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州是中原东方的门户所在,其西擦肩而过的,正是寒江,寒江入少湖,湖面烟雨袅绕,碧波无垠,其中大小三百余岛芳草萋萋,住有渔户三四万人,而别水自西汇入少湖,再通贯黑州入海,是黑州战船进入少湖的唯一途径;黑州以北,渡过离水便是踞州,踞州拱卫京畿,开国以来都驻扎皇帝屯兵,因此也没有分封过藩王,而州内十八座铁城,号称史上从未被人攻破,就在杜闵的眼前,连成一道顽固防线;而黑州以南的巢州,生生分隔了东西两王的封地,楔子般钉入东王的手足里,一直让杜家头痛不已。

巢州王良涌死后,世子景亿继承爵位,景亿三十九岁,受其父言传身教,对朝廷忠心耿耿。四月十五日良涌遇刺身亡,景亿对东王杜家的戒备比从前愈发深刻,加之他年轻,更有决一死战的魄力。

“这块硬骨头,当然扔给白东楼啃。”

杜闵为其父报丧的折子才刚送出,没有朝廷晋封,他现在仍只是世子的身份,但是东王属下的将领官员已然一口一个“王爷”叫得响亮。

“王爷此计大善。”

杜闵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道:“我们要的,是京畿。踞州就如开国时一般,晾在那里,到朝廷大势去了,那十八城的守军,便如从前一样,定会乖乖地投降。”

“是。王爷的意思是攻下寒州,直取京畿?”

“正是。”杜闵道,“水军从别水溯江西进,此时已入少湖,绕道寒州城西,趁寒州守军不备,便可攻陷寒州城。”

“王爷何时动手?”

“今日十九,有个两天功夫,战船就可会合。”杜闵想了想,“那时必定和倭人协商妥了,就是那劫银两的贼寇也落了网…二十一日,”他道,“二十一日点炮出兵。”

其实是有些着急了,不过昨夜杜桓等人遭人行刺身亡,对手定然还有别的计较,在东王属地没有乱起来之前,先下手为强,众将还是赞同的。杜闵命人将军图展开,正要讲骑兵行进路线说与众将听,却有伴当进来道:“王爷,黑水大营来人了,要禀追查贼寇的事。”

杜闵站起身来,向众将点头,“我去去就回。”

竟是黑水大营参将秦毅亲自来了。这个差事交他全权处置,若不是他脸上神色难看,杜闵定要以为他已将贼寇捉拿归案,忙不迭地前来邀功。

“怎么样?”杜闵问。

“臣无能。”秦毅撩起战炮跪在杜闵脚下,道,“臣追查打劫银车的贼寇,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怎么会?”杜闵大奇,“撒出去这么些人,没有一个查到点什么的?”

秦毅摇了摇头,道:“没有。”

杜闵道:“二十辆大车,这么多白银,总该有个去处;要劫走这些银子,将八百人杀得干净,少说也要两千人以上,交战中的伤者又在哪里医治?”

秦毅进王府前便打点好了人,将这些天的事问得清楚,因而很自然地道:“王爷都说的是要紧的线索,臣也是让人按这个去查的。现在看来,这伙人决非普通的强盗,这些天半点消息不透,没有一个人在外乱走,除非是军纪严整的一路正经人马。”

杜闵被茶烫痛了手,抽了口冷气道:“正经人马?你看是朝廷的人马么?”

“不象。”秦毅道,“王爷这次进京之前就命我等严密关注寒州、踞州屯兵的举动。寒州屯兵现都握在杨力和的手里,他几乎就是我们自己人…”

“此时不能再相信这些朝廷破格提拔的人。”杜闵打断他的话,“东海道上的陆巡也不是省油的灯,前一阵他在哪里?”

“出事时陆巡确实在营中,东海道上没有操练,也无军务调动。”

“唉…”杜闵掐着太阳穴,不住思量。

秦毅道:“臣觉着这路人马不是朝廷的。”

“为什么?”

“朝廷在此没有水寨,人马劫了银车,也需从陆路运回营中去,臣的人都问过,这些天没有这么多车辆走动。”

“水路?”杜闵道,“别水?”

“不是直接运到了海上,就是藏在少湖里。”

“要运这些银两,少不了大船,这一带除了寒江承运局,再无他人可以做这件事。”

秦毅瞳孔不禁一缩,旋即道:“臣觉得也不对。”

杜闵终于不耐烦了,道:“痛痛快快地说罢。”

“是。”秦毅忙道,“承运局水寇出身,手下人管不了这么严,要是他们做的,这两天定有人拢不住火出来赌钱嫖娼,或者分赃不均火拼。探子们这些地方都去了,没有见到一个发横财的,也未听说承运局内有什么动静。”

“哦?”

“另外,这两天承运局的船也多了起来,正往别水走,想必是听到了风声,要黑吃黑呢。”

“你说黑吃黑倒有些道理,承运局那些人绝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杜闵道,“话说回来,少湖至沿海,能犯下这么大案子的也就是他们了。”

秦毅笑了笑,“王爷还记得么?五月里少湖水面上,总有大船出没行动,大营派人查时,却没有头绪,后来也就搁下了。”

杜闵回忆起来,“哦”了一声,“倒是有这么一件事。”

“说到水军,王爷麾下的,是天下之首;朝廷在上江有几千水师驻防行宫;除此之外,就是多湖的水师了,那可是洪王的势力啊。”

“你是说洪王在少湖布了人?”杜闵脸色沉了下来。

“是。”秦毅斩钉截铁地道,“臣以为就是洪王的水师劫走了银车。”

杜闵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喃喃道:“难怪她说用不着动用朝廷屯兵,原来早有部署。”

“王爷,臣以为洪王水师就藏身在少湖中,要不要趁他们得意忘形之际予以围剿?”

“慢,”杜闵摆了摆手,“我待二十一日便兴兵取寒州,无论先打哪个,势必令另一方有所戒备,须从长计议。你跟我来。”

他带着秦毅回到议事的书房。秦毅职位不高,因而众将见了他,也不过点点头,未做寒暄。杜闵径直将他带到黑州军图前,指着少湖内几大岛屿,道:“你看洪州水师会藏身在这里么?”

秦毅摇了摇头,“这些地方,臣早先派人去看过了,不是的。”他指着少湖西一丛小岛,一边暗记军图上所作的记号,口中对杜闵道,“这些岛虽小,却水脉相通,两岛之间筑坝,便是水门,内里水深,能泊大船,定是在这里了。”

杜闵大喜,道:“好,有的放矢就好。”

众人不知他二人在议什么要务,面面相觑等着杜闵下令。王府家人却插进来禀道:“王爷,银两清点完了,全部齐备。”

“知道了。”杜闵道,他将秦毅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从黑水大营中调两千人来,由你亲自护送银两交接,不得有误。”

“是。”秦毅道,“臣定不辱使命。”

杜闵拍拍他的肩,“刚尘,杜家的将来就交到你手里了。”

“王爷放心。”秦毅躬身道。

杜闵冲他点头示意,“去吧。”

堂上诸将仍耐心等着,杜闵坐回书案后,继续讲到骑兵的策略,王府伴当却又惶急进来打断,“王爷!”

“又是什么事?”杜闵拍案怒道。

那伴当道:“王爷,府门前的鼓响了。”

杜闵跳将起来,众将也随他冲到院子里,果听那牛皮大鼓越作越紧,轰隆隆的肃杀声透进来,震得瓦片也响。

戍海黑州亲王府门前的这座大鼓自朝廷在黑州设戍海将军衙门时,就为倭患入侵示警而设。若有倭寇上岸,便由探报自海岸举烽火示警,传至黑州城时,戍海将军府坐班的鼓役照例击鼓,惊动大将军升堂审视军情。到杜家封王之后,这鼓也改名叫作“恫麒麟”,最近十几年,因杜桓重金贿赂倭人朝廷,倭寇少有上岸,这鼓多年没有响过,连门前鼓役的差事也渐渐地罢了。

杜闵因而问道:“是谁在敲鼓?去高处看看,城外可见得到烽火么?”

“瞧不见烽火。”伴当来禀。

“先去正殿上。”杜闵带着人黑压压地望前边大殿去。

不刻王府中路的门层层开启,一人飞奔上殿,叩头道:“戍水关、律县、苏羊、晋县四城今早被倭寇攻破。现今这四路倭寇会合一处,直奔通水关来了。”

“为什么不见烽火示警?”杜闵大惊,问道,“什么时候上岸的?”

“不是海上来的,”探报道,“倭寇大军藏身在少湖,早派了人进城做内应,不到两个时辰,连下四城。”

“领兵的是谁?”杜闵问道。

“椎名寿康。”

“这倭鬼!”杜闵勃然大怒,将手中的扇子摔在地下,“这些年出出进进,将黑州的底细摸得清楚,果然不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