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事态到了这一步,伯阳侯就算再恨外孙女不争气,也不得不站了出来,替她向梁帝求情,闻人姝的几个姐夫也跟在后头,跪了一地。

伯阳侯一派势力极大,追随者众多,这种时候不管情不情愿,面上的样子还是要装装的,一时间不少官员也站了出来,纷纷求情。

梁帝发了一通怒火后,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也深谙帝王之术,又斥责了几句后,终是顺势卖了伯阳侯一个人情。

闻人姝德行有亏,虽大罪可免,但小惩难逃,梁帝将她从千秋册的功劳簿中除名,还责罚她去竹岫书院后山的一处冷僻院落,禁足面壁三个月,好好反思自己的罪过,抄满十本大梁律法,三个月后才可出来。

闻人姝哭花了一张脸,泪眼涟涟地被带下去时,嘴里还在苦求着:“外公,外公救救姝儿,姝儿知道错了,姝儿不想去那后山,去那荒芜破院……”

伯阳侯急得脸色都要变了,拼命向闻人姝使眼色,心中只恼恨不已,自己这蠢外孙女快闭嘴吧,再不依不饶地纠缠,恐怕就不止这点惩罚了!

人好不容易被带了下去,梁帝清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那身白衣与旁边的清隽少女身上。

该罚的人也罚过了,如今该赏之人,也要好好大赏一番吧?

骆秋迟与闻人隽排众而出,梁帝在龙椅上望着他们,格外和颜悦色道:“此次学府比试,你二人居功甚伟,又受小人陷害,却也力挽狂澜,终是逢凶化吉,未失我大国颜面,朕心甚慰,你们此番想要什么恩赏,都尽管开口吧,朕一定竭力满足!”

前面几组全是旨上定好的封赏,骆秋迟二人却可以当堂自己提出,这可是天大的殊荣,文武百官皆目光一动,别有深意地望向他们。

骆秋迟与闻人隽对视一眼,向梁帝施礼下跪,骆秋迟面目沉静,不骄不躁,向梁帝清声开口道:“草民不求金银富贵,唯有一愿,万望陛下成全!”

梁帝微感意外,却露出温和的一笑:“骆生何愿?”

他言语间对他已是另眼相看,群臣心下皆如明镜般了然,望着那身跪着的俊逸白衣,只道这小子恐怕要平步青云了,这般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他此刻纵是开口直接要个官位,但凡未太出格,梁帝也会欣然答允的。

无数双耳朵同时竖起,却只听骆秋迟微微昂首,一字一句道:“大梁千百年来等级森严,素来流传着一句话,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寒门学子若想要出人头地,走向仕途,报效国家,需经历多达二十九项考核,为期五年至十年的下放期,简直比登天还难,长久以来,这样不公正的选拔制度,埋没了太多人才。草民以为,官员选拔应当以个人才学而论,而非门第家世,如此大梁方可蒸蒸日上,国力愈渐强盛。”

“草民不求个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任何赏赐都可不要,只斗胆恳求陛下,愿陛下昌明开盛,改革这寒门选拔制度!”

“草民写了一份《寒门谏书》,若陛下有此意愿,可看上一眼,草民不求任何东西,惟愿换得陛下这‘一眼’,为天下寒士争取一线机会!”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大殿之中响起,所有人倒吸口气,震惊无比,这番“请愿”简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谁也没有料到这骆秋迟会放着自己大好前程不顾,胆大包天地提出这样的要求,人群中的六王爷更是眉心一皱,深深看向了那身白衣。

却谁也没有发现,龙椅上的梁帝手心一紧,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其实谁也不知,早在很久以前,这位看似文弱的年轻帝王,就有过动摇贵族势力,革新变法的意思。

那时他刚上位不久,根基不稳,许多事情都把控在六王爷一派的手中,他处处受到掣肘,甚至有过寸步难行之感。

在一次次举步维艰中,他慢慢意识到,以六王爷为首的这群世家贵族,门阀派系,势力实在太过庞大,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根须从四面八方展开,牢牢扎在泥土里,不可撼动,他笼罩在这棵大树的阴影下,做什么都瞻前顾后,许多国策都无法推行。

门阀权贵专政,王权却日渐式微,积弊如此之深,再不变革,恐怕头上的一方天都要易主了!

骆秋迟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简直是老天赐下的一个契机,再及时不过,各番想法均与梁帝不谋而合!

当下,梁帝按捺住满心激动,不动声色地坐在龙椅上,点点头道:“你不为自己求功名利禄,却为天下寒士请命,倒也难得,来人,把骆生写的这份《寒门谏书》,呈上来给朕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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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老大拒婚

《寒门谏书》上共分了五大块,满满当当列了二十余条积弊与方针,除却骆秋迟当朝所言的那些,其中最戳中梁帝心坎上的一点,便是那力透纸背的十六个字——

门阀专政,王权弱小,任由焰嚣,大厦倾塌。

梁帝双手微微颤抖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他这么久以来的隐忧,夜里时常辗转难眠,身边却无人可分担一二,今日却在这份《寒门谏书》上,叫骆秋迟一语挑明,他如何能不激动?

一时间,梁帝心潮起伏,望着堂下的那身白衣,久久不能平静。

大梁的官僚选拔制度,长期以来,的确存在着很大的弊端,才学品识非第一考核标准,家世门第却是重中之重,换句话而言,便是门第愈高,官职愈高,这样使得权力集中在了一小部分人手中,或者说是那么几大世家权贵,朝野由他们来操控着,王权却渐渐旁落。

他们靠着仕宦途径和姻亲关系来维护门阀制度,稳固家族的地位,久而久之形成一个封闭性的集团,想要打破,比登天还难,不经历一番大刀阔斧的变革,没有一场剜骨剐肉之痛,绝不可能。

梁帝想剐这块“肉”很久了,但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朝中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实在太难撼动了,虽说他战场上能够倚仗杭如雪,但朝中举目望去,一时却似乎无人可用。

就在他最焦心之际,老天像听到他的心声般,竟将一人送到了他眼前。

“这份《寒门谏书》朕已经看了,字里行间可见才华与忠心,但改革一事非同小可,朕此刻并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但能允你一个机会,你若能达到朕提出的要求,朕必当重用你,你提出的各项方针也可让你一试,但若达不到要求,恐怕你会一无所有,你愿意跟朕赌一把吗?”

梁帝在龙椅上扬声道,他饶有兴致地望着骆秋迟,似乎想要考验他一般。

但事实上,梁帝之所以这么说,全然是顾及着朝上的世家权贵,他若是一口就应了骆秋迟,只怕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大派系势力都会纷纷站出来阻拦,这桩变革恐怕还未施行,便已夭折在了摇篮中。

至少现在的骆秋迟,一介白衣,还不具备同任何世家权贵抗衡的能力。

梁帝要做的,就是将他栽培起来,给他,也是给这桩变革,一段缓冲准备的时间。

路漫漫兮,还需从长计议,方可万无一失。

大殿中,群臣百官的注视下,骆秋迟望着梁帝,似乎与他心意相通般,微扬唇角,淡淡一笑,颔首道:“草民无惧,愿与陛下一赌。”

人群里,宣少傅望着那身俊逸白衣,心中热血翻涌着,眼眶一点点湿润,嘴中呢喃着:“寒门终有人能够走到这一步了,你看见了吗?若你还能活在世上,与吾等一并同行,该有多好……”

“不愧义勇侠,有胆魄!”听了骆秋迟的回应后,梁帝在龙椅上抚掌而笑,当着群臣之面,拔高了语调,一字一句道:“你是宫学难得一出的麒麟魁首,智勇双全,文武兼备,对你的要求当然非寻常人可比,你听仔细了,朕的要求便是,来年开春的科考之中,你必须同时摘得文武两个状元回来,才算赌赢。”

“若你真能一举夺得双冠,届时朕不仅会许你一个官位,允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还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梁帝的话一出,满朝惊声四起,议论纷纷,付远之站在一侧也是眸光一紧,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

要同时夺下文武双状元,简直比登天还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这要求虽高,梁帝下的“赌注”也不轻,实在有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味道。

只是不知,他口中说的惊喜是什么?

众人正各自揣度间,梁帝已将话锋一转,双眸露出笑意,悠悠道:“朕有一位皇妹,乃朕一母所出的宜宣公主,品貌端庄,秀外慧中,如今也是到了该婚配的年纪,长兄如父,朕本想在朝中各世家子弟里,为她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但现在,似乎要改变主意了……”

“骆秋迟,若你来年开春能够摘得文武双状元,朕便赐婚你与宜宣公主,你可愿意?”

梁帝话音一落,大殿中已经炸开了锅,六王爷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望着龙椅上的梁帝,眸光深不见底。

仍跪在大殿中的闻人隽却是身子一颤,抬头间脸色有些苍白,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握紧了手。

人群中,姬文景与赵清禾对视一眼,目露忧色。

宜宣公主乃梁帝的亲妹妹,身份尊贵,梁帝此举已等于要将骆秋迟收为自己人,只要他答应了,莫说功名利禄,泼天富贵,他那些远大志向何愁不会实现?

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那身白衣却昂首望着梁帝,毅然决然地开口道:“草民……不愿意!”

这一声,殿上“炸”得更厉害了,梁帝脸色一变:“骆秋迟,你,你……”

“陛下厚爱,草民感念于心,却不愿欺瞒陛下,草民早就心有所属,这桩赐婚草民实在无法接受,请陛下恕罪。”

字字铿锵有力地在大殿中响起,人人皆惊,好个“义勇侠”,居然敢当堂拒婚?!

梁帝眸光变幻不定,终是沉下气来,定定问道:“你所属之人是谁?”

骆秋迟微微扭头,目光对上了身侧的闻人隽,两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默契互明。

他抬首望向梁帝,逐字逐句:“远在天边,近在草民身旁,奉国公府五小姐,闻人隽是也。”

话音一落,大殿中又是一片哗然,付远之站在人群中瞳孔骤缩,呼吸骤然一紧,另一边的杭如雪更是瞪大双眸,不敢置信。

龙椅上的梁帝却将目光落在了闻人隽身上,望了许久后,意味不明道:“五小姐,你是如何想的?”

闻人隽抬起头,深吸口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未有丝毫犹豫,一字一句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声音清冽干净,婉转吟出的诗句中,带着一份不可动摇的坚定,梁帝对上她的目光,忽然笑了:“好,朕明白了,原来你二人早就生情,难怪当日扶桑求娶,一个宁死不从,一个舍身而出,好一对情意坚定,不可转移的磐石与蒲苇……”

他叹了两声,挥挥手,笑着摇头道:“也罢也罢,朕的小妹子,看来要另择良婿了……”

堂下的骆秋迟与闻人隽目光同时一亮,梁帝望着他们,高声道:“此番你二人也立下大功,又情投意合,朕便给你二人一个恩典,不去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了,索性成人之美,做一回月老好了。”

他含笑道:“骆秋迟,听好了,若来年开春的大考中,你能同时摘得文武两个状元,朕不仅许你官位,允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还会赐婚你与闻人五小姐……这一回,真真正正算得上是个惊喜了吧?”

戏谑的话语中,骆秋迟与闻人隽激动不已,连忙伏地谢恩,文武百官也顺势称赞君主开明,一时间朝上气氛融洽,皆大欢喜。

奉国公闻人靖站在人群中,上下打量着那身白衣,脑中第一个念头却是:“小眉这回在家中,只怕要乐开了花吧……”

不远处的一袭青衫却是暗自咬牙,将手心紧紧一握,眸光阴骘,万般不甘。

骆秋迟在殿上与梁帝的“一赌”在朝野民间流传开来,街头巷尾津津乐道,酒楼里甚至还改成了话本戏折子,演绎得热热闹闹,渐成一段佳话。

昏暗的小屋中,月光透过窗棂苍白洒入,付远之打开了桌上的匣子,取出了那把沉甸甸的扇坠。

这些时日,他每隔两晚就会过来看一看,取出那扇坠在手中不住摩挲着,却始终下定不了决心。

“骆秋迟,我未必考不过你,那文状元之位,不见得就一定是你的,难道我非得去找这扇坠的主人帮忙不成……”

喃喃自语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夜风飒飒,拍打着窗棂,郑奉钰拄着拐杖推开门时,付远之一激灵,忙将扇坠收进了匣中,转过身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母亲,你来了。”

郑奉钰来的目的没有别的,依旧是几句老话,督促付远之不要松懈,在大考中必须要摘得状元之位,末了,话头一转,又说起了另一桩事:

“那六王府的璇音郡主昨日又来了一趟,你却称病闭门不见,实在不像样子,今日赶紧带上赔罪礼,去六王府找人家亲自道歉,再带她去那……”

“母亲,我身子不舒服,大考也在即,这段时日我都要安心念书,哪儿也不去。”

付远之低着头,眉目沉静,语气凉凉。

郑奉钰瞧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借口!你哪里是不舒服,你是心里还没放下奉国公府的那个丫头!人家都已经在朝堂上互许终生了,你还犯什么傻?你跟她根本可能的,你怎么就一点不都为自己考虑呢?”

“母亲!”付远之终于一声嘶吼,他抬起头,双目泛红:“走了一个闻人姝,又要来一个璇音郡主吗?你将孩儿当作什么了?真的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吗?”

这话在寂寂的黑屋中乍然响起,郑奉钰身子一震,忽然抬起手,一记耳光扇在了付远之脸上。

“你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骨肉,是母亲相依为命的希望,你问我有没有将你当作儿子?你这是拿刀尖往母亲心上捅啊,你知不知道母亲听到这句话有多痛!”

她瘦削的肩头颤抖着,神情痛楚难言,付远之慌了,忙捂着脸上前搀住她,“母亲,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儿错了……”

郑奉钰脸上流下两行泪水,她双唇颤动着:“远之我儿,世上只有你与母亲是相依为命的,是最亲近的关系,母亲绝不会害你,母亲都是为你好,你迟早有一日会明白的!”

付远之眸中也泛出泪光,他咬牙道:“我,我……我不明白,难道孩儿的前途就一定要系在女人身上吗?孩儿靠自己照样能够出头!那骆秋迟当着皇帝的面,连公主的婚事都敢拒了,孩儿就连他都不如吗?”

“糊涂!”郑奉钰红着眼厉声喝道:“你跟他怎么能比呢?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出自世家高门,是相府堂堂的大公子,你要找的夫人必须门当户对,对你日后的仕途有着莫大助力,联姻这条路,大梁多少世家权贵都走了,偏你不行吗?”

屋外冷风呼啸,屋里静了许久,付远之终是闭上了眼,声音苍凉:“母亲,我有些累了,让我独自静一静吧。”

郑奉钰的拐杖敲击着地面,掩门而去的一刻,只留下冰冷的一句:“前路漫漫,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月光煞白地投在那道身影上,他颓然地滑坐在门边,忽然捂住脸,泪水无声漫过指尖,寂寂无边的黑暗像一头无情的猛兽,终将他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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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西夏王驾崩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滂沱大雨笼罩了天地间,一片凄寒。

西夏王宫,烛火摇曳,一堆人跪在门外,领头者一身铠甲,风尘仆仆,似乎刚从战场回来。

他满面悲痛,望着那扇朱红的大门,咬牙泪流:“大哥,大哥……”

门内榻边,一道纤秀身影坐在帘幔间,紧握床上人的手,泪光闪烁:“元昊,纯佑回来了,你要不要见一见你……”

那床上的男子面容苍白,眼窝深陷,憔悴无比,虽病重到这般地步,却也不难看出往日的英武不凡,他轻轻抬起手,抚上了帘幔间那道清丽身影的脸颊,对她低低一笑:

“让那臭小子再等会儿吧,本王召了他那么多回,他却在外头打仗打上了瘾,还以为本王骗他回宫,给他指婚,要逼他成家,这混小子现下悔断肠子了吧,本王纵是想看他成家立业,也没有机会了……”

那道清丽身影强忍住泪水,握紧了床上人的手:“元昊,不要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长兄如父,你忍心在纯佑还未成家的时候,就撒手而去吗……”

那床上的男子心疼地伸出手,抚慰道:“别哭,别哭,叶阳,你不要掉眼泪,本王最喜欢看你笑了,你笑起来像西夏的凤凰花一样灿烂……”

“本王还记得,你是进宫三年后,才第一次对本王露出笑脸,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本王想过要与你携手一世,却未料竟要先走一步了,好在这最后一段路,还能有你陪伴,本王已经心满意足了……”

床上的男子笑了起来,脸色愈发苍白,轻轻道:“叶阳,你陪本王说说话吧,本王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本王打了半辈子仗,粗人一个,比不得你们大梁的男儿文雅,总害怕在你面前说错什么,惹得你不高兴了,又不对本王笑了……”

“其实本王知道,你心里还有个人,是本王将你抢了过来,你人虽留在了西夏王宫,心却从来没有属于过这里。”

“那几年,本王常常看到你坐在窗下发呆,你一定是在想着那个人,你还画了许多他的画像,虽然全都悄悄烧掉了,但本王统统都知道……”

“别说了,元昊,不要再说了……”女子清丽的脸上落满泪水,擦也擦不尽,那床榻上的男子却笑了笑,呢喃道:“不,本王要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知道,那年在大梁皇宫里,九国盛宴上,本王见到你的时候,心跳得有多快,但那其实不是本王第一次见你,本王第一次见你是在一片竹林里,你大约是不记得了……”

“那时你穿着一身青青长裙,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奔跑在阳光下,不小心掉落了一只鞋子,本王拾到了,忙追了上去,将鞋子还给你,还问了你的名字,你却只对本王笑了笑,抱着小狐狸一溜烟就跑开了,本王那时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生得太凶了,将你吓到了……”

“后来在宫宴上又遇到你,本王才知道,你叫叶阳。”

“尽管你规规矩矩地坐在那,不苟言笑,本王却知道,你是个多么活泼的小姑娘,你笑起来有多么好看,可惜后来那么多年,你进了本王的西夏王宫后,再也没有笑过了……”

女子伏在床头,肩头颤动不已,泪水模糊了视线,那只大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好似岁月凝固在了指尖。

“这么多年来,本王没有再娶别的女人,只守着心中的小姑娘,可惜,我的小姑娘……不愿生下我的孩子,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其实你私下吃的那些药,本王比谁都清楚,本王多心疼啊,却假装不知,从来不去揭穿你。”

“本王总想着,岁月漫长,你总有一天能真正放下,能真的接受本王,心甘情愿地为本王诞下子嗣……可惜本王到底看不到那一天了,不过也好,你没有孩子做牵绊,本王也便还能为你安排一条后路。”

男子闭了闭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似乎颇为疲倦,他望着那张抬起的清丽面容,轻轻笑了笑:“叶阳,去把纯佑叫进来吧,本王有话要对他说。”

那道清丽的身影泪流满面,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摇着头泣声道:“不,让我再陪你一下吧,元昊,我想再听你说说话……”

男子挥挥手,又笑了笑,放柔了语气,像哄小姑娘一般:“听话,把纯佑叫进来吧,本王有些事情要交待给他。”

帘幔间,泪眼朦胧的女子终是起身离去,却才走几步,又被身后的男子叫住了:“叶阳。”

他唤得那样温柔,神情那样从容,如回光返照般,依稀间又重现了往日的英姿风采,那道清丽身影与他遥遥对视间,忽然泪如雨下。

男子却是扬起唇角,一字一句:“叶阳,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多笑啊……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中,始终还是那个在阳光下奔跑的小姑娘,永远都是……我的小姑娘。”

宫门一关,叶阳公主等在外面,听着外头的凄风苦雨声,满面泪痕,一颗心都冻僵了般,不知过了多久,那朱红大门才再度打开。

她霍然扭头,只对上一双沉痛的眼睛,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袭铠甲,手里捧着一方匣子,对上她的目光,两行热泪陡然落下,悲恸不已:“大哥……走了。”

轰隆一声,屋外雷电交加,风雨骤狂,那道清丽的身影怔了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浑身颤抖间,忽然整个人瘫软下去,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王上!”

她长发散开,是那样悲痛欲绝,伏地恸哭间,耳边却骤然响起一个含泪的声音:“王嫂,这匣中是大哥为你拟的一道旨意,从此往后,你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去留了,不会再有任何地方将你困住了……”

“大哥希望,你以后都好好笑着,再活回从前的那个叶阳公主。”

强忍热泪的字字句句中,伏地痛哭的那道身影一怔,抬起头,乱发下的一张脸泪痕交错,眸光空空地望着前方,仿佛失去了心神,整个人恍惚起来……

她忽然在这雷电交加的雨夜记了起来,那一年的那一日,那一片盛夏的竹林之中,她的确是遇见过他的。

那时她抱着小狐狸溜出去玩,兴奋飞奔间,掉落了一只鞋,他捡了追上来,低头笑着问她:“小姑娘,这只鞋子是你掉的吗?能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天的阳光真好,透过枝叶斑驳投下,风中是草木的清香,他衣袂飞扬,英俊的眉眼温柔得像个梦。

大梁,盛都,云聚云散,天地萧萧,穿过宫墙的风一日比一日冷。

寒冬渐渐来临,转眼大梁一年一度的冬日祭祀大典也将至了,以往这个时候,宫学都要选出一男一女两位弟子,在祭天仪式上担任“神引使者”的身份,点燃祭天神火,连结神明与大地,祈求老天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两人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一定得出自世家权贵,显赫高门才行。

以往数年,担任“神引使者”的两人一直是付远之与闻人姝,今年却有些特殊,梁帝直接钦点了骆秋迟与闻人隽,一个寒士,一个庶女,这在过去是不合规矩,完全没有资格的,今年却有些什么不知不觉就改变了。

众人只当骆秋迟成为了梁帝身边的新晋红人,却不知,梁帝除却看重外,此举还暗含了一番不能为人道的决心。

他在写下这两个人的名字时,意味深长地喃喃了一句:“既要打破门阀权贵,变法革新,便从这里开始吧……”

年末时分,宫里宫外都开始忙了起来,当第一场大雪落下来的时候,月光清冷地照在奉国公府门前,一地如银。

杭如雪抱着一本书,来向闻人隽辞行了。

闻人隽被叫出来时还有些发懵,鼻头冻得红红的,漆黑的眼眸在月下像只小鹿般,一眨一眨地问道:“杭将军,你,你要去哪里呀?”

杭如雪淡笑道:“去西夏,接叶阳公主归国,大概能赶在祭祀大典上回来。”

闻人隽听后有些恍然大悟:“是那位远嫁西夏的小叶公主吗?难怪,今年的祭祀大典准备的事项格外多,办得格外隆重一些,想来也是有迎接公主归国的缘由吧?”

西夏王驾崩一事她也有所耳闻,那位小叶公主据说得了诏书,从此可以归国,再也不离开故土了,她在外漂泊浮沉近十年,如今总算能够重回大梁,也算落叶归根,得了一番圆满的结局。

闻人隽正唏嘘间,杭如雪已经点点头:“对,就是那位小叶公主,陛下极其看重她,命我务必将人护送回来,我即刻便要动身了,西夏路途遥远,也许要去一段时日,所以我才来向你告别……顺便,把这本书送给你。”

“书?”闻人隽低头,这才发现杭如雪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她微微一惊:“是那本《山海经》?”

“是的,我想送给你。”

“为,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给我?”

“没有为什么,或许……我想放下一些东西了吧。”

杭如雪站在风雪中笑了笑,一张俊秀的脸庞倍显白皙清逸,目光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天不知,地不知,月不知,她也不知,唯独他自己清楚。

今夜这场踏雪而来的告别有着独特的意义,送出的也不仅仅是一本书,那些朦胧的情愫也将随风而去,在他心中彻底放下。

似一朵长错了季节的花骨朵,还未盛开,便已结束。

月光洒满杭如雪全身,他望着闻人隽,忽然笑道:“如果骆秋迟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替你教训他的。”

闻人隽长睫一颤,有些懵懂,不明白杭如雪为何要对她说这些,她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却是陡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你还在怀疑他是……”

“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杭如雪轻轻打断道:“在他跪在朝堂上,舍弃个人的功名利禄,为天下寒士请命的那一刻起,东夷山君那个身份在我心中就已经彻底死去了,从今往后,我只当他是骆秋迟,他也只能是骆秋迟……”

“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清冽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月下,闻人隽目光一亮,激动不已,她显然听懂了杭如雪话中的深意,连忙道:“杭将军你放心,他绝不会,绝不会让你失望的!他要做的事情还不只这么一些,他很早以前就同我说过了,他要替天下寒士出头,要改革大梁官员选拔制度,还要……”

闻人隽忽然像打开了话篓子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简直将骆秋迟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夸遍了,似乎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杭如雪终是忍不住笑了:“他在你心中,就这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