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席上众人纷纷标价抢购,若非董里州出价一万两先行买下,只怕最后不知要以什么价格售出。”

皇帝勃然变色道:“董里州哪里来的这些银子,这么轻易就花一万两买一扇屏风。”

康健知道自己多了一句嘴,忙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太后道:“既然如此,哀家就见见这个姑娘。”

立即有人传旨到宫门外叫明珠,明珠到得慈宁宫殿上,口称民女,叩头行礼。太后见她清秀,对洪司言道:“你瞧这个姑娘,象不象从前段时妃的品格儿。”

洪司言道:“正是,奴婢也看着不象中原人物。”

明珠禀道:“太后明察秋毫,民女的父亲是大理人,十几年前迁居寒州,明珠四岁上就到中原定居,大理的事都不记得了。”

太后道:“这就难怪,从前大理公主嫁到宫里,一样心灵手巧,女红出众。听说你的刺绣一件千金,可有此事?”

“民女不过多用了些心,难得寒州乡亲捧场,怎敢称得上一件千金。”

太后转头又问辟邪:“不知这个明珠姑娘有没有同带绣品进宫?哀家想看看。”

辟邪笑道:“奴婢身边没有,只怕明珠自己带了些。”

“是,”明珠道,“民女赶绣了一件,原想奉与太后,只怕与宫中规矩不合,不敢拿出来,既是太后垂问,便请太后品评。”说着从小顺子手中接过自己的包裹,展开一件百鸟朝凤的罗衫。

殿上顿时春光轻泄,花香四溢,似有百鸟婉转盈耳,金凤清鸣绕梁。太后倒抽一口冷气,道:“了不得!”

辟邪道:“这件罗衫奴婢也没见过,这时也是瞠目结舌。”

太后笑道:“皇帝别笑你母后没见过世面,如此的极品,哀家现在就想试试。”

皇帝也是目眩神迷,道:“岂敢。”

明珠服侍太后披上,更难得穿在身上,不掩图中一花一草,一羽一翅,金凤缠身,百鸟绕背,华丽灿烂,雍容难言。

太后笑道:“你是为了置办公主嫁妆来的,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哀家也不忍留你一生一世,只盼你调教好针工局的那帮蠢才,让哀家眼里少看些俗物就好了。”

皇帝笑道:“太后此言把辟邪也骂在里面,早知自取其辱,何必带明珠进宫。”

太后道:“他是个好孩子,心里还想着主子,知道用心办差,皇帝好好赏他。”

辟邪连忙谢恩。明珠却盈盈叩首道:“太后和蔼慈悲,民女愿在宫中服侍太后一辈子。”

太后皇帝自然称赞不已,只有辟邪知她此言所指,只能跟着众人苦笑。

太后又问明珠如何安置,辟邪回道:“明珠总不成归在内监的针工局,奴婢看还是放在尚功局,待公主出嫁之后,还可教习宫中女红程课。奴婢住的居养院附近还有空房,因她是民间来的,奴婢怕她礼数不严,在各位主子面前失礼,还是先有奴婢督导,再者那里离针工局也近,凡事方便。”

“甚好,”太后道,“尚功局还有空缺,现在就封明珠为尚功局掌制女官。”

明珠领旨谢恩出来,辟邪笑道:“这倒好,你一进来就是正八品的女官,我还要管你叫大人啦。”

明珠哼了一声道:“我稀罕么?”

门前吉祥对辟邪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赶快回居养院。”“什么事?”

吉祥不便多说,只是摇了摇头。

辟邪不及安置明珠,带着她和小顺子赶回居养院,正碰上如意出来,见到辟邪,一把拉住他道:“你回来的正好,再晚,就见不到了。”

“驱恶?”辟邪大吃一惊,飞奔至东厢,见驱恶气息奄奄,脸色青白,双目兀自睁着,看到辟邪仍勉强笑道:“你可回来了,想不到咱们兄弟还能见上一面。”

辟邪急道:“我走时还是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我的腿化脓没治了,挣扎了一个多月,现在是挺不过去了。”

“太医呢?没来看过么?”

“来了,”驱恶笑道,“还说我内伤未愈,他妈的,一句好话没有。”驱恶言语里仍带市井气味,一着急又带出脏话,转眼往门前一瞧,道:“呦,对不住,这里还有女客呢。”

辟邪道:“这是我从寒州带来的绣工,叫明珠。”

驱恶道:“你做事历来都有深意,这姑娘也不是简单人物,”说着向明珠招招手,细细看了看,对明珠道,“姑娘,我受师傅所托,一直护着这个师弟,我是不行啦,今后你替我看着他可好?”

明珠见他濒死之际仍是心思敏捷、洒脱自如,十分钦佩,笑道:“五爷放心,交给我。”

驱恶哈哈一笑,昏昏睡去。

一时又近入夜,辟邪神色凝重忧伤,紧紧握着双拳,守在驱恶床前。忽听驱恶哼了一声,慢慢转醒,连忙递上水去,觉得触手的肌肤滚烫,知道驱恶高烧不断,不禁忧心如焚。

驱恶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清醒了一些,望着辟邪道:“小六,今晚你我永别,我有些事一定要说。”

辟邪知道此时再多安慰也是无用,道:“师哥只管说,我听着。”

驱恶强敛精神,道:“咱们兄弟九年,我待你象我亲兄弟,师兄弟七个里,就是我俩交情最好。你的人,我最清楚,虽然这些年师傅教你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伎俩,我仍知道你是个仁善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你以前和太后结了什么仇,不过还是要劝你,仇恨这个东西,伤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师哥──”

“你且听我说完。世道轮回,有前因方有后果,仇是报不完的。师哥就要死了,你曾言道,要太后双倍偿还,可是人命只有一条,你能让她死两次么?你在她亲属儿子身上报仇,他们又与你何仇何怨?要说师哥现在的光景,不能怨恨太后。要说恨,师哥应该恨的人就是师傅了,他废了我的身子,又以我的兄弟姐妹要挟,要我做了你的替身,可是他对我倾囊相授,又时时呵护,我从小没有爹娘,他待我们就象亲生父母,又重新给我兄弟,我心里对他还是万分感激。师傅现在想必已在泉下等我,”驱恶说着不由一笑,“他当年言道,收了七个徒弟才是名副其实的七宝太监,如果见了我今晚就去,一定怪我早死,害他身后这么快就变成了六宝太监,呵呵。”

辟邪念起当年进宫的情状,依旧热血沸腾,一时说不出话来。

“得罢手时且罢手,小六,就听师哥的一句话,不要做得太绝,到时后悔。”

辟邪道:“师哥,你说的话我都对,但我如今只觉满腔仇恨无处发泄,似有一柄利刃就要从身体里脱鞘而出,如何罢手?”

驱恶淡淡笑道:“我不指望你现在答应我,你能记得就好。”

明珠端了碗粥进来探病,奉到驱恶面前,喂与他吃。驱恶笑着喝了两口,突然呛出一大口血来,喷的雪白的米粥里一片殷红,不由吃力地靠回枕上,望着明珠微笑道:“姑娘,你可真象我妹妹哪。”眼光渐渐涣散,烛光下含笑气绝。

明珠虽只与他相处一天,却知他心地良善,颇有侠气,心下也十分伤感,正想安慰辟邪,却见他晶莹的面庞上冷然无泪,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你的兄弟姐妹早已被师傅杀了灭口,你还待我象亲兄弟做什么!”一把推开明珠,夺门而出。明珠急忙跟去,见弯月之下,少年犹如利刃琢成的寒冰,正辉映着凛冽光华。

驱恶既死,立即有人飞报慈宁宫得知,洪司言见太后已经就寝,低声屏退来人,微一犹豫,仍将太后轻轻唤醒。

“什么大事?”

洪司言道:“不是什么大事,两个时辰前,驱恶死了。”

太后一怔,勉强道:“死个奴才,也要三更半夜回我知道么?”

“是,”洪司言道,“奴婢鲁莽了,太后接着安歇。”见太后默默无语,咬着嘴唇紧拽着锦衾,便坐在太后床边,叹道:“姑娘当年发的毒誓现在都应验了,颜家的人都已死绝,再无后顾之忧,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万乘之尊,还有什么不如意?”

太后望着洪司言笑道:“我自从跟了先帝,就没有过上一天如意的日子,就算颜家的人全都被我咒死了,我又何尝有一点点高兴?当年下诏杀他全家,我倒痛不欲生,不如是自己死了好。驱恶在世,我觉得有他的后人在宫里,等那孩子来报仇,倒还有些盼头。如今苍天之下,阳世之中与他再无瓜葛,连他的最后一点骨血也作灰飞烟灭,这清冷宫阙还有我什么牵挂?”

洪司言见她说得凄楚,忙道:“太后还有皇帝呀。”

“靖仁在上江撞着了我的事,现在心里一定也在恨我,急着除去杜闵。”太后隐去眼中伤感,目光顿时变得犀利,道,“我原以为辟邪出宫是为皇帝办这件事,特地派了康健监视,想不到却是康健回来多嘴,真是个不中用的奴才。”

洪司言劝道:“康健年纪还小,好歹也是七宝的徒弟,奴婢看七宝的徒弟都还不错,太后可别因一时之气,耽误了这个好端端的人才。”

“你说的不无道理,就怕他们师兄弟同气连声,都去捧皇帝,将来倒变成祸患。”

洪司言笑道:“一个小小的内臣,还怕他翻出天去?”

太后突然问:“你觉得辟邪怎么样?”

洪司言想了想道:“奴婢看他的做派就象七宝,一样小心翼翼,不肯多说一句话。”

太后点头道:“这也是个人物,好在现在岁数还小,不成气候。”

洪司言忽而忧心忡忡道:“奴婢就怕他和皇帝走的太近。”

太后笑道:“靖仁现在的心思都在政务上,你放一百个心!今天晚上我还见他对董里州那件事耿耿于怀,只怕明天就有动静了。”

皇帝一开始不过疑心董里州有贪污敛财的行径,正要着人查办,不料第二天竟传来了寒州生员结众闹事,煽动民变的消息。当天就有成亲王景仪、太傅刘远联本参劾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更令皇帝震怒的是,董里州惮压不住局面,竟向东王杜恒请兵。好在学生闹事,不成气候,又有当地德高望重,颇有势力的各界名人出来斡旋,闹了两天之后就风平浪静,总算没有让董里州做出引狼入室的事来。

至于长虹桥坍塌、有人死伤一事,若非学生大闹一场捅了出来,只怕董里州隐瞒不报,皇帝始终不会知道。皇帝当下和成亲王及刘远商议,如何派人去寒州彻查。

皇帝道:“这次去的人责任重大,若也是个贪赃枉法的,让朝廷如何向寒州的百姓交待。”

“举贤不避亲,”刘远道,“臣有个学生苗贺龄,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为人清廉自爱,刚正不阿,可当此重任。”

皇帝道:“太傅荐的人一定没错,只盼有太傅十分之一的忠心和清廉,朕就放心了。”便即令人拟旨擢升苗贺龄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按寒州,即刻启程撤查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缉拿当地闹事学生。

待两人跪安,皇帝立即召了辟邪问话。

“这么大的事,你在寒州如何会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不奏明朕知?”

辟邪笑道:“正是大事,不用奴婢回奏,皇上也会知道,何必急着说出来招人侧目?”

“你这话又在说谁?”

辟邪道:“这次去寒州,有奴婢一个足矣,太后为何还派了康健同行?皇上细想就知道太后主子不放心奴婢一个人去,所以奴婢回来实在不敢多言。”

皇帝点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说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辟邪道:“其中还有一个隐情,奴婢在寒州时清点了今年市面上的上等新丝,发现比去年少了六成,大部分都是在朝廷的廷寄下去之后的三四天里让人抢购去的。奴婢想,这个买丝的人消息灵通,财力雄厚,而且既不怕到时这些新丝无法脱手,也不怕官府问他一个囤积居奇的罪名,定是董里州暗地买了这些新丝,想等到织造进贡的寒绢时,再将它高价售给官府。他是寒州的长官,谁敢不从,只可惜国库里的银子就这样白白流到他的腰包里去了。”

皇帝不由大怒,道:“这个天良丧尽的贪官,朕这就让苗贺龄一并将这件事也查了。”

辟邪笑道:“万岁爷息怒,奴婢倒有个其他点子。皇上现在身边忠心耿耿的人不少,但将来若想和藩王门正面交锋,用的人都须有机智过人的本事,这个苗贺龄是否能堪大用,不如借此机会试探于他,且看他自己能不能查出这件事来。”

皇帝笑道:“你从前说自己是个阴谋家,朕还不信,现在倒是看出些端倪来了。”

辟邪恭身笑道:“万岁爷目光如炬。”

皇帝喝了口茶,突然道:“听说驱恶死了,朕本来想劝你高兴些,今天见了才知道你已经想开了,这就好。”

“做奴才的,谁不会得个打骂,驱恶自己命苦,早些去,也是件好事。”

“哦。”皇帝慢慢从辟邪的眼眸处挪开目光,辟邪目中仅有一点暖洋洋的神情已经随驱恶一同消失了,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正刺得皇帝眼睛生痛——犹如利刃——皇帝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好像少跳了一记似的那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