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王使者没有相邀密谈,成亲王便不动声色地等着,因而离都还算平静,只有监视紫眸的人报来的消息让赵师爷十分迷惑,只得惊动成亲王。

“霍家的姨奶奶自六月十八起便日日都去末明寺,也没见和什么人打交道。学生吃不准她的路数,若真是她闲极无聊地逛,看着她的人要不要撤回来?”

成亲王想了想才问:“都是下午?”

“是。”赵师爷道,“午正出门,申初过了才回。日日如此。”

“难道霍炎藏身在京里?”成亲王吃了一惊,“这倒要仔细看一看。”

“是。学生这就吩咐人去。”

“不必了。”成亲王起身道,“我自己去!看他们在弄什么玄虚。”

成亲王当下换了件普通的白地纱袍,命人套车。大太阳底下几乎穿越了整个离都,才到了城西。离着末明寺还有一段路,成亲王便下车步行。路两边的民宅低矮拥挤,巷子里的穿堂风也粘糊糊的,成亲王觉得所谓庶人之风就是如此,塕然所起的穷巷,也定是指脚下的小街了。

“热。”成亲王使劲打着扇子。

打伞的伴当道:“王爷怕热,不如这就回去吧。那庙里一棵树也没有,地方窄,也不凉快。”

“既来之,则安之。”成亲王皱着眉,极不情愿地道。

已能看到末明寺青色升腾的香火,成亲王接过伞,挡去面庞走入。在此盯梢的人迎上来悄悄道:“王爷,那女的还没到。王爷不如大殿里面躲躲?”

“我为什么要躲?”话是这么说,成亲王仍然贪恋大殿里的阴暗,没有上香,径直转入释迦牟尼背后,

伺候的伴当怕他闷,捡着笑话乱说替他解闷,成亲王不耐烦道:“你那点浅薄俗陋的东西,少在爷面前抖弄,小心回去掌你的嘴。”

伴当立时住了嘴,好在紫眸正从外面进来,被他探出头看到,忙对成亲王低声道:“王爷,那女子来了。”

成亲王仔细打量着亮处的紫眸,细细的汗珠沾在她雪白的额头上,似乎被大殿中青烟熏过,眼睛蒙着一层寂寞的雾气,上香、叩拜、颂经,只是心不在焉地重复着。

“奶奶,今天还去后殿么?”丫头看她起身,问道。

紫眸茫然笑了笑,“去啊,为什么不去。”

“王爷。”伴当扯了扯成亲王的袖子,“过来了。”

成亲王忙挡着脸望外走,最后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见紫眸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身上,这就不方便再走了。成亲王收起扇子,向紫眸笑道:“紫眸也在这里?”

象是大殿内一瞬间亮起来似的,紫眸的脸上顿时光彩夺目。

“民女是日日来的。”紫眸口齿本就很清楚,此时将“日日”两个字认真地说了,更有些别样的滋味。

成亲王笑道:“是为燎原祈福吧?你倒极心诚的。”

紫眸目光流转,想了想,“大概吧。佛祖知道。王爷在这里干什么呢?礼佛也须去东西弘愿寺,那里至少也凉快些。”

成亲王语塞,半晌才道:“前回听见你说末明寺,觉得这庙名字有趣,今日得闲来看看。原来…”他见紫眸摇曳生姿地走过来,那勾人的眼神烧得自己的心怦怦地乱跳,便故意抬起头四处环顾,笑道,“是这个样子。”

紫眸的脸红了,因被成亲王极近地看在眼里,更觉羞惭,转开目光,低声道:“小老百姓的去处,和王爷去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原是不知道的。”成亲王冷笑,“多亏姑娘提醒啦。”

紫眸心虚地抽了口气,锲而不舍地道:“我却知道一个去处,是人人都去得的。”

“噢?有这种地方?”

“六月二十六江里放焰火,坐船看花,想来人人都去得。”

成亲王意兴阑珊,淡淡道:“还不知道呢,皇上亲征,我们这儿歌舞升平,说不过去。”

“也是。”紫眸叹了气,转身的时候衣袖轻拂过成亲王的手指。

成亲王为自己心里呼之欲出的龌龊念头烦恼不已,见伴当笑眯眯看着紫眸,更觉烦躁。

“走吧。”他拂袖出门。

待上了车,那伴当打横坐在车辕上,回头笑道:“爷,那霍家姨奶奶可不是很正经啊。”

那伴当听成亲王笑了一声,更不知死活,接着道:“她的眼神可总是瞟在王爷身上,难道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成亲王只觉身上被泼了一盆冰冷的脏水,起了个寒噤之后不由勃然大怒,抄起扇子望他颈上抽去。那伴当被他直打下车,跟着车跑,不住求饶。

“看回去让谁收拾你。”成亲王刷地放下车帘,独自在车中生气。回到府中,见到赵师爷第一句话便是:“撤回来,撤回来,谁也不用去盯着了。”

“王爷这是怎么了?”赵师爷有些疑惑,“那紫眸在搞什么名堂?”

“没有什么。”成亲王咬着牙,冷笑了一声,“贱!”

时值六月二十三日,戍海黑州亲王杜桓的王府长史马林,终于向成亲王递上了贴子。

“今天忙,”成亲王微笑道,“就不见了。明天再说。”

话传了出去,马林对赵师爷道:“王爷真沉得住气,我们却等不得了。就说好是明晚吧,赵师爷想办法说两句好话。”

赵师爷接过他递来的银票,顺手掖在袖筒里,笑道:“那是自然的。”

“什么地方合适呢?”马林想了想道,“想必王府里也不方便吧。”

“见面的地方么,王爷会定下来,却不知马长史现在下榻何处?明晚去哪里相请过府?”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过住在客栈里罢了。住得腻了,就随便换个地方,明日里却还不知在那家客栈呢。”

赵师爷微笑,“这就不好办了。”

“好办好办。”马林道,“我们几个酉初在燃春桥梅林相候,定不会误事。”

“我这里是一万个答应了,只看王爷怎么说。”赵师爷道,“我进去问问。”他临转身,仍不忘仔细看了一眼马林身后的青年,嘴里吃吃地低笑,摇头而去。

成亲王摆足了架子,不会再冒险故作姿态,当下答应次日面谈。酉初时,命于步之去梅林与马林等人相会。

火热夕阳里,众人坐在酒庐翠绿的大竹伞下,却不见于步之有丝毫挪步之意。马林忍不住问道:“于大人,这是等谁?”

“当然是等王爷了。”于步之笑道,“王爷酉时从宫里出来,回府更衣,总要大半个时辰。各位稍安勿躁,相会的地方离此不远。”

“哦。”马林十分领会似的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青年目中微有怒意,扭头抿紧了嘴。

果真等到了酉正,却见江面上一只大船缓缓靠岸,船头的人向着梅林方向挥舞红手巾。于步之站身道:“各位,王爷的船到了,请吧。”

两层的座船,没有刻意的雕梁画柱,竹帘挡着窗门,里面早早地点起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走动。

“还是王爷想得周到。”马林见状大喜,“船上都是王爷的人,说话方便。”

于步之引众人到了码头,船夫搭下跳板来,赵师爷翩翩然走下来,笑眯眯拱手:“马兄,我家爷在内等候,请。”

马林当先而行,身后的两个人却被赵师爷伸手拦住,“这两位是…”

马林低声道:“这是王府武官祝纯,对寒江一带的军备戍防极是捻熟,说不定可为王爷参详军务。那个是下官的小厮。”

“我家爷指了名要见的是马兄,带这两个人上船,恐怕我家爷怪罪呢。”赵师爷有意拔高了声音,一边侧身回望船舱。

果见竹帘动了动,成亲王露出眼睛来向外打量,那青年似乎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似的,冲着灯光扬起脸来——少见的端丽青年,线条清朗的下颌和饱满的红唇,混合出奇特的阴桀气质——成亲王对着赵师爷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