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道:“其一,高厚不能死在洪州,须押回刑部论刑;其二,论刑也当有确凿罪证;其三,奴婢猜着皇上会将洪王的参本留中不发,提点洪王和其它亲王一句,藩地向来平安无事,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第一件,不难;第三件,好办。第二件,”皇帝道,“有些不便,高厚这个人清得很,就向你刚才说的,白璧无暇,”皇帝瞥了辟邪一眼,“朕能办他什么罪名?”

辟邪笑容映着杯中清冽酒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皇帝讶然笑道:“什么?”

辟邪的目光静如止水,“既然高厚已成弃子,什么罪名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皇帝在唇边慢慢端起酒杯,凝视着墙边生机勃勃的秀枝扇叶,沉吟中静静点着头。

“啊,”门外如意和小顺子轻轻呼了一声。

辟邪转身推开窗,笑道:“下雪了。”

“是吗?”皇帝也挪到窗前,“好大的雪!”只见院中已是白蒙蒙的一片,银絮乱飘,扑在窗棂之上,青石台阶也细细地湿润过,淡淡反射着幽静的灯光。皇帝笑道:“煮酒观雪,也是有兴致的事。”

七宝太监得太后宠幸多年,就算他不贪不敛,居养院仍是藏了不少好东西,这坛陈酒香洌醇厚,皇帝不由多喝了几杯,最后有些醺醺然,枕在炕上看雪。

如意悄悄进来,轻声问道:“万岁爷,外面已经备好了辇,万岁爷是不是回乾清宫?”

皇帝道:“辟邪执壶对我酌,偷得浮生夜半闲。这便回去吧。”

如意去取皇帝的斗篷,辟邪打起帘子,皇帝在门前将酒杯交与辟邪,跨出门,负手站在廊下,“我今天才知道,你身边的人都对你真心诚意的好,我很羡慕你。”

“奴婢不敢当。”

皇帝直视辟邪冷冽的目光,忍受着眼睛微微的刺痛,慢慢道:“就算朕富有天下,也是如意的时候少,失意的时候多,看起来什么都是唾手可得,其实朕真正在乎的东西,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了。”

辟邪笑道:“奴婢是个做奴才的,过惯了巴结奉承的小日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不明白。”

“象这样其乐溶溶,平静安逸的日子,朕也想过。周围的人不是怕着你、哄着你、算计着你,他们对你会哭、会笑、会说知心的话。”皇帝的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容,“辟邪,把明珠给朕。”

廊柱后的阴暗里似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落雪也被皇帝的气势所扰,纠缠乱飞起来。辟邪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飞雪乘风涌过来,沾在他比雪还白的脸上。世界在昏暗无光的夜里正渐渐褪去华彩,皇帝那瞬目光正从中夺目地刺了出来——辟邪在风中轻轻打了个寒战,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不改平日的清澈平静,“明珠不是奴婢的,明珠和这天下所有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只要皇上想要,明珠即刻就会跟皇上回去。”

“好!”皇帝向如意招招手。

“可是,”辟邪接着道,“居养院的明珠和皇上身边的明珠不会是同一个人,她一样会变得失去锋芒光彩。皇上,”辟邪慢慢绽出微笑,“皇上要的真是明珠么?”

——“呵呵,只有你真的知道朕的心意,也只有你敢和朕针锋相对。”皇帝望着他迸出一阵大笑,“明珠,你暂且就放心在这里呆着吧!”他大声道,头也不回地上了步辇。

一大堆人随着皇帝散去,居养院又是寂寞无声,明珠悄然从廊柱后转出,轻唤道:“六爷。”

辟邪在寂静中对她笑了笑,“我多喝了几杯,便说错了话,”他将玲珑剔透的翡翠杯举在眼前,细细把弄,“你六爷一样也会贪杯误事。”手腕一震,将酒杯远远地掷在雪地里。

明珠“咦”的一声,低声道:“这只酒杯,就算六爷双唇从未沾过,我一样也要谢谢它,六爷可不能随便将它掷碎。”

辟邪望着明珠低头在雪地里仔细地寻找那只酒杯,雪片在风中疯狂地打着转,抽打在她身上。

二十六岁的皇帝正在重新估量辟邪的力量,帝王权术的天性使他从木偶般的假面下脱颖而出——有什么东西终于摆脱了控制,纷乱地向自己扑来——辟邪第一次觉得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惆怅让胸口隐隐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