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七月头上的时候,正是皇帝亲征的第四个月了。虽然两岸俱屯有重兵,但努西阿河南北还算平静。每日里中原、匈奴两国人马相互滋衅,但无论是中原大军还是屈射人都未有妄举之象。

就在寒州大难的那一天,军前得到的却是一个好消息——近万为屈射氏所灭匈奴部族的残军与王骄十一部震北军联络多时,终于来降。这批人马现依旧在草原深处隐藏,伺机而动。虽较匈奴三十万控弦之士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终究算在匈奴人后方埋伏了兵马。既然有这样的佳音传来,大将中有人便蠢蠢欲动,欲与匈奴尽快决战。

“这番拖延下去,只怕转眼就要入秋,待大雪下来,粮草难以接济,届时军心涣散,于我军极为不利。”

这已经不是皇帝第一次听见这种劝谏,但军中此时并无甚破敌良策,连姜放也是面带忧虑。皇帝向诸将微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这边的战事不知会拖多久,若朕在此久耽,必令全军仓促决战,确非良策。众卿无非是劝朕早些回銮,朕不是听不进良言的人,只是兹事体大,容朕再议。”

皇帝脸色很不好,看来十分疲倦,他挥了挥手,吉祥便忙掀开帘子到外面,命退诸将。众人都不敢再议,叩头告退。

吉祥不失时机地捧上药碗来,奉与皇帝。北方的夏季去得特别早,这个时候早晚就很凉了,中原宫廷中出来的人多半养尊处优,连内臣也不例外,旷野里的营地里早起晚歇地走动,自皇帝以降,銮驾所在的营地里多有感染风寒的。

皇帝一开始只是痰多,后因军务繁重,病势竟渐渐沉重起来,连续三天高热不退。幸有吉祥敢担干系,命随军的太医猛药退热。只是其后皇帝不免虚弱,就此在帐中将养,极少出去巡视。

“姜放。”皇帝唤了一声,“叫王骄十、必隆进来。”

“是。”姜放走在最后,停了一停道,“皇上,臣有一言。”

“讲。”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姜放稍作犹豫,依旧道:“以臣之见,还是将陈襄速召至军前的好。”

皇帝似乎因姜放的话吃了一惊,等了半晌才道:“何以这么说呢?”他抬了抬手指,吉祥已经会意卷起帘子,皇帝盯着姜放,又追问了一句,“难道军中有伤寒之症了么?”

“那还不至于,皇上安心。”姜放道,“臣只是担心现今皇上营中虽是风寒感染,却有两个内臣已有肺病之象,已打发别处看管起来。此后是否还有人染上重症,实在不好说。上元年间北伐,陈襄便数次随军,军中瘟病他都擅解治。”

皇帝道:“朕先前两天没有出去巡视,军中已有谣传。若再将陈襄召来,只怕连京中也会多出些议论。”

“皇上说的是。”姜放抬头看了吉祥一眼。

这一眼看的太过明目张胆,连皇帝也注意到了他使眼色的方向,回头望去,只见吉祥咂着嘴一付为难的样子。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皇帝喝了一声。

吉祥仿佛真地被吓了一跳似地,忙道:“原先未敢回禀万岁爷,辟邪前几日京营里去,一直未转回行銮……”

“看他递上来的折子不是说京营里操演走不脱么?”

“确实是走不脱。”姜放道,“京营的操演一日不停,枪阵更是大有起色,可谓水泼不进。”姜放忙着辩白,“只是他每日里痛咳不断,小顺子便在一旁数落他不知保重,臣整日听小顺子唠叨,不胜其烦。这次风寒也是不能幸免,现今正在京营里躺着呢。”

皇帝惑然道:“前些天看他还是好好的呀。”

吉祥笑道:“他这个人要体面知规矩,哪里敢在万岁爷面前咳嗽个不停。万岁爷只见他每日奉召神采奕奕地来了,哪里料他满肚子抱怨一路上磨磨蹭蹭呢。”

姜放闻言吃了一惊,这时又使起眼色来。皇帝望着他,笑着呵斥:“你们两个鬼祟,朕以为是为朕躬,为军中将士请命召来陈襄,原来说了半天不过是想着法儿给辟邪请大夫。”

吉祥正色道:“奴婢就怕辟邪是个肺病的征兆,这里的太医不能确诊,实在不敢把辟邪叫到万岁爷身边伺候,因此一直滞留在京营里。”

皇帝这才动容,“快叫回来,京营那个地方难免嘈杂,哪里能养得病?”

姜放与吉祥都不敢作答,吉祥想了想,只得道:“万岁爷体恤他,是他的福气。奴婢这就命人去叫。”

两人叩了头出来,面面相觑。吉祥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心办坏事。他现在不定能起得来身,要知道是你我在万岁爷跟前多了句嘴,让他半夜里折腾,指不定要怎么抱怨呢。”

姜放笑道:“只管说是皇上想起来的,他怎么疑到我们身上。”

“这话有理。”吉祥释然。

帐后有人轻轻地笑,“大师哥只管带着外人算计我罢了。”

吉祥冲着姜放抱了抱拳,“奴婢的差事办完,里面伺候万岁爷去了,大将军自己多保重。”

姜放望着吉祥匆匆而去的背影苦笑,扭头对辟邪道:“六爷怎么回来了?”

辟邪扶着小顺子的胳膊,营帐后慢慢踱了出来,面颊倒因低烧飘着一抹绯色,灯光下看来平凡了些,他用手帕捂着嘴忍着咳嗽,半晌才道:“听说王骄十过来了,我来瞧瞧。这些天你们都辛苦,我来看看你们出了什么计较。”

姜放道:“日前军前大将商议,都道我军全处守势,不说匈奴沉得住气,拖到秋冬再战;就算均成将死,急不可待仓促攻来,我军纵能破敌,也架不住匈奴人快马逃窜,遁入草原,难伤其元气,待一两年之后,又是麻烦。”

“是啊。”辟邪静静地道。

姜放道:“还当埋伏人马在匈奴侧翼,或以大军远袭匈奴后军。待决战之日合围,方能斩得单于首级呢。”

辟邪似乎对这个结局有些不情愿,不易察觉地怔了怔,笑道:“这个招数上元九年的时候就用过了,那时还是均成侧翼直攻伊次厥,这时他岂会上这个当?”

“匈奴各族俱臣服均成,不过均成多年淫威之下,难免他族积怨。不说别人,先单于阙悲王位未曾传于嫡子,反为均成所夺。夺琦固然明哲保身放弃王位,但其弟苟丽忽一直颇有怨言,早为均成所忌。况现今的左屠耆王阿纳并非阙悲女儿闼穆阿黛亲生,阙悲一族势微在所难免,正是联合苟丽忽的好时机。王骄十早派了人去苟丽忽军前,只要他放开三十里的罅口,容中原大军两万人过境,日后破了均成,中原亦佐他登位单于。”

辟邪点了点头,“想来这两天就当是有苟丽忽回音的时候,我也听听王骄十的回奏。”

“是。”姜放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早先已许与苟丽忽重金,这件事有两三个月了,外臣怎么一点消息不知?”

辟邪一笑,“王举还在的时候,就已多次密奏皇上联合苟丽忽一事,皇帝处置得极其小心,多半是恐藩王或屈射人截获信件从中作梗,非但从未示予群臣,连书信里面都是密语。为这件事,皇帝多次单独召见王举,因此就算他垫进去四万兵马,皇帝为这个指望,一直都没有撤换王举。后来王举被刺,此事便交王骄十处置。”

姜放自然不会问辟邪何以得知此事,然而小顺子却已忍不住眼珠乱转地要问个究竟,被辟邪盯了一眼之后,期期艾艾地低下头不敢作声。

“阙悲、夺琦父子是识时务的大英雄,苟丽忽一样受阙悲言传身教,当也是英雄的气概,他虽有怨言,恐怕在大节上仍以屈射氏大局为重。”辟邪道,“我担心王骄十不能成事也罢了,若为匈奴人洞悉中原谋划,损至全局,就愈发不好了。”

他朝姜放又笑了笑,“定是我杞人忧天了。成事与否且听王骄十的回奏吧。”说着便扶着小顺子向帐殿里去了。

姜放一怔间,已有人禀告必隆与王骄十均已到了行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