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一样轻细,但沉静冰冷,清澈动人,他见众人面面相觑,接着道:“敢问这里可是撷珠绣馆?”

“是!”那女子从绣架后慢慢走出来,道:“小女子现在是绣馆的代师傅明珠,三位有何见教?”

那蓝衣少年没有开口,目光只是投在屋里的绣架上,一脸淡静也变得微微有些动摇。最年轻的少年已忍不住代他答道:“我家师傅听说姐姐这里的绣品天下一绝,想购几件回京。”

明珠分开几个大汉,向他们走近了些,道:“原来几位是京城人氏?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小顺,”那少年见她美貌,不住抢着答话,“这是我师傅,名叫辟邪,在家行六,这是我师叔康健,在家行七。”

“哦,”明珠笑道,“原来是六爷,七爷,小顺少爷。这里的绣件都是不卖的,三位远来,相赠一二,倒是不妨,里面请。”

小顺子这辈子还没有让人称呼过少爷,不禁眉花眼笑,走到明珠面前,仔细打量,见她不过双十年华,尖尖的下颌,清秀异常,微笑时凭生出一种极媚的神态,动人心旌,自己都发现神情恍惚起来,忙作了个揖,“姐姐相赠,却之不恭,失礼失礼。”

郭十三见这四个人象老相识一般,客客气气往里走,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怒道:“喂,站住!”

辟邪回头对康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拿了人家的东西,快不还去。”

“是。”康健轻轻一拂袖,三柄兵刃夺地钉在郭十三脚前,嵌入青石足有两寸。康健笑道:“对不住,到时登门向你们吴大老板致歉。”

郭十三见他武功高出自己数倍,只怕那个辟邪更在他之上,心下思量没有胜算,只得对手下人吼道:“还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挨刀么?”

十一个人灰溜溜回到承运局,向吴十六将事情学说一遍。

平时管事的师爷陶先河坐在吴十六身边恨声道:“我便说你是个蠢物就是了,你不是那三个人的对手不错,难不成他们会在绣馆里呆一辈子?就算那个明珠厉害,不过是个女流之辈,等他们一走,这个绣馆还不是任你们要拆就拆?”

郭十三平时嚣张,见了陶先河却连大声也不敢出。吴十六道:“不可如此鲁莽,这次京里下来的人就是三个年轻的宦官,听十三郎说起来,情形倒是有些相似。”

陶先河道:“帮主说得不错,十三郎,你见过他们,现在就去盯着摸清他们的底细。”

郭十三答应一声就走,回来得却比走得还快,一阵风抢进门来道:“帮主,那三个小子就在门口,是那个老狐狸常重元陪来的。”

吴十六笑道:“果然就是正主儿找上门来了,那是天差,快开正门迎接。”自己换了衣裳迎了出去,和常重元两个人亲亲热热,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这三位是太后皇上身边的人,这次来寒州择选进贡用绢,吴老板见过没有?”

“没有没有,这几位是上差,草民怎生有缘得见?”

辟邪上前道:“吴大老板声名威震四海,久仰久仰。”

众人一阵谦让,在正堂分宾主落座,谈的无非是进贡寒绢如何起运,如何仰仗承运局大力援助之事。俗事定议,辟邪道:“早闻寒州承运局内有一处山石有千空剔透,孔孔相通,不知能否得见?”

吴十六笑道:“上差在宫中什么没见过?稀罕这种小事物?”

常重元道:“不然,这座山石我见过,当真是件神物,吴大老板不让上差得见,定是有心藏私。”

“哈哈,会长这么说,倒显得我小家子气。如此各位请挪步。”

辟邪对康健道:“你在此陪会长坐,我去去就来。”

康健在宫廷中熏陶已久,早对这种被人撂在当场的事习以为常,只有小顺子一个人嘟起嘴,一个劲儿不高兴。

当下堂上由陶先河作陪,吴十六领着辟邪穿了几重院子,面前一处竹林之后,玲珑青石印入眼帘,石下清泉如明镜,横置一柄木勺,吴十六挽起衣袖,舀起一勺清水,从青石顶端缓缓淋下,石内似有琴音轻作,千注水丝喷涌而出,激入下方水面,院中顿时天籁传声,水烟缥缈,阳光下幻出一道七色彩虹,犹入仙境,辟邪晶莹的面庞也被映得嫣然如画,婉然笑道:“神物,当真是神物。”

吴十六缓缓放下木勺,望着彩虹虚妄即逝,冷冷道:“离都寒州两江相隔,千里迢迢,小王爷此来,不会只想看属下这座假山吧?”

辟邪笑道:“就算不能劝得十六哥回归颜王麾下,得见这等美景,也不枉此行。”

吴十六冷笑道:“颜王爷去世多年,旧部失散,多少壮志也作灰飞烟灭,小王爷何出此言?”

“十六哥十多年前奉父王之命来寒州创办承运局,一直是东边势力的龙头,如今东王日渐坐大,寒州又是他的门户所在,我若想掌其命脉,自然要仰仗十六哥相助。”

“承运局如今不过是江湖上欺行霸市的土匪,小王爷有衮冕之志,自有高人相助,承运局上上下下几千口人,都想吃口平安饭,属下拖家带口,恕不能从命了。”

“衮冕之志?”辟邪不禁失笑,“我不过废人一个,谈什么衮冕之志?如今天下五分,我不过选了个正经主儿服侍,哪有这等野心?”

“小王爷知道我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就算真的天下大乱,寒江也要有人行船,承运局依旧发财,只怕这国难财油水更多,呵呵。”

辟邪眯起眼看着他,悠然道:“虽然十六哥是承运局的擎天之柱,但父王旧部仍是不少,只怕并非人人都作此想吧。”

“人是还有一些,老的老,病的病,还能做什么?要说能做的,就是杀了那个贱人是正经。小王爷父仇不报,却在这里替那贱人儿子做事,老王爷若泉下有知,哼哼。”

“我懂了,”辟邪道,“十六哥是气我这个来着。”

“不错,你贪生怕死,入宫为奴,我不在乎,但若非姜放怕牵连于你,不准我进宫刺杀那个贱人,九年前我就早已手刃她的头颅,给老王爷报了仇,何必等到现在心死如水,做这土匪勾当。”

“十六哥——”

“住口!你不必多说,只管做你的钦差太监,少来管我的事。”

辟邪点点头,笑道:“话不投机,何必多言,十六哥,过些日子我还来。”

吴十六仍旧笑眯眯将他送回堂上,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不等承运局留饭,告辞回家。吴十六对陶先河道:“这次进贡的事已成定局,看他们要的船队的数目,少说也要进贡五百匹上京,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今年上等的新丝市面上本来就少,九成已经在我们库房里了,虽说买进时价格甚高,不过等他们开始织造进贡用绢,只怕就能翻个跟斗。”

“好,”吴十六笑道,“就是这个手段。撷珠绣馆那里也要快办,说不通宋明珠,不会去找她老子么?”

陶先河吃了一惊,道:“这个人我可惹不起,本来想咱们先下手为强,逼着宋明珠关门,就算他生气,念在和帮主多年的交情上,也会作罢。现在要我和他正面交锋,嘿嘿,饶了我吧。”

“你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你让二十郎去说,他从前和宋别交情深厚,应能成事。”

李双实人称二十郎,是承运局的开国元老,在帮中德高望重,是仅次于吴十六的人物。当年随吴十六南下创业,身经百战,如今承运局沿寒江的十大分舵的舵主干部,六成都是他手下的亲随弟子。现在听了陶先河的话,十分不情愿,又不能随便驳吴十六的面子,第二天只得悻悻出门,赶往宋别养病的郊外宅院。

吴十六只道大事已定,正在局里等着他的消息,想不到不但李双实一脸铁青地回来,后面还有一个瘦如干柴的长须老者慢吞吞从车上跟着下来,正是当年人称金针素手的宋别。

“老宋!别来无恙?”吴十六赶紧笑着迎上前去。

“我好好地养病,就是你找麻烦,不被你整死,就是万幸。”宋别一脸病痛,说话有气无力,只有双目仍烁烁放光。

吴十六知道他不好对付,打个哈哈道:“这是什么话,老友重逢,快屋里请。”

宋别坐下咳了一阵,喘了半天,才道:“吴老板当真是财迷心窍,挤兑我多年不说,连我的女儿也不放过。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砸我的场子。”

“老宋真是气量狭小,我不过想着抢个好彩头,让自己女儿选为绣工,进京玩上几个月,不小心得罪令千斤,就值得你亲自跑着一趟?”

宋别道:“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你的女儿得你娇宠,我家女儿就不是掌上明珠了么?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父女早就不沾这种俗事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不在乎这个。谁让撷珠绣馆已在朝廷上差面前露了脸,我的女儿笨手笨脚,哪是明珠的对手?”

宋别冷笑道:“什么朝廷上差?你服侍颜王多年,连自己小主子也不认得了么?”

吴十六脸色一沉,道:“怎么?你已见过他了?”

李双实在一旁道:“十六哥,小王爷已经来过,这等大事为何不让我得知?”

宋别接着道:“一间小小的绣馆,你要砸便砸,我也懒得与你理论。老实说,今天我是作说客来的。”

“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只是承运局不会再管朝廷勾心斗角的事啦。”

“承运局当初就是朝廷勾心斗角的产物,现在想要就此罢手,哪里象你说的那么轻松写意。如今其他颜王旧部早已重归小王爷旗下,我们几个受颜王恩惠犹胜他人,你一意孤行,究竟是何道理?”

吴十六冷笑道:“且不要提老王爷的恩惠。如果不是奉老王爷之命来此创立承运局,我等早在大军之中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定已位极人臣,哪里会是这般水寇模样。你金针素手若非奉命来此卧底,现在也是大理朝中登阁拜相的人物,怎会最后要客死他乡?”

宋别不禁怒笑道:“好好好,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亏你这种话说得出口。”

“哈哈,十六郎现在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四个字,”吴十六大笑,“我女儿虽说不如明珠,倒也标致,日后送她入宫,万一被皇帝看上,我就是国丈爷,尚能补偿我多年辛苦凄凉。宋兄知我大志,就不必再与我相争了吧?”

宋别道:“你不听我劝,也就算了,你要送你女儿去做皇后娘娘,也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且知道,这承运局可不是你的,从哪里借来的就要还到哪里去,这件大事不能全凭你一个人作主。”

“你也不必威胁我,”吴十六道,“这个承运局里谁敢对我说个不字。”

宋别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道:“也罢,我说不通你,就让正经主儿来说。小王爷要我转告你,且给他个机会再见一面,如何?”

“免了,”吴十六道,“只要他再进承运局一步,我就打他出去。”

宋别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