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宛点点头,倒了杯热茶给妹妹,闲聊道:“齐夫人今早带阿竺去保定探亲了,没空过来,只让人送了礼,说回来再看你,让你好好养病。”

齐家啊……

傅容低头吹茶,两排细密微翘的睫毛遮掩了眼中阴郁。

齐家也是信都城里的大户,齐大老爷任陕西巡抚,留妻子儿女在老家奉养老太太。梦里两家关系不错,傅容跟同岁的齐竺也算手帕之交,因此得知她哥哥齐策喜欢姐姐傅宛,傅容也乐见其成。齐策英气挺拔,姐姐温婉秀丽,两人论才貌家世都极为相配,傅容还帮齐策在姐姐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姐姐渐渐心动,齐策来提亲时,姐姐羞涩地应了。

婚后两人如胶似漆,傅容嫁给徐晏的时候,姐姐有了身孕,可谓双喜临门,谁料没过多久,姐姐的大丫鬟白芷也害了喜,跪到姐姐面前求姐姐准她生下那个孩子,直到那一刻,姐姐才知道白芷早就爬上了齐策的床。

换做年少无知时的傅容,定要大闹一场的,但姐姐只是命人给白芷灌落胎药,发卖出去。

齐策什么都没说。

齐夫人想留下孩子,姐姐平静地说她并非容不下姨娘,只是白芷是她的人,如今做出此等背主之事,她若不严加惩戒,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的白芷。卖了白芷第二天,姐姐主动给齐策纳了两房姨娘,因有孕在身,不准齐策再进她房。

傅容去看姐姐,姐姐什么苦都不说,云淡风轻的,只问她跟徐晏相处如何,又劝她好好跟徐晏过,但不要把所有心都用在徐晏身上,将来出了事便不会太伤心。傅容以为姐姐真的放下了,可几个月后,姐姐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这都是齐策的错。

男人有妾不算什么,可他为何要动姐姐身边的人?就算是白芷勾他的,他不会拒绝吗?一面是贴身丫鬟的狠心背叛,一面是温柔丈夫的虚情假意,双重打击下,姐姐如何淡然处之?

提亲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不让姐姐受半点委屈,娶到家马上就忘了。

这就是男人,一个个的,半斤八两。

等着吧,这次齐策休想再碰姐姐一根手指头。

~

黄昏时分,傅品言父子俩回来了,还没回房都先过来探望傅容。

傅容在院子里跟小丫鬟们踢毽子呢,暮春时节,她穿了身海棠红的裙子,双丫髻上扎了一朵桃花,背对走廊踢得正欢,忽的转过来,扬起的笑脸顿时被夕阳余晖染上一层霞光,活泼明媚,像天上的小仙女。

傅品言看得心都化了。

“病好了吗?不老老实实在屋待着,又出来胡闹。”从走廊下来,傅品言不悦地问。

“爹爹!”

傅容立即丢下毽子,朝父亲跑了过去,笑嘻嘻道:“晌午那会儿就好了,在屋里闷着无趣,就出来玩玩,连郎中都说生病要多动动,爹爹有何担心的。怎么样,今天衙门里忙吗?看你衣服都没换,快进屋喝口茶!”

女儿淘气时让人头疼,乖巧时又特别懂事,傅品言笑着摸摸她脑袋,父女三人一起进了堂屋。

小丫鬟端茶进来,傅容亲自替父兄倒茶,傅品言傅宸对视一眼,又都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傅容知道自己的小伎俩瞒不过两人,绕到傅品言身后,讨好地给他捏肩膀:“爹爹累了一天,我帮爹爹解解乏。”

傅品言欣然受之,“再用点力。”

傅容马上加大力气。

傅宸在旁边看热闹,假装疲惫地捏捏肩膀,朝傅容道:“哥哥今天被师父打了两下,妹妹一会儿也帮我揉揉。”

“好啊,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傅容朝兄长眨了眨眼睛。

“说来听听。”傅宸喝了口茶。

傅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这几天春光正好,我想出去踏青。去年娘身子重咱们一家都没怎么出门,今年总该出去玩玩吧?爹爹衙门有事走不开,官哥儿太小也不好出门,所以哥哥带我们姐仨去吧,就在咱们家庄子逛一圈,当天去当天回来,行不行?”

去了就不回来了,没有长辈在身边,她可以偷偷打发身边人去买治水痘的药,说不定能镇下去呢,那样便免了生痘的苦。在家里,她做什么都难逃父亲的眼睛,到时候不好解释,一不小心又被父亲怀疑了。如果没用,顺便就在庄子养病,不用担心传给弟弟。

傅宸才不上她当:“这事我说话不管用,你得问父亲,父亲答应了我才带你们去。”

“爹爹……”傅容拉长了声音,歪着脑袋看傅品言,“爹爹最疼我了,一定会答应是不是?爹爹不放心,可以让刘叔跟着我们去,我保证不会乱跑。”

刘叔是前院管事,傅品言得力手下。

傅品言没有说话。

傅容再接再厉:“爹爹你就应了吧,你看你官越当越大,陪我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你不陪,总该让我们自己出去透透气吧?”

“真那么想去?”傅品言侧头问。

这就是松动了,傅容大喜,双手并用替父亲捶背:“想,特别想,爹爹答应了,我今年都听爹爹的话!”

女儿叽叽喳喳跟只百灵鸟似的,傅品言看看外头,夕阳柔和,花红草绿,眼里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也好,后日我休沐,咱们全家都去。”

携娇妻爱女出游,同长子策马踏青,才不算辜负这大好春光。

“爹爹真好!”虽然跟预料的有些出入,能全家出游,傅容还是很高兴的,手上揉捏地更起劲儿了。

“行了行了,你去屋里好好歇着吧,我们先走了。”傅品言起身离座,前院还有旁的事要处理。

傅容将父兄送到门口才回来,进屋后坐到镜子前,再次打量里面的自己。

十三岁的姑娘,脸蛋细细滑滑,跟弟弟的小脸一样嫩,轻轻捏捏就红了,那双眼睛更是比夜空里的星星还有明亮灵动。傅容喜欢臭美,对自己这副好皮囊怎么看都看不够,手指缓缓上移,来到光洁的额头,傅容自赏的目光忽的一变,继而坚定起来。

这一次,绝不会再有什么小坑。?

☆、第4章

?“姑娘穿这件吧,开春夫人让绣房新做的,还没穿过呢。过阵子该换夏衣了,明年姑娘长个儿后又不能再穿,白白放着多可惜啊。”

兰香从衣柜里取了件海棠红绣牡丹花的云锦褙子出来,站在穿衣镜前等傅容,只是她上半身微微前倾,樱桃小口也张开了些,好像在忍受什么不适,就差哎呦叫两声了。

傅容刚擦完脸,将巾子递给服侍她洗漱的小丫鬟,转身见兰香姿势古怪地站在那儿,忍俊不禁:“都是挨了十板子,怎么梅香看起来好好的,你却像还没好利索?”

两个“玩忽职守”的大丫鬟在床上趴了三天,今日终于能出来了。

一提这个,兰香顿时苦了脸,一边伺候傅容更衣一边小声嘀咕:“姑娘还说呢,劝了你多少次你都不听,结果不但你遭了罪,我们两个也被老爷打了一顿。算了,挨打也没什么,只要姑娘以后别再淘气,我们俩再挨十板子也值。”

傅容笑了笑,看着镜子里围着她转来转去的忠仆,由衷道:“知道你们对我好,放心,以后不会连累你们挨罚了。”

她这两个丫鬟,都只比她大一岁,梅香稳重,兰香机灵,可以说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她贪玩她们会劝阻,劝阻不行就帮她遮掩,处处以她为先。梦里她出嫁后,在郡王府受了不少婆婆小姑的气,旁人惧怕郡王府的威严,她们两个却是不怕的,始终护在她身边。

正想着,梅香挑帘走了进来,“姑娘,前面摆好饭了,夫人让你早点过去。”

傅容抬头让兰香帮她戴杏花纹白玉领扣,透过镜子问:“小少爷也抱过去了吗?”

“去了,夫人打算带小少爷一起去庄子。”

想到白白胖胖仙童似的小少爷,梅香情不自禁弯了嘴角。府上老爷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夫人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膝下几位姑娘少爷也个个容貌顶尖儿,别说眼前这个十三岁就已经出落得闭月羞花的三姑娘,就连才八个月大的小少爷,浓眉大眼的,也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娃娃了。

她心情愉快,傅容却犯了愁。

她想弟弟啊,只是距离她发痘的时间越来越近,最多四天,虽然不是郎中说的容易传人的时候,傅容还是怕弟弟染病。

但她想出门,就不能再装病下去。

傅容咬咬牙,将刚穿好的衣裳解开,在两个丫鬟震惊无比的目光中重新回到床上,吩咐梅香:“你去回老爷夫人,就说我昨晚太过兴奋没睡好觉,这会儿赖床不想起来,让他们先吃好了,出发前我肯定能收拾利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痊愈之前,她是不会靠近弟弟一丈之内的。

梅香急了,“姑娘又闹什么啊?还是快快起来吧,大好的日子,何必惹老爷夫人不快?”

傅容没法解释,索性耍赖:“不用你管,照我的话说就行。”说完转身朝里躺着。

她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两个丫鬟没辙,只好分头行事。

前院堂屋里,傅品言等人都已经坐好了,只差傅容一个。

听完梅香回话,乔氏不禁皱眉,起身道:“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我去看看她。”女儿会撒娇讨人喜欢,她并不反对,因为她知道男人私底下都喜欢会撒娇的小女人,她也是靠着自己那些手段拴牢了丈夫的心,只是姑娘家该有的规矩得立起来,不能惫懒了。

傅品言却不在意,笑着拦住妻子:“算了,她不想起来就让她多赖会儿,咱们先吃。梅香,你把姑娘的早饭端过去,告诉她只能多睡一刻钟,再迟今天就在家里待着罢。”

没有受罚,梅香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乔氏不满地瞪丈夫:“你就惯着她吧,都十三了,看将来懒得无人上门提亲你怎么办。”

傅宛低头笑,俯身帮旁边小木车里的弟弟擦了擦嘴角。

傅宣也觉得三姐姐太懒了,但她都习惯了,好像三姐姐就该是这样。

傅宸愿意纵着妹妹,满脸无所谓地替父亲回道:“没人提亲最好,我来照顾妹妹。最好她们三个都别嫁人了,免得在婆家受委屈。”三个妹妹三朵花,凭什么他一日日看着她们长大,却要拱手让旁人领回家?

乔氏的怒火马上转移到了长子身上:“闭嘴,整日胡言乱语,当着你两个妹妹的面说这话,书都白读了?”

她声音柔媚,训起人来没有半点气势,傅宸嘿嘿一笑,老老实实闭上嘴巴,佯装害怕。

傅品言悄悄踢了踢妻子的绣花鞋,然后在乔氏看过来时一本正经地吩咐小丫鬟摆饭。

没人帮她,乔氏反踢丈夫一脚,赌气不说话了。

知道母亲肯定不高兴,傅容没有多磨蹭,估摸着时间,在一家人准备出发时及时赶了过来,转到傅宛身边道:“我跟姐姐坐一辆马车,宣宣你小,跟娘坐一车吧,娘哄完弟弟还可以哄哄你。”妹妹才九岁,她得小心点,哪怕没有性命之忧,起痘时那种难受劲儿她也舍不得让妹妹尝。

傅宣抿紧了嘴,懒得理会三姐姐的捉弄。

乔氏又想训斥这个喜欢欺负妹妹的次女,可傅容最会察言观色,在母亲开口之前就跑了,一溜烟钻进中间那辆马车。坐好了,她笑嘻嘻挑开窗帘,脆声催家人,“娘,你们快点上车吧,就出去一天,咱们别在门口浪费时间,到了庄子上我再听娘训诫。”

“呀!”瞧见姐姐,乔氏怀里的官哥儿忽的朝她伸手,也不知是想要姐姐还是想坐马车。

胖娃娃头上戴了顶小虎帽,乌黑的大眼睛渴望地望着她。醒后第一次瞧见弟弟,傅容眼里立即含了泪,怕被家人察觉,都没敢逗弟弟,匆匆放下车帘躲了进去。

乔氏多看了车窗一眼。

次女怎么不像从前那样亲近弟弟了?前两天生病没办法,病好了也没去前院看过……

“上车吧。”

傅品言亲自检查完马车后走了过来,暂且接过小儿子,等乔氏跟傅宣都上了车再把小儿子递进去。见母女俩都坐好了,又去后面看过傅宛姐妹,这才吩咐车夫出发,他跟傅宸骑马,分别跟在两辆马车一侧。

不远处的巷子拐角,一灰衣青年男子指着缓缓而行的马车跟同伴耳语几句,然后悄悄跟了上去,而他的同伴则朝相反方向去了。看两人训练有素的样子,仿佛做惯了此等事情,无人时脚步飞快,遇到行人马上放慢速度,如闲庭散步,毫不起眼。

半个时辰后,傅家一行人到了郊外的庄子。

傅品言是侯府庶子,乔氏是他嫡母娘家不受宠的庶女,夫妻俩都没什么钱财,外放前两年一家子过得捉襟见肘,后来他熟悉了官场上的门道,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此后每到一地赴任,傅品言都会置办田庄铺子,田庄留着自家人闲时消遣,铺子托能干的掌柜打理,十几年下来,手里余钱越来越丰。

“爹爹这次选的地方好,有山有水,跟咱们家在兰溪的庄子差不多呢。”傅容跳下马车,对着眼前的庄子欣喜地道。按道理,这是她第一次来庄子,哪怕梦里她在此处住了将近一个月,也不能表现出熟悉来。

得了女儿夸赞,傅品言微微一笑,一边去接小儿子一边道:“好了,先去里面休息休息,一会儿我领你们到周围走走。”

傅容朝傅宸眨眨眼睛,先跟在傅宛身边去里面了,傅宣走在傅宛另一旁。

傅宸也识趣地自己逛去了,顺便看着下人们收拾东西。

傅品言夫妻一起去了正房,进屋后,傅品言把小儿子放到炕头,趁乔氏过来看儿子时一把将人压在炕边上,轻佻地亲了一口:“这回不嫌我没时间陪你了吧?”

乔氏撇撇嘴,扭头嗔道:“你哪是陪我啊,要不是浓浓贪玩,你会想到带我来庄子?”

乔氏生母是苏州人,声音就跟书上说的似的,又娇又软,乔氏也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长处,貌美音柔体娇,单这一点就容易让傅品言忽略她嫡母娘家侄女的身份,新婚洞.房时极其温柔。乔氏也是聪明人,三言两语让丈夫知道了她在娘家的处境,并用行动证明她出嫁从夫的决心,如此两人凑在一处便如蜜里调了油,恩爱缠绵。

眼下乔氏刚生完孩子不久,该瘦的地方瘦下去了,丰盈起来的还丰盈着,耍耍小性撒撒娇,傅品言真是骨头都酥了,不顾妻子阻拦先享受了一回。事后他神清气爽,乔氏却是软了双腿,两处小衣湿透,媚眼如丝根本没法见人。

“正好,你留在屋里哄官哥儿,我带他们几个出去逛,反正你也不喜欢走动是不是?”搂着还在喘息的妻子,傅品言低头咬她耳朵。

“谁说我不喜欢走了?”乔氏狠狠拧丈夫腰侧,满面红晕,眼如秋波:“你就会欺负我,下次再这样,我再也不跟你出门了!”

傅品言低低地笑,又哄了一会儿,哄得妻子消了火,才换身衣袍出门。

傅容姐妹三个正好走了出来,没见到母亲,傅宛好奇问了一句。

傅品言一本正经道:“官哥儿要睡觉,你娘留在屋里哄他,不去了。”

傅宛傅宣深信不疑。

傅容悄悄打量父亲几眼,转身偷笑。爹爹跟娘的感情还真是好啊,这么会儿功夫也要闹一闹,可见男人不管明面上看起来多正经,私底下都爱风流,梦里出嫁前母亲的教导都是经验之谈啊。

傅宸过来后,父子五人浩浩荡荡去踏青了。

林中小道并不平坦,傅容一直在琢磨如何让父母答应她留下来,想来想去还是得装病,便故意往崎岖的地方走,打算假装扭到脚什么的,好借口行动不便住在田庄休养。可惜她忘了自家父亲兄长的脾气,爷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傅容才歪了下身子,傅宸胳膊就伸过来了,恨铁不成钢地训她:“中间路平你不走,非要走边角,仔细摔得你破相!”

哥哥太细心,傅容受伤计划只得作罢。

日头渐渐高了,几人开始往回走。

到了林子外头,忽见一灰袍男子从左侧林间小道走了出来,一手撑根树枝,一手高举拭汗。双方一照面,那人愣了一下,傅品言父子则不动声色挡住姐妹三人,默默打量对方。

灰袍男子瞅瞅前面的庄子,见周围只有一户人家,若有所思,侧身问傅品言:“看您通身贵气,莫非是那田庄主人?”

傅品言含笑点头,温和儒雅,“阁下是?”?

☆、第5章

?晌午时分,林风吹拂,透过父兄之间的空隙,傅容好奇地打量对面的男人。

那是一个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长眉细眼,肤色白皙,下巴上蓄着一缕美髯,微笑时有书生的儒雅,又有方外之人的超凡脱俗,哪怕一身灰布衣裳也难掩其仙风道骨。

傅容还想多看两眼,被傅宛瞧见,悄悄扯了扯她袖子,眼含警告。

傅容无声笑笑,不再看了,摆出一副乖巧样,侧耳倾听。

“在下葛川,荆州人士,祖上乃医药世家,葛某幼承祖训,出师后遍览名胜古迹,顺道为有缘之人看病排忧,今日路过贵地,口渴难耐,不知这位老爷可否赏碗水喝?”

葛川朝傅品言拱拱手,浅笑着道。

他气度不俗,又只是讨口水喝,傅品言当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原来是葛先生,请随傅某来。先生志向高远,潇洒不羁,傅某实在钦佩,若先生不急,晌午同傅某共饮一杯如何?”

“傅老爷热情相邀,葛某恭敬不如从命。”

葛川笑着应允,随傅品言一起朝庄子走去,走了几步忽的停下,回头看向傅家三姐妹,最后目光定在傅容脸上,伸手抚须。

傅容愣了一瞬,不懂他在看什么,侧身回避其视线,虽然她隐隐觉得对方并无恶意。

傅品言面不改色,只是眼里浮现不悦。

仿佛料到他心中所想,葛川在傅品言开口前转了过去,“后面三位姑娘可是老爷爱女?”

傅品言颔首,见葛川皱眉,想到对方自报的身份,不由问道:“莫非小女有何不妥?”

葛川又看了傅容一眼,指着庄子道:“傅老爷若信得过我,可否让葛某替那位二姑娘号脉?单观气色葛某无法断言。”

三个女儿他却只说了次女,傅品言本能地信了一分,再想到次女几日前落水,很有可能得了什么隐疾,马上就应了。事关爱女身体,傅品言是宁可信其有的,再说他自认聪明,葛川若是那种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稍后他定能从对方话中分辨出来。

“请。”

两个男人率先走了。

后面傅容震惊之极,只凭几眼就断定她身体有疾,这个葛川到底是说瞎话呢,还是真神医?

“浓浓别怕,兴许是他胡说的。”见妹妹脸色不对,傅宛体贴地握住她手。

傅宣也从长姐身侧绕了过来,小声宽慰三姐姐:“爹爹也懂医理,等会儿定能辨别他话中真假,若他胡说,把人轰出去就是。”

傅容被小妹妹逗笑了,别看妹妹年纪最小,却是三姐妹里最严肃正经的,两道肖父的英眉也给她添了气势,怪不得日后能收服那个混世魔王。

“我一点都不担心,走吧,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摸摸妹妹脑袋,傅容满脸轻松地道。

不管此人是否有真才实学,她都用定他了。

进了庄子,傅品言让傅宛傅宣去禀报乔氏,又嘱咐她们在后头等消息,他跟傅宸陪在傅容身边。

葛川悠哉地用了半盏茶才放下茶杯,对傅容道:“请姑娘抬手。”

傅容从善如流,稍稍提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又不失丰润的手臂,肤白若雪,真可谓冰肌玉骨。

她再美,在葛川眼里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更何况还是京城那位记在心上的,葛川没有也不敢有旁的心思,多看一眼都不曾,三指搭上去后便扭头看向门外,眼帘低垂,聚精会神。

一时屋内针落可闻。

傅品言镇定冷静,傅宸还没练到那个地步,紧紧盯着葛川,半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心中紧张。

号了约莫十几息的功夫,葛川收回手,等傅容放下胳膊后,沉声问道:“姑娘半月之内可否接触过起痘之人?哦,此痘指水痘,姑娘或许不知,傅老爷想必知道,那么府上可有人出现过此类症状?”那位的梦可真是奇了,这姑娘果真有病,莫非两人已经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

傅容咬住嘴唇内侧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神医啊,果然是神医,梦里,不,她都证实生病了,那一定不是梦,而是她的上辈子。前世父亲担心家人也染了病,请郎中诊治,几个郎中都说水痘没发出来之前,无法断定一人是否患病。葛川能看出来,可见其医术高超,那是不是也能开个方子治好她,帮她免了发痘之苦?

强压心头欢喜,傅容佯装茫然地看向父亲。

傅品言的心却沉了下去,水痘不是大病,可一个不小心,身上是容易落麻子的,儿子得这个病还没事,女儿,特别是最爱美的次女,一个麻子够她懊恼一辈子的。

“没有,府上绝无人发痘,葛先生是不是再重新看看?”他毫不犹豫地道。水痘这种病,真有下人得了,没法隐瞒过大小管事们。

葛川没有说话,询问地看向傅容。

傅容神情忐忑,起身站到父亲身边,凄凄惶惶:“爹爹,水痘到底是什么病啊?我这个月出了几趟门,跟好几家姐妹丫鬟都打过交道,没听说谁身体不舒服啊?”

“或许她们也不知道自己患了病。水痘染病后,短则四五日,长达二十几日才会发出来,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人在悄悄养着了。”葛川平静地解释道,见傅容吓得都快哭了,笑了笑,“姑娘无需着急,区区小病,养段日子就好,只是今日起到彻底病愈,姑娘最好远离家人,尤其是比你还小的妹妹,免得传给他们。”

说完又看向傅品言:“二姑娘的病五日之内便可见分晓,信与不信全凭傅老爷决断,葛某只奉劝一句,确定之前,傅老爷跟其他家小还是暂时回避吧,免得白白染病受苦。”京城那位说了,必须确保傅家老小周全。

“爹爹,我怕。”傅容扑到父亲怀里哭了起来。

傅品言心疼地拍拍她肩膀,看看葛川,犹豫片刻道:“不知先生可否在寒舍多住几日?一旦小女病发,还需先生照看,诊金不是问题。”

葛川听了,朗声大笑,抚须道:“葛某说过,给人看病全凭缘分,承蒙傅老爷信得过,葛某愿意逗留到姑娘病愈,至于诊金,傅老爷休要再提,免得伤了情面。”

他如此做派,傅品言越发信了,忙吩咐傅宸安排葛川去客房休息。

待人走后,傅品言赶紧宽慰女儿:“浓浓别怕,水痘是小病,就是发出来后会有些痒,养几天就好了,再说葛先生可能看错了,你别着急,别哭啊。”

很快乔氏傅宸傅宛也都赶了过来,傅宣留在后头看着弟弟。

各种劝慰听了遍,傅容擦擦泪,红着眼圈道:“爹爹,娘,咱们还是先信了吧,平白无故的,葛先生没必要骗咱们不是?既然这病易传人,你们都先回去好了,让孙嬷嬷过来陪我,我没事的。”

小姑娘懂事得让人心疼,乔氏忍不住抱着女儿哄道:“浓浓不怕,娘留下来陪你……”

“那怎么行。”傅容马上打断母亲,“不说宣哥儿,府里都得娘看着,我真的不怕,娘你快去换身衣裳,带着弟弟妹妹先回去吧,还有哥哥姐姐,你们都走吧。”说着又低头抹泪。

乔氏傅宛也落了泪,傅品言看不下去了,好笑道:“看看你们,都说了没有大碍,何必闹得一家人都掉金疙瘩。正堂,你先送你娘她们回去,然后把孙嬷嬷兰香还有刘管事都带过来。素娘你也别担心,我安排正堂留在庄子守着浓浓,我每天也会过来一趟,保管浓浓毫发无损。”

乔氏舍不得走,可傅品言在大事上向来说一不二,又有傅容在一旁劝着,只得带上葛川开的预防方子,领着其他子女忧心离去。

都走了,傅容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神医也无法提前治愈她,至少弟弟安全了,只要弟弟能活着,别说再受一次苦,就是脸上多添几个麻子她也愿意。

当然,能不添就最好了。

接下来几日,傅容乖乖待在庄子后院,孙嬷嬷兰香小时候都生过痘,不会再生,放心大胆地陪她下棋绣花解闷,偶尔再隔着墙头跟傅宸说说话,收下他命人寻来的乡下玩意。因为体验过一次,傅容并没有忐忑不安,吃得好睡得香,面色好得孙嬷嬷不止一次怀疑葛川糊弄人。

然而四天之后,傅容脖子上冒出了第一个红点,很快又变成了一个豆粒大小的水疱。

傅容再也笑不出来了,命兰香把所有镜子都藏了起来,甚至除了必须伺候她的时候,她也不许孙嬷嬷兰香进屋,不想让她们看见自己的丑样子。

庄子另一边,葛川趁夜将亲手所书密信交给了一名黑衣男子。

冀州是京畿重地,信都离京只有三百多里,黑衣人黎明出发,快马加鞭,晌午便进了京城。

“王爷,信都那边有消息了。”许嘉叩门而入,将一封密信递向歪靠在榻上的常服男子。

徐晋放下书,伸手接过暗黄信封,拆开。

熟悉的字迹,徐晋逐句看过,看到小姑娘撵走下人闭门不出的时候,唇角轻扬。

许嘉见了,不由记起去年秋天,王爷心血来潮要去冀州逛逛,逛到信都时,恰好赶上信都西山的摘枣节。王爷微服去了,然后遇见一个看起来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娇憨可爱,站在树下对树上的兄长指手画脚,一会儿又拿竹竿自己去敲枣……

那时候,王爷也这样笑了,跟着就派人留守信都,每月都要将那家的大致情况报上来。

许嘉承认,那姑娘确实生得好,只是,初遇时才十二岁,身段都没长开,是不是太小了点?

“你说,爱美之人,最怕什么?”

“啊?”许嘉回神,茫然地看向徐晋,因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脑子还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