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有时会有三个,但不会再多了。”

“三颗飞星出现,是不是预示着更美好的纪元?”

周文王用充满恐惧的眼神瞪了汪淼一眼,“你在说什么呀,三颗飞星…祈祷它不要出现吧。”

周文王的话没错,他们向往的恒纪元很快开始了,太阳升起落下开始变得有规律,一个昼夜渐渐固定在十八小时左右,日夜有规律的交替使天气变得暖和了一些。

“恒纪元能持续多长时间?”汪淼问。

“一天或一个世纪,每次多长谁都说不准。”周文王坐在沙一上,仰头看着正午的太阳。“据记载,西周曾有过长达两个世纪的恒纪元,唉,生在那个时代的人有福啊。”

“那乱纪元会持续多长时间呢?”

“不是说过嘛,除了恒纪元都是乱纪元,两者互为对方的间隙。”

“那就是说,这是一个全无规律的混乱世界?!”

“是的,文明只能在较长的气候温暖的恒纪元里发展。大部分时间里,人类集体脱水存贮起来,当较长的恒纪元到来时,再集体浸泡复活,生产和建设。”

“那怎样预知每个恒纪元到来的时间和长短呢?”

“做不到,从来没有做到过,当恒纪元到来时,国家是否浸泡取决于大王的直觉,常常是:浸泡复活了,庄稼种下了,城镇开始修筑,生活刚刚开始,恒纪元就结束了。严寒和酷热就毁灭了一切。”周文王说到这里,一手指向汪淼,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好了,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游戏的目标:就是运用我们的智力和悟性,分析研究各种现象,掌握太阳运行的规律,文明的生存就维系于此。”

“在我看来太阳运行根本就没有规律。”

“那是因为你没能悟出世界的本原。”

”你悟出来了?”

“是的,这就是我去朝歌的目的,我将为纣王献上一份精确的万年历。”

“可这一路上,没看到你有这种能力。”

“对太阳运行规律的预测只能在朝歌做出,因为那里是阴阳的交汇点,只有在那里取的卦才是准确的。”两人又在严酷的乱纪元跋涉了很长时间,其间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恒纪元,终于到达了朝歌。

汪淼听到一种不间断的类似于雷声的轰鸣,这声音是朝歌大地上许多奇怪的东西发出的,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单摆,每座都有几十米高。单摆的摆锤是一块块巨石,被一大束绳索吊在架于两座细高石塔间的天桥上。每座单摆都在摇动中。驱动它们的是一群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他们合着奇怪的号子,齐力拉动系在巨石摆锤上的悬索,维持着它的摆动。汪淼发现,所有巨摆的摇动都是同步的,远远看去,这景象怪异得使人着迷,像太地上竖立着一座座走动的钟表。又像从天而降的许多巨大、抽象的符号。

在巨摆的环境下,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夜幕中如同一座高耸的黑山,这就是纣王的宫殿。汪淼跟着周文王走进了金字塔基座上的一个不高的洞门,门旁几名守卫的士兵在黑暗中如幽灵般无声地徘徊。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向里走,隧道窄而黑,间隔很远才有一枝火炬。

“在乱纪元,整个国家在脱水中,但纣王一直醒着,陪伴着这片没有生机的国土。要想在乱纪元生存,就得居住在这种墙壁极厚的建筑中,几乎像住在地下,才能避开严寒和酷热。”周文王边走边对汪淼解释。

走了很长的路,才进入了纣王位于金字塔中心的大殿,其实这里并不大,很像一个山洞。身披一大张花兽皮坐在一处高台上的人显然是纣王了,但首先吸引汪淼目光的是一位黑衣人,他的黑衣几乎与大殿中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那张苍白的脸仿佛是浮在虚空中。

“这是伏羲。”纣王对刚进来的周文王和汪淼介绍那位黑衣人,仿佛他们一直就在那儿似的,而黑衣人才是新来的。“他认为,太阳是脾气乖戾的大神,他醒着的时候喜怒无常,是乱纪元;睡着时呼吸均匀,是恒纪元,伏曦建议竖起了外面的那些大摆,日夜不停地摆动,声称这对太阳神有强烈的催眠作用,能使其陷入漫长的昏睡。但直到现在,我们看到太阳神仍醒着,最多只是不时打打盹儿。”

纣王挥了一下手,有人端来一个陶罐,放到伏羲面前的小石台上——汪淼后来知道,那是一罐调味料。伏曦长叹一声,端起陶罐喝下去,那咕咚咕咚的声音仿佛黑暗深处有一颗硕大的心脏在跳动喝了一半后,他将剩下的调味料倒在身上,然后扔下陶罐,走向大殿角落的一口架在火上的青铜大鼎,爬上鼎沿;他跳进大鼎,激起了一大团蒸气。

“姬昌坐下,一会儿就开宴。”纣王指指那口大鼎说。

“愚蠢的巫术。”周文王朝大鼎偏了下头,轻蔑地说。

“你对太阳悟出了什么?”纣王问,火光在他的双眸中跳动。

“太阳不是大神,太阳是阳,黑夜是阴,世界是在阴阳平衡中运转的,这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但可以预测。”周文王说着,抽出青铜剑,在火炬照到的地板上画出了一对大大的阴阳鱼,然后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周围画出了六十四卦,看上去如同火光中时隐时现的大年轮,“大王,这就是宇宙的密码,借助它,我将为您的王朝献上一部精确的万年历。”

“姬昌啊,我现在急需知道的,是下一个长恒纪元什么时候到来。”

“我将立刻为您占卜。”周文王说着,走到阴阳鱼中央盘腿坐下,抬头望着大殿的顶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金字塔看到了星空,他的双手手指同时在进行着复杂的运动,组合成一部高速运转的计算器。寂静中,只有大鼎中的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煮在汤中的巫师在梦呓。

周文王从阴阳图中站起来,头仍仰着,说:“下面将是一段为期四十一天的乱纪元;然后将出现为期五天的恒纪元,接下来是为期二十三天的乱纪元和为期十八天的恒纪元,然后是为期八天的乱纪元,当这段乱纪元结束后,大王,您所期待的长恒纪元就到来了,这个恒纪元将持续三年零九个月,其间气候温暖,是一个黄金纪元。”

“我们首先需要证实一下你前面的预测。”纣王不动声色地说。

汪淼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大殿哺上的一块石板滑开,露出一处正方形的洞口,汪淼调整方向,看到这个方洞通到金字塔的外面,在这个方洞的尽出,汪淼看到了几颗闪烁的星星。

游戏的时间加快了,由两名士兵看守的周文王带来的沙漏几秒钟就翻动一次,标志着八小时的流逝,上方的窗口无规律地闪烁起采,不时有一束乱纪元的阳光射进大殿,有时很微弱,如月光一般;有时则十分强烈,投在地上的方形光斑白炽明亮,使所有的火炬黯然失色。汪淼数着沙漏翻动的次教,当翻刮一百二十次左右时,阳光投进窗口的间隔变得规则了,预测中的第一个恒纪元到来。沙漏再翻动十五下后,窗口的闪烁又紊乱起来,乱纪元又开始了。然后又是恒纪元,然后又是乱纪元,它们的开始和持续时间虽然有些小误差,但与周文王的预测已是相当的吻合了。当最后一段为期八天的乱纪元结束后,他预言的长恒纪元开始了。汪淼数着沙漏的翻动,二十天过去了,射进大殿的日光仍遵循着精确的节奏。这时。游戏时间的流逝被调整到正常。

纣王向周文王点点头:“姬昌啊,我将为你竖起一座丰碑,比这座宫殿还要高大。”

周文王深鞠一躬:“我的大王,让您的王朝苏醒吧,繁荣吧!”

纣王在石台上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他用一种很奇怪的歌唱般的音调喊道:“浸泡…”

听到这号令,大殿内的人都跑向洞门。在周文王的示意下,汪淼跟着他沿着长长的隧道向金字,塔外走去。走出洞门,汪淼看到时值正午,太阳在当空静静地照耀着大地,微风吹过,他似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周文王和汪淼一同来到了距金字塔不远的一处湖畔,湖面上的冰已融化了,阳光在微波间跳动。

先出来的一队士兵高呼着:“浸泡!浸泡!”都奔向湖边一处形似谷仓的高大石砌建筑。在来的路上。汪淼不时在远处看到过这种建筑,周文王告诉他那是“干仓”,是存贮脱水人的大型仓库。士兵们打开干仓的石门,从中搬出一卷卷落满灰尘的皮卷,他们每人都抱着、夹着好几个皮卷,走向湖边,将那些皮卷扔进湖中。那些皮卷一遇到水,立刻舒展开来,一时间,湖面上漂浮着一片似乎是剪出来的薄薄的人影。每一张“人片”都在迅速吸水膨胀,渐渐地,湖面上的“人片”都变成了圆润的肉体,这肉体很快具有了生命的迹象,一个个挣扎着从齐腰深的湖水中站立起来他们睁大如梦初醒的眼睛看着这风和日丽的世界。“浸泡!”一个人高呼起来,立刻引来了一片欢呼声:“浸泡!浸泡!!”…这些人从湖中跑上岸,赤身裸体地奔向干仓,将更多的皮卷投入湖中,浸泡复活的人一群群从湖中跑出来,这一幕也发生在更远处的湖泊和池溏中,整个世界在复活。

“噢,天啊!我的指头——”

汪淼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个刚浸泡复活的人站在湖中,举着一只手哭喊道,那手缺了中指,血从手上断指处滴到湖中,其他复活者纷纷拥过他的身边,兴高采烈地奔向湖岸,没有人注意他。

“行了。你就知足吧!”一个经过的复活者说,“有人整条胳膊腿都没了,有人脑袋被咬了个洞,如果再不浸泡,我们怕是都要被乱纪元的老鼠啃光了!”

“我们脱水多长时间了?”另一位复活者问。

“看看大王宫殿上积的沙尘有多厚就知道了,刚听说现在的大王已不是脱水前的大王了,不知是他的儿子还是孙子。”

浸泡持续了八天才完全结束,这时所有的脱水人都已复活,世界又一次获得了新生。这八天中,人们享受着每天二十个小时、周期准确的日出日落。沐浴在春天的气息里,所有人都中心地赞美太阳、赞美掌管宇宙的诸神。第八天夜里,大地上的篝火比天上的星星都密,在漫长的乱纪元中荒废的城镇又充满了灯火和喧闹,同文明以前的无数次浸泡一样,所有人将彻夜狂欢,迎接日出后的新生活。

但太阳再也没有升起来。

各种计时器都表明日出的时间已过,但各个方向的地平线都仍是漆黑一片。又过了十个小时,没有太阳的影子,连最微弱的晨光都见不到。一天过去了,无边的夜在继续着;两天过去了,寒冷像一只巨掌在暗夜中压向大地。

“请大王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我看到了宇宙中的阳在聚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恒纪元和春天将继续!”

金字塔的大殿里,周文王跪在纣王端坐的石台下哀求道。

“还是把鼎烧上吧。”纣王叹了口气说。

“大王!大王!”一名大臣从洞门里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带着哭腔喊道,“天上,天上有三颗飞星!!”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纣王仍然不动声色。他转向以前一直不屑于搭理的汪淼,“你还不知道出现三颗飞星意味着什么吧?姬昌啊,告诉他。”

“这意味着漫长的严寒岁月,冷得能把石头冻成粉末。”周文王长叹一声,说。

“脱水——”纣王又用那歌唱般的声音喊道。其实,在外面的大地上,人们早已开始陆续脱水,重新变成人干以度过正在到来的漫漫长夜,他们中的幸运者被重新搬入干仓,还有大量的人干被丢弃在旷野上。周文王慢慢站起身,朝架在火上的青铜大鼎走去,他爬上鼎沿,跳进去前停了几秒钟,也许是看到伏羲煮得烂熟的脸正在汤中冲他轻笑。

“用文火。”纣王无力地说,然后转向其他人,“该EXIT的就EXIT吧,游戏到这儿已经没什么玩头了。”

洞门上方出现了发着红光的EXIT标志,人们纷纷向那里走去,汪淼也跟随而去,穿过洞门和长长的隧道来到了金字塔外,看到黑夜里大雪纷飞,刺骨的寒风使他打了个冷颤。天空的一角显示出游戏的时间又加快了。

十天后,雪仍在下着,但雪片大而厚重,像是凝结的黑暗。有人在汪淼耳边低声说:“这是在下二氧化碳干冰了。”汪淼扭头一看,是周文王的追随者。

又过了十天,雪还在下,但雪花已变得薄而透明,在金字塔洞门进出的火炬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超脱的淡蓝色,像无数飞舞的云母片。

“这雪花已经是凝固的氧、氮了,大气正在绝对零度中消失。”

金字塔被雪埋了起来,最下层是水的雪,中层是干冰的,上层是固态氧、氮的雪。夜空变得异常晴朗,群星像一片银色的火焰。一行字在星空的背景上出现:

这一夜持续了四十八年,第137号文明在严寒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战国层次。

文明的种子仍在,它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的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退出前,汪淼最后注意到的是夜空中的三颗飞星,它们相距很近,相互围绕着,在太空深渊中跳着某种诡异的舞蹈。

8.叶文洁

汪淼摘下V装具后,发现自己的内衣已被冷汗浸透了,很像是从一场寒冷的班梦中醒来。他走出纳米中心,下楼开车,按丁仪给的地址去杨冬的母亲家。

乱纪元,乱纪元,乱纪元…

这个概念在汪淼的头脑中萦绕。为什么那个世界的太阳运行会没有规律?一个颗状星的行星,不管其运行轨道是正圆还是偏长的椭圆,其围绕恒星的运动一定是周期性的,全无规律的运行是不可能的…汪淼突然对自己很恼火,他使劲地摇头想赶走头脑中的这一切,不过是个游戏嘛,但他失败了。

乱纪元,乱纪元,乱纪元…

见鬼!别去想它!!为什么非想它不可?为什么?!

很快,汪淼找到了答案。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玩过电子游戏了,这些年来电子游戏的软硬件技术显然已经进化了很多,其中的虚拟现实场景和附加效果都是他学生时代所无法比拟的。但汪淼明白,《三体》的真实不在于此。记得在大三的一次信息课中,教授挂出了两幅大图片,一幅是画面庞杂精细的《清明上河图》,另一幅是一张空旷的天空照片,空荡荡的蓝天上只有一缕似有似无的白云。教授问这两幅面中哪一幅所包含的信息量更大,答案是后者要比前者大一至两个数量级!

《三体》正是这样,它的海量信息是隐藏在深处的,汪淼能感觉到,但说不清。他突然悟出。《三体》的不寻常在于,与其他的游戏相比,它的设计者是反其道而行之——一般游戏的设计者都是尽可能地增加显示的信息量,以产生真实感:但《三体》的设计者却是在极力压缩信息量,以隐藏某种巨大的真实,就像那张看似空旷的天空照片。

汪淼放松了思想的疆绳,任其回到《三体》世界。

飞星!关键在于不引人注意的飞星,一颗飞星,二颗飞星,三颗飞星…这分别意味着什么?

正想着,车已开到他要去的小区大门了。

在要去的那栋楼门口,汪淼看到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头发花白、身材瘦削的女性,戴着眼镜,提着一个大菜篮子吃力地上楼梯。他猜她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一问,她果然就是杨冬的母亲,叶文洁。听汪淼说明来意后,她露出发自内心的感动,她是汪淼常见到的那种老知识分子,岁月的风霜已消去了他们性情中所有的刚硬和火热,只剩下如水的柔和。

汪淼拿过菜篮子同她一起上了楼,走进她的家门后发现,这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冷清——有三个孩子在玩耍,最大的不超过五岁,小的刚会走路。杨母告诉汪淼,这都是邻居的孩子。

“他们喜欢在我这儿玩儿。今天是星期天,他们的父母要加班,就把他们丢给我了…哦,楠楠,你的画儿画完了吗?嗯,真好看,起个题目吧!太阳下的小鸭子,好,奶奶给你题上,再写上六月九日,楠楠作…中午你们都想吃什么呢?洋洋?烧茄子?好好;楠楠?昨天吃过的荷兰豆?好好;你呢,咪咪?肉肉?不,你妈妈说了,不要吃那么多肉肉,不好消化的,吃鱼鱼好吗?看奶奶买回来的这么大的鱼鱼…”

她肯定想要孙子或孙女,但即使杨冬活着,会要孩子吗?看着杨母和孩子们投入地对话,汪淼心想。

杨母将篮子提进厨房。出来后对汪淼说:“小汪啊,我先去把菜泡上,现在的蔬菜农药残留很多,给孩子们吃至少要泡两小时以上…你可以先到冬冬的房间里看看。”

杨母最后一句看似无意的提议令汪森陷入紧张和不安之中。她显然看出了汪淼此行在内心深处的真正目的。她说完就转身回到厨房,没有看汪淼一眼,自然看不到他的窘态,她这几乎天衣无缝的善解人意令汪淼一阵感动。汪淼转身穿过快乐的孩子们,走向杨母刚才指向的那个房间。他在门前停住了,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所淹没,仿佛回到了少年多梦的时节,一如清晨露珠般晶莹脆弱的感受从记忆的深处中浮起,这里面有最初的伤感和刺痛,但都是玫瑰色的。

汪淼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淡淡的气息是他没有想到的,那是森林的气息,他仿佛进入了一间护林人的林间小屋。墙壁被一条条棕色的树皮覆盖着,三只凳子是古朴的树桩,写字台也是由三个较大的树桩拼成的,还有那张床,铺的显然是东北的乌拉草。这一切都很粗糙、很随意,没有刻意表现出某种美感。以杨冬的职位,她的收入是很高的,可以在任何一处高尚社区买下房子,可她一直同母亲住在这里。

汪淼走到树桩写字台前。上面的陈设很简单,没有与学术有关的东西,也没有与女性有关的东西;也许都已经拿走了,也许从来就没在这里存在过,他首先注意到一张镶在木镜框中的黑白照片,是杨冬母女的合影,照片中的杨冬正值幼年,母亲蹲下正好同她一样高。风很大,将两人的头发吹到一起。照片的背景很奇怪,天空呈网格状,汪淼仔细察看支撑那网络的粗大的钢铁结构,推想那是一个抛物面天线或类似的东西,因为巨大,它的边缘超出了镜头。

照片中,小杨冬的大眼睛中透出一种令汪淼心颤的恐惶,仿佛照片外的世界令她恐惧似的。汪淼注意到的第二件东西是放在写字台一角的一本厚厚的大本子,首先令他迷惑的是本子的材质,他看到封面上有一行稚拙的字:“杨冬的hua(桦)皮本。”这才知道这本子是桦树皮做的,时光已经使银白色的桦皮变成暗黄。他伸手触了一下本子,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你看吧,那是冬冬小时候的画儿。”杨母在门口说。

汪淼捧起桦皮本,轻轻地一页页翻看。每幅画上都有日期,明显是母亲为女儿注上的,就像他刚进门时看到的那样。汪淼又发现了一件多少让他不可理解的事:从画上的日期看,这时的杨冬已经三岁多了,这么大的孩子通常都能够画出比较分明的人或物体的形状;但杨冬的画仍然只是随意纷乱的线条,汪淼从中看出了一种强烈的恼怒和绝望,一种想表达某种东西又无能为力的恼怒和绝望,这种感觉,是这种年龄的普通孩子所不具有的。

杨母缓缓地坐到床沿上,双眼失神地看着汪淼手中的桦皮本,她女儿就是在这里,在安睡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汪淼在杨母身边坐下,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要与他人分担痛苦。

杨母从汪淼手中拿过桦皮本,抱在胸前,轻声说:“我对冬冬的教育有些不知深浅,让她太早接触了那些太抽象,太终极的东西。当她第一次表现出对那些抽象理论的兴趣时,我告诉她,那个世界,女人是很难进入的。她说居里夫人不是进入了吗?我告诉她,居里夫人根本没有进入,她的成功只是源于勤奋和执着,没有她,那些工作别人也会完成,倒是像吴健雄(当代最杰出的特理学家之一,在实验物理学研究上取得伟大的成就。她在实验室中首次证明了李政道和杨振宁关于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的理论推测,推翻了宇称守恒定律。)这样的女人还比她走得远些,但那真的不是女人的世界。女性的思维方式不同于男性,这没有高下之分,对世界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

“冬冬没有反驳我。到后来,我真的发现她身上有些特殊的东西,比如给她讲一个公式,别的孩子会说‘这公式真巧妙’之类的,她则会说这公式真好看,真漂亮,那神情就像她看到一朵漂亮的野花一样。她父亲留下了一堆唱片,她听来听去,最后选择了一张巴赫的反复听,那是最不可能令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入迷的音乐了。开始我以为她是随意为之,但问她感受时,这孩子说:她看到一个巨人在大地上搭一座好大好复杂的房子,巨人一点一点地搭着,乐曲完了,大房子也就搭完了…”

“您对女儿的教育真是成功。”汪淼感慨地说。

“不,是失败啊!她的世界太单纯,只有那纯空灵的理论。那些东西一崩溃,就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了。”

“叶老师,您这么想我觉得也不对,现在发生了一此让我们难以想象的事,这是一次空前的理论灾难,做出这种选择的科学家又不只是她一人。”

“可只有她一个女人,女人应该像水一样的,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淌得过去啊。”

告辞时,汪淼才想到了来访的另一个目的,于是他向杨母说起了观测宇宙背景辐射的事。

“哦,这个,国内有两个地方正在做,一个在乌鲁木齐观测基地,好像是中科院空间环境观测中心的项目;另一个很近,就在北京近郊的射电天文观测基地,是中科院和北大那个联合天体物理中心搞的。前面那个是实际地面观察,北京这个只是接收卫星数据,不过数据更准确、全面一些。那里有我的一个学生,我帮你联系一下吧。”杨母说着,去找电话号码,然后给那个学生打电话,似乎很顺利。

“没问题的,我给你个地址,你直接去就行。他叫沙瑞山,明天正好值夜班…你好像不是搞这专业的吧?”杨母放下电话问。

“我搞纳米,我这是为了…另外一些事情。”汪淼很怕杨母追问下去,但她没有。

“小汪啊,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好像身体很虚的。”杨母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这样儿。”汪淼含糊地说。

“你等等。”杨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汪淼看到上面标明是人参,“过去在基地的一位老战士前两天来看我,带来这个…不不,你拿去,人工种植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我血压高,根本用不着的。你可以切成薄片泡茶喝,我看你脸色,好像血很亏的样子。年轻人,一定要爱护自己啊。”

汪淼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双眼湿润了,他那颗两天来绷得紧紧的心脏像被放到了柔软的天鹅绒上。“叶老师,我会常来看您的。”他接过木盒说。

9.字宙闪烁

汪淼驱车沿京密路到密云县,再转至黑龙潭,又走了一段盘山路,便到达中科院国家天文观测中心的射电天文观测基地。他看到二十八面直径为九米的抛物面天线在暮色中一字排开,像一排壮观的钢铁植物,2006年建成的两台高大的五十米口径射电望远镜天线矗立在这排九米天线的尽头,车驶近后,它们令汪淼不由想起了那张杨冬母女合影的背景。

但叶文洁的学生从事的项目与这些射电望远镜没有什么关系,沙瑞山博士的实验室主要接收三颗卫星的观测数据:1989年11月升空、即将淘汰的微波背景探测卫星COBE,2003年发射的威尔金森微波各向异性探测卫星WMAP和2007年欧洲航天局发射的普朗克高精度宇宙微波背景探测卫星Planck。

宇宙整体的微波背景辅射频谱非常精确地符合温度为2726K的黑体辐射谱,具有高度各向同性。但在不同局部也存在大约百万分之五涨落的幅度。沙瑞山的工作就是根据卫星观测数据,重新绘制一幅更精确的全宇宙微波辐射背景图。这个实验室不大,主机房中挤满了卫星数据接收设备,有三台终端分别显示来自三颗卫星的数据。

沙瑞山见到汪淼,立刻表现出了那种长期在寂寞之地工作的人见到来客的热情,问他想了解哪方面的观测数据。“我想现测宇宙背景辐射的整体波动。”“您能…说具体些吗?”沙瑞山看汪淼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就是,宇宙3K微波背景辐射整体上的各向同性的波动,振幅在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五之间。”

沙瑞山笑笑,早在本世纪初,密云射电天文基地就对游客开放参观,为挣些外快,沙瑞山时常做些导游或讲座的事,这种笑容就是他回答游客(他已适应了他们那骇人的科盲)问题时常常露出的。“汪先生,您…不是搞这个专业的吧?”

“我搞纳米材料。”

“哦,那就对了。不过,对于宇宙3K背景辐射,您大概有个了解吧?”

“知道的不多。目前的宇宙起源理论认为,宇宙诞生于距今约一百四十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诞生早期,宇宙温度极高,随后开始冷却,形成被称为微波背景辐射的‘余烬’。这种弥漫全宇宙的残留背景辐射。在厘米波段上是可以观测到的。好像是在一九六几年吧。两个美国人在调试一个高精度卫星接收天线时意外地发现了宇宙背景辐射…”

“足够了。”沙瑞山挥手打断了汪淼的话,“那你就应该知道,与我们观测的不同部分的微小不均匀不同,宇宙整体辐射背景波动是随着宇宙的膨胀,在宇宙时间尺度上缓慢变化的,以Planck卫星的精度,直到一百万年后都未必能测出这种变化,你却想在今天晚上发现它百分之五的波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整个宇宙像一个坏了的日光灯管那样闪烁!”

而且是为我闪烁。汪淼心里说。

“叶老师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沙瑞山摇摇头说。

“但愿真是个玩笑。”汪淼说,本想告诉他,叶文洁并不知道详情,但又怕因此招致他的拒绝,不过这倒是他的心里话。

“既然是叶老师交待的,就观测吧,反正也不费劲,百分之一的精度,用老古董COBE就行了。”沙瑞山说着,在终端上忙活起来,很快屏幕上出现一条平直的绿线,“你看,这就是当前宇宙整体背景辐射的实时数值曲线,哦,应该叫直线才对,数值是2720±O.O1OK,那个误差是银河系运动产生的多普勒效应,己经滤掉了。如果发生你所说的超过百分之一振幅的波动,这条线就会变红并将波动显示出来。我敢打赌直到世界末日它也是条绿直线,要看到它显现肉眼看得到得变化,可能比看太阳毁灭还要等更长的时间。”

“这不会影响您的正常工作吧?”

“当然不会,那么粗的精度,用COBE观察数据的边角料就足够丁。好了,从现在开始,如果那伟大的波动出现,数值会自动存盘。”

“可能要等到凌晨一点。”

“哇,这么精确?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是值夜班。您吃饭了吗?那好,我带您去参观一下吧。”

这一夜没有月亮,他们沿着长长的天线阵列漫步。沙瑞山指着天线说:“壮观吧?可惜都是聋子的耳朵。”

“为什么?”

“自它们建成以来,在观测频段上就干扰不断,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寻呼台,到现在是疯狂发展的移动通信。这些米波综合孔径射电望远镜能做的那些项目,像米波巡天、射电变源、超新星遗迹研究等等,大部分都不能正常开展。多次找过无委会(国家无线电管理委员会),没有用,我们能玩得过中国移动、联通、网通?没有钱,宇宙奥秘算个球!好在我的项目靠卫星数据,与这些‘旅游景观’无关了。”

“近年来很多基础研究的商业运行还是很成功的,比如高能物理。把观测基地建到离城市远些的地方应该好些吧?”

“那还是钱的问题。就目前而言,只能是在技术上屏蔽干扰。唉,叶老师要在就好了,她在这方面造诣很深。”

于是话题转到叶文洁身上,从她的学生那里,汪淼得知了她那历经风霜的一生。他听沙瑞山讲她如何目睹父亲在“文革”中的惨死,讲她后来在建设兵团被诬陷,后来杳无音讯;九十年代初才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在父亲曾工作过的大学中讲授天体物理学直到退休。

“最近才知道,她那二十多年,是在红岸基地度过的。”

“红岸?!”汪淼吃惊地停下了脚步,“难道那些传说…”

“大部分是真的。红岸自译解系统的一名研制者移民到欧洲,去年写了一本书,你所说的传说大多来自于那本书,据我了解是真的。红岸工程的参与者大都还健在。”

“这可真是…传奇啊!”

“尤其是发生在那个年代,更是传奇中的传奇。”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沙瑞山问起进行这次奇怪观测的目的,汪淼避而不答,他也就没有再问。显然,一个专家的尊严,不允许他对这种违反专业常识的观测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然后他们到一间为游客开的通霄酒吧中去坐了两个多小时,沙瑞山一杯接着一杯地灌啤酒,变得更加健谈,而汪淼却早已心神不定,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那条绿色直线。直到差十分钟凌晨一点时,沙瑞山才接受了汪淼的多次提议,起身返回实验室。

这时,照向射电天线阵列的聚光灯已经熄灭,天线在夜空下变成了简明的黑色二维图案,仿佛是一排抽象的符号,以同一个仰角齐齐地仰望着宇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景象令汪淼不寒而栗,他想起了《三体》中的那些巨摆。

回到实验室时正好是凌晨一点,当他们将目光投向终端屏幕时,波动刚刚出现,直线变成丁曲线,出现了间隔不一的尖尖的波峰,颜色也变红了,如同一条冬眠后的蛇开始充血蠕动了。

“肯定是COBE卫星的故障!”沙瑞山惊恐地盯着曲线说。

“不是故障。”汪淼平静地说,在这样的事情面前,他已经初步学会了控制自己。

“我们马上就能知道!”沙瑞山说着,在另外两台终端上快速操作起来。很快,他调出了另外两颗卫星WNAP和Planck的宇宙背景辐射实时数据,并将其变化显示为曲线——

三条曲线在同步波动,一模一样。

沙瑞山又搬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手忙脚乱地启动系统,插上宽带网线,然后打电话--汪淼听他在联系乌鲁木齐射电观测基地——然后等待着。他没有对汪淼解释什么,两眼死盯着屏幕上的浏览器,汪淼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几分钟后,浏览器上出现了一个坐标窗口,一条红色曲线在窗口上出现,与另外三条进行着精确同步的波动。

这样,三颗卫星和一套地面观测设备同时证实了一件事:宇宙在闪烁! “能将前面的曲线打印出来吗?”汪淼问。沙瑞山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点点头,移动鼠标启动了打印程序。汪淼迫不及待地抓过激光打印机吐出的第一张纸。用一枝铅笔划过曲线,将波峰间的距离与他刚拿出来的那张莫尔斯电码表对照起来。

短长长长长、短长长长长、短短短短短、长长长短短、长长短短长长、短短长长长、短短短短长、长长短短长长、短短短长长、长长短短短,这是1108:21:37。

短长长长长、短长长长长、短短短短短,长长长短长长、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短,这是1108:21:36。

短长长长长、短长长长长、短短短短短、长长长短短、长长短短长长、短短长长长、短短短短长、长长短短长长、短短短长长、短短短短短,这是1108:21:35。

倒计时在宇宙尺度上继续,已经过去了78小时,还剩1108小时?

沙瑞山焦躁地来回踱步,不时在汪淼身后停下来看看他正在写出的那一串数字,“你真的不能把实情告诉我吗?!”他耐不住大声问。

“沙博士,相信我,一时说不清的。”汪淼推开那一堆印着波动曲线的纸,盯着那行倒计时数字,“也许,三颗卫星和一个地面观测点都出现了故障。”

“你知道这不可能!”

“如果有人故意破坏呢?”

“也不可能!同时改变三颗卫星和一个地面观测站的数据?那这破坏也有些超自然了。”

汪淼点点头,比起宇宙闪烁来,他宁愿接受这个超自然。但沙瑞山立刻抽走了他怀中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要想最终证实这一切,其实很简单。宇宙背景辐射这样幅度的渡动,已经大到我们能用肉眼觉察的程度。”

“你胡说什么?现在是你在违反常识了:背景辐射的波长是7cm,比可见光大了七八个数量级,怎么能看到?”

“用3K眼镜。”

“3K眼镜?”

“是我们为首都天文馆做的一个科普小玩意儿。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将彭齐阿斯和威尔逊在四十多年前用于发现3K背景辐射的二十英尺的喇叭形天线做成眼镜大小,并且在这个眼镜中设置一个转换系统,将接收到的背景辐射的波长压缩七个数量级,将7cm波转按成红光。这样,观众在夜里藏上这种眼镜,就能亲眼看到宇宙的3K背景辐射,现在,也能看到宇宙闪烁。”

“这东西现在哪儿?”

“在天文馆。有二十副呢。”

“我必须在五点以前拿到它。”,I

沙瑞山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对方很长时间才接起电话,沙瑞山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那个被半夜叫醒的人一小时后在天文馆等汪淼。

临别时沙瑞山说:“我就不同您去了,刚才看到的已经足够,我不需要这样的证明。我还是希望您能在适当的时候把实情告诉我,如果这种现象引出什么研究成果的话,我不会忘记您的。”

“闪烁在凌晨五点就会停止,以后别去深究它吧,相信我,不会有什么成果的。”汪淼扶着车门说。

沙瑞山对着汪淼注视良久,点点头:“明白了,现在科学界出了一些事…”

“是的。”汪淼说着,钻进车里,他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轮到我们了吗?”

“至少轮到我了。”汪淼说着发动了车子。

汪淼一小时后到达市内,他在新天文馆前下了车。城市午夜的灯光透过这栋巨大玻璃建筑的透明幕墙,将内部的结构隐隐约约显现出来。汪淼现在体会到,如果新天文馆的建筑师想表达对宇宙的感觉,那他成功了——越透明的东西越神秘,宇宙本身就是透明的,只要目力能及,你想看多远就看多远,但越看越神秘。

那名睡眼惺忪的天文馆工作人员已经在门口等汪淼了,他把一个手提箱递给汪淼,“这里面有五副3K眼镜,都是充好电的,左边的按钮是开关,右边是光度调节。上面还有十几副,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我先去睡会儿,就在靠门口那个房间。这个沙博士,真是个神经病。”说完转身走进昏暗的馆内。

汪淼将箱子放到车座上打开,拿出一副3K眼镜,这东西很像他刚用过的v装具中的头盔显示器。他拿起一副走到车外戴上,透过镜片看到的城市夜景没有变化,只是暗了些,这时他才想起要将开关打开,立刻,城市化作一团团朦胧的光晕,大部分亮度固定,还有一些闪烁或移动着。他知道,这都是被转化为可见光的厘米微波,每团光晕的中心就是一个发射源,由于波长的原因,不可能看清形状。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发着暗红色微光的天空,就这样,他看到了宇宙背景辐射,这红光来自于一百多亿年前,是大爆炸的延续,是创世纪的余温。看不到星星,本来。由于可见光波段已被推至不可见,星星应该是一个个黑点,但厘米波的衍射掩没了一切形状和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