这块松烟墨若能认你为主,也算美事一桩,我今日便成全你与它之间的这份缘吧,你带了多少钱来,不够的也算了,只当我给你的折价好了,你看如何?”

“老板,你,你是说真的?”姬文景有些措手不及,那老板笑得更爽朗了,“当然,虽然我是个商人,但做的是书香生意,也不想双手沾满铜臭,这块松烟墨颇具灵性,我能感觉得出它已认你为主了,我怎好做那煞风景的恶人呢,只看你愿不愿意掏钱买下,将它带回家了?”

“愿意,我当然愿意!”姬文景猛一激灵,兴奋点头,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欣喜神色,叫角落里的赵清禾瞧了也不由抿唇一笑,心头暖洋洋的。

等到人带着墨锭欢喜离去后,赵清禾才走了出来,对柜前的老板叹服道:“大叔,你演得好逼真啊,墨有灵性,认人为主什么的,我都差点要信了呢。”

那老板得意一抚须,“那可不是,当我话本子白看的吗?我可一直喜欢金爷得紧呢,他每个故事我都看了不少遍,这些哄人的话信手拈来。”

听到“金爷”两个字,赵清禾莫名结巴了,心虚笑道:“是,是的,还是大叔,大叔你厉害,我这就,这就给你补上差价……”

说着,她掏出一个钱袋,待那老板点算之时,继续结巴道:“以,以后他再来买什么,都由我来,我来补足差价,这些钱,这些钱应该足够应对一段时日,大叔你千万不要,不要说出去了……”

走出万宝斋的门时,屋外已斜阳满天,赵清禾微眯了眸,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巷中,想到姬文景那喜不自禁的模样,不由又低头抿唇露出了笑意,却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赵清禾,我可全瞧见了!”

霍然扭过头去,赵清禾煞白了一张脸,孙梦吟踩着余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啧啧,真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出好戏。”

她围着赵清禾绕了两圈:“你说可怜堂堂一个世子,连笔墨纸砚都买不起,还得一个女人偷偷贴补,这事是不是很可笑?要是被姬文景自己知道了,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当着你的面把那些东西通通砸掉?”

“不,不要,你不要说出去了,求求你……”赵清禾一激灵,一下抓住孙梦吟的衣袖,满眼慌乱,孙梦吟将她随手一甩,脆生生地笑道:

“不说出去也行,正巧了,你帮我做件事吧!”

第二十九章:澡堂风波

月色迷蒙,夜风飒飒,树影斑驳,两道纤秀身影悄悄摸入了浴室后门,其中一人却到底停住了,扭头窃声道:

“清禾,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拜托了,阿隽,我一个人不敢去,你就陪陪我吧……”夜色中,赵清禾抖得像只小白兔,拉着闻人隽的衣袖紧紧不放,闻人隽哭丧着脸,跟赵清禾咬耳朵:“我说,你好好的,怎么会去跟孙梦吟打什么赌呢?”

“这事说来话长,我也不想的啊,总之,总之就是……”赵清禾越说越结巴,也是一副想哭的模样。

说起来孙梦吟当真做得出,她要赵清禾做的事不是别的,而是要趁骆秋迟在浴池洗澡时,偷偷将他的玉麒麟令摸出来,让她见识一番。

赵清禾胆子小,一个人不敢去,死活拉上了闻人隽,只含糊说自己跟孙梦吟打赌输了,得为孙梦吟办件事。

闻人隽听完第一反应就是孙梦吟疯了,“那想见识玉麒麟令,我直接去问骆师弟要不就好了吗?我是他的投石人,借来一窥并不难,干嘛费这一番周折?”

“不行啊,孙梦吟说了,要是通过你借来的,她不稀罕,宁愿不瞧了……而且她现在就在门外蹲着呢,等着我偷出去给她瞧瞧,瞧完了再放回去,所以我们得快一点了,阿隽,你陪我一起去,给我壮壮胆,把把风,好不好?”

“呃,她在门外……我看,是她想借个名头偷看骆师弟洗澡吧?”闻人隽嘴角抽搐,一脸无语,赵清禾脸一红,继续结巴道:“不管了,反正,反正我做完这件事,我,我就不会再搭理她了,管她什么想法……”

夜风拂过院落,一间间浴室灯火通明,今日甲班上完了骑射课,个个弟子一身大汗,此刻都正忙着脱衣沐浴,全然没想到其中一间浴室已被人“盯上”了。

门外暗处,闻人姝借着树影遮挡,伸手去拉孙梦吟,又羞又怕:“梦吟,你这次当真做得太出格了,这要是被发现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孙梦吟蹲在夜风中,扒着门缝往里瞧,毫不在意道:“怕什么,反正有那小结巴给咱们兜着,咱们不会有事的,再说,你难道不想瞧瞧玉麒麟令吗?”

“我,我是很想看没错,可是也不是这种方式啊……”闻人姝绞着手绢,纠结不已,她本来只是无意跟孙梦吟透露过一次,说想见识见识玉麒麟令,毕竟书院这么多年,统共才出了几块,还都是在男学那边,女学这边都无缘得见,委实遗憾。

可她与那骆秋迟又不甚相熟,甚至对他有些隐隐抗拒,虽然没有打过几次照面,可每次他身上都会散发出一股令她害怕的气息,莫名的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总之她对骆秋迟这个人是万万不敢接近的,可让她去求闻人隽,从她那拿到玉麒麟令看一看,她又拉不下这个脸,本来这番心思都要打消了,哪晓得孙梦吟将她拉了出来,说今夜就能让她瞧一瞧!

“梦吟,早知道是这般瞧法,我宁愿不跟你来了……”

闻人姝心乱如麻,孙梦吟却将她一拉,也一把蹲到了门边,“嘘,别说了,来都来了,就当玩个刺激呗,不会有事的。”

闻人姝猝不及防,贴着门缝一下看到了里头,一片雾气缭绕中,浴池里一人若隐若现,她脸噌的一下红透,立马捂住眼睛,别过头去,“那,那我不瞧了,你等赵清禾拿了玉麒麟令出来,再叫我吧。”

“行,那你正好给我放放风,有人来了就告诉我一声啊。”孙梦吟头也不回,扒着门缝看得起劲,一双眼睛恨不能钻到里头去,可惜雾气太氤氲,她根本看不清楚什么,只能瞧见一个上半身隐隐浮动着,但这般就已经叫她心跳不止了。

捂住眼睛的闻人姝却在夜色中,悄悄张开两根手指,透过指缝,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了旁边的一间浴室。

她之前亲眼看见付远之走进了那一间,一想到那个清俊文秀的身影,也正在脱衣沐浴,她便有些心口发热,她深受世家贵女教诲长大,这辈子还从未做过这样大胆的事情,但似乎就像孙梦吟所说,十多年循规蹈矩过来了,偶尔寻回刺激……似乎滋味也不错?

另一头,闻人隽与赵清禾已猫着身子,悄悄摸进了浴室中,一道屏风相隔,骆秋迟在外头的浴池里洗着澡,这头却是放衣物的地方。

赵清禾立刻跪在一排矮柜前,蹑手蹑脚地翻了起来,“阿隽,你帮我看着点,别让骆师弟发现了,万一他有什么动静,你就拉着我往外跑,对了,还得把脸挡住……”

闻人隽向她招招手,贴在屏风旁点点头,对她做出无声的口型:“行了,别啰嗦了,你快点吧!”

说着,她望向外头那团氤氲水雾,努力辨认着中间那个模糊人影,在心中双手合十,默默叨念道:“老大啊,我可没想偷看你洗澡,有怪莫怪,你千万别发现了,就借你的玉麒麟令看一会会儿,你在水里多泡泡啊,别急着出来了……”

冷风猎猎,迷蒙夜色下,第三拨人鬼鬼祟祟地凑近浴室,悄悄摸到了门的另一边,当先一人凤眼狭长,眼角还生有一粒红痣,面相倍显阴柔,正是狞笑不止的谢子昀:

“害我们扫马粪,洗完还觉着身上一股怪味儿,骆秋迟,这回可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们毒!”

他说着,一挥手,后头的三个兄弟也狞笑着一点头,解开手里的一个布袋,贴着门缝往地上一放,那袋中一拱一拱,钻出了一条五色斑斓的毒蛇,吐着蛇信子,往门里游去。

谢子昀最怕蛇,立刻往后缩了缩,眸中精光迸射:“这回给你弄条拔了牙的,下次再敢坑爷爷们,就直接送你上西天!”

这厢动静不小,尽数落在了另一头暗处的两人眼中,闻人姝面色惨白:“梦吟,可怎么办啊,那蛇游进去了……”

孙梦吟也满脸急色:“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这帮该死的草包,尽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要,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冲进去提醒骆师弟好了……”

“不可以!”闻人姝吓得一把拉住孙梦吟,双手都在颤抖:“你疯了吗,我们不能暴露自己!”

同孙梦吟二人一般急切的,还有躲在屏风后的闻人隽,那竹岫四少一扒开门缝,她就注意到了,那毒蛇游弋进来时,她更是脸色大变,险些就要发出声音,叫骆秋迟快回头了!

当下,冷风愈急,夜色愈深,各在暗处的三拨人死死盯着浴室中央,只剩埋头翻箱倒柜的赵清禾还毫无所知。

浴池中央水雾缭绕,骆秋迟眸光一瞥,在三处各打了个转,最后斜睨向地上游弋进来的那条小蛇,勾唇一笑,不动神色。

早在第一拨人蹲在门口时,他就耳尖微动,听到窸窣动静,瞥到了门缝里那双眼睛,正为宫学女弟子的不害臊感到吃惊时,身后屏风处又来了第二拨人,余光一睨,竟瞧见闻人隽那探头探脑的模样,他还来不及在心中发笑时,另一扇门前又来了第三拨人,竹岫四少那几个蠢蛋,说话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他耳中,他都忍不住想翻白眼,猜今夜还会不会来第四拨人?

长夜漫漫,没想到洗个澡也这般热闹,真是有趣有趣,浴池中央,骆秋迟心头一动,俊眸含笑,掌心朝下,真气贯涌,激起更多水雾袅袅升起,白茫茫一片,瞬间弥漫了整个浴室。

“诶,人哪去了?”

待到浓厚的雾气稍许散去后,门外的谢子昀擦擦眼睛,纳闷道,他旁边探脑的齐琢言也接了一句:“不仅人,蛇也没看见了,真是好生奇怪,才眨眼的功夫,怎的凭空消失了?”

另一头的孙梦吟也惊愕不已,脖子几乎都要伸进门里面了,“骆师弟呢?骆师弟哪去了?刚刚怎么突然起了阵雾,什么都看不清了?姝儿,你瞧见了吗?”

闻人姝捂脸摇摇头,嗔道:“我都捂着眼睛,哪敢看啊?”

门外的两拨人兀自瞪大眼睛寻找着,浴室里的闻人隽也踮起了脚,在屏风后不住张望着,担心不已,她平素写多了话本传奇,此刻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老大不会被那蛇妖吞了吧?

“太奇怪了,人呢?人到底哪去了?还有那蛇,蛇怎么也没看见了?”

门外的竹岫四少面面相觑,最先沉不住气,柳成眠急道:“不会真出什么大事吧?”

“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谢子昀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将门缝又扒开了些,弯腰贴着地面,小心翼翼地摸入浴室中,后头三人互相对视几眼,也有样学样,跟着弯腰贴地,轻手轻脚地往浴池边靠。

四人好不容易都摸到了池边,却还是什么也没看见,正埋首盯着水面嘀咕时,“奇怪,这姓骆的还会什么妖法不……”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一道人影忽地破水而出,手里还抓着那条五色斑斓的毒蛇,一把按住最当先的谢子昀,湿漉漉的脸冲他邪气一笑:“妖法不会,可以煮蛇羹给你尝尝!”

“啊——”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浴室,其余三人屁滚尿流地四散开去,唯独谢子昀被按在池边,吓得肝胆俱裂,拼命挣扎,一张煞白的脸都扭曲了。

骆秋迟却一手大力揪住他,一手举着那条蛇,作势往他嘴里塞,水花四溅中,那张俊逸飞扬的脸凑近谢子昀,笑得疏狂不羁,匪气四溢:“难为你们特意跑一趟,给我送来这美味蛇羹,我怎好一人独享,理应让你们也尝尝才对,这才是同窗之谊,兄弟之交啊,你说对不对啊,谢春梦?”

谢子昀叫得声嘶力竭,极度惊骇中将裤子都尿湿了,门外的孙梦吟看得过瘾至极,又解气又畅快,只差拍手叫好了:“该,我就说骆师弟怎么会着你们的道!”

这一番峰回路转实在精彩,闻人姝都看得目瞪口呆,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嚎哭之声:“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

屏风后的闻人隽也倒吸了口冷气,大半个身子都无意识地压在了屏风上,她身后的赵清禾从一堆柜子里拔出脑袋来,反应慢了半截:“怎么了怎么了,我们被发现了?”

“没事没事,跟我们没关,你快找,找完咱们趁乱溜!”闻人隽向她摆摆手,赵清禾懵里懵懂地应了声,又一头扎进了一堆矮柜里。

外头的谢子昀还在如杀猪一般地嚎叫着,闻人隽抿紧唇,无意识叨念道:“老大,你可千万别玩过火了,真弄出什么乱子来……”

她一颗心都系在骆秋迟身上,丝毫未发觉自己紧贴的屏风,正在往前倾斜,一点点慢慢移动着……

门外的孙梦吟也同样如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浴室里的情况,那门缝也被越挤越大,她毫无所察……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浴室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孙左扬率先奔入,紧跟而来的是付远之与姬文景,他们三人的浴室就挨在旁边,一听到声响立刻赶来,匆忙间只披了外袍,长发都还是湿漉漉的,不住掉着水珠。

三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正要开口时,又听砰的一声,那门终于承受不住重压了,门外的孙梦吟与闻人姝一并摔了进来,室内齐齐响起一片吸气声。

“梦吟,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孙左扬看见自家妹妹摔得龇牙咧嘴,两只眼睛都快瞪了出来,付远之也愕然望去,正对上闻人姝羞窘欲死的目光,他张张嘴,正要说话时,又听砰的一声——

屏风倒了,这回摔出来的是闻人隽。

各方目光刷刷望向她,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脸上被热气蒸得通红,却还强作镇定,一副神游之状:“诶,这是,这是哪里啊?我好像走错浴室了……”

几方人马瞪眼相对,震惊难言,门边却陡然又响起一声:“我天,这什么情况?”

欧阳少傅大步踏入浴室,身后一人紧跟进来,正是教甲班算术课的宣少傅,两位少傅洗完澡后,正要出院落,哪知道会撞见这样一派凌乱场景。

欧阳少傅眼皮子不住颤动着:“这是,这是男女混浴?还是打群架?谁跟我说说?”

他话音才落,将整个身子埋入衣柜里的赵清禾,忽地眼睛一亮,抓住那枚好不容易找到的玉牌,脑袋一个拔出,猛一站起,兴奋转身,高举玉牌:

“阿隽,我拿到玉麒麟令了!”

第三十章:教算术的宣少傅

“所以说,你们四个,是因为一个鬼赌约,特意跑来偷玉麒麟令的?”

“你们四个,是怀恨在心,狗改不了吃屎,特意弄条蛇来吓唬人的?”

“你们三个,是浴室挨在旁边,纯粹听到声音赶来看热闹的?”

冷月高悬,风拍窗棂,屋子里大门紧闭,众人分站三排,骆秋迟一人而立,背在身后的手中,还漫不经心地捏着那条死蛇。

欧阳少傅的目光在那三排转过后,终于停在了他身上,“至于你……”

“少傅明鉴,我是老老实实洗澡的那个。”他懒洋洋一声道,下巴点了点屋中的几拨人,包括欧阳少傅与宣少傅,满脸无辜:“正好好洗着澡,却莫名其妙被九个男人,四个女人,以及一条毒蛇看了个精光,谁有我倒霉?”

说到“一条毒蛇”时,他还把背后那条蛇高举到身前,谢子昀一声“嗷”,差点跳了起来。

闻人隽几人不由脸色通红,欧阳少傅也清了清嗓子,略带尴尬道:“嗯,你确是受了无妄之灾。”

“那依你说,你想怎么办,要他们向你道歉吗?”

欧阳少傅指了指四个低头的姑娘,以及垂头丧气的竹岫四少,骆秋迟摸摸鼻子,踱步上前,走了两圈后,忽地一下凑近谢子昀,害得他煞白了脸,差点又要尖叫。

“这样吧,师姐们就算了,左右我是个男人,被看看也少不了两块肉,但给我送蛇羹的这四位,我可就……”

他说着,趁谢子昀没提防,将那条死蛇猛一拍在他脸上,“不知四位厨艺如何,把这蛇炖成汤明早送到我面前来,怎么样?”

谢子昀怔了怔,忽地响起一声鬼哭狼嚎,欧阳少傅赶紧手疾眼快地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叫什么叫,想被全院都知道吗?!”

骆秋迟笑嘻嘻甩着那条死蛇,对着面目扭曲的谢子昀步步上前,吹了声口哨:“不用四位怎么着,诚心认个错,明早学堂上,把蛇羹汤端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上一句,骆兄,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吧,这事就当过去了,如何?”

谢子昀气到身子发颤,挣开欧阳少傅,恨恨呸道:“你想得美!”

骆秋迟笑意不变,忽地闪身上前,将那死蛇一把缠住谢子昀的脖子,“那没办法了,直接去找八大主傅吧,带上你家蛇美人,现在走吧?”

谢子昀一跃三尺高,叫声撕心裂肺,想将那死蛇抖出去,却被骆秋迟重重压住,挣脱不得,蛇头就对着他鼻尖,他魂儿都快被吓没了,就差口吐白沫了。

“不能去找八大主傅,骆秋迟,你别吓他了!”欧阳少傅上前把死蛇一扯,拽过谢子昀,往齐王柳三人那一扔,对骆秋迟皱眉道:“这事可不只关乎他们,还有这几位女公子的名声呢?”

提到“名声”,闻人姝一下抬起头,急得眼泛泪光:“是啊,这要是被凌女傅知道了,一定会去奉国公府告诉我娘的……”

欧阳少傅抬手止住她,望向骆秋迟:“这个事情,的确不能说出去了,能尽量化小就尽量化小,骆秋迟同学,你就别跟他们几个臭小子计较了?”

骆秋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一双清亮的眼眸能望进人心底般,欧阳少傅不由就有些发虚,忙拉过一旁的宣少傅,示意他开口:

“阿宣,你怎么看?”

宣少傅在书院中向来沉默寡言,只与性情奔放,爱说爱笑的欧阳少傅交好些,问他的意见,其实就等于拉个人做和事佬,劝劝骆秋迟就此算了。

屋中,宣少傅淡淡看了一眼骆秋迟,忽地开口道:“就做蛇羹汤赔罪吧。”

“听到没,宣少傅也是希望大事化……”欧阳少傅的声音戛然而止,扭头霍然瞪大了眼:“什,什么,阿宣你说什么?”

“我说,就按照骆秋迟同学说得做,无论何人犯了错,都应当赔礼致歉,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这没什么不对的。”

宣少傅淡淡掀了掀眼皮,还是一副波澜不起的语气,却让屋里众人为之一惊,尤其是一直没吭声的付远之。

他怔怔望着宣少傅,有些难以置信,所有院傅之中,他最为尊重的就是宣少傅,因为他自己最喜算术一门,所以对宣少傅也格外亲近些。

可他一直了解宣少傅的性子,沉默寡言,无论怎样都不会与人走得太近,像这样直白地为人说话,还是头一次。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付远之心中升起,他看了看骆秋迟,眼底有什么沉静不明,如冰冷深渊。

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总算收了场,竹岫四少最终还是领了罚,悻悻出门,骆秋迟走在最后头,却在迈出门槛时,被宣少傅轻轻叫住了。

月下门边,那身长袍清秀文雅,递给他一串黑曜算珠,淡淡道:“日后如果他们还来寻你麻烦,你就来找我,我会替你做主的。”

骆秋迟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那宣少傅便走近了些,压低声音:“我是第一任麒麟魁首,同你一样,出自寒门。”

这一下,骆秋迟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回应时,那串黑曜算珠已塞入他手心,宣少傅用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已过世的魏于蓝,魏少傅,乃我至交好友,亦是我毕生恩人。”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骆秋迟,意味深长:“不,是许多人的恩人。”

“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出色的,好好在宫学念书,日后必成大器,魏少傅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万分的。”

骆秋迟脑中乱作一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翕动间,那宣少傅摇摇头,微微抬手:“不必多言,放在心中便好。”

台阶上众人好奇望来,不知宣少傅拉着骆秋迟在作甚,付远之眼尖地瞥见那串黑曜算珠,脸色一变。

等到宣少傅走下来时,欧阳少傅不由问道:“阿宣,你怎么把你的黑曜算珠给骆秋迟了?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那黑曜算珠常年系在宣少傅腰间,算作他的贴身信物了,当下,月光投在他清秀的眉目上,他只淡淡道:“没什么,他对算术不甚感兴趣,我倒瞧他是个好苗子,激励了几句罢了。”

“可也不用……”欧阳少傅还想说些什么,宣少傅已经一抬手,走到了付远之面前,清声道:“远之,你身为师兄,要对同门师弟多多关照才是,日后骆秋迟若在算术上有任何疑难之处,你都需悉心解答,宣少傅知道,你向来是个聪慧谦逊,秉性可贵的孩子,相信你一定不会藏私,定会倾囊相授,对吗?”

冷风吹过付远之的衣袂发梢,他怔怔地看着宣少傅,看着这位心中一直崇敬的师长,许久,才滚动了下喉头:“是,宣少傅。”

他低下头:“学生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