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拍衣服站起身:“不跟你瞎扯了,我去温书了!”

山中白雾渺渺,那道清隽身影蜿蜒而下,却才走几步,又忽地回过头,将一物遥遥抛向亭中的骆秋迟。

“骆小白脸,虽然我对你们的比试顶不感兴趣,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你可别给我丢人啊,我是你的投石人,你要好好考啊,听见没!”

骆秋迟扬手将那物一接,摊开一看,竟是一枚笔状玉帛,上面绑着红绸,仔细篆刻着“蟾宫折桂”四字,不知从哪求来的,颇有些祈福纳祥的味道。

骆秋迟忍俊不禁,指尖绕着红绸转了转:“喂,我说你,居然还信这玩意儿?你就没给你那好世兄求一份?”

闻人隽跺跺脚,脸色一红,还好有白雾遮掩,“不要就还我!”

“别别别,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多谢了啊!”骆秋迟长眉一扬,将那玉帛往嘴边一衔,笑声不羁:“我一定好好考,不给你丢人,毕竟,我可是你罩着的啊!”

笑声飞扬在山雾间,逗得闻人隽也不禁笑了起来,朝骆秋迟挥挥手,转身轻快而去。

十方亭上,骆秋迟白衣飘飘,衔住那枚玉帛,眉眼弯弯,笑意温柔。

“口是心非的家伙,还说不关心,蟾宫折桂,总算你有点良心……”

九门大考之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在无数世家贵族的瞩目中,一眨眼也便考完了。

放榜那天,书院的公告墙前,头一回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这场“竹岫书院第一人”的相争之局,甚至连院傅们都惊动了,个个也是心中暗自比较,各有所爱,对结果好奇而期待。

这次红榜一出,几乎每个人都一拥而上,最先挤进去的是“竹岫四少”几个家伙,他们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又在书院里私下偷偷开了赌局,还压了重金赌骆秋迟赢,考前更是个个屁颠屁颠地找到骆秋迟,好一通吹捧鼓劲,声声叫着“大哥”,说一定要好好考,他们全力支持他,下注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反正大哥不会让他们输的……那个抱大腿的肉麻劲,可把旁边的姬文景恶心坏了。

这回一放榜,谢子昀就一马当先,挤在了最前头,却是仰着脑袋看了半天,忽地发出一阵啧啧吸气的声音:“不是吧,这、这、这……这他娘叫什么事啊?!”

最外头的闻人隽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就看了旁边的骆秋迟一眼,骆秋迟低头勾唇一笑:“怎么,担心我啊?”

闻人隽顾不上再和他贫嘴,深吸了几口气,也卯足了劲开始往里面挤,却被骆秋迟一拉,“甭挤了,我让你看个清楚!”

说话间,他白衣一旋,挟住她两只胳膊,向上一抬,竟将她整个人托举了起来,闻人隽猝不及防,叫了声,捂住嘴大惊失色,人群齐齐回头,一片哗然。

正往公告墙这边走来的付远之恰巧撞见这一幕,呼吸一窒,神情陡变,他旁边的闻人姝却是长眉一拧,美眸透出深深的厌恶:“五妹跟这骆秋迟待在一块真是越来越疯了,一点规矩都没有,成何体统!”

那头骆秋迟已经在催闻人隽了:“快呀,一览众山小吧,看清楚没?”

闻人隽虽羞窘不已,但到底禁不住一颗好奇的心,还是伸长了脖子往那红榜上看去,这一看,她的反应也同那谢子昀一般:“怎,怎么会?”

骆秋迟笑道:“如何?果真考砸了吗?”

“不,不是的,只是……”闻人隽细细盯着红榜,在心中快速计算比较着:“你,你考得极好,九门都是甲等,除却算术一门以外,其余都是九分以上,策论更是满分,但是,你跟付师兄的总分,竟然,竟然是一样的……”

“一样?”骆秋迟挑眉,恍然大悟,看向不远处的付远之,意味深长地一笑:“难怪了,有点意思。”

付远之走上前来,人群不知怎么,自动为他分开了道,他遥望自己的成绩一眼,瞬间了然于心,扭头看向骆秋迟,第一句话说的却是:“将阿隽放下吧,别摔到她了。”

闻人隽这才发现四处投来的目光,赶紧红着脸挣脱下来,骆秋迟却不在意地笑了笑,只微眯了眸步步上前,最终停在了那张红榜前。

宫学大考九门,以十分制为基准,八分及以上者为甲等,骆秋迟的算术恰好是八分,而付远之却是十分满分,他其他几门也均在九分以上,与骆秋迟不分上下,唯独骑射一门,只考了七分,连甲等都未入,那算术拉开的两分,也被这骑射一门给拖了下去,因为骆秋迟的骑射是九分,如此一来,两人的总分竟打了个平局,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少。

红榜前,骆秋迟伸手叉腰,啧啧笑道:“哎哟,算术只有八分呀,比你低了两分,我果然不适合拨算盘,看来这辈子都无缘做个账房先生喽。”

他旁边的谢子昀连忙接道:“虽说这总分一样,但骆兄你可门门都是甲等,没有一门低过八分,这高下还是能够立判吧?”

其余王、齐、柳三人也连连附和,孙左扬拨开人群,看不过去了,一声冷笑:“几个狗腿子。”

他站到付远之身旁,昂首回击道:“门门都是甲等有什么稀奇,我只知道,阿远的算术得了十分,放眼书院上下,也只有这一个十分,这才是真本事,无人能及。”

“是吗?”姬文景走上前,指了指红榜,俊脸冷然道:“难道骆秋迟的门门甲等就不是真本事吗?即便是他最不喜的算术一门,也是得了八分,没有丢掉这个甲等!”

他斜眼看着孙左扬:“本来人就各有所长,一次大考切磋罢了,你何必这般偏颇贬低,还门门甲等有什么稀奇,怎不见你考个门门甲等?承认人家有真本事很难吗?”

“你!”孙左扬被呛得满脸通红,又看到赵清禾怯生生地往姬文景那边靠,俨然同他站在一边似的,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扬手用力指着红榜:“姬文景,有你什么事,你出来充什么大头?莫不是眼睛瞎了,看不见榜上你那算术一门,连乙等都没上,区区一个丙等而已,不知差了阿远多少,算术学成这样,也好意思出来替人帮腔!”

“丙等?”姬文景不气不恼,冷冷一哼:“丙等又如何,总分位列榜上第五,若我没看错,你是榜上第十一名吧?按你的说法,你又差我多少?连前十都未入的人,也好意思大言不惭,来指摘我这个第五,究竟谁的算术学得更差一些?”

“你、你!”

“我什么我,把话说利索了再来替人帮腔吧。”

“都别争了。”一道娇美的女声陡然响起,众人望去,闻人姝一袭黛色长裙,纤腰楚楚地走近,轻轻站到了付远之旁边。

她目视着姬文景,脸上挂着世家淑女一贯的笑容,温声软语道:“姬世子,门门甲等固然厉害,但付师兄亦毫不逊色,他天赋异禀,是书院惟一一个算术满分,而他所谓的‘短板’也实则情有可原,他的骑射一门,之所以只有七分,未入甲等,不是因为他愚钝或懒惰,而是因为他天生身骨单薄,无法全力以赴,这是先天的局限,若拿这一门扯下的分数来比较,对付师兄才是不公平的,按照其他各门成绩……”

说到这,闻人姝顿了顿,环视众人,提高了语音:“他才算当之无愧的‘竹岫书院第一人’!”

闻人姝这番话犹如一颗石子,在湖水中击起阵阵涟漪,一时间引得众人议论纷纷,频频看向付远之。

付远之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静淡然,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捏紧,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生怕显露出丝毫厌恶来。

厌恶什么?自然是闻人姝那番看似贴心的话了,早在她说到“天生身骨单薄”几个字时,他心头就一噔,更别说后面那句“先天的局限”了,简直叫他心中翻江倒海,厌恶至极,他不知多用力才克制住了脸上的神情。

世间蠢人之最,莫过于此,谁会喜欢被人当众揭短?尤其还是他这般心气骄傲之人,闻人姝此举,无异于当众扇他耳光。

这个女人于他,实在是猪一般的同行者了。

可惜厌之烦之,却又不能弃之舍之,反而要看她一次次犯蠢,真是叫他厌恶透顶。

想到这,付远之不由看向了对面的闻人隽,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同骆秋迟站在了一起,两人同进同出,整日形影不离,就连这次,她是不是……也在暗自期盼着骆秋迟能够赢呢?

藏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紧了,付远之眼眸深深,即便再怎样咽下各种情绪,也无法平息内心深处那股翻涌的不甘。

那明明……是他的阿隽啊,聪慧、灵犀、通透、善解人意,永远跟他站在一起的阿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骆秋迟的算术,并不差。”

一道清冽的嗓音缓缓响起,一只修长的手拨开人群,众人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月白长袍,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面目白皙,眉清目秀的宣少傅。

他淡淡看向红榜,无视付远之惊诧的目光,道:“骆秋迟在算术一门上极有天赋,他的分数是我亲自勾的,名为八分,实则给个九分亦可,不过是我私心里希望他愈加努力,戒骄戒躁,以此来鞭策他罢了,他进书院前并未经过系统的训练,第一次大考能得到这样的成绩已然不俗,完全能够证明他的天赋与实力,相信假以时日,他必然于算术一门上大有造诣,不输任何人。”

话一出,满场哗然,尤其是瞳孔骤缩,呼吸一窒,陡然握紧双手的付远之,就连骆秋迟本人,望向宣少傅都有些惊讶。

他长睫微颤,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夜清月之下,宣少傅将贴身的黑曜算珠赠予他,对他说的那番话:“我是第一任麒麟魁首,同你一样,出自寒门,已过世的魏于蓝,魏少傅,乃我至交好友,亦是我毕生恩人……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出色的,好好在宫学念书,日后必成大器,魏少傅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万分的。”

红榜前,宣少傅这一站出来,不仅在场的学子议论纷纷,连站在二楼静观的院傅们都掩不住惊讶的眼神。

宣少傅在书院中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形象,谁也没想到他这回居然会站出来说话,就在众人尚自吃惊时,另一只手又拨开了人群,“阿宣说得没错啊。”

一个声音大咧咧地响起,欧阳少傅大步走上前,笑嘻嘻地站到了宣少傅身旁,爽朗地将宣少傅的肩头一拍,望向红榜,道:“骆秋迟的骑射能得九分也很了不起啊,我给分可不比阿宣松多少,也是很严厉的,纵观书院上下,能得九分的也没几个,按我说,你们这帮小家伙就别争来争去了,他二人都是英才俊彦,都厉害得很,都当得上竹岫书院第一人,你们说对不对啊?”

欧阳少傅这样出来一说,众人笑声四起,气氛活络不少,许多人赞同地点点头,亦有人还执意分个高下出来。

有认为骆秋迟更胜一筹,门门甲等,未有短板的,亦有认为付远之天赋异禀,是书院唯一一个算术满分,非常人能比,骑射差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红榜前竟站成了两派。

二楼围观的院傅们也站不住了,一些年轻爱热闹的,竟也下了楼,加入了讨论之中。

付远之毕竟出身贵族,身份非寒门可比,书院里大部分院傅也都是出自世家名门,门第之见早已根深蒂固,是以他们纷纷选择了付远之,言语间颇为他争辩,倒有些冷落了一旁的骆秋迟。

骆秋迟也并不在意,耸耸肩,脸上始终挂着散漫不羁的笑。

他心知肚明,寒门与贵族间不可逾越的距离,并非他摘得一个麒麟魁首,夺得一次大考第一,便能够轻易撼动的,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少傅放心,那夜您对学生说的话,学生一直都记得。”

侧身望向旁边的宣少傅,骆秋迟压低了声,宣少傅肩头一动,回眸与他深深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灵相通,互明彼此。

这一幕正好被对面的付远之看见了,他藏在袖中的手又紧紧一捏,心头咬牙不甘,几欲滴血,纵然数十上百个院傅站在他这一边,也无法抵去这股不平之意。

就在两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时,书院门外马蹄声响,铠甲声急,扬起飞尘滚滚,一匹高头骏马踏破大门,飞奔入院,惊得众人齐齐回头——

马上坐着一位银袍小将,手持一杠长枪,俊秀的面目在长阳下熠熠发光,周身气势飞扬,英姿勃发,一时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将手中缰绳一勒,骏马长嘶间,高高一举明黄色的圣旨,面向众人笑道:“诸位莫争,还有一门未考,这宫学第一人究竟花落谁家,接了旨再说!”

第五十八章:杭如雪回京

杭如雪回盛都的消息眨眼便传遍了朝野上下,这位少年将军可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但他这次回京述职,居然绕过了所有人的相邀,直接在梁帝那请旨接了个活儿——

考核宫学子弟,进行一场树林对敌演练,他的士兵将扮作“狄族人”,由他做主考官,将学生们两两分组,来一场丛林野战训练,按每个人的表现逐一评分,看谁最终能够突破重重凶险,杀出一条生路来!

这个别开生面的“考核”简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按杭如雪的说法便是,他在青州驻守了一段时日,与狄族人几番交战,感触颇深,他此番回京想做些有意义的事,举行这样一场对抗“狄族人”的树林演练,让宫学那些金香软玉的世家子弟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作真正的残酷,用鲜血浇灌他们懵懂无知的心,让他们迅速成长,明白肩上的责任与担当,成为大梁新一代的铮铮脊柱。

“身为宫学子弟,理当如此,义不容辞,难道这群王孙公子,名门贵女,就格外高人一等?他们的命,就比在前线杀敌的将士们要矜贵些吗?他们就不需要有保家卫国,护我山河的决心吗?”

面对朝堂上有人提出的质疑,杭如雪一句话就冷冷怼了回去,他甚至直接面向龙椅上的梁帝,掷地有声道:“只要陛下说一句,宫学子弟的命,比下臣杭如雪的命要重,比万千黎民的命要重,比整个大梁的山河都要重,臣就立刻收回上书,绝口不再提此事,折返青州,以血肉之躯,永驻边关,独挡狄族,再不回京!”

这样一番话砸出来,莫说群臣百官,连龙椅上的梁帝都心惊肉跳了,除了干瞪着眼,讪讪的还能说些什么呢?

圣旨一下,宫学里也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些老旧派的院傅们颇有微词,认为皇亲国戚不宜亦不可轻易涉险,这场树林对敌演练实无必要,只是穷折腾一番罢了,一些年轻新派的院傅倒是十分赞成,诸如宣少傅、欧阳少傅等人,他们同杭如雪的观点一致,认为这是一桩极有意义的好事,对宫学子弟更是一番难得的磨砺。

最有意思的是书院学生们的反应,这群不谙世事,素来受到极好保护的皇孙贵女们,竟然万分雀跃期待着这次演练的到来,觉得是件极为“新奇好玩”的事情,个个摩拳擦掌着,开口就是到时要“斩敌”多少云云,幼稚言论逗得冷立一旁的杭如雪面无表情,只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更加荒谬的是,一些大胆的女弟子,见杭如雪年纪小,又生得俊俏,竟心痒难耐,忍不住上前与他调笑:“小雪将军,你手下的士兵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英武不凡,丰神俊朗啊?他们到时在树林里扮作‘狄族人’,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啊?听说狄族人都野性得很,身上披兽皮都是有的呢!那不是看起来很滑稽吗?到时树林演练,你也会去吗?你穿起狄族人的衣服一定比那些士兵都要好看,你可要心软一些,多多对我们手下留情啊……”

从头到尾,杭如雪都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是等那些女弟子“咯咯”笑完后,俊眸冷冷一扫:“说完了吗?”

他揪住身旁一个亲兵,指着那些女弟子,冷峻道:“把这几人的名字记下来,考核本上各扣三分,回营交给我。”

“是,将军。”

亲兵爽利应下,那几个女弟子却傻了眼,总共才十分,扣了三分岂不是连甲等都够不上了?

她们这时才流露出惊恐的神情,杭如雪却是一眼也未再瞧她们,只拂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的骏马前,银枪一提,跃身上马,在长阳下头也不回地奔出了书院的大门。

几个被扣分的贵女们惊慌失措,想要追上杭如雪的骏马,“小雪……哦不,杭将军,我们错了,我们不与你玩笑了,你不要扣我们的分啊……”

这一出引得书院人人哗然,惊诧庆幸看戏皆有之,闻人隽却是站在赵清禾旁,望着马上那道远去的背影,目光悠远:“这个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冷啊……”

赵清禾没有听清,扭头问道:“阿隽,你说什么?”

闻人隽摇摇头,只是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时在青州东夷山,第一次见到杭如雪的情景——

玉面战神,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玉面战神,从头到脚,连手里那杆枪都是结着冰霜的。

清冷似雪,人如其名。

同样注视着杭如雪背影的还有两人,一人白衣飞扬,双手抱肩,唇边挂着玩味的笑意,眸中似乎站着另一个匪气冲天的山大王,有微不可闻的轻笑溢出风中:“玉面修罗,杭如雪,好久不见啊……”

另一人却是身姿清俊,面目沉静的付远之,他沉静面目下是一颗无端躁动的心,偏闻人姝还靠近他,担忧道:“付师兄,你,你的身子……可以参加这次的演练吗?”

你可以闭嘴吗?

付远之转过身,淡淡笑道:“林中对敌演练不仅靠骁勇身手,也靠地形分析、敌情侦查等多项能力,我想应当不成问题,师妹你不用太过担心。”

闻人姝长“哦”了声,信服地点点头,付远之藏在袖中的一双手却是渐渐握紧了,他余光瞥向不远处的那身白衣,眼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不由暗中愈发咬牙——

原本打了个平手,却从天而降一个杭如雪,又多加一门考核,若不快些想法子应对,这狗屁演练的一门,他必输无疑!

“付公子,来日回京述职,我请你喝酒,你酒量几何?”

“将军多少,我便多少,来日一聚,不醉不休。”

“好,说定了!”

天边似乎又传来当日青州城外,杭如雪跨坐马上与他的一番对话,付远之调整呼吸,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书院大门,心中已做出一个决定。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缓缓勾起了唇,一双眼眸意味深长,声音幽幽:“杭如雪,我想,是时候请你喝上一回酒了……”

夜凉如水,密林外,一片营帐如星点驻扎,巡逻布防有条不紊,彰显着一代战神的治军有方。

这是西郊城外的一座树林,里头地形复杂,有小坡有河流,是最适宜进行野外对敌演练的地方。

杭如雪精心挑选后,不仅在里头做了不少布置,还安排了士兵分布埋伏,绘制了一份树林兵力分布图,届时演练当天,士兵们将扮作狄族人,四散在树林各处,以弓|弩追击书院弟子,那箭头是被削平了的,会绑上特制的面粉袋,哪个学生中了“箭”便等于丧命出局,考核结束,止步演练,越坚持到后面的人分数越高。

同样的,每位学生也会配上特制的弓|弩,可以与“狄族人”进行厮杀,射下的“人头数”越多,分数也相应越高。

总之这场树林对敌演练,杭如雪是精心策划,殚精竭力,务求每个环节都不出一丝纰漏。

冷风萧萧,帐中灯火通明,杭如雪仔细研究着那张兵力分布图,忽地耳尖一动,听到外头有人走近,亲兵一声通传后,帷幕掀开,一张清俊秀美的脸赫现眼前。

那人手中提酒,对着他粲然一笑:“杭将军,别来无恙。”

烛火摇曳,帐中酒香弥漫,闻人隽来时,杭如雪已与付远之对饮了半盏时光,帐里传来两人的说笑声,显然相谈甚欢。

闻人隽一愣,看着守帐的亲兵,有些出乎意料,竟有人先她一步拜访?

那亲兵压低了声道:“是付相家的大公子,早些时候就和我们将军定下了酒约,现下两人正在里头喝得畅快呢。”

他顿了顿,看向闻人隽手中提着的酒,也禁不住有些嘴馋:“我们将军真是好口福,没想到又有人来送酒了,你们宫学的弟子倒是知恩图报。”

没错,闻人隽正是来送酒答谢的,她得了母亲阮小眉的授意,务必要亲自跑一趟,将阮小眉精心酿制的两坛好酒,送到那位把她从青州救出,对她有“大恩大德”的少年将军手里。

阮小眉是个性情中人,讲究江湖上那套“有恩必报”,闻人隽拗不过她,到底还是来了这一趟,却没想到会撞上比她先到一步的付远之。

一时间,站在营帐外,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有些进退两难了。

夜风拂过她清浅的裙角,她想了想,到底还是以指贴唇,对着亲兵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退到一边,对着月光独自等待起来。

帐中相对,总归尴尬,还是等人出来后,她再进去吧?

月光洒在闻人隽纤秀的身影上,她衣裙随风飞扬,遥望夜空,心神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与付远之的关系,竟到了这样微妙的地步……心口酸酸涩涩的,难以言喻。

何人堪伴轻暖,渐行渐远无书,人生终究……太多无可奈何。

如梦似雾,抓不住,留不下,看不明,待到天晓时分,长阳一照,只能支离破碎,消散无踪。

星月映照着那双清隽的眉眼,波光泛起,里面仿佛坐了一个小姑娘,手持书卷,坐在漫天杏花之中,鸟鸣微风依旧,只是却再也没有那个淡淡浅笑的世兄相伴。

飞不起来的风筝,回不去的儿时,一切物是人非,再也不辨往昔。

一滴露水渗入肩头,闻人隽一激灵,回过神来,向身后的营帐望去,里头的人却仍旧没有出来。

她深吸口气,抓紧手中的酒坛,一点点靠近,侧耳倾听,里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安静得像是两个人都饮醉了,沉沉睡去般。

她一咬唇,到底轻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帷幕撩开了一条缝,这一掀,却叫她脸色一变,差点惊呼出声!

第五十九章:月下殊途

营帐里,杭如雪伏在案头,手边是一个歪倒的酒坛,人已醉得迷迷糊糊,另一道身影却是清醒的,不仅清醒,还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付远之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绕过杭如雪,将他案头的一物慢慢抽了出来,闻人隽眼尖,一眼就瞧清那分明是一份地形图,她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付远之偷偷拿出来的是什么!

分布图,兵力分布图,那树林演练中最为重要的核心机密,据说包含了所有的机关布置,地形埋伏,掌握了这个就等于开了一双“天眼”,得到了一张绝无仅有的保命符!

瞬时间,“作弊”两个字跳入闻人隽脑袋里,她心跳不止,还来不及想更多时,营帐外的亲兵已经奇怪地探过头来:“怎么里头没动静了,我们将军是喝醉了吗?”

闻人隽手一抖,忙用身子挡住亲兵的目光,“没,没有,只是换了小杯在浅酌,我先进去送酒了,劳烦小哥守好帐外,就不用通传了,免得扰了杭将军的酒兴。”

那亲兵未想太多,点点头,帷幕放下,闻人隽提起一颗心,一步步无声地走近那道身影。

许是看得太入神,付远之竟没有察觉,直到闻人隽颤巍巍地触到他肩头,他才一个颤栗,回眸神色一变,嘴唇翕动:“阿,阿隽……”

闻人隽呼吸急促,眼泛泪光,正要开口时,伏在案头的杭如雪似有感应,浓密的长睫动了动,一声喝道:“谁!”

他一双醉眼迷蒙睁开,还未看清眼前场景时,一道纤秀身影已迎面扑来,似是吓了一跳,整个人没有站稳,径直往他身上栽去,他下意识要击出一掌,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手一顿,这短短迟疑的工夫间,两个人便齐齐摔了出去!

那女子身上的清香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他想将人推开,哪知却被两只纤纤玉手紧紧抱住不放,眼前更是被一截雪白的脖颈占满了视线,耳边只传来一道略带慌乱的声音:“我,我的脚好像崴了,起不来……对,对不起,杭将军,我,我是来给你送酒的,多谢你上回在青州搭救我,我是奉国公府的五姑娘,闻人隽,这酒是我娘亲手酿制的,她特意让我送来感谢你……”

乱糟糟的一通话里,杭如雪头晕目眩,酒劲一时上头,云里雾里一般,想发力却又顾及怕伤到人,只能嘶哑着声道:“你,你先起来再说!”

便在两人拉扯的短短片刻间,付远之已迅速将地形图塞了回去,物归原处,同之前一模一样,丝毫破绽也未有。

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闻人隽也恰好起身,杭如雪扶着她坐起,她与付远之一个对视,两人心照不宣,默契互通。

毕竟多年相伴长大,有些东西已到了无需言语的地步。

就在刚刚短短瞬间,他们当着杭如雪的面,完成了一出天衣无缝的“归位”。

一切有惊无险,杭如雪果然浑无所觉,只是招呼付远之过来搭把手,自己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按了按额角,对着营帐外一声喝道:“来人,唤军医!”

闻人隽一激灵,将他的衣袖一扯:“不,不用劳烦杭将军了,我勉强能够走路,付师兄将我送回去就行了,毕竟在军营,女儿家的多有不便……”

说完,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杭如雪两颊酡红,定定望着她,似乎在想些什么,正当闻人隽以为自己要被拆穿时,那张俊秀的少年面孔若有所悟,嗓音低沉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东夷山剿匪时,困在院落里的那个女人质?”

从军营里出来后,繁星满天,夜风飒飒,不知走了多远,闻人隽才推开了付远之搀扶的手,她似乎有些疲惫:“可以了,他们看不见了,别装了……”

付远之喉头动了动,到底唤了声:“阿隽。”

他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半晌才轻轻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闻人隽的长发随风飞扬着,注视着付远之,半天没有说话。

那眼神清透沉静,像能望进人心底一般,倒叫付远之有些慌了,他咬咬牙,索性破釜沉舟道:“事已至此,你都看到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张地形图我都记下了,包括兵力分布、机关设置、各处埋伏……你知道我能一目十行,记忆绝佳的,那张图已经刻在我脑海中了,我回去就能绘制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有了这张图,这场考核我有十足的把握,不说留到最后,至少不会那么快去送死,拿一个甲等的分数更是不在话下,所以,阿隽,你同我组队吧。”

听到“组队”二字,闻人隽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睫毛颤了颤,还来不及开口时,付远之已经继续急切道:“那杭如雪同我说了,这次跟那游湖泛舟一样,也是男女两两组队,共心协力,分数均等,所以只要你跟我一组,我一定能保证你活到最后,拿到甲等高分……”

考虑到女弟子身子纤秀,力气单薄,先天不比男弟子,所以杭如雪在陈院首的建议下,改成男女两两组队的模式,以显公平。

“阿隽,你再信我一次,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扔下你,哪怕要我牺牲自己,我也会护你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