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皇帝在门口请见,一家人各自行礼之后,太后指了指景佳公主,道:“你这个妹妹就要远嫁,这些天多见面,今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皇帝笑道:“母后的话说的太过忧伤,今后藩王上京,妹妹一起过来,和太后、太妃总有见面的时候。”转眼看着景优公主,笑道:“景优的婚事儿子心里也有了谱,母后可别轻易将她许给别人。”

“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现在不能说么。你只管和她母亲杨太妃商量,别让她觉得你委屈了景优,和景佳一比,说你这个皇帝哥哥当的厚此薄彼。”

景优在一旁红了脸,低头不语。皇帝道:“正好辟邪也在这里,景佳的婚期也不远了,针工局也该想着置办公主的嫁妆。”

辟邪回道:“奴婢已经看过内府供应库的缎子,大多是凉缎。本来凉缎是极好的,但是公主嫁到凉州去,陪嫁的缎子都是婆家原来的东西,未免有些不妥,奴婢这就想请旨,讨个主意。”

太后点头道:“这说的有理。国内能和凉缎媲美的只有寒州的丝绸,库里还有么?”

“库里倒还有一些,不过宫里不太使,花样子都已经陈旧,就算都拿出来,也不过一百匹左右,奴婢想着让寒州进贡一些来,又恐怕到时来的东西多带市井气味,与皇家身份不符。”

“这是正理,”太后点头道,“寒州的丝绸流在民间,哀家原来不喜欢,就是因为这个。”

辟邪笑道:“奴婢有个主意,只怕说出来太后怪罪。”

“怎么学的和你师傅一个口气,尽管说。”

“奴婢想着自己去寒州一趟,看看当地织造的品质如何,再打几百个花样子下去,让他们照着赶制,多半能赶上公主的婚期。”

皇帝瞥了辟邪一眼,心里道:原来如此,嘴里却呵斥道:“你又异想天开,无缘无故内臣出京,本来就是极麻烦的事,你要是在外面惹祸,死几百次也不够。”

太后拦住皇帝道:“这是什么话,哀家看着是个好主意,公主出阁还不算是大事么,关系朝廷的脸面,自然让宫里的人亲自走一趟好。”

“母后──”皇帝拉着太后的手摇了摇。

太后笑道:“妹妹们都在跟前,你还撒娇,我知道你舍不得辟邪走,怕没有人陪你下棋玩乐,我还不知道么?你和景仪不是玩得好好的,不过一两个月,有什么打紧?”

皇帝对辟邪道:“母后已经答应了,你还不谢恩。”

辟邪跪下叩头,听太后道:“只你一个出去,哀家也不放心,你的师弟康健在这里当差得体,你们一起去也有照应。在外面不要惹事,办完事就赶紧回京。”

辟邪领旨退出,回到居养院,直奔驱恶的屋子。居养院一直是七宝太监的住所,人最多时还住了七个徒弟,天天吵吵闹闹,人声鼎沸。现在除了辟邪、驱恶还有辟邪的徒弟小顺子,再无他人。辟邪住西厢房,驱恶就在东厢,正房还是按七宝太监在时的原样,天天有人打扫。

小顺子正从驱恶屋里奔出来,手里拿着药方子,一把被辟邪抓住,回道:“太医说了,五师伯的伤不碍事,就是两条腿断了,养几个月,也会好的。”

“快去抓药吧。”辟邪挥手放开他,自己进屋和太医打了声招呼。驱恶在床上听见了,勉强笑道:“辟邪过来,陪我说话,才不会觉得痛。今天真是走霉运,不过回错一句话,就断了腿。”

辟邪坐在驱恶的床边,握住他的手,道:“师哥,太后打你不是因为你回错话。”

驱恶笑道:“是因为我姓颜?”他望着辟邪沉痛的脸色,道:“这不怪你,只是师哥的腿以后不中用啦,今后也不能再护着你,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辟邪点头,又在驱恶的耳边斩钉截铁地道,“现在她打你,将来我会要她加倍偿还。”

过了两天,皇帝的旨意下来,辟邪去司礼监、户部领了各部文书、官牒,和康健、小顺子收拾行李。吉祥如意特地过来道别,把小合子留在居养院照顾驱恶。驱恶在床上还大声道:“去吧去吧,等你回来,我就好了。”

三人等出了宫,才换下太监服色。小顺子自从进宫之后,就没出过门,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指手画脚,大呼小叫。三人上了天刑大道,正想拐到秉环路的码头雇船,小顺子却又大声道:“师傅师傅,你瞧那不是宗人府么?”

辟邪脸上的表情倒象是被利刃刺了一下,打了个寒噤,道:“那又如何,你能不能安分些。”自己却又忍不住盯着门口的牌匾,“宗人府”三个大字正在朝阳下焕发出血红色的光芒来。

颜久十二岁,没事的时候,他就会数一遍面前的铁栏。宗人府囚室的铁栏,从东到西一共十二根,就象自己的年龄,从西到东一共十二根,永远也不会变,是不是就象自己的生命在十二岁时就会嘎然而止,再也不变了呢?

同胞哥哥颜镶,正躺在母亲的怀里熟睡,自己正在冷冷清清继续数着这个不变的数字,“十一、十二。”一袭红色的袍角从自己眼角掠过,抬头可以看到那个清雅修长的身影正指挥狱卒搬了十几坛酒进来,接着就有人打开了囚房的门锁──象堂会上武戏开打的音乐,嘈杂而清脆。两个狱卒进来,从母亲怀里拖走了颜镶,母亲象发了疯似的哭起来。

“儿子走了。”颜久走出囚房时向母亲行礼,但他知道,她的目光正牢牢系在兄长的身上,自己并没有存在。

家里所有的男孩子都集中在父亲的囚房里,颜久有些失望,他一直想见到的妹妹颜祯并不在这里,那个美丽的十岁女孩,从来不打他,也不骂他,只会打开一袭精致的寒绢手帕,露出一个象她面颊一样嫣红的桃子来,“这是从我母亲院子里的桃树上摘的,”她笑,跺着脚道,“哎呀,这手帕沾了桃毛,不能再用了。”手帕轻盈地落在地上,颜祯的笑声随她一起飞逝。

就在铁栏外,一定是适才推推搡搡的时候,从自己袖中落出来的,颜久使劲伸出手去,只差一点点,就能够到那块已经被人踩脏了的手帕。那角红袍停在自己面前,一只白皙均净的手将手帕拾起来,塞到颜久的手里。

“奴婢七宝给颜亲王叩头。”红袍总管七宝太监在囚室外跪倒。

“七兄,请起,请起。”颜王背着手,从窗口笑着走过来。颜王与匈奴征战二十多年,面庞晒得黝黑,两道浓眉间尽染戎马风尘之色,只有笑起来时,才变得儒雅亲切,颇显皇室贵胄的本色,“几年不见,七兄仍是容颜如故,想必今后成仙也不是难事,呵呵。”

七宝太监道:“王爷抬举奴婢了。”

颜王笑道:“七兄此来,可否带着最后的旨意?”

“是,太后的懿旨,十五岁以上男子及王妃、侍妃、郡主均赐自尽,未成年男子罚入宫为奴。”

颜王世子颜铠只有十九岁,却站出来喝道:“让那妖妇做她的清秋大梦,我们颜家子孙都是皇室贵胄,岂能入宫与她为奴?”转身对自己十个兄弟道:“不怕死的颜家子孙站到我身后来!”

颜王的儿子年纪虽小却个个泯不畏死,少年脸上都是一脸决断,齐刷刷站到颜铠的身后。七宝太监念了声佛,抬头一看,却有一个少年孤零零站在囚室中央,没有挪步的意思。

“你个贪生怕死的小杂种!”颜镶从颜铠身后跃出就想当胸给他一拳。

颜王伸手拦住,走到颜久面前,蹲下握住他的双肩,柔声道:“阿九,是不是父王宠坏了你,此时没有勇气跟父王一起死?”

颜久平静地道:“不是,儿子并不怕死。儿子只是知道父王的壮志大业未酬,如今人人都一死了之,谁替父王完成平定四方,江山一统的伟业?”

颜王笑道:“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以你的身份入宫为奴是何等凶险,不等你替父王报仇,恐怕就遭人毒手,何必再去受罪?”

“儿子年纪虽小,也知道入宫是什么意思,再大屈辱,儿子也甘承受。”

“好!”颜王不禁大笑,道,“阿九,你且记得,现在死是件好事,如果你一旦选择活下去,就要努力挣扎,不要辜负老天给你这次重生的机会。”

“是。”

颜王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七宝太监的面前,道:“七兄,这是我最喜欢的孩子,现在就交给你了。”

七宝太监仔细打量这个心智远远超越年龄的十二岁少年,道:“奴婢领会得。”

颜久跪下,向七宝太监叩头,“师傅,今后徒弟的性命就交给师傅。”

七宝太监点头,向颜王道:“王爷还记得多年前,有人向王爷进言要早日收买奴婢一事么?”

颜王笑道:“难得你还记得。”

“不错,当时王爷言道:“闻琴弦而知雅意,听他的琴声就知道七宝太监不是俗物,何必用这些阴谋的伎俩玷污了他。’奴婢虽然与王爷从未深交,闻得此言却足感王爷相知的盛情。奴婢虽然在王爷生前没有替王爷办过什么事,如今却可向王爷保证,只要七宝一息尚存,定然会护得这个孩子周全。”

颜王颤声道:“七兄也是我的知己,这里还有个大秘密,希望七兄替我保全。”

“是。”

颜王在七宝太监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一向镇定自若的七宝太监脸色大变,浑身颤抖,手足冰冷。

颜王却笑道:“七兄,你我神交已久,你琴箫双绝,此时何不奏上一曲,以壮我父子行色?”

七宝太监朗声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管细小的洞箫,道:“此箫乃王爷所赐,此时用它为王爷送行,正是助兴。”回首对远远回避的狱卒道:“酒来!”

“不用酒!”颜王伸手抽出七宝太监腰中佩剑,对自己十个儿子道,“尔等愿意死在太后的毒鸠之下,还是愿意死在父王的剑下?”

颜铠笑道:“自然宁愿让父王刺死。”

“好!”颜王擎剑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