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时局已远远超出朝廷的预料,原先以为这次南下的仍是近十年来散居雁门以北,不断前来骚扰的小股部族,当时除了凉王一人忧心忡忡以外,满朝文武都不以为意,甚至有人以为凉王置公主的婚期不顾,赶赴前线督阵惮压区区千人的虏匪,除了沽名钓誉的可能之外,便是对朝廷的极大不敬。皇帝也不知从哪里得知的这些私下议论,朝会上将之痛斥一顿,言道:“凉州是中原北方的门户所在,凉王必隆克尽其职,不惜向朝廷请罪延迟婚期,亲自在阵前抗敌,你们在朝中为官的大臣,不知边关将士忧患,反在背后妄加诽谤,今后若再有这等流言传到朕这里,必将其点名配发边疆充军。”

既然匈奴来犯,凉王尚在阵前,皇帝又如何安乐?今年皇帝又未随太后一同前往上江避暑,当时领侍卫大臣贺冶年领了外差,往各地巡视武举考场,皇帝特命姜放替代,护卫太后太妃启程,并在行宫侍驾。时局稍有不稳,皇帝只恐太后在途中或行宫受到惊吓,严命姜放重兵守护太后行宫,不得有误。

六月八日,凉州八百里加急军报到京,匈奴约有万人,攻破雁门关,烧杀掠夺一番,三日乃退兵而去,当地将士死者三千,百姓受杀掠者逾两千、粮食牲畜所失无数。凉王必隆不及向朝廷请命,已调动凉州兵马三万人出重关,于雁门出云一带扎营驻守。

皇帝当即批复军报,准许凉王调动当地兵马,又命兵部、枢密院和户部协商对策,催调粮饷。

六月十五日,前线传来捷报,凉王统一万兵马与匈奴遭遇,匈奴一万人,双方旗鼓相当,必隆身先士卒,血战半日,幸有援兵从匈奴侧翼掩杀,大败匈奴一百里。凉王鏖战中身中一箭,已急送雁门关救治,百忙中还替两名用兵机智,援救及时的参将刘思亥、乌维请功。

皇帝看了必隆的折子,对照辟邪的密奏,道:“必隆没有说假话,他勇敢诚实,是个统兵的帅才贤王。去年这个时候必隆正在京里,朕当时觉得他年纪虽轻,却多畏缩阿谀,并没有很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听了你的奏报,才知道他骁勇善战,在大节上也没有什么私心,甚是可敬,可惜——”

辟邪道:“只要能为皇上所用的,都先只当他是自己人,如今必隆身在前线,粮草军饷都受皇上挟制,已然落入皇上手中,这匈奴南下,倒成了皇上的契机。奴婢此言当真大逆不道,皇上恕罪。”

皇帝笑了笑,道:“这话有理,私下说,朕不会怪你。不过必隆用兵强悍,这仗也打不长。”

辟邪道:“奴婢觉得这里面还有疑问。往年来犯的匈奴不过零零星星千人有余,为何此次已达万众?凉王本是胡人,在雁门以北有众多耳目,若非知道匈奴行动与以往不同,何以延后婚期,急忙赶赴重关?奴婢觉得不可将这次与匈奴的对峙等闲视之。”

皇帝道:“孝宗爷和先帝爷的二十年间四伐匈奴,上元六年和九年远逐匈奴千里,好不容易才有十五年的太平,难道他们又要卷土重来了不成?”

辟邪道:“单于均成手段血腥,多年征战一统各部族,现今只怕这塞外千里草原已不能满足他的野心。”

“几年前凉王的述职折子里还提到这个单于,均成已经五十多岁,想必临死前想一尝中原的甜头。北边有他虎视眈眈,这里几个亲王偏又祸心暗藏,真是内忧外患。”

辟邪笑得异常冷冽,道:“匈奴铁骑凶悍犀利,是以为茅;诸侯大军雄霸一方,各自为政,是以为盾,两者都是皇上手中的神兵利器,以彼之茅攻彼之盾,皇上以为结局如何?”

皇帝摇了摇扇子,慢慢道:“咱们也算是玩火的人,要这火不烧进自家院门来,就须速战速决。”

辟邪道:“皇上圣明。”

“你少来这套,”皇帝笑道,“这句话天天说,你不嫌烦吗?”

辟邪忍不住笑出声,道:“虽说有点烦,不过还是要说的。”

“别的都好慢慢商议着办,”皇帝道,“就是景佳的婚期总不能一直耽误下去,如果这场仗打个两三年,必隆难以脱身,又或战死,景佳岂非不幸?”

“奴婢这里还有一件事没有回奏皇上,公主已在两天之前启程赴雁门关,要与凉王军前完婚。”

皇帝将扇子摔在桌子上,变色道:“什么!谁怂恿她去的?”

“哪个臣子敢怂恿公主涉险,这种事只有公主自己做得了主。”

比之忧虑,皇帝更觉此事匪夷所思,踱了好几步,最后无可奈何笑道:“凉州至雁门,少说也要十天的路程,路上何等凶险,这些都不顾了,她就这么急着嫁人?”

※※※※※

景佳公主已在草原上急驱了五日,算上在凉州境内的两天,路程已去了十有其七。掀开马车的窗帘,能看见的仍是半角草原,半角蓝天。因最近匈奴闹得厉害,雁门一带已无人再敢放牧,故而景佳公主连看见牛羊成群景象的小小愿望也算落空。

不用说,此时中原朝廷定在怪罪自己的任性,但在凉州,一说到自己要往前线追随凉王必隆,“多少豪爽汉子都要大大喝彩一声。”凉王的侍妾禾蓝挑着拇指对景佳公主大加赞赏。

“公主若决意前往雁门,臣妾必定侍奉左右。”禾蓝个子高挑,雪白的皮肤在漆黑的长辫映衬下雪一般透着灵气,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中原女子少有的爽朗,特别是她卷着舌头说的官话,象音乐般让人沉醉着。

“这是什么?”景佳和她见得熟了,才指着她腰间一只奇异的金色弯钩问道。

“这个?”禾蓝又笑了,“这是我们胡人女子挂刀用的带钩,臣妾不敢带刀觐见公主,所以公主只瞧见这个,便觉得奇怪。”

“你也带刀?这个钩子解下来给我瞧瞧如何?”

禾蓝怔了怔,道:“公主恕罪,这是凉王赏赐的物件,白天解下来不太吉利。”

景佳呼了口气,道:“这还有很多讲究么?”

“这带钩叫离别钩,由夫婿行聘的时候与弯刀一同相赠,白天不能离身,离则与夫君分别,自返娘家,永不相见。所以我们胡人只要解下妻子的离别钩,就算休妻了。”

景佳笑道:“凉王向朝廷行聘时,可没有这一件东西。”

禾蓝道:“公主是中原人,又是千金之躯,不能和我们胡人女子相比。”

自那天起,景佳就一直在将这句话细嚼慢咽,此刻马车已将她晃得筋骨欲裂,耳边却又传来禾蓝的歌声阳光般遍洒草原,使女们轻快的合音,象白云在天际流淌。禾蓝腰间的离别钩上穿着柄弯如弦月的腰刀,明珠宝玉反射的阳光刺得景佳睁不开眼。

“公主可知道这个女子乃是凉王最宠爱的侍妾?”

景佳对季嬷嬷的话不以为意,心不在焉道:“是吗?”

“公主可别小瞧了她,凉王宫里都叫她禾蓝妃子呢。凉王从前没有正室王妃,不能封她,现今只等公主和凉王完婚,就会给她侧妃的名分。”

“嬷嬷真是爱取笑人,”景佳将窗帘放下,低声道,“这是要我堂堂中原的公主和她一个小胡女争宠不成?”

“奴婢不敢。”

“若不是见你这么大岁数跟我北上,此刻就要掌你的嘴。”

马车突然一晃,顿时停了下来,外面一片马嘶人沸。季嬷嬷掀起前面的帘子,探出头去问:“这是怎么了?”

禾蓝掉转马头过来,指着北方一线滚滚飞尘,道:“这是有四五千的人马,距此不过十、里开外。”

窦兢急急赶上来,正好听到这句话,脸色已经惨青的一片,语无伦次道:“公、公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禾蓝道:“中原将士两千人,凉州护送的侍卫两千人,勉强能与他们血战,但难保公主周全,现今只得由你们四千人抵挡一阵,我带着公主往东南那座山丘后面躲藏。”

汉将鲁修也拢了过来,点头道:“就依禾蓝妃子所言,窦大人钦命在身,也请一同先行回避。”

“是是是。”窦兢如蒙大赦,对着车夫道,“还不快随禾蓝妃子去。”

禾蓝道:“这时还怎么用马车,公主,请移驾到外面来,臣妾带着公主骑马走。”

季嬷嬷道:“公主千斤之体,与外臣相见,与礼数有悖,不妥。”

窦兢急道:“这时逃命要紧,还能讲究这个?”

季嬷嬷立时语塞,回到车内请公主示下,只急得窦兢满头冷汗,围着马车乱转。

景佳公主在里面沉吟了半晌,才带着厚厚的面纱,由季嬷嬷扶出来。

季嬷嬷道:“公主不会骑马。禾蓝妃子请多照应。”

“我晓得。”禾蓝伸手将景佳提到自己马上,大喝一声,领着自己的使女和窦兢等人,向东南疾驰。公主紧紧环着禾蓝的腰,只管将头埋在她背心里,身体仍在不断发抖。

战马跃上山坡,眼前一带开阔山谷,身后已传来滚滚马蹄雷鸣。禾蓝回头望了望,喝道:“快走!”

窦兢身若筛糠,忙道:“是。”第一个冲下山坡。禾蓝贴身使女阿琉紧随其后,与窦兢并驾齐驱,从腰中抽出马刀,望窦兢颈中一挥,白光凛冽,伴着骨断筋折之声,窦兢的头颅飞出丈外,断躯尚在鞍桥僵持半晌,才摔落马下。

禾蓝疾驰过来道:“带上他的马。”

公主似乎仍不知发生何事,只顾抱着禾蓝不放。十几骑彩衣骏马,向着草原深处不停飞奔。顷刻众人已经越过两座缓坡,阿琉上前对禾蓝道:“妃子,此间仍不见追兵,难道事情有变?”

禾蓝皱眉道:“带着她总是麻烦,不如趁早就地解决。”回身一把将公主从马上推了下来。

公主一声惊呼,翻滚出好远,伏地哼叫不止。众胡女圈回马,围着她嬉笑。

阿琉在马上道:“凭你这样,怎配作凉王的王妃,还妄想要压着我们禾蓝郡主一头?”

禾蓝冷笑时也有惊人的妩媚,流动着漆黑的双眸向阿琉使了眼色。阿琉跃下马来,持刀就来抓公主的头发——利刃入体,血光飞逝,一瞬寒芒从阿琉身上透胸而出,倏然即没。禾蓝大惊之际已见公主凌空飘飞,一柄水色长剑从华丽的嫁衣里生出,迅疾无声,挟着冰冷剑气向禾蓝刺来,面纱之后那浓郁的眉目仿佛扑面而来,清澈得犹如万里蓝天下的一朵寂寞白云。

“男——”禾蓝半声惊呼被长剑刺断在咽喉里。

青年长剑雷霆奔袭,尚在众使女惊愕之际已连杀五人,余下的五个使女疾疾策马向四处逃散,那男子摘下死尸身上背的箭壶,五箭连发,五个使女应声而毙于马下。

禾蓝捧着喉咙,伏在马上兀自挣扎,身前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浸透。那男子走到她马前,将她拖到地下,“凉王还有两句话带给你,”他俯下身慢慢道,“‘今天,只当是本王对不起你罢。’”

年轻人说这段话时,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凄楚神情,以至让禾蓝幻想到凉王无限的凄婉爱意,禾蓝的感叹窒息在胸腔里,在她垂死的眼中,年轻人寒绢华裳,轻柔晶莹,隐隐透出草原金色的阳光,就象天际的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