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将军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反正杜家父子害死巢州老王爷,这个仇迟早要报的。”徐志信大咧咧笑道,“这人马已按将军之命停驻了,这便要返回东海道大营么?”

“既出来了,何必着急回去?”陆巡淡淡道,“黑州人既然顾不上那些要道,咱们便帮着守守吧。”

陆巡分守东海道一部人马五千,擦着东王属地黑州边境,悄悄部署寒州至黑州的陆上要道,此处北面环山,南望少湖,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陆巡命人扎营,漫不经心地盘查起道上行人来。

由此经过的商旅百姓对横空出世的朝廷大军自然抱怨不迭,不两日,镇守寒州副总兵官杨立和便命人执手令召陆巡回寒州问话。

“没有我的亲笔手令,绝对不可自此退兵。”陆巡临行前对徐志信道,“哪怕是杨总兵亲至。”

“标下谨遵将令,将军放心。”徐志信送他缓缓出了辕门,道,“将军此去,也当保重。”

陆巡一笑,“无妨。”

他身边只带了两名小校,孤零零径直前往寒州,日暮未至城门,却有寒州布政使蔡思齐家的小厮出城候了多时,上前躬身道:“陆将军,我家老爷已在府中为将军备酒接风。”

“正合我意。”陆巡下马笑道,“蔡大人费心了。有劳这位小哥代为回禀,陆某驿馆更衣,便即前往府上。”

那小厮道:“我家老爷言道:驿馆粗简,万请陆将军下榻弊府,方便联席夜话,商议国事。”

陆巡点头,“蔡大人果然周到,恭敬不如从命,陆某这便打扰府上。”

那小厮恭恭敬敬前引,陪着陆巡向布政使司去。蔡思齐亲自接了出来,挽着陆巡的手,亲热入内。

陆巡一直颇觉蹊跷,待到了无人处,才开口询问正事,“大人,这么着急要下官过府,难道什么事紧急?”

“因陆兄布兵在黑寒两州要道,杨力和就要下军令拿陆兄呢。”蔡思齐道,“兄今夜入住驿馆,只怕不得脱身。”

陆巡微微一笑,摇头道:“若说杨总兵与东王勾结,要我撤出要道,让给东王进兵,却也牵强。回来一路上,下官便在想,以杨总兵为人,在外省为官,图的不过财色…”

“陆兄说的是。”蔡思齐大笑,“杨力和一介愚将,什么进兵要道,就是对他明说了,也不过对牛弹琴。”蔡思齐从来对杨力和不怎么待见,更不怕在陆巡面前取笑他,道,“若东王举事,他倒不定是第一个吓破胆的人。”

陆巡“哦”了一声,“这里面定是有个我不知道的缘故了。”

蔡思齐道:“这几日才知道,东王早给了杨力和一个大大的甜头。早先东王就有一拨人马自东海往内地贩卖私盐,不但替杜家绕过朝廷敛财,更在各州勘察朝廷军备。自黑州向中原各条要道的守备命官,都已受杜家贿赂,故而这些人在各条道上都通行无阻。寒州方面,自然少不了打通杨力和了。自杨力和在副总兵任上,便从东王私盐买卖里拿了无穷的好处,他这一年多来,做的唯一一件正经事便是替东王盐商保住黑寒之间的通路。杜闵兵马南下前,曾遣专使会知杨力和,言道陆兄已然察觉他受贿牟私,参与私盐买卖,若兄入驻黑寒要道,定是要拿住证据把柄,向朝廷弹劾杨力和。如此一来,杨力和的前程性命便都交待在陆兄手上,他怎能不狗急跳墙地为难陆兄?”

这些消息固然极为机密,但陆巡素来知道蔡思齐神通广大,也不觉惊讶,只是道:“原来如此。”

蔡思齐道:“中原气数正在万分要紧的关头,东南这一面,只有陆兄是皇上托以重任的人,陆兄此时更要小心了。”

“多承大人指点。”陆巡抱了抱拳。

这时两人已渐渐进了布政使衙门的后花园,原先董里州在任,搜刮民脂民膏无数,自然穷奢极侈,将这座园子建得玲珑剔透,移步易景,时时飞花溅水,处处垂柳拂溪,一副神仙境界的悠然清雅。

然这蔡思齐却是个本性慵懒,不爱顾虑小节的人。早先董里州的家产充公,朝廷将这园子一并交给蔡思齐督管,只这一件事便让他怨声载道,他又嫌这园子修葺维护太过花费,竟将园门一锁了事。

如今园中青石小径间青苔丛生,原来的奇花异草更只得委屈在杂草堆里。虽然园子布局之精巧,占地之开阔仍令人叹为观止,但毕竟今非昔比,一片衰败景象,连陆巡这样的武将看了,也不禁可惜。

“陆兄想来也是第一回进这园子。”蔡思齐笑道,“定是不免要怨我糟蹋了好景象。可惜我是个穷官,哪里有这些银子扔在此处打水漂。”

陆巡笑道:“大人公务繁忙,就算有些闲钱勉强将其整葺,又有什么闲情在这里享受?如此看来,有些冤枉钱还是省下来的好。”

“兄此言深得我心。”蔡思齐大笑。

“园内现住着什么人么?”

“也就这十几天有人住着。”蔡思齐道,“这便要给陆兄引见。”

他领着陆巡走到园子深处一幢孤零零精致雅墅前,轻轻叩了叩门。

应门的是个相貌清雅的少年,脸上微微的笑容,迎面便道:“蔡大人回来了,这位想必就是陆将军。奴婢给两位大人请安了。”

少年的语声不免娇柔得过分,陆巡一怔之下便即恍然,连忙拱手回礼,问道:“这位上差是…”

“这是太后御前的康健公公。”蔡思齐道,“此番是带着懿旨来的。”

难怪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却觉十分世故,连眉宇间也是年轻人少有的憔悴。

陆巡依礼问太后圣安,未及内去,门里又四平八稳踱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长者,虽然未着官服,却端着不小的架子。

康健忙低眉顺眼地对他躬身道:“吴大人。”

蔡思齐在这人面前也顿时收敛了些,对陆巡道:“陆兄在九门提督衙门任职时,恐怕也见过都御史吴大人。”

“正是的。”陆巡道,“都御史铮铮风骨,铁面无私,下官晚辈仰慕许久了。”

他欣然行礼下去,那都御史吴再予面露微笑,将陆巡搀起来道:“老朽在京就听闻陆将军治军严明,行事磊落,不愧是皇上钟爱的大将。”

陆巡倒想起这次京中钦差南下寒州的由头,不免是为于步之一案,不知何故,同为都察院都御史的苗贺龄却不曾奉旨南下。自从前在京里的传闻知道,吴再予无论如何也只能算作直臣,更因为先前弹劾得宠的大太监辟邪,触怒皇帝,已被冷落了些时候,虽然官职上没有贬黜,但渐渐的,也算不上什么重臣了。

宾主寒暄内去,康健小心翼翼服侍众人在后,陆巡不经意回头,却见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游曳在自己左右。陆巡领悟得甚快,原来此番要紧的人物并非威名冠于神州的都御史,而是这深宫中一介年轻的贱役。可见自皇帝北伐后,在京中做主的太后对于步之一案没有丝毫兴趣,此次遣内侍前来,竟是传来密旨授意将矛头直指东王了么?

奉茶者是吴再予和康健南下的随从,四十多岁的模样,托着茶盏稳稳当当地过来,笑道:“两位大人用茶。”

陆巡见他身穿粗布衣裳,却难得一付胡须煞是威风,接过茶来,不由向他手腕上瞟了一眼。那随从手脚甚是麻利,不容陆巡细看,已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门外。

因吴再予在座,众人说话不免小心翼翼,开场的闲聊便要说到这位钦差御史的来意,自然不能不提于步之。难得蔡思齐这样的人也坐卧不宁起来,在椅子上欠了欠身。

“是晚辈管束不力,以至辖内命官任上失踪。”

吴再予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教训人的机会,干咳了一声,便要开口,康健却笑嘻嘻接过话头道:“蔡大人的悔过之意,连奴婢也听得明白,奴婢回京之后,必然如实禀奏太后主子,蔡大人只管听候太后垂问吧。”

吴再予脸色沉了沉,竟忍住了没有说话。

陆巡跟着蔡思齐松了口气,道:“两位钦差前来,是为查实于步之一案,如今可有了些眉目了么?”

康健道:“刚开始倒也查出了些蛛丝马迹。不过前几日太后追加了道旨意,奴婢看来煞是难办,至今仍和吴大人商议未定,出京时候说是要办的案子,反而搁下了。”

“下官兴许不当问,却不知是什么旨意,让两位钦差如此作难?”陆巡道,“若下官有半点能帮得上忙的,万请两位钦差告知。”

蔡思齐微笑道:“想来两位上差不会客气。康健公公近日便要南下黑州,前往杜王府颁旨。恐怕还是要寒州第一大将护送下寒江呢。”

“噢。”陆巡道,“下官知道了。定是杜老王爷病故,朝廷要晋封世子爷,承继爵位了。”

“正是。”吴在予也道。

“不过,”蔡思齐叹了口气,“这些天寒州内也不算太平,陆将军随两位钦差南下,若寒州这边稍有变故,晚辈却也为难得紧。”

康健道:“蔡大人过虑了。现成杨总兵在,怎么不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他笑容盈盈,似乎不知深浅的话脱口而出,蔡思齐怔了怔,笑道:“这个…”

陆巡却暗吃一惊,太后心腹内侍一句话就把祸水引至杨力和身上,难道京中已定下了主张?

一边的吴再予沉吟半晌,道:“老朽入寒州已逾半月,杨力和的为人倒是听说了些。若说是一镇之重,却不怎么称职啊。镇守寒州的官兵甚少操演,皇上亲征的这个要紧时候,寒州要害官道上,也未见官兵把守,是为何故?”

蔡思齐苦笑道:“吴大人明察秋毫。”

康健笑道:“到底是吴大人多年御史的慧眼。奴婢先前只听说这位杨总兵喜欢些钱财,和黑州的私盐买卖有些瓜葛,想不到带兵打仗也是不行么?”

此时言多必失,蔡思齐和陆巡不免闭紧了嘴。

吴再予已勃然大怒,道:“当朝命官勾结奸商匪患贩卖私盐,这还了得了?此次就算察不了于步之,也先要办了这杨力和。”

“吴大人明鉴。”康健顺理成章地接口赞道。

蔡思齐和陆巡互视一眼,蔡思齐心中疑惑渐渐开朗,按捺不下,赔笑道:“吴大人有锄奸之心,怎奈是杨力和皇上亲授节钺的镇守大将,除了他,谁能在此多事之秋一统寒州兵马?”

康健笑着对吴再予道:“蔡大人这句话正说到点子上。奴婢记着老大人这一路过来,倒是对踞州几员大将颇有赞誉,奴婢不是很懂这些个正经事,不过想起来,既是老大人赞誉过的,这几位大将总比杨力和强些。”

蔡思齐干咳了几声,掩去冷笑,道:“小公公总在太后跟前服侍,见识过人。不过呢,杨总兵戎马生涯这些年,又是皇上钦命的总兵,总有他过人之处。”

眼见康健的脸色跟着白了一白,连蔡思齐自己都觉着说这番话的时候确有些心虚,杨力和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怕唯有皇帝一个人知道了。

“那就明日里去杨总兵官邸看个究竟罢。”吴再予最后道。

陆巡随蔡思齐退出花园,忽而仰面叹了口气。

“陆兄这是做什么?”蔡思齐讶然,“就算那两位上差想要杨力和的项上人头,陆兄也不至于感伤起来吧?”

陆巡道:“非是下官伤感,只是杨力和纵容包庇东王私底下的勾当,就算罪已致死,却也不能交待在太后和吴再予手里。”

蔡思齐不住颔首,道:“陆兄此言有理。还请陆兄内宅细谈。”

两人在蔡思齐书房落座,小厮便来上茶,陆巡盯着闲杂人等看了一眼,蔡思齐便知其意,嗽了一声道:“你们都退下。”

陆巡待人走远了,才道:“大人,前年下官随大人与杨总兵外放寒州之际,朝野非议颇多,大人还记得么?”

“就是你我的缘故。”蔡思齐道,“当时朝廷中觉着你我二人太过年轻,唯恐不成事的老臣不算少数。”

“正是的。”陆巡道,“地方大吏的任免是皇上圣德所现…”

蔡思齐叹了一声,“陆兄所言极是。我们这一拨寒州官员,是皇上的全力主张,前一阵闹于步之,那是成亲王托我荐的人,已是官司缠身,这一阵又闹杨力和,要是让太后和御史查出事来,你我脱不了干系,皇上在群臣面前也下不来台啊。”

陆巡悄悄松了口气,觉着蔡思齐是个极明白的人,因而将话说得更通透,“大人,踞州屯兵和将领自庆熹头上,便是太后把持的班底,要是此番杨力和获罪,将踞州大将弄进寒州来,恐非皇上所望。”

蔡思齐慢慢道:“寒州是东南方向的门户,兵家必争之地,连洪王都悄悄在此驻有重兵,更何况太后呢。以我之见,那位小公公在出京的时候定已携有太后懿旨,要有所举动的话,也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陆巡道:“今日见吴御史和那小公公身边的随从,体格健壮,相貌堂堂,看双手双腕,都是平日用惯了强弓重枪的样子。下官不免忧虑,难道是踞州的大将跟随南下了么?”

蔡思齐想了想,道:“陆兄提点之下,我才觉得蹊跷。他的模样,我也记得清楚,这便着人去问。不过,若他当真是踞州的大将,又何必今日在陆兄利眼之下露面,反讨了个嫌疑?”

陆巡苦笑道:“大人此问下官难以作答,难道是他想摸清寒州官员的底细,特地跑出来看看?”

“也未可知。”蔡思齐皱眉,沉吟半晌,才道,“陆兄,寒州军务之争迫在眉睫,若你我没有胜算,不妨急请皇上的旨意。”

陆巡道:“不错,请皇上旨意是一定的了。下官这里还有件要紧事物,也请大人看看。”

蔡思齐收起折扇,容色一整,“陆兄请。”

陆巡起身,解开胸前罩甲的衣扣,从内取出一个贴身收着的锦囊。蔡思齐透了口气,“原来是一道锦囊妙计。”

陆巡笑道:“却也说不上。”他将锦囊打开,里面还是层油布,再打开油布,才是明黄缎子。“大人请看。”

陆巡将明黄缎子恭恭敬敬置于案上,蔡思齐撩起袍角,认真叩了头,才展开细看。

“原来如此。”蔡思齐将皇帝两年前便亲笔写就的旨意放还案上,眼看自己的手指已不住颤抖,勉强笑道,“我虽一直敬佩陆兄的才智情操,却不知皇上对陆兄厚爱至斯,早在陆兄出京之前便将大计托付。”

陆巡将皇帝旨意收拾回锦囊中,重新贴身放好,对蔡思齐道:“皇上交给下官的,只是一州军力,而寒州二十七郡的民生大计都仰仗大人,与黑州东王的周旋也是大人一人支撑大局,此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呵呵。”蔡思齐想了一会儿,不由笑了起来,“细细想来,皇上的圣意我也明白了八九分:东王犹如洪水,你我不啻于支撑朝廷的细木新柱,那洪水要处心积虑冲垮我们,只怕早已得逞,倒不如让杨力和这样的朽木在前挡上一挡…”

“大人此言甚妙。”陆巡见他片刻便不再介意皇帝旨意中的意思,不禁佩服他心胸豁达。

蔡思齐道:“我便如皇上手中明晃晃的利剑,而兄台可谓是皇上身后那鞘中的宝器了。”

“不敢当。”陆巡认真道,“皇上鞘中的宝器另有其人,大人过誉了。”

“这倒是。”蔡思齐若有所思,语声沉了一沉。

“看来杨力和已成众矢之的,难逃生天。难的是,这人就算当斩,却也一定要落在皇上手中。如今虽有这道旨意傍身,却没有合适的把柄治他的罪,加之那两位一个位高却不明圣意,一个又是太后身边的人,看来是我们落了下风。”

蔡思齐想了想,道:“要给杨力和找条罪名,并不难。当务之急,是想个办法应对太后的这位钦差,束缚他的手脚,不让他这么快便动手就是了。”

说完这话,两人却不禁面面相觑,康健懿旨在身,又可随便走动,难道真要撕破脸将他软禁在花园中么?

(第二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