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觥筹交错,烟花璀璨,却等到高台上,一曲歌舞完毕后,闻人隽都没有出现过。

闻人靖端坐首座,神色也有些不悦起来,正想唤了管家过来,派人去催一催,高台上却响起一声长笛,灯影悠悠登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竟是一出皮影戏!

这玩意儿倒新鲜,民间百姓最爱,府中历年来却都没有出现过,都是自养的伶人编排歌舞助兴,像今天这般唱起皮影戏来,倒是头一遭,也算别开生面,趣味盎然了。

只见白色幕布后,一个小人儿骑着高头大马出现,瞧装束是位世家子弟,出门游玩一般,春风杨柳间,遇见了一位少女牵马站在树下,红衣长眉,明艳飒爽,世家公子瞧呆了,一见倾心,久久不忘。

闻人靖在座上目光一动,旁边的阮小眉也恰好向他望来,两人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齐声道:“这,这难道是?”

许多年前,闻人靖第一次遇见阮小眉,就是这般场景。

那时他们都到了一处江南小镇,闻人靖是一人出游,阮小眉却不是,她跟着一帮兄弟姐妹,确切地说,是十三个少年少女,意气风发,组了个“十三袖”的名头,携手共同闯荡江湖。

阮小眉在其中排行十二,年纪小,模样俏,性子又爽利,大家都对她爱护有加,亲昵地叫她“小十二”。

“十三袖”这名号别有深意,只因天下不平事太多,而敢管之人却又太少,他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什么也不怕,怀着赤诚之心,便是要做那只敢遮天蔽日的“袖”,做那只敢行侠仗义的“手”。

是故,每到一处,十三袖都会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专管当地不平之事。

哪家恶霸地主收到了他们的“铁袖令”,都会心惊胆战,吓得魂不守舍,因为,这代表着,你被十三袖盯上了,他们要来教训你了,让你为平生所做的亏心事付出代价。

那一年,春风拂柳,闻人靖恰巧与十三袖来到了同一处小镇,还插手了同一件事情。

那镇上有个隐退的大官,姓苟,与闻人家有些交情,闻人靖称他一声“世伯”,那时他游历到此处,得到了苟老爷的招待,在苟家暂住了几晚。

闻人靖只知苟世伯对他亲切有加,设宴款待,殷勤周到,却不知,这苟大人在当地名声极差,人人都在背后唾弃他一声“狗大人”!

只因他不仅作威作福,欺压当地百姓,最可怕的是,他养了一池鳄鱼,当作诡异癖好,还买了当地不少孤儿乞丐,来喂他的宝贝鳄鱼,这简直丧尽天良。

闻人靖在苟家住下的第一夜,苟府便收到了铁袖令,那上面字字凛然,说要灭世间魑魅魍魉,让苟大人跟他府中的一池鳄鱼都等着,十三袖定会月夜造访,血洗鳄池。

苟大人惶恐至极,在闻人靖面前,做尽了无辜之状,只说自己养了些鳄鱼,虽是特殊喜好,却谁也没招惹,好端端的,怎么会惹上这样吓人的江湖势力。

闻人靖年少聪慧,虽一介手无寸铁的书生子弟,却胸有丘壑,脑子极为灵光,尤其擅长机甲偃术,在府中时就自己做过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一次,他眼见苟世伯遇上劫难,不由灵机一动,附在苟大人耳边一番耳语,道出解除危机之妙法。

果然,在几天后的一个月夜,十三袖夜潜苟府,在鳄鱼池旁,被一网打尽。

那是闻人靖做的机关牢笼,一经触发,插翅难逃,他不费苟家一兵一卒,便拿下了这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十三袖。

苟大人心头大石放下,得意畅快,直夸世侄好本事,闻人靖却在看到铁笼之中,那身对他怒目而视的明艳红衣时,傻了眼。

是夜,他偷偷溜到铁笼旁,听到笼中阮小眉的质问时,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助纣为虐,大错特错。

十三袖中了他的机关术,不仅被困,内力也因迷药暂时全失,天一亮苟大人就会将他们带出去,游街示众,以示苟家威风。

闻人靖悔不当初,当即解开了机关,悄悄放了笼中的十三袖,他们所中迷药还需十二个时辰才能散去,彻底恢复内力。

闻人靖表示,让他们先逃出苟府去,剩下的事情交给他来做,他一定会将功赎罪,补救自己所犯下的过失,血洗鳄池,除去那些吃人的祸害。

等到事成之后,他就会离开苟府,去城郊找他们,将几只鳄鱼的尾巴交给他们查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十三袖离去前,阮小眉回头看了又看,夜风飒飒,闻人靖站在月下,端得眉清目秀,风姿无双,再俊雅不过的一个少年郎。

她忽地回身奔去,衣裙飞扬,在闻人靖惊喜的目光中,伸手与他一击掌,星夜下笑声清脆:“那就说好了,明天黄昏,事成之后,你一定要来城郊找我……不,找我们,我,我们会等你的,不见不散!”

一生心动涟漪,最不过年少,这一击掌,闻人靖便醉了心神,魂魄掉入一场绚丽至极的梦中,鲜衣怒马,轰轰烈烈,再不愿醒来。

奉国公府,曲声悠扬,青山绿水,白色幕布上,已演到城郊处,黄昏中,十三个少年少女,守在树下,翘首张望,等着那小公子抱着鳄鱼尾巴来,赴约应诺。

可惜左等右等,暮色四合,斜阳碎了金黄一地后,那个俊秀的小公子依然没有出现。

十三袖中,一位抱琴的少年席地而坐,抚完一曲后,冷峻开口:“走吧,他不会来了。”

最为年长的大哥也点点头,叹了声:“文弱书生一个,不谙武功,有心无力,如何能杀掉一池鳄鱼,我看我们还是……”

他话音未落,斜阳尽头,已有一个俊秀身影气喘吁吁地奔来,十三袖中的红衣少女眼睛一亮,兴奋不已:“他来了,他来了!他没有骗我们!”

人一到了跟前,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满头大汗地甩开了怀里的包袱,“累死我了,累死我了,这几条尾巴还真重……”

十三袖凑上前一看,那散开的包袱里,还真是几条血淋淋的鳄鱼尾巴,众人大惊,直问小公子如何办到的。

那小公子坐在地上,伸手不住给自己扇着风,笑得狡黠机灵:“我弄了点硫磺硝石,做了些火药,直接把那鳄鱼池子炸掉了,现在苟府一片大乱,谁也顾不上我,我便趁机辞行,那‘狗大人’还送了我一包银子呢,我出城时,直接散给了城门处的小乞儿们,这才来晚了……”

这得意的小语气,逗笑了旁边的红衣少女,她蹲下身来,掏出手帕,为小公子细细擦汗,夸他聪明机智,虽不会武,却颇有侠义肝胆,不比他们十三袖逊色。

那抚琴的冷峻少年听了,微微别过了头,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当时黄昏笼罩长空,城郊草木随风摇曳,花香缭人,天地间一片静谧安好。

那小公子忽然握住了红衣少女的手,两人侧影如画,四目相对,他说:“我跟你们一同上路,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好不好?”

叮的一声,弦乐起,灯光隐,皮影戏就此落幕,留下余韵无限,回味悠长。

满场静了静,紧接着,爆发出阵阵喝彩。

“好,好看极了,这出戏实在妙!”

“精彩精彩,怎就完了呢,还没看够呢!”

“好个行侠仗义,快意生平,原来皮影戏这般好看,今日真是一饱眼福!”

……

首座上,闻人靖与阮小眉悄悄湿了眼眶,彼此对望,像跨过年年岁岁,又回到了一生最心动的年少。

他们在案台下握住了对方的手,心潮起伏,时光悠悠,一场江湖大梦,一段刻骨相爱,白衣苍狗,风掠山冈,一眨眼,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台上又响起皮影戏开场时的那段长笛,月光之下,两道身影从白色幕布后走了出来,在众人跟前站定,吟吟浅笑,少女一袭明艳红衣,少年一身俊秀青衫,像从那段皮影戏中走了下来般。

清月笼罩高台,少年持笛,少女舞剑,两人随风而动,相视而笑,默契异常,似带来了青峰流水,山居剑意般,轻盈若梦,月下便如一对神仙眷侣,惊艳了全场,一时令所有人都看痴了。

座上的付远之却骤然握紧了手,眸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嘴唇翕动,紧盯台上配合默契的两人。

待到一段剑舞完毕,那红衣少女轻巧旋身,俏生生抓了剑,单膝一跪,对着首座上的阮小眉一拱手,笑吟吟道:“阿隽给娘亲贺生,恭祝娘亲福海寿山,北堂萱茂,日日喜乐无忧。”

月光洒在她身上,那清隽眉眼如画,周身灵气四溢,透着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满场一怔,尚未回过神时,闻人靖已自人群中起身,抚掌而笑:“好,好,有心了!不愧是我家五姑娘,尽得你娘风采,这份大礼别致有趣,意义非凡,送得好!”

随着这一声夸赞,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抚掌喝彩,对这段剑舞与方才的皮影戏赞不绝口,万未想到竟会是五小姐的精心大作。

一片惊艳之声中,首座上的另一位大夫人却冷着眉眼,脸色十分难看,她旁边的闻人姝更是不甘心地绞了手绢,低声忿然道:“为了出风头,竟把书院的师弟也带进府了,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民间玩意儿,真是丢尽世家之风,毫不知羞!”

台上,闻人隽红衣随风飞扬,心潮起伏,从未得过父亲这样的夸赞,她一时激动万分,看向了身侧的骆秋迟,他手握长笛,青衫斐然,冲她眨了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这番小小动作,尽数落在了台下,付远之一双沉静秀致的眸中。

他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冷了目光。

一场盛宴下来,宾客尽欢,奉国公府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

宴散夜深,闻人隽去送骆秋迟出府时,在门口还隐隐兴奋着,一双眸子明亮若星:“我真是没想到,爹爹会这样夸我,他刚才还给我夹了不少菜呢,说我穿红衣很好看,有娘年轻时候的几分明艳模样,让我多穿些鲜艳的衣裳,多学几套剑舞,不要总是死气沉沉地关在屋子里,像个书呆子似的……你瞧见了吗,你都瞧见了吗?”

骆秋迟笑了笑,看着闻人隽手舞足蹈的兴奋样,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温柔道:“瞧见了,我都瞧见了,你今天做得很好,记性也要夸上一夸,我教你的剑招,你半天就学会了,你这么聪颖灵慧,你爹怎么会不喜欢呢?”

闻人隽长睫一颤,怔怔看着骆秋迟,心头涌起不知形容的滋味,她忽然张开双臂,将他一把抱住了。

红衣飞扬,似个真正潇洒不拘,行走江湖的侠女般。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今夜这些美好都不会属于我,我永远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发光发亮,也永远不会得到爹爹的认可……我好开心,我今天真的好开心!”

怀中的少女纤秀柔软,小小的一团,却充实了骆秋迟整个心房,为他带来阵阵暖意,他微微扬起唇角,也一点点伸手,轻柔地回抱住了怀中人。

“开心就好,我也很开心……非常非常。”

门内暗处,一道俊秀身影久久未动,孤影伶仃,一双眼沉郁冰冷,静静看着门外这一幕。

月下,闻人隽松开了骆秋迟,从怀里掏出那两个陶瓷娃娃,在骆秋迟眼前晃了晃,笑道:“这个给你,小骆驼哥哥。”

“这个归我,小猴子妹妹,咱们一人一个,好不好?”

骆秋迟接过那憨态可掬的男童,笑了笑:“好啊,可是……你说反了才对。”

他拿过闻人隽手中那个女童,将自己的塞给她,两相对调,扬眉笑道:“这样才对,你觉得呢?”

闻人隽被他那漆黑粲然的眸子一瞧,心头跳动不止,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好,那就这样,互相拿着对方的,很好……”

骆秋迟将那女童细细收入怀中,对着闻人隽笑了笑,青衫飞扬间,倏忽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发簪?”

“发簪?”闻人隽抬头。

骆秋迟笑而不语,夜风掠过他几缕长发,月下更添几分俊逸潇洒,闻人隽看着他,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明白过来——秉烛夜游日!

那盛会是陈院首定下的规矩,在游湖泛舟前,还有一个环节,就是男女弟子——

互赠发簪。

因为游湖必须是一男一女,所以通过这种方式,各自来挑选想要携手游湖的同伴,男女皆可送出发簪,如果你所送之人收下了你的发簪,并回以发簪赠你,便是接受了你的邀请,两人结对成功,可一同游湖泛舟,吟诗作赋,赏湖心昙花之景。

是故,每位弟子在参加秉烛夜游日前,都要准备一支发簪,这代表着特殊的寓意。

奉国公府门前,清月如霜,一地银白,闻人隽衣裙摇曳,不胜纤柔动人。

她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燕草如碧丝,我喜欢……碧色的发簪。”

“嗯,我记住了。”骆秋迟轻轻一笑,温柔如许。

待他离去后,闻人隽才忽然想起什么,迎风喊道:“啊,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可惜那道俊逸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闻人隽独立门边,久久的,才莞尔一笑:“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我要碧色,那你便要绿色的吧。”

她仰头望月,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却全然不知,一门之隔,也有人与她同样在望着一轮清月,只是心境一如春风,一如寒冬。

付远之微微低了头,看着手中掌纹,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闭上眼,衣襟染露,一抹冷意飘入风中。

第四十七章:女酒鬼

天高云淡,斜阳照入长亭间,赵清禾手持书卷,聚精会神地温习着。

因接下来那场游湖盛会,书院人人都翘首期盼,心中跃然着,但赵清禾却也知道,游湖之后,书院的大考也马上要来了,她素来功课平平,名次一直在中游徘徊,若这次能够前进几名,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并且……她望向暖黄的长阳,微眯了眸,额前碎发扬起,有些出神。

应该,不会有人想送发簪给她吧?

虽然她悄悄买了一支白玉簪,想送给那个人,但是……收到他的一幅画,已经是老天爷莫大的恩赐了,她还能奢求更多吗?

赵清禾怔怔望着虚空,若有所思,目光悠远绵长,久久未动。

孙左扬踏入长亭时,赵清禾已经伏在亭间的石桌上睡着了,他老远便看到一个纤秀背影,熟悉万分,走近一瞧,没想到还真是她。

斜阳照在那张白皙的小脸上,熟睡中的赵清禾比之平时更加安静,每一处地方都清婉柔美,风吹入亭间,那长长的睫毛还会颤一颤,像只小白兔似的。

孙左扬不禁一笑,伸手拿起她旁边的书,自言自语道:“大家都在讨论秉烛夜游日,就你一个人,跑到这亭子里来温书,真是个傻姑娘,你难道就没有……想要一同游湖泛舟的人吗?”

说到这,他凝眸看向那张睡颜,目光倏然间,变得深情而温柔:“可是我有。”

他轻轻伸出手,一点点触上那白皙柔软的脸颊,屏住呼吸,果然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再上等的玉石也比不上这份触感,他……舍不得放开了。

心里像有只手上下挠着,孙左扬吞咽了下口水,左右望了望,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一点点凑近那张清婉睡颜,正想悄悄吻上去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孙左扬,你在做什么?”

姬文景阴冷着脸出现在亭里,肩上还背着画匣,想来也是恰巧路过,孙左扬吓得慌乱不已,手足无措,一张俊脸顿然煞白了:“我,我……”

姬文景上前一步,将他狠狠一推,身子挡到了石桌前,冷眉以对:“趁人之危,卑鄙无耻,我往日说你是匹发情野马,都是抬举了你,你简直□□熏天,不配为书院子弟。”

“你,你,姬文景你嘴巴放干净点!”孙左扬涨红了脸,头一回这样慌乱过:“我,我只不过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就能这样吗?”姬文景冷冷一哼,不客气地道:“只要是你喜欢的姑娘,你都可以任意轻薄吗?那我瞧你仪表堂堂,俊朗不凡,我心里也很喜欢,也情不自禁,你会过来让我亲一口吗?”

“姬文景,你,你够了!”孙左扬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猛然一指姬文景:“你知道什么?我跟清禾师妹,我跟她,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姬文景瞳孔骤缩,脸色大变,孙左扬咬咬牙,见事已至此,索性摊开了道:“她,她曾经亲过我的眼睛!”

“亲你的眼睛?”姬文景深吸口气,极力按捺住所有情绪:“你脑子被驴踢了,发癔症了吧?”

“你才发癔症了,你知道什么?就在两年前,两年前的书院桃花宴上……”

赵清禾其实一直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平日文静内向,再害羞不过,但是,只要一醉酒,就会变成“大流氓”,是真真正正的“大流氓”。

只因小时候,她撞见过她爹喝醉酒,调戏家中姨娘,还把她也灌醉了,让她稀里糊涂,也跟着有样学样,调戏起身边人来。

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改不掉这个难以启齿的毛病了,一旦她喝醉,就会彻底“变身”,周围的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模样生得好看,是个“美人”,她便会扑上去一顿轻薄调戏。

还好长久以来,她身边伺候着的一直是各种俊俏丫鬟,所以,她每回闹归闹,扑倒的也都是府中丫鬟罢了,从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这秘密是后来孙左扬千方百计,辗转从赵府侍女手中“买”到的,只因两年前的那场桃花宴上,他撞上了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那个春天,竹岫书院办了一场桃花宴,树下觥筹交错,弟子饮酒谈诗,宴至一半时,他离了席,想去湖边透透风。

那时天边一轮明月照着湖面,水上波光粼粼,孙左扬正在湖边吹风醒酒时,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响声,像有人在自言自语般,他一路循着动静找去,竟摸进了假山里头,看见了万分惊愕的一幕——

赵清禾坐在一方石头上,醉眼迷离,小脸酡红,身子歪歪扭扭的,低头不住嘀咕着:“不许喝醉,不许失态,不许调戏人,不许耍流氓,不许不许……”

她一边醉念着,一边还伸着手,不断轻拍着自己两边脸颊,似乎想要打醒自己。

洞里酒气弥漫,她长发披散着,自言自语,那场景一时间,荒唐又好笑。

孙左扬按捺住呼吸,慢慢上前,刚想看个仔细时,却被一抬头的赵清禾发现个正着。

她双眼一亮,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十分流氓气地吹了声口哨:“哟,美人儿,上爷这来,爷好好疼疼你。”

孙左扬有一刹那的懵然,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他平日跟这赵清禾没什么交情,也素来知她害羞文静,但还没等他细想时,那道纤秀身影已经扑了上来,带着浑身酒气,他猝不及防,避无可避,身子径直向后仰去,陡然栽倒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他双手还下意识地护住了赵清禾的脑袋,赵清禾扑通一声,重重压在了他胸膛上,却没安静半刻,又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

她借着月光,醉眼含笑,上下打量着他,又很流氓地吹了声口哨,一派要轻薄良家妇女的放浪模样。

他与她对视着,哭笑不得,尝试喊了她两声,她却坐在他身上,笑得愈发无赖色气:“小美人,你这双眼睛真好看,勾得爷心痒难耐,来,让爷香一个……”

话音才落,她已一弯腰,倏忽凑了脑袋过来,啪嗒一声,亲在了他眼睛上。

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就要推开她,却被她缠得更紧了,他又不好真使力伤到她,就感觉到她在他眼睛上又亲又舔,竟让他升起一股异样之感。

月下,那软软的小舌尖毫无章法,却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他心里爬着,他口干舌燥,馨香扑鼻,触手所及无不柔软芬芳,竟迷迷糊糊间……放不开手了。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酥麻感觉,他从未有过,他控制不住自己,月下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

终于,赵清禾从他身上醉醺醺地抬起了头,一缕乱发垂下,带着一股清纯又放浪的美。

她伸手一点他嘴唇,双眼色气迷离,笑得愈发像个流氓了:“哟,还有这,这也漂亮,小美人儿,来,爷好好疼你……”

酒气喷薄间,那一刻,孙左扬不得不承认,他可耻地……硬了。

不要说推开赵清禾了,他心里甚至带了些隐隐的期盼,只望着那张泛着水光的嫣红小嘴,希望她快些付诸实践,快些如自己所说……好好地来“疼”他。

他心头猛烈跳动,看着她弯腰低头,越凑越近,越笑越浪,眼神越来越迷离……却就在只差一寸之间,她头一偏,醉晕了过去。

他提起的一颗心,一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不知是何等滋味。

在地上僵了半天后,他才艰难地起身,扶起赵清禾,将她带出了山洞里,放在了湖边一棵树下,他立刻返回宴上,悄悄叫出了闻人隽。

他装模作样,说自己去湖边吹风,无意发现了赵清禾靠在一棵树旁,似乎睡着了,不知是不是醉厉害了……

闻人隽赶紧跟着他找到了赵清禾,他放心之后,这才独自离去,却不是返回那桃花宴上,而是往自己的院舍而去。

天知道他有多着急,说出来简直太可耻了……他下身还硬着呢!

一口气回到院舍后,他冲了个冷水澡,折腾了好一阵儿,才缓了过来。

后来那几天,他始终心神不宁,脑中全是赵清禾的影子。

他私下派人辗转打听,终于从赵府的侍女口中探到了赵清禾的“秘密”,他哑然失笑,却在书院里,更加不由自主地关注起了赵清禾,每次只要见到她,他的心都会跳得很快……他想,这就叫作喜欢吧。

她是第一个让他心动,让他喜欢上的姑娘。

“那次去赎人,明明都是我想尽的办法,却让你占了个便宜,叫她将你视作救命恩人,你却还总是对她冷言冷语,我每回都气不过,想把你这家伙狠揍一顿,让你知道我的女人不是好欺负的……”

长亭里,姬文景眸光一紧,乍然变了脸色:“孙左扬,你有病吧?什么你的女人?一次意外而已,什么也没发生,你空口白牙,就想毁了人家名声不成?”

孙左扬被这一呛,俊脸有些讪讪,却仍梗着脖子道:“就算现在不是,将来总有一天也会是的,我会上赵府提亲的,我告诉你,她会是我的,一定会是我的!”

说完,孙左扬转身踏出长亭,拂袖而去,姬文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深锁,慢慢握紧了手心。

赵清禾醒来时,晚霞漫天,风掠四野,瑰丽的光芒照进亭中,她还来不及为这动人心魄的美惊叹时,已先被旁边作画的姬文景吓了一跳:“姬师兄,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姬文景坐在石桌旁,执笔作画,神情淡淡,头也未抬:“怎么,这石桌刻了你的名姓,只许你用来睡觉,不许我用来作画吗?”

他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说不清是在气赵清禾毫无防范之心,亭中说睡就睡,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了,还是在气她……那次醉酒轻薄了孙左扬之事。

眼睛?孙左扬的眼睛哪里好看了?蛮牛一般,一丝秀气也无,不是浓眉大眼就称得上好看的,能不能有点审美能力?

姬文景越想越胸闷,笔下力度一重,一抹绯色画偏了,他眼皮一跳,赵清禾显然也发现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姬文景目光定定,笔锋一转,将错就错,索性在那画偏之处又添了几笔,变作另一番瑰丽景象。

赵清禾看得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叹声道:“姬,姬师兄,你好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