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轩提醒:“去厕所补个妆吧。”

杨筱光在厕所里补妆补了很久。

眼睛果真是红的,怕除了何之轩,其他朋友们也都看出来了。自己果真糟糕,总是不够自持、不够成熟。

她出来的时候,有驻场的意大利歌手开始演唱,缠绵的歌曲,像夜里盛开的晚香玉,能攻击到人们的心底。

杨筱光静静靠在角落的一边,不再同陌生人应酬。

方竹同林暖暖是远远地看到了她,但她们没有走过来。

杨筱光用手机上了QQ,现在的科技真是高明,任何时刻,你都不用担心寂寞,总有办法让你找到令你不寂寞的方式。

light就在线上,她发了一个笑脸给light:“小孩儿要拍新广告。”

light没有立刻回答。

杨筱光顾自己说:“这次的广告还会拿去香港播,这样估计能迷倒大票香港粉丝。”

light仍然没有回答。

杨筱光忍不住了:“你不在?”

light终于回答了:“买了个风车。”

“有何倒霉事?要买风车转运?”

“有事,下了。”

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

杨筱光有些错愕。

方竹终究还是忍不住走到了杨筱光身边:“阿光,如果你还是想着他的话,就别给自己心理设置障碍了。”

杨筱光茫茫然地望向好友。

方竹的表情是诚挚的,眼神是心疼的。这位相交多年的朋友这样说:“作为朋友,在你的感情上的事情使劲儿,都是隔靴搔痒的,这也包括了你爸妈。阿光,你这么随和豁达的一个人,从来都没有什么烦恼,这一直是我很羡慕的。但是你又是过分执著的一个人,你一直没有男朋友,我就在想未必是你没在找,而是你要找的是那个能在你心上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你知道莫北很优秀,但是你不爱他就是不爱,你还是诚实地选择了那个人,不是吗?但是呢,你又太善良了,你爸妈、他的爸妈、生活的压力,其实你还是怕他承受不住,是吧?你就是这样自己把自己的路堵死,想完东边的想西边,你从没有纯粹考虑过爱情本身,你还有多少时光可以荒废?就算爱到最后没有结果,也总比在爱面前裹足不前好。

“阿光,我自认比你勇敢,不顾后果地去追求我想要的。爱的确会让人充满勇气又会极端懦弱。有时候,真的需要时间来过滤一些杂念。我那次去何之轩的家乡,听说离他家三十公里的坝上草原只有一所小学,那里有两百多个孩子。小学造在离小镇稍近的地方,坝上的孩子要念书,就要踩着自行车,走蜿蜒的山路。山路旁边就是悬崖,孩子们等于冒着生命危险每天去上学。何之轩的亲生母亲曾经在那里教书,是那里唯一一个城里来的语文老师。而我以前都不知道,我们想象不到别人的艰难,以为自己是最困难的,但我们都错了。如果我花一点时间去和他沟通,我早就能知道这些,不是吗?我就可以理解他的后母。但是这些理解放在早几年的时候,我是想不通的。

“我是希望你能走出来,就算找个你不爱的,至少找个不算差的,照你的性格也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可是就在刚才,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知道我错了。阿光,你一直想着他,虽然你和他正式交往的时间不长,但是你是爱他的。那么其他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想和他过一辈子。”

方竹的一席话讲得很长,她的声音和缓,语气温柔,可是却像拿了一把锥子,不断锥着她的头顶心。她摇摇头:“你们到底是我的朋友,把我想得太好了。”

方竹点点头:“我们到底是你的朋友,没有错。若是早两年,我就算想通了这一点也绝对不敢同你讲出这些话。因为我能知道你和他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我不能预计我鼓励你放手一搏之后,会不会让你的生活就此一团糟。你知道我自己就是个反面教材。可是两年过去了,我站在你的立场市侩一点地想,这个人是有能力解决你们的障碍的。”

杨筱光闭了闭眼睛,喃喃:“这样才更让我觉得自己可鄙无比。”

“这都是因为你爱他,所以你才会矛盾。”

杨筱光问:“我是不是个糟糕的人?”

“不是。”莫北不知何时走过来,笑着对杨筱光说,“你在最合适的时候拒绝了我,帮我解决了多少尴尬?”他转头又同方竹讲,“我看这场合是真不适合杨筱光,你还是放她早点回去吧。”

杨筱光笑得欢畅起来,说,“那么我走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方竹同莫北目送她出去,有男士过来问:“有趣的妹妹走了?”

“她在蜜运中。”莫北答。

“那倒是可惜了。”

“可不是。”莫北转头找到了自己的妻子,方竹也将手交到何之轩的手里。

今夜才开始。

杨筱光走出“CEE CLUB”,一回头,看见那高高的霓虹招牌五彩缤纷,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把前途照亮。

她轻快地回到家中,家里也灯火通明,有亲戚来探望杨爸杨妈。

“现在职位做得很高,薪水也高,对男方的要求就更高了。还能怎么找?”杨妈看见杨筱光推门进来,闭上了口。

杨筱光装做什么都没有听见,同大家打了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很累,她靠在床头,就想入睡。有人推门进来,是杨爸。

“别老一直加班,注意身体,你不能这样一直过下去。”

杨筱光坐起来,靠在父亲的肩头。

“老爸,我歇会儿就好。”

杨爸在她的床头坐了好一会儿,说:“阿光,你妈妈拜托你的朋友方竹和林暖暖帮你留心,她做这些都是担心你!”

杨筱光把头埋在父亲的肩窝里,想了想,说:“爸爸,我从念书开始,你们虽然给了我很多自由和呵护,但是我从上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都是你们叫我考哪里我就考哪里,大学毕业回上海,你们要我找什么样的单位我就找什么样的单位。当然,你们给我指示,也给了我选择的空间,在这个过程里你们没有逼我做过我不愿意做的选择。而是我的能力和我的爱好和你们的预期恰好是在同一个方向。”

杨爸叹了口气。

杨筱光又想了想,才继续道:“工作以后,你们一直要我找男朋友,其实我自己也想找的。但是我是真的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人。什么叫合适的人呢?爸爸,不是你希望的才高八斗学历好,也不是妈妈希望的本城户口工作稳定。合适的人,真的是我感觉合适的,那才是合适的人。

“我知道我的选择让你们很失望,我感觉合适的这个人,不是你们所期望的那个。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我的选择和你们的标准不一样了。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但是……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我遇到潘以伦以后,经历了那些事情,经过了这两年,我越来越明白,这个人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他没有才高八斗,没有好学历,他是单亲家庭,妈妈还生了很严重的病,他虽然有本地户口,但是工作前途未卜,他年纪比我小,他还进过少教所,但是—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杨筱光的一席话讲得很长,这是她在这两年头一次对父亲讲了这么长的话,讲完以后忽而豁然开朗,但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落下来。

杨爸拍着她的背,摇了摇头:“你们这些独生子女啊!我们是护犊心切,怕你们行差踏错,怕你们受苦受难,殊不知到头来是管过了头。你是乖孩子,很善良,从小到大从没让我们操心过,是爸爸妈妈让你为难了。”

杨筱光拥抱着父亲,看见了他的白发,一年多过一年。

她的父母,如此爱她,她背负着这样的爱,是至大的幸运和幸福,故此才不愿、不忍去忤逆。是她令双亲忧心的,是她不孝顺。

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都不能卸载这份爱。

但是,今天父亲给了她这样的怀抱,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仿佛是一阵春风吹散了她心头长久的抑郁。她闭上双眼,在父亲的肩头安心地入睡。

二十八 我希望你们幸福

那日之后,潘以伦并没有再进一步同杨筱光联系。过了一个礼拜,她自己都恍惚了,也许那夜是自己的午夜梦回,不然怎会如此春梦了无痕?

广告的脚本确认之后,就要开始准备拍摄工作了。这一次合作的都是老搭档,导演仍是那位导演,还有同导演喜结良缘的梅丽。

这是令杨筱光所瞠目的变化,都不知梅丽何时同这位香港导演看对眼缔结了良缘的。当然,今次梅丽再出现,不再是工作人员的身份,而是以导演工作室老板娘的身份。

梅丽见了杨筱光就热络得不得了,连说了好几个八卦:“上个月我们刚拍了个广告,是今年的选秀冠军,那男孩子各方面条件好得不得了,和潘以伦一样是忧郁型的,就是爱玩非主流。不过呢,倒是个有心机的孩子,现在混到电视剧王牌导演那儿去了。”

杨筱光答:“一年好过一年,前浪都要死在沙滩上了。”

导演附和:“潘以伦老不拿自己的演艺身份当个事儿,我看他的艺术生命也就这样了。”

梅丽掩口笑:“人家现在当小老板了,也不差。”

杨筱光问:“什么小老板?”

梅丽颇为讶异地望了杨筱光一眼:“你倒是不知道?你们分手以后他这些都不同你说了呀?”

杨筱光的面色暗了暗,梅丽还是梅丽,说话依旧夹枪带棒的。

好在她对自己所知晓的八卦有分享精神,立刻就解了杨筱光的疑惑:“潘以伦两年前拿好了比赛奖金就和一个温州人投资开了一个印刷厂。他也算是个有心机的孩子,托我介绍了好几笔生意呢!他也挺会利用圈内关系的,反正大家都是熟人,印刷品又是我们工作上头的常用品,经纪公司啊、电视台啊做那些海报DM什么的,都把单子给了他。他价格优惠,质量优良,大伙儿何乐而不为呢?小潘因此赚了也不算少呢!”

原来他们私下还有这样的利益联系,杨筱光想。

堪堪讲完这段八卦,潘以伦就同他的经纪人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杨筱光有些恍惚,隔着人群望着他。

他每次出场的外形都是经过打理的,不得不承认经过两年的圈内浸染,不是没星味的,行走之间,也有了些雷厉风行的气势。以往的他,固然俊美无双,但眉宇之间的郁郁总是在的。

男人得了事业,就会有些许改变。

这个男人—待她又那样赤诚。

想着,杨筱光低下了头。

潘以伦走过来,她又抬起了头,才发现他的脸色不甚好,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眼圈也青着。

潘以伦抬一抬手,似是想叩她脑门的样子,但又放低半寸,把手伸向了她身边的梅丽,很恭敬地唤了声:“梅姐好。”

梅丽大感有面子及被尊重,靠近潘以伦,同他熟络地说:“小潘,这回可要讲好了,拍完这段广告跟我去大胡子的剧组试个镜。之前他们看你前年拍的偶像剧的时候就看中你了,说你虽然是选秀老人了,不过在电视荧屏上算是新鲜面孔。他中意你更胜另一个电影学院出来的家伙,那家伙恃才傲物,工作作风太差。我想想你也是,老做编外主持没奔头啊!”

原来他们在公事上一直也是有联系的,杨筱光又想。

“行啊,等忙完这段。”潘以伦笑笑,笑容其实很矜持,他没有当下拒绝,是为有所保留。他很适度也很适应同圈内人交流了。

导演同他讨论剧本,这次拍摄这支广告已经不讲究连续的剧情了,只求炫目的表现。“孔雀”更上一层楼,要更华丽地包装了。

梅丽和杨筱光站在他们身后闲聊,梅丽很是得意,自诩为当年的伯乐,言语之间,夸夸其谈,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番情形?好像也曾有那么一次,她的手被他暗中握住。

她仍然扯不开他的手。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他看见杨筱光的右手搭在他的座椅旁,便悄悄把手搭下来,似有若无地触碰着,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然后紧紧捉住。

两人的手心温度骤然升高,几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脉搏,于是她的心脏也跟着加速跳动了。

杨筱光暗中长叹,他对她的影响,仍是这么大。

他不回头,也不看她,近在咫尺,近到快要汗流浃背。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松开了她的手,接起了手机。

不知那头是谁,又说着什么样的话,潘以伦的眉头愈蹙愈紧,听完之后,立即对导演说:“我有事先走了。”说完旋即就起身离开。

杨筱光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开,心内一点点焦急上来。

梅丽问:“这是怎么回事?”

潘以伦的经纪人答:“不清楚,请见谅。”

梅丽皱眉哼声:“这算不算耍大牌啊?”

杨筱光不悦地唤:“梅姐。”

潘以伦的经纪人不露声色地投来一个白眼,他是个很好的经纪人,尽忠职守,说:“抱歉,容后再同你们联系。”也是匆匆地走了。

梅丽摊手:“这叫什么事啊?”

杨筱光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他总是不同她讲他的困难和压力,让他们之间多了重重不安和猜忌。

她用一种漂浮的状态离开了摄影棚,外头阳光很好,空气很冷,她依旧孤单。

也许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彼此总是向对方保留很多。

刚才梅丽说了什么?潘以伦还投资了印刷厂,那年选秀结束,并没有将他从生活压力中释放,他更加努力地前进,他是这么想让他爱的人以他为依靠。

杨筱光默默地想,正太,这两年你也过得毫不轻松,每日每夜压力这么大。而后她就默默心疼起来。

前头有孤零零的卖晚报的老头坐在空荡荡的书报亭前唠叨:“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

书报亭已是半关了,就门前撂着一摞晚报,被风吹得哗哗响。

此情此景,不可谓没有凄凉之感。

杨筱光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着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夕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或许是孤寡老人,被子女逼迫在此卖报?杨筱光同情心泛滥,问:“一共还有多少份?”

老头说:“七百多张。”

她立刻把钱包拿出来,翻了翻,一共有两张百元现金和一张五十元现金,于是全部拿出来给了老头。

“我买五百份报纸,老伯伯你快点回家吃晚饭吧!”

老头茫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钞票,看着她拿起一摞报纸点起张数。边上有人过来说:“小姐,钱你拿回去!”

她抬头,有个中年妇女正从老头手里抢钱,老头不肯给,两人开始僵持。

杨筱光说:“我买报啊!”

中年妇女失笑:“买什么报啊!这些是直送后面小区订户的。”

杨筱光傻了。

“真不好意思,我们家老爷爷有点儿老年痴呆,我就走开一会儿就让人误会了。”

杨筱光傻呵呵地笑。

这叫什么事啊!

中年妇女终于从老头手里抢出了钱,原封不动还给了杨筱光,连连致歉:“真是误会,对不起,对不起。”

杨筱光摸摸脑袋,也不太好意思,讪讪地接过钱,走了。老头也朝她傻呵呵地笑,她想,自己真是个傻大姐。

不过又觉得有些可惜,如果没有这样的误会,她帮助到了老头,或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这是自欺欺人罢了。

杨筱光想傻呵呵地笑,笑不出来。

她站在风口,掏出手机,寻到潘以伦的号码,迟疑了一会儿,又迟疑了一会儿,把电话拨给了潘以伦的经纪人。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潘以伦明天可以复工吗?”

“恐怕不行,他有急事需解决,我会向贵公司请假。”

她问:“什么事?”

对方说:“他的妈妈病故了。”

杨筱光贴着耳朵的手,被风吹得很冷,她缩了缩肩膀,问:“我们也应该探望,请问是哪家医院?”她一边听手机,一边扬手招出租车。运气不错,正有一辆开到面前,她坐上去,对司机报了地点。

“哟!那可有名了,都是特别病房区呢!楼顶好大一平台专停直升机。”司机吹了一下口哨。

杨筱光催促:“您快点儿!”

那个地方她认得,指了最近的路给司机,不过刻把钟就到了,她付了钱,下车的一刻,停了停。

风越来越大,仿佛立刻就要下雨了。这时候该入冬了,下过雨后就会愈加冰凉刺骨了。

第一次遇到潘以伦就是在冬季,他越过了很多坎坷,度过了很多岁月,在那年冬季,带着对未来未知的忐忑走到了她面前。

她现在想走到他面前去。

杨筱光快步走进医院,一通胡乱地寻找,她从查询台打听到了潘母是住几号病房,但是医院的道路太迂回了,她在走廊里焦急地且寻且行,走廊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她拿出手机,终于拨出那个号码,她清晰地说:“以伦,我来了。”

然后,匆匆的脚步声从尽头传了过来,沉重地踏在她的心头。她关掉手机,抬头对着前方。

潘以伦什么都没有说,他面色青白,眼神清澈,他的哀伤掩盖在平静无波的江面之下,不起波澜。可是看到她,他走到她面前,紧紧地拥抱了她。

他的声音很微弱,但是有力:“起码,我在妈妈最后的日子,让她过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