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抬头笑道:“那辛师姐便随我而来,我带你去前辈独居之处。”

辛如月手握长鞭,示意他带路,“混小子,你若敢骗我,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不,是在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上,再狠狠划上几刀,让你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丑八怪!”

骆秋迟一愣,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这小魔女果真是小女儿心性,用这种威胁女子的话来威胁他,实在太好笑了,他一个大男人,毁个容而已,怕什么?真要威胁起来的话,她应该说,断了他的子孙根才对……

脑中乱七八糟想着,面上却丝毫未露,骆秋迟按住受伤的肩头,对辛如月道:“我如何敢在师姐面前耍花样,师姐,请吧。”

他说着正要迈步,金陵台上的闻人隽却失声喊了出来:“骆师弟!”

骆秋迟背影一动,余光一瞥,侧颜在风中俊逸落拓,他笑了笑,却没有回头,只是一边为辛如月带路,一边继续道:

“前辈对辛师姐一直念念不忘,在晚辈面前也时常提起,多有抱憾,晚辈虽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其中一定多有误会,不然前辈也不会一生未娶……”

“一生未娶?”辛如月脚步一顿,眼里原本在听到“念念不忘”时,透出的一股柔情,转眼被狠厉之色替代,她几乎是尖声道:“混帐东西,你居然敢骗我?!”

琅岐岛众人即刻断了骆秋迟的前路,辛如月一鞭子抽去,缠住他腰肢,将他狠狠甩回了场中,扑通一记,那身白衣重重跌在了金陵台下,台上一片惊慌大乱,个个关切探首,那竹岫四少也挤出人群,冒出一个脑袋,俯身着急喊道:“骆兄,骆兄,你没事吧?”

骆秋迟撑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水,对着辛如月似笑非笑:“师姐这是何意?”

他心里已知自己说露馅了,但面上还强装着迷糊不解之态,事实上,他此刻也的确迷糊极了……难道他蒙错了,那院里的怪人居然娶了老婆?可是不该啊,戏文里这种人不都该一生不娶么,而且他按照那些只言片语推测下来,也不该有错啊……

但已容不得他多想,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笑声,辛如月隐现狂态,鞭风如雨而至:“一生未娶?太荒谬了,你这狡猾的东西,那负心人欺我骗我就罢了,连你也敢来骗我,你真当我不敢对你们竹岫书院的人下杀手吗?!”

谁当你不敢了,姑奶奶你太敢了好吗!

骆秋迟闪身一避,心内腹诽不已,堪堪躲过几鞭,那笛声却又如影随形传来,他气脉再度受阻,又一次使不出力来,眼见辛如月紫衣狠厉,一记长鞭兜头就要抽下时——

一支毛笔忽地从斜刺里飞出,携疾风之势,叮的一声,直接击开了那道长鞭,满场哗然!

“碧海青天,悠悠十载,故人重逢,何必如此?”

天边响起一声幽长叹息,漆黑的楼阁之中,陡然飞出一人,白纱飘飘,长发如瀑,与明净山水融为一体,阳光下宛如谪仙一般。

众人仰头望去,只觉月射寒江,一股仙气扑面而来,那飞入长空的身影飘渺脱俗,周身如笼薄雾,风姿令人不敢逼视。

辛如月手中长鞭坠地,泪盈于睫:“你终于出来了,你终于肯见我了……”

那身白衣飞旋落下,长发飘在风中,似乎带来一股草木幽香,背对众人轻盈落定。

流水潺潺中,辛如月目光如痴如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唇角颤动,终是吐出了那个在心中百转千回,萦绕了无数遍的名字——

“殷、雪、崖。”

第三十九章:殷院首

“殷雪崖”三个字一出口,满场脸色大变,金陵台上震惊难言:“殷院首?”

凌女傅坐在人群里,急得就要站起,似乎想要阻拦什么,却根本提不起劲,只能徒然瞪大一双含了血丝的眼。

那身白衣随风轻飘,开口间,果然是一个清冽的女子声音:“辛儿,往事不可追,何苦来哉?”

这一下,全场都炸开了锅,人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殷院首,真的是殷院首!”

负伤在地的骆秋迟也瞪大眼,难以置信,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的话哪里说错了,什么一生未娶,这“负心人”根本是个女人,哪里会有娶亲之说!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遗漏这一点,这匪夷所思的一点!

眼前又闪过关雎之夜那身白衣,他撩开她一头长发,难怪会觉得不对,冲姬文景道:“我怎么觉着,这是个女人呢?”

可又有奇怪的地方,那夜他与她近身相搏,分明感受到的是一具男子骨架,比之现在要颀长许多,难道她是雌雄同体?还是练了什么诡异功夫,骨架能忽伸忽缩?

脑中乱糟糟一片,骆秋迟抬眼看着场中,那袭白衣胜雪,衣袂飞扬,微微侧过了身,对着金陵台上的一众师生,缓缓解开了脸上的面纱。

“是,我是殷雪崖,累众位院傅与学子受此无妄之灾,深愧难安,待我解决故人往事后,再自请辞去院首之职,向众位告罪。”

她声音清冽空灵,如谷中飞雪,不少人第一次得见她真容,确是玉骨冰肌,风姿无双,台中央的姬文景更是心念一动,这张脸他过目难忘,同他画的那幅丹青一模一样,她的确就是关雎院的那个怪人,再不会有错!

一院师生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怎么会真的……”

凌女傅在人群中急了,厉声下令:“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许看,不许听!”

但如斯关头,谁还会听她的命令,连几位素来稳重的老太傅都惊得瞪大眼,牢牢锁住场中那身白衣。

殷雪崖遥望一眼凌女傅,凉凉道:“师妹,我既出来承认了,就不必再费心为我遮掩了。”

凌女傅红了眼眶,摇头颤抖站起,嘶声道:“可是师姐,你没有错,都是这妖女惑你,都是她把你拉进了地狱!”

殷雪崖叹了声,目光有些空茫:“甘为情囚,死生不弃,这答案是我当年一笔一划,亲手刻进那鎏金珍珑九连环中的,没有人强迫我。”

她转过了身,对着辛如月凄然一笑:“辛儿,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辛如月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咬牙笑道:“好,好得很,若没有对你的恨意支撑,我恐怕早已投身琅岐岛冰冷的海水中了!”

“恨意?”殷雪崖垂下眼睫,笑了笑,声音轻缈:“你是该恨我,这许多年来,是我负你,你今日前来讨还,我无话可说。”

她微微抬首,目光瞥向身侧,“但这金陵台上的一干人等,都是无辜的,还望你放过他们。”

她的语气并不强烈,轻缓而幽幽,却叫辛如月听了,笑到又一行泪水滑落,她摇着头:“殷雪崖啊殷雪崖,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道貌岸然,高高在上,永远摆出一副讨人厌的虚伪模样,可为什么,我见了你,偏偏还是……喜欢得不行呢?”

她笑声才落,凌女傅已挥袖一指,怒斥道:“无耻妖女,休要轻薄师姐!”

辛如月眼角射出一抹精光:“闭嘴,你这个妒妇,这么多年没见,醋劲还是这么大,我看就是你在从中作梗,才让她当年没有如约而赴,没有来琅岐岛找我!”

凌女傅被当众这样一辱,又羞又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声道:“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无耻,百般勾引,亵渎师姐!”

“亵渎?”辛如月像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两袖一拂,激起流水飞溅,长笑道:“是妖亵渎了神?还是神蛊惑了妖?就算我染指了她,可她为何在接受我一片痴心后,又要始乱终弃,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道吗!”

“若不是,若不是……”她遽然看向殷雪崖,身子颤抖,笑得泪光闪烁,如痴如醉:“若不是那一天,大理的千寻塔外,我多看了你一眼,也不会……”

往事如烟,婆娑之缘,一眼生,一眼灭,江海前尘,心上神明,从来由不得自己。

十二年前,辛如月年少顽劣,从琅岐岛上溜了出来,女扮男装,化名辛烈,游历山水,闯荡江湖。

那时在大理的千寻塔上,她为争一时意气,与当地的一帮地痞起了冲突,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论起真刀实枪来,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奈何她江湖经验太少,一不留神就着了他们的道,就在那迷烟扑面,她一阵头昏目眩,以为便要栽在这里时——

殷雪崖出现了。

她像春日一阵清冽的和风,出手搭救,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那帮地痞,将她带出了千寻塔,还蹲在湖边,为她洗去了脸上的迷烟。

她动作那样轻柔,指尖微凉,她那时就在心里想,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当洗净了双眼,她迫不及待地一睁开,一束阳光照入眸中,映出她白衣胜雪的身影,她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那时水面波光粼粼,她发梢还滴着水珠,却瞪大着双眼,傻呆呆地望着她,舍不开挪开一丝一毫。

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殷雪崖扮的是男装,同辛如月一样,也是来大理游历,辛如月几乎对她一见倾心。

本就是少女多情的年纪,又遇到这般谪仙一样的男子,还解自己于危难之中,试问如何能不动心?

辛如月开始悄悄跟在殷雪崖身后,从大理跟回了盛都,看着她进了竹岫书院的门。

她跃上墙头,见到有人对她迎了上去,毕恭毕敬道:“先生可算回来了,大理风光如何,这趟游历可还尽兴?”

她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这所书院的先生?是个满腹才学,教书育人,了不起的先生,难怪气度非凡,风姿动人,不似外头那些粗鲁的臭男人。

她心中更添几分爱慕,一个主意登然冒出,她要进书院,她要做“他”的弟子!

琅岐岛的人生来就带了些海上的野性,想到什么就会立马去做,说一不二,在了解了一番书院收人的规矩后,辛如月以浔阳一带的贵族身份,持名帖顺利进了书院。

她天资聪敏,很快在男学甲班脱颖而出,得到了几位太傅的喜爱,但她再也没有见过那身白衣,直到半年后,全院的流觞曲水大会上,她才再次见到自己朝思暮想,日日惦于心头的意中人——

一袭白衣,长发如瀑,坐在潺潺流水边,一颦一笑,绝美动人,却是个女子!

原来“他”不是书院的少傅,她是个女傅,是个女人,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在最初的震愕之后,辛如月隔着流水,深深望着殷雪崖,还是倾倒在了她的风华之下,不可自拔,即便她是个女子,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邪念了。

她果断“退学”,化名辛瑶,再度进了竹岫书院,这一回,却入了女学那边,如愿进了殷雪崖执教的女学甲班,成为了她的学生。

她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弟子,开始收敛一身魔性,在她面前扮起了乖巧,灵秀又可人,终是讨到了她的欢心。

她把自己活成了她最喜欢的样子,开始一天天去向她请教学问,腻在她身边,渐渐的,得尽了她的全心信任。

与此同时,她的……邪念也越来越重。

这是种说不出的魔障,她知道自己在做大逆不道的一件事,可她醒不过来了,她情愿为了她沉沦下去。

终于,在那一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她迎来了自己的生辰,却谁也没告诉,只悄悄跑去找了殷雪崖。

那晚月光很好,她现在还记得院里斑驳的树影,殷雪崖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碗阳春面,氤氲的热气中,她望着她,轻轻道:“我舍不得吃,我怕吃完……就没有了。”

细声细语中,带了丝撒娇的意味,果然,那身白衣清柔一笑:“吃吧,以后你每年生辰,女傅都会为你做一碗阳春面。”

“真的吗?”

殷雪崖嗯了声,她便眉开眼笑,还为她满上了酒,两人灯下一碰杯,她双眸晶晶发光,她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一个不可告人的奢望,一个沾满邪念的愿望……

这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那身白衣一愣,却只当她有些薄醉,笑了笑:“小孩子有什么邪念?”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她唇瓣绯红,泛着动人的光泽,一字一句:“女傅的弟子,女傅最疼爱的弟子,是不是?”

火光摇曳,酒香缭绕,那身白衣一笑,伸手似乎想抚上她的头,身子却颤了颤,目光迷离起来:“这酒……好似有些上头,你感觉到了吗?”

她顺势握住她微凉的指尖,倾身凑近,缓缓贴到了自己唇边,眸光痴痴:“我当然感觉到了,因为这酒中,便是我一点一滴,一朝一暮,疯狂滋长的……邪念。”

那身白衣一惊,察觉到不对,想要抽回手,却已浑身乏力,头也重得抬不起来,只能迷迷糊糊看着她起身,弯腰凑近至她跟前,气息喷薄:

“你不记得我了,我却日日将你挂于心头,邪念自那天大理千寻塔外的湖边,就已经再也无法斩断了……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今年的生辰愿望,是你。”

烛火一颤,如同那身白衣颤抖的心尖,她想要挣扎起身,却是再不能,只在少女幽幽的笑意中,彻底瘫软下去。

木桶中白气氤氲,一室水雾朦胧,辛如月褪尽了自己与殷雪崖的衣裳,在温水中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满意的低叹。

苍天可怜,她终于,终于能够染指,能够触碰到……心上的神明。

第四十章:甘为情囚,死生不弃

殷雪崖醒来时,全身不着一缕,被辛如月抱在怀中,肌肤紧贴,少女在枕边睡得香甜,满脸餍足。

用天崩地裂来形容殷雪崖当日的心情,已不能够,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要杀了辛如月,但那个小魔女却醒了过来,无畏无惧,在她面前再不伪装,反而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额上,舌头舔了舔唇,邪气一笑:

“你一掌打死我吧,我已得偿所愿,纵是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这样做,死亦不悔。”

好一句“死亦不悔”,那样邪气四溢的模样,哪还有平日半点乖巧可人的影子,殷雪崖的手颤动了半天,最终将她恨恨一推:“滚,别再让我看到你!”

从那天后,殷雪崖再不与辛如月亲近,她私下去找了当时的裘院首,想将辛如月逐出书院,却在裘院首面前含糊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正经理由来,最后从裘院首那出来时,她满心挫败,一偏头就看到了墙角下,斜斜倚着的辛如月。

她一张脸灵秀俏丽,冲她抛了记眼风,虽未说一句话,但那股得意的劲儿,还是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长阳之下,殷雪崖忽然就感到一丝荒谬的可笑,这样的辛如月,分明还是个孩子,带着一股嚣张的孩子气,可为什么,她偏偏会被这样一个孩子相中,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自那日后,殷雪崖又恢复了一脸冷漠,对辛如月不假辞色,与她形同陌路,旁人只道辛如月哪里惹女傅生气了,师徒间闹了些小别扭,但两人之间的那份微妙之感,那些异样的地方,却被一直关注着殷雪崖的凌女傅瞧在了眼中,暗暗察觉到了什么。

她给辛如月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也带着将她逐出书院的意图,辛如月却一心为了殷雪崖,伪装得滴水不漏,还是那个明面上乖巧可人的辛瑶,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毫无理由将她赶走。

但她人虽留在了书院,却再没机会靠近殷雪崖,毕竟年纪小,始终这般得不到回应,她也会慌,也会期盼她停下脚步,望她一望,理她一理。

终于,在她生辰过完一个月后,又一个二十六日来了,那天电闪雷鸣,天上下起滂沱大雨来,她再压抑不住,冒着雨跑到了她门外,希望她开开门,不要再对她不闻不问。

但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过,房里只传来幽幽的琴声,辛如月浑身湿透,一咬牙,折身跪到了大雨中,像头决绝的小兽。

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那门才吱呀一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殷雪崖撑伞走入雨幕下,辛如月仰头看她,她却满脸冷霜之色:“你现下即便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你是在期盼什么?”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出来?”辛如月长睫一颤,水珠滑落脸颊,她忽地变了神态,抓住殷雪崖的衣袖,以“辛瑶”楚楚可怜的口吻道:“女傅,瑶儿好冷啊,女傅……”

“放手,别再惺惺作态了!”殷雪崖将她一拂,侧过身去,“过去我是看你聪慧好学,乖巧可人,是可造之材,才对你百般呵护,岂料尽是你的心计伪装,你如果还要这样纠缠不休,我当真不会再留情了。”

“可造之材?”辛如月在雨中仰头,忽然笑了,眸中现出异样之光:“我在你心中,只是一块会读书的好料子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吗?”

殷雪崖撑着伞,看着脚边少女灼热的眼神,不知怎么,心头一颤,却仍是冷声道:“对,别无其他。”

“那你不要我了吗?”辛如月笑得愈加凄然,“如今,只剩下满满的厌恶了吗?”

她在雨中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殷雪崖的回应,她终是仰头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这一次,脸上再没有任何伪装,邪气四溢,带着透入骨髓的绝望和哀求。

她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跪着上前几步,声音嘶哑:“你知道吗,我不是离经叛道,不是违背伦常,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女人……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只是你而已!”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半空,大雨倾天浇下,少女的身子摇摇欲坠,再不能支撑,带着决绝笑意,向后倒去。

殷雪崖望着她那双充满狠劲的眼睛,耳边还回荡着那几句声嘶力竭的话,心头被重重一击,震撼难言,冷不丁就扔了伞,一把接住了那个纤秀的身影。

这一抱,天地颠倒,白衣坠入地狱,一世业障,一世孽缘,一世婆娑沉沦。

“我哥哥终于还是找到了我,那时他在书院的井水里下了毒,威胁我跟他回琅岐岛,我问了你,你明明说了愿意随我而去,等书院上下的毒全部解清,安顿好一切事宜,你就会来找我,可是你失约了……”

长空下,辛如月摊开手心,那鎏金珍珑九连环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她痴痴一笑:“你只留给我这样一个九连环,我多傻,天天抱着它,满心欢喜地在岛上等着你,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现过,我终于知道,我永远等不来你了,你当初只是为了哄骗我,拿到解药吧?”

“你或许并不知道,刚被带回岛上时,哥哥知道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他有多么暴跳如雷,他从未对我发过那么大的火,我被关进了万蛇窟里,他每天都会来一趟,站在上面问我,想清楚了没有,我就对着他笑,然后唱你教给我的歌谣,我说,就算给我琅岐岛上再好的男儿,我也不稀罕,我只要你,这辈子心中只有你一人,哥哥每次都气个半死,他足足将我关了三个月,在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候,我手边只有你给的这个九连环,我在地上爬着,我告诉自己,坚持下去,你总会来的,你会来救我的,一定会……”

“可是哥哥说得对,高高在上的神灵,又怎么会顾及凡人的爱恨生死呢?”

泪水自辛如月脸上淌下,她一点点收拢手掌,攥紧了那个九连环,风扬起她的乌发紫衣,她凄楚的声音回荡在长空之下:“是我太蠢了,忘记了书院那几年温存,原本就是我偷来的,你只是陪我做了一场好梦罢了,你是个多么伪善的神明啊,是我自己参不破镜花水月,不愿醒来而已。”

她抬起被泪水打湿的长睫,望着眼前那身白衣,一点点凄然笑了:“殷雪崖,其实,你从来就不曾……真正爱过我吧?”

冷冽长风下,那身白衣身子微颤,喉头动了动,竟是忽地吐出了一口血,她却是若无其事地擦掉了血,对着眼前的辛如月,轻轻一笑,眸中波光闪动:

“我此生,除你之外,再未对任何人动过心,无论男女。”

短短几个字,极轻极缓,却叫辛如月浑身一震,霍然瞪大了眼,摇着头激动道:“我,我不信,你,你又想来骗我是不是……”

“辛儿,我不会再骗你了。”殷雪崖慢慢道,唇边的笑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她似是望向了虚空,自顾自道:“我其实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孤儿,自小被师父抚养长大,他曾做过竹岫书院的两任院首,是个很了不得的人,也是个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

那一年,辛如月被带回了琅岐岛,殷雪崖处理完一切后,本想依约拿着她留下的图纸,追寻她而去,但就在她登上了船头时,一个人赶来了。

确切地说,是她的师妹,凌女傅,从左丘山的隐居之地,将她们的师父,梅汝老人,请来了。

老人已年近百岁,鹤发白袍,一派仙风道骨,腰杆依旧挺如青山,一双眼也未有丝毫浑浊,望向人时,带着一如既往的威严与震慑。

“雪儿,为师有话对你说,你且下船。”

船这一下,便再也没能荡出湖面,抵达遥远的那方琅岐岛,抵达那个心之所向的……家。

梅汝老人一生耿直正派,是万万不能接受自己最疼爱的徒儿犯下错事,“误入歧途”,在他看来,殷雪崖与辛如月的相爱,是有违伦常,天下第一荒谬之事,更遑论那辛如月还是一个魔教的小妖女。

所以,他将殷雪崖带回了竹岫书院,还做了一件足以将她终身困住的事,那时裘院首即将退任,新院首尚未选出,梅汝老人以自己的威望,推举了殷雪崖,成为了新一任院首。

继任仪式上,他亲自捧着琉璃匣,将院首令箭传给了殷雪崖,并在她耳边道:“雪儿,你断了那条心吧,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看你泥足深陷。”

但就算死……梅汝老人也依旧将殷雪崖困在了竹岫书院,他去世前,逼着殷雪崖在他床前立誓,永不能踏足琅岐岛,永不可去寻辛如月,否则,他便永坠修罗地狱,日日受万鬼掏心之苦,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誓立得颇为狠毒,梅汝老人深谙自己这个爱徒的性子,她一生为人清冷淡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世上倘若有什么能够牵绊住她的,一定是他这个最亲最近的师父。

所以,他把自己置于毒誓之中,彻底斩断了她的念想。

殷雪崖在梅汝老人走后,戴上了面纱,成为了众人眼中神秘莫测,性情冰冷,一年难见几回的殷院首。

她被一个毒誓困在了无形的枷锁中,天下任她而去,却唯独不能踏上琅岐岛,不能去找她的小魔女,不能和她有任何……结果。

她开始不断练那套碧海青天剑法,在大理的千寻塔上,在塞外的斜阳草原中,也在竹竹岫书院的……关雎院里。

九月二十六日,是她心爱姑娘的生辰,她曾经说过,每年都要为她做上一碗阳春面,但她已不能,所以只能对月舞剑,醉醺醺的一双眸中,仿佛能看到夜空那道浅笑吟吟的虚影。

酒伤身,情伤心。

剑法舞多了,周身便有了些奇妙的变化。

他们左丘山这一派的武功,原就带了些“仙道”的意味,但因她心中悲怆哀婉,邪念丛生,练到后面,路数越走越偏,生生把“仙道”扭作了“鬼功”。

每月二十六日,她在月下醉酒舞剑时,骨骼便会发生奇诡的变化,许是心底那个执念太深,她憾恨自己此生并非男儿之躯,故每当走火入魔之际,她周身骨骼就会随之扩张,身形如柳条展开,化作一副男子的骨架,月下遥遥望去,与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别无二致。

这匪夷所思的变化让凌女傅又是惊愕又是心痛,书院内也传言纷纷,她咬咬牙,为了替师姐遮掩秘密,索性将错就错,在全院下了禁令,说不准靠近关雎院里的那个“男人”。

久而久之,每个弟子都道,关雎院里有个奇怪的男人,会在二十六日的月下舞剑,但从来没有人会怀疑到殷雪崖,殷院首头上。

“我费心遮掩了那么久,到今天,还是瞒不住了。”凌女傅悲戚地站在风中,泪流满面,对着场中那身紫衣咬牙切齿:“辛如月,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阴魂不散?为什么不肯放过师姐?”

她恨到心尖滴血,抬手一指:“妖女,都是你这妖女,将师姐害到这般地步……”

辛如月身子剧颤,对凌女傅的恨声却充耳未闻,只一步步走向殷雪崖,嘴唇翕动着:“原来,原来一切是这样的吗?”

那身白衣没有说话,只是哀伤地看着她,眼里的一抹波光胜过万语千言,辛如月与她久久对视着,长风跨过了年年岁岁,她忽然就仰头长笑,神态若狂,上前想要去拉住她的手。

“什么狗屁毒誓,我这就带你回琅岐岛,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可惜,还没够到那只手时,殷雪崖已后退一步,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辛儿,你错了,即便回到了琅岐岛,我们也不会容于你哥哥眼中,这样的一份情,注定是无果的……”

她凄凄一笑,脸上更无一丝血色,“我这几年去过很多地方,草原、雪山、大漠、关外……可无论到了哪里,师父的影子都跟在我身后,那日的誓言历历在耳,我常于梦中惊醒,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站在大理的千寻塔上,极目远眺,倏然想明白了,其实困住我的,不是师父的誓言,而是……我自己。”

她白衣在风中飞扬着,望着辛如月,声音像从天边传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辛儿,你说天下之大,我们能去哪里呢?”

“我浑沌一世,如今,是时候解脱了……”

这叹息飘入半空,是那样绝望,那样不堪重负,辛如月隐隐察觉到什么,心头一慌,刚想要开口之际,那只素手已陡然拔下了头上的白玉钗,猛一刺进了心口,鲜血喷涌下,满场大惊失色!

“不,不要!”辛如月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飞扑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