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东华的这条路,似乎也是走不通。

 

还有什么办法?或者应该试着去求一求姬蘅?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发怔,连这样自取其辱的想法都冒出来,看来果真已走投无路。求一求东华,也许东华觉得她可怜愿意将果子分她一些,她感觉他其实也不讨厌她。但求姬蘅,无论如何哀求她定然不会给她,自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已说得非常明白。若她只是只单纯的小狐狸,存个万一的侥幸丢丢这种脸面也没有什么,但她是青丘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将青丘的脸面送上门去给人辱没,这种事情她还是做不出来。与其这样,不如拼一拼趁着频婆果还未被摘取,闯入解忧泉中碰碰运气。这个念头蹦入脑海,她一瞬豁然,万不得已时,这,其实也是一条明路,而此时已到了万不得已时。

 

 

闯解忧泉,这里头的凶险她比谁都更加清楚明白,如果能不犯险,她也不愿犯这个险,但她欠叶青缇一个大恩,这么多年没有找到可报他此恩的方法,顶着无以为报的恩情在肩头,她时常觉得沉重辛苦,好不容易坠入梵音谷中得到可解救他的机缘,她不想就这么白白错过。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用更加安全的方法来获得频婆果,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有时候天意的深浅补课揣摩。也许当然叶青缇为她舍命,老天觉得不能让她轻轻松松偿还,必定要以身试验以酬此恩方才公平,老天从来是个将就公道的老天。恩及此,她也没有什么补课释怀了,遥望一眼天色,要盗那枚珍果,唯有今夜。

小燕瞧她径直穿过月亮门同自己擦身而过,疑惑道:“你不同老子去醉里仙吃酒吗?”她敷衍道改日改日,虽是这样说,但心中明白权且看她今夜的运气,如果运气差些就不晓得这个改日要改到多少年以后。小燕有缘地叹了声“不好意思”,三步两回头地走出院门。她在他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叫住他,小燕喜上眉梢,转身道:“老子就晓得你还是讲义气一场再多看你两眼。”小燕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得挠了挠头,道:“看你这么像是另有要事,那就算了。哦,听说醉里仙换了新厨子,要我给你捎几个什么招牌菜回来吗?”她嗯了一声道:“也成,不过我最近吃得清淡,还让厨子少放些辛辣。”

是夜无月,天上寥寥几颗星,半月前小燕打的暗道竟还能用。因上次已走错一回这次万事皆顺利,暗道中畅通无阻直达解忧泉。凤九心叹了一声,果然事事于冥冥中都有计较都有牵绕,这就是佛道所说的缘分了。

 

解忧泉一汪碧水盈盈,泉旁频婆树如一团浓云,中间镶着一只闪闪发光的丹洁红果。绕树的四尊华表静默无声,不晓得护果的巨蟒何时会破石而出。东华曾提过,她是不是最怕走夜路因小时候夜行曾掉进蛇窝,不错,她最怕走夜路,世间种种珍禽灵兽她尤其怕蛇。此时她站在这个地方,心中并不觉得如何畏怖。畏怖是因忧惧或有紧要的东西在乎,但行路至此,她已连最坏的打算都作好准备,其他什么就都如浮云了。

 

 

此处距频婆树约近百丈,想在百丈内打败巨蟒再取频婆果实属不可能,似他姑父夜华群那般仙法早然,当年上东海瀛洲取神芝草时还被护草的餐餐吞了条胳膊,走硬搏这条路,她没有这个能耐。

她的办法是将三万年修为全竭尽在护身仙障上头,不拘巨蟒在外头如何攻击,她只一心奔往频婆树摘取珍果后再竭力冲出蛇阵。这个就很考验她的速度,若是跑得快,注尽她一生修为的仙障约莫应支撑得过她盗果子这个时间。虽然最后结果是三万年不易的修为就此散尽,但修为这个东西嘛,再勤修就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速度不够快,仙障支撑不过她跑出蛇阵,结局就会有些难说,不过听东华说,他的天罡罩一直寄在她身上,虽然天罡罩自有灵性不容主人以外的人操控,但寄在她的身上就会主动在她性命危急时保她一命,若是真的,这一趟最坏的结局也送不了命,着实也没有什么可畏可怖。

夜风习习,凤九正要捏指诀以铸起护身的仙障,突然想到要是她顺利盗得了频婆果,但惹姬蘅不快让东华来迫使她交还给她该怎么办。她仙障不是很拿捏得准姬衡会不会做这样的事,唔,就算这样,她也不会将果子轻易交出去的,至多不过同东华绝交而已。想到此心中难得地突然萌生一点儿懦弱,要是东华对自己有对姬衡的一分也好,她也不要多的,仅要那么一分,如果她也只需要说说东华就将她向往已久的东西给她多好。但这种事情三百多年前没有发生过,三百年后自然也只是一种空想。这空想略微让凤九有一丝惆怅。

她深吸了一口气,遥望这静谧却潜藏了无限危险的夜色,熟练捏出唤出仙障的指诀,再凝目将周身仙力尽数注入仙障之中。随着仙力的流失,她的脸色越见苍白,周身的仙障由最初一袭红光转成刺目的金色。

金光忽向解忧泉疾驰而去,一时地动山摇,长啸声似鬼哭,四条巨蟒顿时裂石而出,毒牙锋利口吐长信,齐向金光袭去。金色的光团在巨蟒围攻下并未闪避,直向水纹粼粼的解忧泉而去。巨蟒红眼怒睁,仰天长嘶,火焰并雷电自血盆大口中倾数而出,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光团上,光团的速度渐渐缓下来却仍旧闪躲,依然朝着频婆树疾奔,顷刻便到树下走进浓荫中。大约怕伤了守护的神树,巨蟒的攻势略小些,只在一旁暴躁地甩着尾巴,搅得整个解忧泉池水翻覆。凤九嘴唇发白地擦了擦满头冷汗,颤抖着摘下树上的神果。巨蟒恼怒不已,蛇头向她撞去,她赶紧更密地贴住频婆树才避免被它的獠牙穿成一个肉串。这一路硬撑住巨蟒的进玫,仙障已微显裂纹,几头凶兽比她想象中厉害,回去这一趟要更快一些以防仙障不支。方才那些雷电火焰虽然都是攻在仙障之上,但传入的冲力也对她的本体妨碍不小,身上虽未有什么伤势筋骨却无一处不痛,原来世间还有这样滋味。

见她盗得神果,几条巨蟒已是怒得发狂,回程这一路,她所受攻势越发猛烈,天上乌云聚拢雷电一束接一束打在仙障上。凤九觉得全身一阵一阵尖利的痛楚,甚至听得到护体仙障已开始一点点的裂开的声音。她全身似有刀割,眼前一阵阵的发晕,脚下步伐越见缓慢。金光变成红光再微弱成银光,眼看离蛇阵边缘还有十来丈,仙障突然啪的一声裂成碎片。凤九一惊仰头,一束闪电正打在她的头顶,巨蟒的红眼在闪电后映着两闭熊熊火焰,毒牙直向她铲来。她本能的闪避,毒牙虽只擦着了她的衣袖,但因攻势带起的猎猎罡风将她摔出去丈远,遥遥见另一条巨蟒吐出巨大火球向自己直撞而来。她三万年修为俱耗仙力尽毁,只剩下极微末的一点儿法力实不能相抗,以为大限已至心中一片冰凉正要闭眼,只见火球撞击而来离自己丈余又弹开去。她讶了一讶,果然是天罡罩,终究还是劳它救了自己一命。

她挣扎着爬起来,目测还有两三丈即可走出蛇阵,但揣着频婆果刚迈出去两步又急转回来,天罡罩并未跟着她一同前移。她这才晓得,器物就是器物,天罡罩这件法器虽同护身仙障在功用上没有什么区别,但并不如护身仙障一般能随身而行。解忧泉旁地动山摇的如此模样,顷刻便会有人前来探看。她此前也想过盗了频婆果之后会怎样,也许东华、姬蘅连同萌少私底下都估摸得到珍果被盗是她的杰作,但没有证据也奈何她不得。不过如今,若她为了保命待在天罡罩中寸步不移,众人见她困在阵中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事情若到此地步,青丘和比翼鸟一族的一场战争怕是避免不了。

无论如何,她要冲出这个法阵。不过十来步成功便在望,不能害怕,只要眼足够明,脑子足够清醒,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不信自己冲不出去。她暗暗在心中为自己打气,眼睫已被冷汗打湿,却十分冷静地观察四条巨蟒每一刻的动向。巨蟒对着纹丝不动,坚若磐石的天罡罩轮番撞击进攻一阵,也打得有些累,找了个空档呼呼喘气。凤九抓住这个时机,蓦地踏出天罡罩,疾电一般朝蛇阵边缘狂奔,眼看还有两三步,脚下突然一空,头顶巨蟒一阵凄厉长嘶,她最后一眼瞧见蟒蛇眼中的怒意竟像是在瞬间平息,血红的眼中涌上泪水。她从未见过蛇之泪,一时有些凌睁,虚空中传来极冷极低且带着哽咽的呼声,“阿兰若殿下”,她听出来那时正中的巨蟒说话。阿兰若的事她听过一些,但来不及细想,因随着这声呼唤,冰冷的虚空正寸寸浸入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全身的疼痛渐剧,到最后简直要撕裂她一般,从踏入蛇阵之始疼痛就没有稍离她片刻,她一只一声未吭,此时终于忍受不住哀号起来,在此生从未吃过的苦头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太晨宫的掌案仙官重霖仙使最近有个疑惑,帝君他老人家自打从梵音谷回来后就不大对劲,当然帝君他老人家行事一贯不拘一格,就算他跟随多年也不大能摸清规律,但这一回,同往常那些不同似乎都更加的不同,例如握本书册发呆半日不翻一页,例如泡茶忘记将水煮沸竟用凉水发茶芽,又例如要把一个人干掉,但又要让所有人都感觉不到这个人凭空消失,他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他做了一辈子严谨正直的仙使,对此自然提供不出什么可参考的想法,帝君的模样似乎有些失望。他觉得帝君近来有些魂不守舍。

连宋君在帝君回宫的第二日下午前来太晨宫找帝君,连宋君常来太晨宫串门,这个本没有什么稀奇,但一向吊儿郎当得连宋君脸上竟会出现那么肃穆的表情,重霖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上次似乎还是在四百多年前成玉元君脱凡上天的时候。帝君带回来的那只重伤的灵狐今午才被两个小童从药君府上抬回来,药君妙手回春,这只狐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它瞧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帝君,眼神中流露出钦慕--这是只已能化成人形的狐。

其实帝君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慈大悲救死扶伤的个性,此次救这么一只灵狐回来,重霖也感到有些吃惊,但瞧着灵狐火红的毛皮,蓦然想起三百年前太晨宫中曾养过的那只活泼好动的小狐狸。帝君大约也是思及旧事,才发了一回善心。当年的那只小狐狸虽不能化形,皮毛年直去也不太出众,但比许多化形的仙禽仙兽都更加灵性,十分讨帝君的欢心,这么多年,他瞧帝君对这只灵狐比对其他什么都更为上心,却不知为何会走失,大约也是它同帝君的缘分浅。

重霖远目神游一阵,叹了口气,正欲前往正殿打理一些事物,蓦然见文才已远去的连宋君正站在自己跟前,抬着扇子道:“对了,东华此时是在院中,还是正殿还是寝殿?我懒得走冤枉路。”

托对帝君动向无一时一刻不清楚的重霖仙官的福。连宋君一步冤枉路也没多走地闯进帝君寝殿,彼时,帝君正在摆一盘棋。但棋盘中压根没放几粒棋子,他手中拎着粒黑子也是半天没摆下去,仔细瞧并不像在思考棋谱,倒像是又在走神,房中的屏风旁搭了个小窝,一只红狐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怯怯的瞧着帝君。

连宋此来是有要事,于是径直走到东华的眼前,帝君回神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连宋神色凝重的搬了一条看上去最为舒适的凳子坐,开门见山道:“比翼鸟那一族的频婆果,今年有个对凡人而言生死人肉白骨的功用,这个你有否听说?”

东华将黑子重放入棋娄,又拈起一枚白子,心不在焉地道:“听说过,怎么了?”

连宋蹙眉道:“听说凤九曾因报恩,故嫁过一个凡夫,这个凡夫死后她才回的青丘,虽然司命倒是说她同那个凡夫没有什么,不过合着频婆果这桩事我感觉挺奇怪,今早便传司命到元极宫中陪我喝了趟酒,司命这个人酒量浅,几盅酒下肚后,那个凡人的事我虽然没有探问出多少来,倒是无意中问出了另一桩事,”抬眼道,“这桩事,还同你有关系。”

白子落下棋盘,东华道:“小白的事同我有关系很正常。”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连宋欲言又止的道:“据司命说凤九她当年,为了救人曾将自己的毛皮出卖给玄之魔君聂初寅,聂初寅占了她的毛皮后,另借了她一身红色的灵狐皮暂顶着,”看向东华道,“这桩事正好发生在百零五年前。”

东华似乎愣了,落子的手久久未从棋盘上收回来,道:“你说,我走失的那只狐狸是小白?”

连宋倒了杯茶润口,继续道:“听说她因为小时候被你救过一命,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七百多年前太晨宫采办宫女时,央司命将她寻进了你宫中做婢女。不晓得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后来你被困在十恶莲花境中,她去救你,化成灵狐跟你在身边,听说是想要打动你,但后来你要同姬衡大婚,”说到这里瞧了瞧眼似乎很震惊的东华,琢磨道,“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事,你同姬衡大婚前,她不小心伤了姬衡,然后你让重霖将她关了又许久没有理她?”看东华蹙眉点头,才道,“听说后来重霖看她实在可怜,将她放了出来,但姬衡养的那头雪狮差点儿将她弄死,幸好后来被司命救了,据司命酒后真言,那一次她伤得实在重,在他府中足足养了三天才养回一些神智,你不理她又不管她也没有找过她,让她挺难过挺灰心的。所以后来伤好了就直接回了青丘。”沉吟道,“怪不得你天上地下的再也没有找到过她,我当初就觉得奇怪,一只灵狐而已,即使突然走失也不至于走失的这样彻底。”又道,“我琢磨这些事你多半毫不知情,特地来告知你。近些日我看你们的关系倒像是又趋于好,不过凤九对你可能还有些不理解的心结。”

帝君的情绪一向不大外露,此时却破天荒的将手指揉上了太阳穴,连宋看他这个模样也有些稀奇,道“你怎么了?”

东华的声音有一丝不同与往日,道:“你说得不错,她大约还记恨我,我在想怎么办。”

连宋突然想法什么似的道:“对了,昨天比翼鸟宗学的竞技我后来也去探听了一二,听说原本第一名的奖品是频婆果,被你临时换成一蓝子蟠桃?宣布奖励的时候,我看凤发的脸色不大对,”又瞟了一眼屏风下探头竖耳的狐狸,道:“这只红狐我暂替你照看,你还是先下去看看她,怕她出了个什么万一。”

东华揉着额头的手停住,怔了一怔道:“小白她脸色不好?”

兴许说完从司命处探来的这些秘密,连宋君备感轻松,吊儿郎当样转瞬又回到身上,摊手道:“我也不大晓得。”又笑着瞟了东华一眼道,“虽然我一向会猜女人的心思,但你们小白这种类型的,老实说我也不太猜得准,只是瞧她的模样像是很委屈,所以才让你赶紧下去看看,兴许。。。。。”

话还没说完,忽听到外头一阵喧闹,二人刚起身,寝殿大门已被撞得敞开,燕池悟立在寝殿门口,气急败坏的看向他二人并屏风角落处的狐狸,破口一片大骂:“他爷爷的,凤九此时被困在蛇阵中生死未卜,你们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喝茶下棋逗狐狸!”

连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骂得愣了愣,东华倒是很清明,破天荒没有将小燕这句“他爷爷的”粗话噎回去,皱着眉声音极沉重:“小白怎么了?”

燕池悟狠狠瞪向东华:“你还有脸问老子她怎么了,老子虽然喜欢姬衡,老子也看不上你二话不说将原本该是凤九的东西送给姬衡讨她欢心的样子,凤九要频婆果有急用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把它送了姬衡,她没有办法只好去闯解忧泉,趁果子没被摘下前先将它盗出来,她那三万年半吊子的修为哪里敌得过护果的四条巨蟒,现在还被困在蛇阵中不晓得是生是死,老子同萌少连同萌少她娘皆没有办法。。。。。”

骂得正兴起,忽感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转回头问连宋道:“冰块脸他人呢?”

连宋君收了扇子神色沉重:“救人去了,”又道,“我就晓得要出什么万一。”话落地亦凭空消失,唯余小燕同角落里瑟缩的狐狸面面相觑,小燕愣了一瞬亦跟上去。

解忧泉已毁得不成样子,颓壁残垣四处倾塌,清清碧泉也不见踪迹,以华表为首铸起的蛇阵中唯余一方高地上的频婆树尚完好无损,蛇阵外明明白日高照,蛇阵内暗无天色,四条巨蟒于于东南西北四方巍巍盘旋镇守,红色的眼睛像燃烧的灯笼,蛇阵中护着一个蓝雾氤氲的结界,白衣少女双目紧闭悬空而浮,长发垂落如绢丝泼墨,不晓得昏迷还是在沉睡。

倾塌的华表外头狂风一阵猛似一阵,东华面无表情的立在半空中凝望着结界中的凤九。她脸色虽然苍白但尚好呼吸起伏,还好,他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去看不大出来,其实,他早晓得她长得美,只是平日太过活泼好动让人更多留意她的性情,此时她这样安静地躺在结界中,这种文静才使美貌越发凸显,但白裳白服不适合她,须摩呆曼殊沙那种大红才同她相称,他活了这么长的岁月,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凤九未必是他见过最美貌的一个,但缘分就是这样奇怪,那些美从长什么样,他印象中虚无得很,唯有她,或浅笑或皱眉或难堪,连她做鬼脸他都能记在心上,回忆起每一副样子来都是清清楚楚的,连宋说,她是当年那只小狐狸,她是,那很好,就算她不是,他也未必在意。

虚空中似有佛音阵阵,浸在一段凄清的笛音中,细听又似一段虚无。他垂头扫了一眼自他仙驾莅此便长跪不起的比翼鸟女君并她的臣子们,淡声道:“那个结界是怎么回事?”

下头跪妇君兼臣子们还沉浸在不晓得帝君为什么于此时仙驾此地的震惊中,半晌没有一个人回话,还是萌少因毕竟同凤九朋友一场,见友人被困十分着急,拱手回道:“禀帝座,那困住九歌公主的并非结界,乃阿兰若之梦。”“阿兰若”这三个被萌少说出口时,在跪的诸位除了姬衡皆颤了一颤。

萌少娓娓道来,事情原是如此。

传说中,阿兰若是个难得的美人,却不无辜枉死,阿兰若枉死后不得往生,执念化作一个梦境在梵音谷中飘荡,凡有谁被卷入此梦中必定坠入阿兰若在世时的心魔,定力不佳、心性不够强大者永不能走出阿兰若之梦,将徒留在梦中永眠,直到周身仙力修为被梦境尽数吸食以至灰飞。

想必九歌公主误入蛇阵中正好撞到阿兰若的梦飘入此境,由此而被卷入,阿兰若自小是被此地华表中的四条巨蟒养大,她的梦境裹住九歌公主,大约让巨蟒以为梦境中的九歌公主便是阿兰若,所以将她守护起来不让外人触碰。

要破阿兰若之梦,除了靠卷入梦境中的人勘破此境自行走出来,其实还有另一个更为保险的法子--另寻一个与卷入梦境之人亲近一同入梦,将她带回来。

但如今的状况,若要进入阿兰若之梦带出九歌公主,首先得通过蛇阵,与这四头凶兽拼杀并非难事,但阿兰若之梦其实只是一种化相,必须将人卷入其中才能呈现实体,实体便是那个淡蓝色的结界,呈现实体的梦境异常脆弱,拼杀时战场必定混乱,万一不慎致使梦境破碎,届时九歌公主轻则重伤重则没命。

他们也想过是否将护体仙障铸得厚实些,不与巨蟒拼杀,任它们攻击以保梦境的完好,再接近以进入梦中带出九歌,但阿兰若之梦十分排斥强者之力,一向入梦之人在梦外百丈便须卸下周身仙力,以区区凡体之身方能顺利入梦,否则梦境亦有可能破碎。

但此时若卸去周身仙力,如何与四条巨蟒相抗,此种情景实在进退两难,大家一筹莫展,从昨夜发现九歌被困直到此时,无人敢轻举妄动,皆是为此,九歌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连宋君匆匆赶来时正听到萌少在结尾,结尾说了些什么都没有正经听到,只见地上跪的一排人在萌少结尾几句话后都做好拭泪的模样,虽然不晓得他们是为什么拭泪,但连宋君觉得这许多人整齐划一的做好这个动作,实是颇令人动容。

正要走上前去,东华倒是先转身瞧见了他。

东华的神情十分冷静,他心中有些放心,若是凤九有事,东华虽一向被燕池悟戏称为冰块脸,但凭他对他多年的了解,他必定不是现在这种神情。

才要打个招呼,东华已到他面前,就像新制了几味好茶打算施舍他两包一般,语气十分平淡自然:“你来得正好,正有两桩事要托付。”抬起望向困在蛇阵中的凤九道,:如果最后只有她一人回来,将她平安带回青丘交到白奕手上,然后去昆仑虚找一趟墨渊,就说东华帝君将妙义慧明境托付给他,他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番话入耳,连宋琢磨着怎么听怎么像是遗言,亦笑望阵中一眼道:“你虽近年打架打得不那么勤,手脚怕是钝了,但这么几条蛇就将你缠死也太过。。。。。”离谱二字方含在口中,泰山崩于前亦能唇角含笑的连宋君脸色一时大变,丞丞上前要将泰然卸去周身仙力从容进入蛇阵的东华捞出来,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小燕一把拦住,小燕的眸色难得深幽一次,道:“唯有此法。”目光向雷声轰鸣、落雨倾盆的蛇阵中道:“还有什么法子,老子想了一夜加半天都没有想出来,因为老子压根儿没有想过 卸去术力独闯蛇阵,老子对朋友还是不够义气,冰块脸义薄云天,老子敬佩他。”

蛇阵中天翻地覆,不到两日内竟先后两人来犯使巨蟒十分愤怒,势同鬼哭的长嘶中,利剑般的光束与道道闪电齐往来犯的东华身上招呼,未有仙力护体,东华身上顷刻间便被割出数道口子,幸好大雨滂沱将赤金的鲜血尽数洗去,蛇阵外长跪的女君并诸臣子震惊的不能自己,却无法相帮,齐齐愣在原地。

连宋被小燕拦了一拦后未再前行,大约已明白东华如此的缘由,于是眸色深沉,他同东华忘年之交,其实算起来东华不知比他大多少轮,他的出生离大洪荒乱战的时代有好些年,未能亲眼见那时东华的战名,但前一段时日倒是听墨渊提过东华一句,说是远古洪荒时的战场才称得上真战场,那时的战争方当得上浴血之战几个字,后世的这些打打闹闹实小儿科,不过战场上最为吃得苦的要算东华帝君,早年时几亏场大战事从战场上下来常常像在血中泡过一般,身上不知多少道口子却连眉毛也不动一动,这种威勇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蛇阵中的雷电光柱未有一刻停歇,东华衣袍上白色的交领同袖边早已被血染成金红,为防巨蟒的情绪冲动对裹着凤九的梦境有什么妨害,帝君一直保持着一种缓缓适当的步伐行走,雨水自发丝袍角袖口滴落,一片赤红,帝君的确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突然一人自女君身后长长的跪倒中起身,踉踉地奔向燕池悟,白衣白裙正是姬衡。她满面泪痕的抱住小燕衣角:“你救救他,你去将他拉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小燕难得沉默,转身背向姬衡,姬衡仍拽着他的衣角哭泣不已。

凤九隐约听到什么地方传来雷雨之声,她感觉自己自从跌入这段虚空就有一些迷糊,时睡时醒中脑子越来越混乱,每醒来一次都会忘记一些东西,上一次醒来时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跌入这段虚空,这是不是说明在昏睡几次,她会连自己到底是谁都记不清?她感到害怕,想离开这里,但每次醒来只是意识可能有片刻游离于昏睡,睁眼都是模模糊糊,更不要说手脚的自由行动,且每次醒来,等待她的不过是无止境的晦暗和寂静,还有疼痛。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雷雨之声越来越清晰,轰鸣的雷声像是响在耳畔,似乎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凉凉的,停了一会儿又移到耳畔,将散乱的发丝帮她别在耳后,她朦胧的睁开眼睛,见到紫衣的银发青年正俯身垂眸看着自己。

此时在此地见到帝君,倘若她灵台清明定然震惊,却因脑子不大明白,连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都不清楚,连自己到底是小时候的凤九还是长大的凤九都不清楚,只觉得这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她认识眼前这个人是东华,心中模模糊糊的觉得,他是自己一直很喜欢的人,他来这里找自己,这样很好。但还是口是心非的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帝君眼神沉静,看着她却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渐渐清晰一些,瞧见他浑身湿透十分不解,轻声道:“你一定很冷吧?”帝君仍然没有回答,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良久才道:“是不是很害怕?”

她一时懵了,手脚都不晓得该怎么放,帝君问她害不害怕,是的,她很害怕,她诚实的点了点头,帝君的手扶上她的发,声音沉沉的安抚她:“不怕,我来了。”

眼泪突然涌出来,她脑中一片茫然,却感到心中生出浓浓的委屈,手脚似乎已经能够动弹,她试探着将手放在帝君的背上,哽咽道:“我觉得我应该一直在等你,其实我心里明白你不会来,但是你来了,我很开心。”就听到帝君低声道:“我来陪你。”

她心中觉得今天的帝君十分温柔,她很喜欢,今日他同往常的东华很不同,但往常的东华是什么样她一进也想不起来,脑中又开始渐渐地昏沉,她迷糊着接住刚才的话道:“虽然你来了,不过我晓得你马上就要走的,我记得我好象问是在看着你的背景,但是今天我很困,我。。。。。”

她觉得自己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但越说脑子越模糊,只是感觉东华似乎将她搂得更紧,入睡前她听到最后一句话,帝君轻声对她说:“这次我不会走,睡吧小白,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她就心满意足的再次陷入了梦乡,耳边似乎仍有雷鸣,还能听到毒蛇吐芯的嘶嘶声,但她十分安心,并不觉得害怕,被东化这样搂在怀中,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