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至此,梁帝终于站在高处,一脸无悲无喜地开口了:“看来六皇叔已经再无援兵,免作无谓挣扎了,朕也能给六皇叔一具全尸,留最后一份体面。”

将先前六王爷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那道背影剧烈颤动着,缓缓转过身,满眼怨毒地剜向龙椅前的那人。

“不,本王绝不认输,本王才是天命所归之人……”

随着这一声落下,六王爷袖中滑出一把尖刃,寒光毕现间,竟是不顾一切地袭向龙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有禁卫军高声喊道:“护驾!”

一片混乱中,无数把刀剑刺向六王爷,他却毫发无损,只因贴身穿的那件软金甲,刀枪不入,他虎目血红,如陷癫狂,似是穷途末路,铁了心要拉梁帝同归于尽!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袭青衫挡在了梁帝身前——

尖刀狠狠刺进了那方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满场人人变色!

“远之!”惊声响彻大殿。

付远之对上六王爷那双怨毒的眼眸,嘶哑着声道:“王爷难道一点也不顾及在望台寺的妻儿老小,一府女眷吗?”

六王爷手中的刀有一瞬间的凝滞,却仍是握紧不放,咬牙恨声道:“本王败了,她们活着也是屈辱,还不如随本王一同上路!”

他说着加大力度,狠狠地刺进付远之心口,付远之下意识抓住那刀刃,手掌割裂间,鲜血淋漓,钻心疼痛传遍全身。

他耳边竟霎时响起当日佛像下,自己那番告别之言:“母亲,您相信孩儿,孩儿绝不会出事的,孩儿今生还要与您续母子缘呢……”

涣散的目光尽头,一道身影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对青灯古佛,渐渐如烟消散。

坐在杏花疏影里的少女,高高飞上苍穹的风筝,密室里信念坚定的同行者,旷野中洁白无瑕的月光,还有那雪地里凄艳动人的一抹红……

无数画面闪过眼前,镜花水月,大梦一生,儿时手中牵引的那只风筝,终是断了线,要随风而去了吗?

如此,也好。

唇边泛起苍白的笑容,如释然,如解脱,却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像划破混沌洪荒,携炙热火光驱散黑暗,直达他心底——

“付远之!”

这一年的寒冬尽头,六王爷造反被擒,一干党羽被尽数拔除,盛都城那场连绵不绝的大雪终于停歇,长空放晴,阳光温暖地照在大街小巷每一处角落。

梁帝一一封赏忠臣义士,推行寒门改革之制,天下河清海晏。

骆秋迟被封为东夷侯,赐府邸,享世袭,兼护国大将军、太学阁阁首之位。

这些殊荣他却都不在意,最令他欣喜激动的,是那场终于到来的大婚。

烟花璀璨绽放,冲散长空许久笼罩的阴霾,奉国公府里,闻人隽一身大红的嫁衣,明艳动人,脚上也终于穿上了阮小眉与闻人靖一同缝制的那双绣鞋。

她坐在房中,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雅的身影缓缓走进,她抬起头,朝那人莞尔一笑:“世兄,你来送我出嫁了。”

“是啊,送我的阿隽出嫁了。”付远之点点头,唇边含笑,眸中却泛起斑驳泪光:“做不了你身边最重要的那个人,做你的兄长,送你一路出嫁也好。”

“不,世兄,你也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闻人隽望着那张俊秀面孔,也红了眼眶,她温柔问道:“世兄,你的伤都全好了吗?”

付远之笑了笑,抬起自己的右手,“好得差不多了,有我娘跟破军楼的几位神医,总算九死一生,捡了条命回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只右手当时抓了刀,掌心割裂,受损严重,以后怕是废掉了……还好,我天生是个左撇子,右手使不上劲,左手也照样能够提笔写字,处理公务,为国效力。”

“冥冥之中,老天也算眷顾我的,你说对吗?”

那张俊秀脸庞笑得旷达温和,闻人隽眸中水雾弥漫,点头重重道:“世兄,你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代名相,造福百姓,流芳千古的。”

因立下大功,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梁帝破例提拔了付远之,让他成为了当朝最年轻的丞相。

而他的父亲付月奚,作为六王爷的党羽,本应一同受株连,却在付远之的求情下,只是被革去了丞相之职,贬为了庶民。

从前郑奉钰总要争一口气,希望儿子胜过他父亲,如今当真冥冥中自有天意,付远之真的取而代之,彻底压过了付月奚,郑奉钰的那些执念,却早已随风消散,再不萦绕于心了。

她只希望余生守着儿子,弥补过往那些亏欠,平平安安到老。

而付远之在乎的,也不是那些虚名,“成不成为一代名相并不要紧,只要能真正为百姓做些事情,为国家效力就好,百年后一抔黄土,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没有在史册上留下一笔,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我自己知道,这一世没有白活,就足够了。”

他望着闻人隽,将她身上的嫁衣看了又看,泪光闪烁道:“阿隽,其实你穿上嫁衣的这一天,我已经在心中幻想过无数遍了,今日终于见到了,即便是为他人而穿……我也再无遗憾了。”

闻人隽与他四目相对,泪眼含笑,一字一句道:“世兄,你日后一定能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姑娘,她会比我好上千百倍,会真心待你,会让你也一世幸福圆满的。”

“没有人会比你更好了。”付远之轻轻一笑,含着泪道:“也许真有那样一个人出现吧,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三年五年后,又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出现……”

“但不要紧,只要我的阿隽能够幸福,能够过得喜乐无忧,世兄也便心满意足了。”

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着,侯府门前,车马不息,宾客络绎不绝。

成亲的仪式即将开始,庭院中一轮月光下,一道美丽的身影却扶着冰冷的红墙,一步一步慢慢走在风中。

正是前来赴宴的叶阳公主。

她不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走着,迎面碰上杭如雪时,还微微一愣:“杭将军?”

夜色中,少年也愣了愣:“公主,你怎么也在这外头吹着风?”

杭如雪也是来赴宴的,只是里面人太多,他便想出来散散风,独自清静一下。

两人不期而遇,又像那夜海灯节一般,并肩走在了月下。

“公主是有心事吗?”

“没有心事,只是有些感慨……”叶阳公主望着皎洁的月光,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一笑:“为一位故人开心,希望他永远幸福下去,他这辈子已经受了太多苦,我只盼他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甜的,以后儿孙绕膝,一生一世一对佳人,白头到老,再不要经历任何磨难。”

“什么故人?”杭如雪听得有些糊涂,似懂非懂间,心中隐隐生起一份猜测,叶阳公主却没有说更多的了,只是忽然一歪头,冲他一笑:“小将军,你什么时候成亲啊?有看上哪家姑娘吗?需要我帮忙,求苏苏下旨赐婚吗?”

语气满带调侃,月下明眸皓齿,像个灵动的少女般,杭如雪猝不及防,脸上红了一片:“公主,公主又来了,为何总是喜欢打趣末将……”

“这可不是打趣,人生大事,小杭将军,你难道不要抓紧些吗?”

叶阳公主笑意愈深,少年无力招架,只想赶快“逃离”,他结结巴巴道:“那个,拜堂的时辰估计快到了,咱们,咱们快进去吧……”

烟花当空绽放,月下铺着长长的红绸锦绣,骆秋迟挽着闻人隽,一步一步走入众人的视线。

闻人靖与眉娘坐在首座上,满眼泪光,鹿行云站在人群中,亦是颔首而笑。

付远之、杭如雪、叶阳公主、姬文景、赵清禾、孙家兄妹……人人唇角微扬,露出真心实意的祝福的笑容。

千帆过尽,终成眷属。

当新娘被送入新房,骆秋迟在大厅敬酒时,孙左扬却忽然在席上嚎啕大哭:“清禾师妹,我是真的喜欢你啊,真的喜欢你……”

许是看到旁人成亲的画面,他触景伤情,又被姬文景搂着赵清禾在一旁恩恩爱爱的画面刺激到,伤心至极,借酒消愁,即便升了禁卫军大统领,也抹不平他心里的一段“情伤”。

姬文景在席上一拍桌子,横眉冷眼道:“孙左扬,你又发什么酒疯,什么清禾师妹,叫姬夫人!”

旁边的孙梦吟也连忙拉过哥哥:“叫你少喝点,别再丢人现眼了,父亲说了,明年就给你娶个嫂子进门,好好管管你!”

“不要,我谁都不要!”孙左扬嘟起嘴巴,两颊酡红,闹得像个孩子一样:“我只要清禾师妹!只要清禾师妹!”

“你这头蛮牛,信不信我抽你!”姬文景一瞪眼,要不是赵清禾拉着,险些要动起手来。

骆秋迟隔着人群,望着他们这吵吵囔囔的一桌,啼笑皆非,摇摇头,却又听到另一桌,传来竹岫四少的调笑声:“说啊,快说啊,杭将军,刚刚行酒令可是你输了!”

“愿赌服输,你快告诉我们,你的初吻发生在哪里,又是跟哪家姑娘?不能撒谎,否则新婚夫妻会遭遇不幸哦!”

杭如雪被灌得醉醺醺的,哪里招架过这种场面,他摇摇欲坠,脑袋里只盘旋着那句“不说新婚夫妻就会遭遇不幸”,当下舌头打着结,竟不受控制般,当真说了出来:“是,是在摘星居,跟,跟……”

骆秋迟脸色大变,知道杭如雪这蠢木头定要说出“阿隽”的名字了,他再顾不得许多,风一样掠了过去,当着众人的面,一声大吼道:

“杭大姑娘,实话跟你说罢,你他娘的是在摘星居,初吻给了老子好不好!”

不远处的新房中,闻人隽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爆笑,她顶着红盖头,不明所以,却也不禁扬起唇角,跟着笑了起来。

手心中摩挲着一对陶瓷娃娃,她耳边又回荡起骆秋迟笑嘻嘻的声音:“成亲后嘛,不着急,陛下给了老子大把的假,老子怎么着也要先带媳妇出去游山玩水,花花世界逛够了再说!”

“小猴子,你说咱们先去哪呢?不如,不如就先去鹿前辈的破军楼看看吧……”

闻人隽笑意清浅,眼前似乎浮现出三月春日,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两人一马,长风万里,携手逍遥天地间。

不尽缱绻,醉倒在一杯江湖中。

(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大结局了,太舍不得了!

大家想看谁的番外啊?明天会先发一篇关于“麒麟择士”的,后面还有一篇后记,《有匪少年,江湖再见》,写点一路以来的感想,总之现在先让我哭会儿,对这篇倾注太多感情了,千言万语,一时难以说尽!

番外一:檐上书

春书冬酒,那一年的那场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却让他觉得,有一束暖光照进心底。

浮萍之交,相识于微末,从此他再非马厩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儿了。

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一)

漫天飞雪,风掠长街,百姓纷纷围观两侧,一道纤秀的身影散着发,赤着脚,戴着枷锁,一深一浅踏在雪地里,割坏的后脚跟染出一路血花。

这曾是盛都第一才女,龚太傅家的四小姐,龚清漪,如今却落得个家破人亡,游街百日的下场。

而比风雪更冷的,是沿街百姓们的唾弃:“活该!罪臣之女,居然还有颜面嫁给魏少傅,若不是魏少傅求情,早该一同上了断头台才对!”

声声辱骂中,少女脸上是麻木的,陪她游街的秦之越却受不了了,怒指百姓破口大骂:“谁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本侯将他的舌头拔|出来!”

一片吵吵囔囔中,魏于蓝一袭紫袍,站在茶寮下,遥遥望着这一幕,面孔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一条长街终于游完,他才撑着伞,无声走到衣裳褴褛的少女面前,轻轻开口:“清漪,回家吧。”

少女眨了眨眼,置若罔闻,旁边的秦之越却已捏紧拳头:“魏于蓝,你这狗杂种,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魏于蓝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弯下腰,扔了伞,将少女打横抱起,不顾百姓诧然目光,一步步走入了风雪中。

“清漪,你再忍忍,只差最后九日了,捱过去就好了。”

他用坚实的后背替她抵挡住风雪,她却在他怀中忽然笑了:“魏于蓝,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

(二)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龚清漪初见魏于蓝的那天,也下了鹅毛般的大雪。

她随父亲赴侯府作客,一众王孙贵女间,就数侯府的小公子秦之越最打眼,不是因为他多么出众,而是因为——

他太胖了,一张小圆脸胖得连下巴都找不着了,站在那跟尊大肚佛似的。

他性子张扬,最爱和人打赌,兴冲冲拉着大家一进后院,就提出一种新玩法。

让府中小厮立于雪地,只着单衣,捧书诵读,错一个字便要从头开始,直到诵完全卷为止,谁先受不了谁就输。

他囔着让大家下注,神气活现的,还不住拿眼神去瞟龚清漪,事实上,他想出这赌法,就是为了讨好她。

龚清漪是皇城有名的小才女,走到哪都手不释卷,秦之越明明是个最不爱读书的,偏偏鬼使神差喜欢上了她,还央着父亲去结娃娃亲,本来家世门第无一不匹,哪知龚清漪本人就是不松口,秦之越为了讨她欢喜,不知闹出多少笑话。

这一回,龚清漪连看都不愿看了,趁着众人围上去下注,悄悄提裙溜出了后院。

漫天飞雪中,她走走停停,不觉就听到一阵念书声,轻轻上前,只看到马厩中坐了个人,正捧着破旧的书卷,聚精会神地读着。

似有察觉,那人抬头回首,竟是个眉眼俊秀至极的少年,只是衣裳十分单薄,双手也生满冻疮,他见到龚清漪走近,立刻就要将书藏起,却被龚清漪抢先一步:

“春书冬酒,春雨宜读书,冬雪宜饮酒,我这有甘甜的果子酒,小哥哥,你要来一口吗?”

柔柔的笑声中,充满了友好和善意,有些什么悄然化解,少年愣了愣,许久,接过那递来的果子酒,浅抿了口,舒眉一笑:“的确,很清香甘冽。”

龚清漪大大方方席地一坐,微扬了唇角:“那是当然,我按照书上说的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教你做啊。”

她的语气是那样自然,好像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而是自小相识,少年又愣了愣,好半天才呐呐出一句:“这,这里气味大,又脏又乱,你还是快些起来吧。”

“有吗?不是书的味道吗?”龚清漪撑着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书,“这本书我也很喜欢看呢,你读到哪来了?”

话锋轻巧转到了书上面,少年抿了抿唇,开口间紧张感不觉消除,却是讲到一半,龚清漪盯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读书?”

马厩里静了静,少年道:“魏于蓝,我叫魏于蓝。”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头微微埋了下去:“我爹是这儿的马夫,他前年去世了,我便接了他的职位,负责这片马厩。”

一个无父无母的侯府家奴,此刻陡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见那边许久没有说话,他一颗心不由更加往下沉,却是正要抬头时,视线中倏然冒出一根玉白纤秀的手指,在马厩的雪地里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魏于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这个名字吗?”

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他一怔,点了点头,于是那张笑脸愈发明丽了:“我今天本来很不开心,但认识了你,我觉得很好,等下回再来的时候,我给你多带几本书,好吗?”

“还会有下回吗?”他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当然会有了,我们不是朋友了吗?”风雪拂过她的发梢,她笑着继续在雪地里写道:“清漪,我叫龚清漪,是不是很好听?”

地上两个名字挨在一起,他抱着书长睫微颤,在寒风中与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分不清,是先前饮的果子酒暖了他的胸膛,还是眼前的她熨帖了他整颗心。

(三)

十二岁那年,魏于蓝觉得自己做了一场不敢奢想的好梦,梦里有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时常偷偷溜到马厩来找他,与他谈书论道,无话不说,守着共同的小小秘密。

他很欢喜,又很惶恐,时时害怕梦醒,而在不久后的一天,梦果然醒了。

几次三番下来,到底有侯府下人撞见,告到了秦之越那去,小胖墩儿头一回没有冲动,强压怒火,等到龚清漪离去后,才率人杀气腾腾地赶到马厩。

他一脚踹去,魏于蓝猝不及防,手中书卷飞入雪地。

秦之越像要吃人一般:“搜,把那些书都搜出来,这贱奴手脚不干净,居然敢偷到龚家小姐身上!”

那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残酷的审讯,魏于蓝被吊在马厩门口,秦之越一定要他承认自己是窃书贼,卑鄙地偷了龚清漪的东西,否则就不放他下来。

但无论如何逼问,魏于蓝吊在风雪中,俊秀的眉眼低垂着,始终一声不吭。

秦之越于是更怒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马夫之子,又脏又臭,还想吃天鹅肉,说,你就是个窃书贼!”

整整一夜,天地凄寒,魏于蓝挺直着背脊,怎么也没有松口,等到第二天龚清漪闻风赶来时,他身上的血已经凝结,面色惨白如纸。

龚清漪一下水雾蕴满了双眸,扭头冲秦之越道:“你快把人放下来,书是我送的,不是他偷的!”

秦之越裹着狐裘,从鼻子里哼了声:“我说是就是,这是我侯府的家奴,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龚清漪气结,又抬头看了看吊着的魏于蓝,一跺脚:“好,那我们来打个赌,赢了就让我带魏于蓝回家,输了随你要什么,你敢不敢赌?”

一说到“赌”,秦之越眼睛明显一亮:“赌什么?”

马厩门前吊着的魏于蓝也抬起头,苍白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但龚清漪已经高声道:“就赌你平日让书童们玩的无聊把戏,雪地背书,谁先撑不住谁就输!”

秦之越一愣,打量着龚清漪摇头道:“这不公平,你是个女孩子,身子弱,风一吹就倒,怎么能和我来比呢?”

龚清漪冷笑两声:“自然不能跟你这一身肥肉相提并论,所以我要比你少脱一件衣裳,这样才互显公平,你觉得如何?”

秦之越生得胖,平生最恨别人拿这个刺他,他一张脸立刻就涨红了:“好你个死丫头,在我面前就这么牙尖嘴利,赌就赌,那赌注呢?”

他把身上的狐裘狠狠摔在地上,“寻常赌注我可看不上眼!”

“输了,我就把自己赔给你。”龚清漪孤掷一注般,目视着秦之越:“我答应和你定亲,你赌不赌?”

“你是说真的?”秦之越脱衣服的手一顿,转怒为喜。

“以我龚家的玉章为证,言出必行,永不违誓。”龚清漪说着解下腰间一枚玉章,在风雪中晃给秦之越看。

秦之越盯了半晌,抚掌大笑:“好,好极了,爽快,四姑娘你就等着进门给我当小媳妇吧!”

满场小厮跟着一起哄然大笑,龚清漪却冷着脸不理会,只走上前,将玉章一并挂在了马厩前,魏于蓝艰难地开口:“不要,不要和他赌……”

龚清漪掏出手巾为他擦拭了唇边的血渍,柔柔一笑:“春书冬赌,那次我说错了,是春雨宜读书,冬雪宜豪赌,我不会输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风掠四野,雪满长空,一场特殊的赌约这便开始。

龚清漪衣裳单薄地站在雪地里,推开秦之越递来的书卷,“不用,我直接背还快一些,你就祈祷自己不要照着念都念错吧。”

秦之越大怒:“你真以为我是绣花枕头吗!”

龚清漪白了他一眼:“明明是灌水汤包,少给自己贴金。”

说完,也不再管秦之越的气急败坏,径直朗声背诵起来,风雪下,那字字句句飘入魏于蓝耳中,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那一年的那场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却让魏于蓝觉得,有一束暖光照进心底,浮萍之交,相识于微末,从此他再非马厩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儿了,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四)

雪地一赌,龚清漪带回了魏于蓝,自己却发了场高烧,还拖着病体跪在父亲门口,一定要让他留下魏于蓝。

那是场无法言说的僵持,直到龚清漪身子摇摇欲坠,魏于蓝抱住她含泪劝她放弃时,龚太傅才推开门,将几卷书狠狠掷在二人身上,“三个月后,若不能通晓全篇,就让这马奴滚出龚府!”

严厉怒喝中,龚清漪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抱住魏于蓝又哭又笑:“魏于蓝,你能留下来了,你能留下来了!”

她是那样笃定,而魏于蓝也的确未辜负她的期许,三个月还未到,便主动去找了一趟龚太傅,从他房中出来时,他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让门外等他的龚清漪一下站起,激动地双手都在发颤。

两个半大孩子欢奔在后花园间,那时才刚开春,嫩柳发芽,微风拂面,魏于蓝背起龚清漪笑着喊着,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来,前路充满着无限希望。

但没过多久,一盆冷水便兜头浇下。

他夜里去找龚太傅交功课,却在门外听到那样一番对话——

“爹,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于蓝哥哥为徒,让他进竹岫书院,与我一同念书?”

“我不否认魏于蓝悟性奇高,是块读书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门,如何有资格入宫学就读?”

“寒门又如何?血统门第就那么重要吗?魏于蓝哥哥聪敏好学,不比竹岫书院任何一个弟子差!”

“血统门第当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传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国根本,寒门与贵族,永远都是天差地别,如萤火之与日月,不可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