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火烧兰亭巷,已经闹得京师不安,朝廷震动。且不说烧伤、踏伤的不下百人,三十多死者中竟然还有一位户部正六品的主事,重伤不治,次日气绝。

皇帝震惊之余,甚是迷惑,“朝廷命官,留连勾栏,以至于丧命,什么缘故?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让他不顾朝廷纲纪、不顾自己的脸面、不顾自己的前程性命?这样的人死了正好,省得朕亲自拿他开刀。”

罗晋只怕被牵连在内,惶恐不安,衣袖不住颤抖;姜放紧紧闭着嘴,脸色也很不好看。成亲王刚要开口,皇帝已看着他道:“不必说了。可知道肇事的人是谁?九门提督衙门还不将其锁拿?”

“是。”九门提督袁迅低头领命,“肇事的人虽不曾拿住,但兰亭巷栖霞院门前失火,定与肇事者有所牵连,已索拿审问…”

“好了!”皇帝觉得再说下去实在有辱朝堂斯文,不耐烦地喝止,“卿速速去办就是了。”今日原本要安排京营的诸件大事,皇帝一早便喜悦兴奋,想不到竟被兰亭巷一案搅了局,此时看着袁迅退出去,十分扫兴。

刘远道:“皇上息怒。今日内阁都在此地,想必万岁爷有要紧的谕示…”

“正是。”皇帝道,“小合口重设京营,至今尚无统帅,朕欲命领侍卫大臣贺冶年为总督京营戎政,各位爱卿可有异议?”

贺冶年不受皇帝宠信,众所周知,不知为何今日竟要将四万精兵交给他。众人十分意外,一时面面相觑,不知皇帝的真意,都不肯先说话。

只有刘远道:“贺冶年身经百战,忠心耿耿,多年来拱卫圣驾,万无一失,臣看很妥。”

皇帝喜道:“那就好。不过去年里贺卿时常抱病,朕心甚虑。贺卿乃肱股之臣,朕不忍其强堪军务重负。姜放,你与贺卿同领侍卫和两宫禁军多年,相处和睦,朕欲命你协理京营戍政,你意下如何?”

姜放有点吃力地站起来道:“臣出身卑微,能不堪重任,得蒙皇上器重,自当粉身碎骨报效。”

“好。”皇帝点头微笑。

姜放接着道:“只是两宫戍卫之职繁重,臣二人调离之后,谁人继任?”

刘远已摇首道:“皇上,侍卫之职事关圣上安危,不容有失,贺冶年和姜放同时调离,万万不妥。”

皇帝皱了皱眉,“姜卿,那只得你辛苦了,暂且留职领侍卫和两宫禁军,京营的差事兼着,如何?”

罗晋看出了端倪,忙道:“正是,皇上圣明,如此极妥当。”

皇帝道:“好,那么内阁拟旨。”

姜放仍不识事务般地抢了一句,“皇上,京营中外省军官众多,臣和贺统领与之生疏,可否调动一批宫中资深的侍卫,用其传达军令,检视军纪?”

皇帝道:“准卿奏请。”

翁直此时也品出味来,道:“京营历来统以总督,监以内臣,此次重设京营,是否按旧制,以内臣监军?”

罗晋也道:“京营随扈圣驾,在内守备京师,在外随驾征讨,若京营开拔在外,皇上安危息系军中,监军一职不可等闲视之,当以圣上身边最亲信的内臣担当。”

皇帝大悦,难得冲着罗晋微笑,“卿此言有理。辟邪,”他扭头问角落里的少年道,“你可愿为朕监军京营?”

辟邪笑道:“回皇上,奴婢年幼无知,不懂这个监军是什么差事。”

皇帝道:“你能办什么差事?不过让你跑腿传个消息罢了,省得总在朕眼前惹厌。”

“既是如此,奴婢谨遵圣旨。”

众人都重重出了口气——两宫戍防名正言顺地交到了姜放的手里,贺冶年体面地被皇帝赶出宫城,明为总督京营,实际却被姜放和辟邪架空于虚位。等到调遣至京营的侍卫名册交到内阁,皇帝的心意更是明白不过。这些奉旨调离的侍卫都是贺冶年多年的旧部和心腹,如今这座清和宫终于成了皇帝自己的宫廷,从前利刃般从宫外直透乾清宫的藩王、太后两派势力被一举肃清。这三十五个侍卫,较京营中数百位皇帝破格提拔的将官来说,不过是小小的一撮,一阵子不予重用,就会在这座军营中偃旗息鼓,默默沉寂。

皇帝的心情因而好了起来,留下了成亲王在紫南苑骑射。成亲王见辟邪不在左近,提不起什么兴致,敷衍了半日才告退回府,骑马走在朱雀大道上,远远看见九门提督的仪仗偃了旗正要回避,忙命人快马请了袁迅过来。

“免礼、免礼。”成亲王见他就要跳下马行礼,忙催马上前挽住,两人并驾齐驱,成亲王渐渐讲到栖霞院上面。

袁迅笑道:“王爷说得晚了。今儿下午就开释出去了。”

“放出去了?”成亲王一怔,“为什么?”

袁迅神色间有些尴尬,“王爷也说火烧兰亭巷本与栖霞院无关,既然如此,何必押着这些妇道人家在衙门里受罪?”

成亲王立即笑道:“正是。那么可拿到嫌犯?”

“内书房的辟邪晌午后来了一趟,倒是提点了臣一句:若是不慎失火,自然没有嫌犯,闹得京师不宁,皇上也不喜。”

“是啊,”成亲王点头感叹,“他是懂得皇上心意的人。他就为这件事特地跑出宫来了么?”

“大概吧。”袁迅笑着,打了个招呼告辞。

成亲王心中一动,回到府中叫来了最心腹的赵师爷,命他亲去栖霞院一趟,打听清楚辟邪在栖霞院里通常和谁来往,和哪个姑娘最好等等。

栖霞不敢将此事等闲视之,一样叫姜放报于辟邪得知。辟邪皱眉道:“什么意思?”

姜放笑道:“成亲王以为爷特地跑去九门提督衙门说情,定是为了哪个姑娘。他不是个安分的人,早想拉拢爷,打听清楚了,今后好做什么打算吧。”

“倒是让他费心了。”辟邪不由笑道,“一个海琳,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是,我告诉栖霞。”姜放道,又捧来京营的军册,“现今奉调进京的武官差不多到齐了,核对兵部出的手令,都是无错。”

“贺冶年呢?”辟邪问,“没有找麻烦么?”

“他乖巧的很,接了差事,还是在家养病。”

辟邪一页页翻看军册,突然仰面放声大笑。

姜放奇道:“爷笑什么?”

辟邪道:“笑我自恃聪明,只道是他胡编了个名字,也未想到在军册上细察,不料当真有这么个人。难怪京中这么多的耳目两三天寻他不见,原来竟是躲在京营中。”

姜放往他手指的名字望去,见端端正正的“黎灿”二字下面,有人龙飞凤舞地签了到,不由大笑:“难不成是一个人?”

“看这字霸道至斯,便知不错了。”

次日,辟邪奉皇命前往京营巡视,一早会同姜放,从抚民门出城,再驰四十里,便至小合口。兵营依山傍水,条石筑城,东西各辟砖砌城门一座,南北水门贯通,四角箭楼炮眼俱全。姜放命人执令旗先行,叫开城门。坐营官出来躬身引入,众人放缓马蹄,至中军衙门前下马,姜放和辟邪在后堂稍歇。辟邪对坐营官道:“烦将军请梧州游击黎灿至后堂说话。”

姜放摇头苦笑,“公公又待如何处置他?”

“处置?”辟邪笑道,“如此大将,求之不得,怎么谈得上处置二字?”

门外脚步轻响,有人报名道:“末将黎灿求见监军大人。”

辟邪让姜放回避,道:“请。”

“标下黎灿问监军大人安。”欣长潇洒的年轻人进来抱拳施礼,漆黑的眉间竟然是无辜的端正肃穆,辟邪嘴角已透出笑意,不由赞他的镇静无畏和厚颜无耻。

“奴婢在宫中是个微贱之人,将军不必客气。”辟邪欠了欠身,“请坐。”

“是。”黎灿恭恭敬敬地坐在辟邪手边,道,“监军大人叫末将前来,有何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