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罗辑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轻松和惬意。

是的,你已经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总能提一些建议吧?

“人类的谈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们帮助建立一个更完善的信号发射系统,使人类掌握随时向太空发射咒语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对太阳的封锁,现在的系统也实在太原始了。”

我们可帮助建立一个中微子发射系统。

“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引力波。在智子降临后,这是人类物理学向前走得比较远的领域,他们当然需要一个自己能够了解其原理的系统。”

引力波的天线体积很巨大的。

“那是你们和他们的事。奇怪,我现在感觉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员了,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尽快摆脱这一切。”

接下来他们会要求我们解除智子封锁,并全面传授科学技术。

“这对你们也很重要,三体世界的技术是匀速发展的,直到两个世纪后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后续舰队,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体舰队,只能靠未来的人类了。”

我要离开了,你真的能够自己回去吗?你的生命关系到两个文明的生存。

“没问题,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回去后我就立刻把摇篮系统移交,然后,我就与这一切无关了,最后只想说:谢谢。”

为什么?“

“因为你们让我括下来了,其实,只要换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

球体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维度的微观状态。太阳已经从东方露出一角,把金辉撒向这个从毁灭中幸存的世界。

罗辑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叶文洁和杨冬的墓碑,沿着来时的小路蹒跚走去。

那只蚂蚁已经爬到了墓碑顶端,骄傲地对着初升的太阳挥舞两只触须,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击者。

五年以后。

罗辑一家远远就看到了引力波天线,但车行驶了半小时才到达它旁边,这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巨大。天线是一个横放的圆柱体,有一千五百米长,直径五十多米,整体悬浮在距地面两米左右的位置。它的表面也是光洁的镜面,一半映着天空,一半映着华北平原。它让人想起几样东西:三体世界的巨摆、低维展开的智子、水滴。这种镜面物体反映了三体世界的某种至今也很难为人类所理解的观念,用他们的一句名言来讲就是:通过忠实地映射宇宙来隐藏自我,是融入永恒的唯一途径。

天线周围有一大片翠绿的草地,形成了华北沙漠上的一个小小的绿洲。这片草地并不是专门种植的,引力波系统建成后,一直在不间断地发射,只是发出的波没有被调制,与超新星爆发、中子星或黑洞发出的引力渡无异,但密集的引力波束却在大气层中产生了奇特的效应,大气中的水汽在天线上方聚集,使得天线周围经常降雨,有时,降雨的区域仅有三四公里半径,一块圆形的雨云像晴空中的巨形飞碟般悬在天线上方,从雨中可以看到周围灿烂的阳光。于是这一区域长出了丰茂的野草。但今天罗辑一家并没有看到这种奇观,只见到天线上空聚集的一片白云,云被风吹到波束范围外后就消散了,但新的云仍不断在波束内产生,使得那一片圆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个云雾宇宙的时空蚀洞,孩子看到后说它像一位巨人爷爷的白头发。

罗辑和庄颜跟着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来到了天线下面。最初的两个引力波系统分别建在欧洲和北美,它们的天线采用磁悬浮,只能从基座上悬起几厘米;

而这个天线采用反重力,如果愿意,它可以一直升到太空中。三人站在天线下方的草地向上望,巨大的圆柱体从他们头顶向前方伸延,像是从两侧向上卷曲的天空。由于半径很大,底面弧度很小,上面的映像并不失真。这时夕阳已经照到天线下面,罗辑在映像中看到庄颜的长发和白裙在金色的阳光中飘动,像一个从天空俯视地面的天使。罗辑把孩子举起来,她的小手摸到了天线光洁的表面,她使劲向一个方向推着。

“我能让它转起来吗?”

“如果你推的时间足够长,它会转的。”庄颜回答,然后微笑着看着罗辑问,“是吗?”

罗辑对庄颤点点头:“如果时间足够长,她能推动地球呢。”

像已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他们的目光又交织在一起,这是两个世纪前在蒙娜丽莎的微笑中那次对视的继续。他们发现庄颜设想的目光语言真的变成了现实,或者说相爱的人类早就拥有了这种语言。当他们对视时,丰富的涵义从目光中涌出,就像引力波束形成的云之井中涌出的白云一般,无休无止。但这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它本身就构筑了一个使自己有意义的世界,只有在那个玫瑰色的世界中,这种语言的所有词汇才能找到对应物。那个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上帝,都能在瞬间数清沙漠中的每一粒沙并记住它们,都能把星星串成晶莹的项链挂到爱人的颈上…

这就是爱吗?

这行字显现在他们旁边一个突然出现的低维展开的智子上,这个镜面球体仿佛是上方的圆柱体某处融化后滴下的一滴。罗辑认识的三体人并不多,不知道现在与他对话的是谁,不知道这位外星人是在三体世界还是在日益远离太阳系的舰队中。

“应该是吧。”罗辑徽笑着点点头。

罗辑博士,我是来向你抗议的。

“为什么?”

因为在昨天晚上的演讲中,你说人类迟迟未能看清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并不是由于文明进化不成熟而缺少宇宙意识,而是因为人类有爱。

“这不对吗?”

对,虽然“爱”这个词用在科学论述中涵义有些模糊,但你后面的一句话就不对了,你说很可能人类是宇宙中唯一拥有爱的种族,正是这个想法,支撑着你走完了自己面壁者使命中最艰难的一段。

“当然,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一种不严格的…比喻而已。”

至少我知道三体世界也是有爱的,但因其不利于文明的整体生存而被压制在萌芽状态,但这种萌芽的生命力很顽强,会在某些个体身上成长起来。

“请问您是…”

我们以前不认识,我是两个半世纪前曾向地球发出誓告的监听员。

“天啊,您还活着?”庄颜惊叫道。

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一直处于脱水状态,但这么长的岁月,脱水的机体也会老化。不过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想着的未来,我感到很幸福。

“请接受我们的敬意。”罗辑说。

我只是想和您讨论一种可能:也许爱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们应该到处鼓励她的萌发和成长。

“为此我们可以冒险。”

对,可以冒险。

“我有一个梦,也许有一天,灿烂的阳光能照进黑暗森林。”

这时,这里的太阳却在落下去,现在只在远山上露出顶端的一点,像山顶上镶嵌着的一块光灿灿的宝石。孩子已经跑远,同草地一起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

太阳快落下去了,你们的孩子居然不害怕?

“当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三体Ⅲ死神永生】刘慈欣

序·心事浩渺连广宇

严 锋

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新发现》杂志主编

多年以后,我还回记得看完《三体》的那个秋夜,我走出家门,在小区里盘桓。铅灰色的上海夜空几乎看不到几颗星星,但是我的心中却仿佛有无限的星光在涌动。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我的视觉、听觉和思维好像都被放大、重组和牵引,指向一个浩瀚的所在。

即使没有光污染,身在北半球中纬度的我也不可能看到半人马座。但是在《三体》之后,我却觉得自己与那看不见的星系中子虚乌有的三星有了一种近乎真实的联系。

从一开始,刘慈欣就被人视为中国的硬科幻代表。要知道,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 在当今这个微小化、朋克化和奇幻化的世界科幻文坛,相当不与时俱进。但大刘仿佛是下定决心为中国科幻补课一般,执着地用坚实的物理法则和潮水一般的细节为我们打造全新的世界,这些世界卓然成形,栩栩如生地向我们猛扑过来。

《三体》是一部多重旋律的作品 : 此岸、彼岸与红岸,过去、现在与未来,交织成中国文学中罕见的复调。故事的核心竟然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文革 。 当主流文学渐渐远离了这个沉重的话题,大刘竟然以太空史诗的方式重返历史的现场,用光年的尺度来重新衡量那永远的伤痕,在超越性的视野上审视苦难、救赎与背扳。这一既幻思又现实的文学的中国版《天路历程 》 ,疯狂而冷静,沉重而壮阔,绝望而超脱。

文革仅仅是《三体》的起点,我个人认为,书中最精彩的部分是以虚拟游戏的方式展示的三体世界历史。三体星系由于拥有三颗太阳,其不规则运动使得三体文明的生存条件极为严酷。为了应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他们随时可以将自己体内的水分完全排出,变成干燥的纤维状物体,以躲过完全不适合生存的恶劣气候。对于这个极为奇幻的想象世界,大刘充分发挥了他在硬科学上的特长,赋予这个世界完全真实可信的物理特性和演化发展规律。作为一个电脑工程师,大刘甚至设计了一个三体程序,来模拟宇宙文明间的相互关系。

这是一个游戏,游戏背后是一个遥远星际文明二百次毁灭与重生的专奇,游戏由中的人物却是孔子、墨子、秦始皇、伽利略、葛力高利教皇、牛顿、爱因斯坦 … 古今中外各路人马走马灯似的上场。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狂欢,历史、文革、三体又构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三体关系,它们之间遥相辉映而又扑朔迷离,在最不可思议的生存景象中蕴涵着触手可及的现实针对性,把三体系统的复杂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要是换了别人 , 《三体》写到这个程度,大可满意收场了,但是对大刘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始。在《三体 II · 黑暗森林 ) 中,地球、三体和宇宙更高级文明构成了一个更大规模的三体结构。面对三体人令人难以置信的科技和前来毁灭地球的庞大舰队人类举全球之力,制订了 “ 面壁计划 “ ,由四位 “ 面壁人 “ 独立设计四套反击方案。说真的,其中每一套对策都构思独特、气势磅礴,令人拍案叫绝。放到其他人的作品中,每个都可以作为构筑大结局的终极解决方案 。 但对大刘来说 。 这些都只不过是铺垫和浮云

假如在太空中存在着无数的文明,它们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 大刘别出心裁地设想了一门 “ 宇宙社会学 “ ,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宇宙社会学设定两条公理 : “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 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 。 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 “ 乍一看这 “ 公理 “ 很俗很平淡很没意思 。 但等到最后底牌翻出来绝对震死你。

在《三体 Ⅱ · 黑暗森林》的结尾,我体验到了多年未在文学作品中体验到的完美高潮,一种启示性的展撼,一种极致的满足。而这种满足,正来自 “ 宇宙杜会学公理 “ 那出人意料的合理展开和推衍,经过了漫长的准备和铺垫,与作品的开头形成绝妙呼应。

我想,这也就是马克思推索的 “ 逻辑与历史的统一 “ 吧。在我们的中国文学中,又有多少这样的 “ 逻辑与历史的统一 “ 呢 ?当《三体 Ⅱ · 黑暗森林》问世的时候,我们这些三体迷的心态相当矛盾。一方面,我们觉得《三体 Ⅱ · 黑暗森林》进化完美,难以想象这之后还能整出些什么来。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大刘再整出些什么来。之后,听说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一点问题,曾经考虑放弃《三体 Ⅲ 》的写作,着实令我们担忧不已。但最终,身处僻壤的他,又写出一本放眼宇宙的大作,这本身就是一件颇有科幻色彩的事。谢天谢地,他终于坚持了下来。

当大刘提出让我来为《三体 Ⅲ 》写序的时候,我的内心是一片抑制不住的狂喜,不仅是为了这份难得的荣耀,更是为了能抢在第一时间先睹为快。在一个剧透被视为不可饶恕的罪行的年代,我必须非常小心。长话短说吧,我认为《三体 Ⅲ 》在许多方面都超越了前两部,而且这种超越不是一点点。前面对宇宙的黑暗森林只是迂回虚写,第三部就是正面强攻了,这难度极大。我真是很佩服大刘毫不取巧的勇气,更佩服他对宇宙风景得心应手的描写,那真可以说是 “ 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看到《三体 Ⅲ 》的结尾,我忍不住想起阿西莫夫的《最后的问题 》 ,那也是对宇宙终点的描写,大家可以比较一下,看看谁的想象力走得更远,谁的细节更丰富,谁的宇宙更宏大。

《三体 Ⅲ 》很硬科幻,对普通读者来说,流畅度和可读性可能会不如前两部。其中一些段落甚至有一些晦涩 ( 如对 “ 神 “ 的描写 ) ,但是对科幻爱好者和大刘的粉丝而言,纷至沓来的宇宙细节一定会让他们更加过瘾。而且我们理解,大刘的 “ 硬 ‘ 并非铁板一块,而是软硬相兼、虚实相间,其内在逻辑可以这样解读 : 越是疯狂虚幻的想象,越是超越性的思维,背后越是需要坚实的细节和强大的逻辑。刘氏宇宙学的基础是技术,而在这林林总总技术化的冷酷思考背后,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从《三体》开始,大刘越走越远,但他并非一去不回,即使在最远的地方,我们也能看到他对人类的关爱 , 《三体 Ⅲ 》始于一个近乎琼瑶式的爱情故事,一个人为自己暗恋的对象买一颗遥远的星星,这故事是如此的寂寞无助、浪漫彻骨。最终,这颗星星将为无尽的黑暗森林带来一丝光亮,卑微绝望的单恋也将成为播撒宇宙的大爱。

在整个三部曲中,我个人认为第一部最有历史感和现实性 ; 第二部的完成度最高 , 结构最完整,线索最清晰,也最华丽好看 ; 而《三体 III 》则是把宇宙视野和本质性的思考推向了极致,这方面目前无人能及。在一个思想淡出文学(以及其他领域)的年代,我们看到中国的科幻界有人在默默地补位,而且远不止大刘一个人 。 《三体》对历史的反思 , 《三体 II · 黑暗森林》对道德的超越,到《三体 Ⅲ 》发展成为对全面的宇宙社会学、宇宙心理学、宇宙生态学的建构。这是屠龙之术吗 ? 看看斯蒂芬 · 霍金最近的警告,也许我门会对 “ 祀人优天,这个成语做出全新的理解。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三体人真的降临,人类应该请大刘出山 , 参加地球危机委员会的工作。无论是威慑博弈、防卫反击,还是宇宙公关,大刘都是领先一步的专家。如果说天机不可泄露的话,大刘应该是我们这个世界最知晓天机的人之一了。三体人如果有一份追杀名单的话,他也绝对会名列前茅。小心啊,大刘 !

当然,这只不过是幻想,只不过是神话 … 可是,说到神话,这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吗 ? 坦率地说,系统性的史诗与神话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弱项。在遭受后现代文化的洗礼之后,我们的作家更是如获至宝,把缺失视为强项,奉行 “ 躲避崇高 “ 的策略,鄙视宏大叙事,消解终极追问。我推崇大刘的作品,也因为他逆流而上,发扬理性主义和人文精神,为中国文学注入整体性的思维和超越性的视野。这种终极的关怀和追问,又建立在科学的逻辑和逼真的细节之上,这就让浩瀚的幻想插上了坚实的翅膀。

当尼采向世界发出 “ 上帝已死 “ 的宣告时,一些价值解体了,但另一些依然存在。

旧的神话消失了,新的神话依然在不断诞生。人类从来没有停下追赶神话的脚步。

我们惊奇地发现,在一个崭新的世纪,无尽的宇宙依然是无尽的神话的无尽的沃壤,而科学与技术已经悄然在这新神话中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大刘的世界,涵盖了从奇点到宇宙边际的所有尺度,跨越了从白垩纪到未来亿万年的漫长时光,其思想的速度和广度,早已超越了 “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蟹 “ 的传统境界 。 《三体 Ⅲ 》对宇宙结构的想象,已经开始涉及时间的本质和创世的秘密,但看得出大刘有意与西方的神话保持距离,走的是一条新的中国神话的道路。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关于宇宙之始,之终,之真相,他猜了、他想了、他写了,至于是否正确 。 已经不重要了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人类如果不思考,上帝连发笑都不属。

目 录

第一部 ………………1

第二部 ………………7

第三部 ………………211

第四部 ………………347

第五部 ………………387

第六部 ………………457

纪年对照表

危机纪元 公元 201X 年一 2208 年

威摄纪元 公元 2208 年一 2270 年

威摄后纪元 公元 2270 年一 2272 年

广播纪元 公元 2272 年 -2332 年

掩体纪元 公元 2333 年一 2400 年

银河纪元 公元 2273 年一不明

DX3906星系黑域纪元 公元 2687 年一公元 18906416 年

647号宇宙时间线 公元 18906416 年启动

第一部

《时间之外的往事》序言 ( 节选 )

这些文字本来应该叫历史的,可笔者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记忆了, 写出来缺乏历史的严谨。

其实叫往事也不准确,因为那一切不是发生在过去,不是发生在现 在,也不是发生在未来。

笔者不想写细节,只提供一个历史或往事的大框架。因为存留下来 的细节肯定已经很丰富了,这些信息大都存储在漂流瓶中,但愿能到达新 宇宙并保存下来。

所以笔者只写框架,以便有一天能把所有信息和细节填充进来— 当然不是由我们来做这事。但愿会有那一天。

让笔者遗憾的是,那一天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也不在未来。

我把太阳移到西天,随着阳光角度的变化,田野中禾苗上的水珠一下 予晶晶闪亮起来,像突然睁开的无数眼睛。我把阳光调暗些,提前做出一 个黄昏,然后遥望着地平线上自己的背影。我挥挥手,那个夕阳前的剪影 也挥挥手。看着那个身影,我感觉自己还是很年轻的。

这是个好时光,很适合回忆。

原谅我的手指

【公元 1453 年 5 月,魔法师之死】

君士坦丁十一世暂时收回思绪,推开面前的一堆城防图,裹紧紫袍, 静静等待着。

他的时间感很准确,震动果然准时到来,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厚重而 猛烈。银烛台震得嗡嗡作响,一缕灰尘自顶而下,这灰尘可能已经在达夫 纳宫的屋顶上静静地待了上千年。它们落到烛苗里,激出一片火星。这 震动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岗石质炮弹击中城墙时发出的,每次间隔三 小时,这是奥斯曼帝国的乌尔班巨炮装填一次所需的时间。巨弹击中的 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由狄奥多西二世建于公元 5 世纪,之后不断扩展 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强敌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现在,巨弹每次都能把城 墙击开一个大缺口,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象出那幕 场景:空中的碎石块还没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拥而上,像漫天尘 土中一群英勇的蚂蚁。他们用各种东西填堵缺口,有从城内建筑上拆下 的砖瓦木块,有装满沙土的亚麻布袋,还有昂贵的阿拉伯挂毯。。。。。。他甚至 能想象出浸透了夕阳金辉的漫天飞尘如何缓慢地飘向城内,像一块轻轻 盖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尸布。

在城市被围攻的五个星期里,这震撼每天出现七次,间隔的时间很均 等,像一座顶天立地的巨钟在报时—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异教徒的 时间;与之相比,墙角那座标志基督教世界时间的双头鹰铜钟的钟声听起 来格外软弱无力。

震动平息下去好一会儿,君士坦丁才艰难地把思绪拉回现实。示意门 前的侍卫让门外等着的人进来。

大臣法扎兰领着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进门。

“陛下,她就是狄奥伦娜。”大臣指指身后的女子说。然后示意躲在他 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来。

皇帝一眼就打出了女子的身份。拜占庭上层贵族和下层平民的服饰 风格差别很大,通常贵族女服上缀缀满华丽的饰品,平民女子却只是以白色的宽大长衫与连袖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狄奥伦娜的穿着却是上 层的奢华与平民的保守并存:她里面穿着连袖白衫,外面却套着一件华贵 的“帕拉”斗篷。这种斗篷本应披在金线刺绣的“丘尼卡”外面;同时,她 不敢用象征贵族上层的紫色和红色,那件“帕拉”是黄色的。她的面庞有 一种淫荡的妩媚,让人想起宁可美艳地腐烂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 个妓女,混的还不算坏的那种。她双目低垂,浑身颤抖,但君士坦丁注意 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热病似的发着光,透出一种她那个阶层的人很少见的 兴奋与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问狄奥伦娜,他只想快些把这件事了结。法扎兰 是一个稳重踏实的人,现在守城的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备军和 热那亚的两千雇佣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这位能干的大臣监督下一点一 点从十万市民中紧急征召的。对眼前这事皇帝兴趣不大,只是出于对这 位大臣面子的考虑。

“是的,皇上,我能杀了苏丹。”狄奥伦娜屈膝回答,发颤的声音细若游 丝。

五天前,狄奥伦娜在大皇宫门前要求面见皇帝,面对阻拦的卫兵,她 突然从胸前掏出一个东西高高举起,卫兵们被那东西镇住了,他们不知道 那是什么、从何而来,但肯定那不是寻常之物。狄奥伦娜没有见到皇帝, 她被抓起来交给治安官,被拷问那东西是从哪里偷来的,她招供了,他们 证实了,然后,她就被送到了法扎兰大臣那里。

法扎兰打开手中的一个亚麻布包着的东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 帝的书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变得与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 这东西的士兵一样——与他们不同的是,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一只至屯金 的圣杯,上面镶满了宝石,金光中透着晶莹,摄人心魄。圣杯是九百一十六 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时代铸造的,一共两只,除了宝石的形状及分布特征外 几乎完全相同,其中一只由历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只在公元 537 年圣索 菲亚大教堂重建时,同其他圣物一起放人教堂地基深处一个完全封闭的 小密室中。眼前这个显然是后者,因为前一只已经烙上了时间的印痕,变得有些黯淡————当然是与眼前这只对比才能看出来,这只圣杯看上仿 佛昨天才铸出来一般崭新。

本来没有人相信狄奥伦娜的话,人们都认为这是她从自己的某个富 豪主顾那里偷来的东西,因为虽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 精确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处的巨大岩石间没有门,甚至连通向密 室的通道都没有,不动大工程根本不可能进人。四天前,皇帝考虑到城市, 的危局,命令将所有的珍贵文卷和圣物打包,以便紧急时刻能迅速转移,。 尽管他心里清楚陆路海路都被截断,一旦破城,其实也无处可去。三十个: 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进人密室,他们发现围成密室的石块几乎跟 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样大。圣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月 用纵横十二道粗铁箍封死,打开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时间。当所有的铁箍, 都被锯断,五个工人在周围重兵监视下吃力地移开沉重的石盖时,首先吸 住众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圣物和珍宝,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 还半新鲜的葡萄!狄奥伦娜说,葡萄是她五天前放进去的,而且正如她所 说,吃了一半,串上还剩七粒果实。对照镶在棺盖上的一块铜板上刻着的 圣物清单,卫兵检查完所有的圣物后,确定少了一只圣杯。如果不是从狄 奥伦娜那里找到了圣杯并得到了她的证词,即使在场所有人都证明之前 密室和石棺完好无损,也会有人难逃一死。

“你是怎么把它拿出来的?”皇帝指着圣杯问。

狄奥伦娜颤抖得更厉害了,显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这里也没有安 全感。她惊恐地望着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对我来说。。。。。。对我 来说都是。。。。。。”她吃力地选择着词汇,“都是打开的。”

“那你能在这里做给我看吗,不打开封闭的容器拿出里面的东西?” 狄奥伦娜惊恐地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求助似的望着大臣。 法扎兰替她回答:“她说只有到某个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说出那个地方,别人也不能跟踪她,否则魔法就会失效,永远失效。” 狄奥伦娜转向皇帝连连点头。 皇帝哼了一声,“像她这样的,在欧洲早被烧死了。”

狄奥伦娜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本来已经很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看上 去像一个小孩。

“你会杀人吗?”垒帝转向狄奥伦娜问。 狄奥伦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颤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点了点头。 “那好,”君士坦丁对法扎兰说,“先试试吧。”

法扎兰领着狄奥伦娜沿一道长长的阶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 一支插在墙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块小块的光晕,每支火把下都有一 至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盔甲反射着火光,在暗处的墙上投下跃动 的光纹。

两人最后来到一间阴暗的地堡,寒冷让狄奥伦娜裹紧了斗篷。这里 曾是皇宫夏季存放冰块的地方,现在地堡里没有冰决,在角落的一支火把 下,蹲伏着一个人。他是战俘,从残破的装束看,是奥斯曼帝国的主力安 那托利亚军队的一名军官。他很强壮,火光中狼一般地盯着来人。法扎 兰和狄奥伦娜在紧锁的铁栏门前停下。

大臣指指里面的战俘,’看见了?“ 狄奥伦娜点点头。 法扎兰把一个羊皮袋递给她,向上指指,”现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头拿给我。“ 狄奥伦娜从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弯刀,像一轮在黑暗中发着冷光的残月。她把刀递还给大臣,”大人,我不需要这个。“然后她用斗篷前 领半遮住脸,转身沿阶梯向上走去,步伐悄无声息。在两排火把形成的光 晕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替变换外形,时而像人,时而像猫,直到渐渐消失 在黑暗中。

法扎兰目送狄奥伦娜离去,直到她在视野中完全消失,才对身边一名 禁卫军官说:“这里要严加守卫。他,”他指指里面的战俘。‘一刻也不能放 松监视!“

军官离开后,法扎兰挥挥手,一个人从暗影中走出来,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风,刚才恰与黑暗融为一体。 “离远点儿,就是跟丢了也没关系,但绝不能让她察觉。”法扎兰低声 嘱咐道,跟踪者点点头,同样无声无息地悄然离去。

像战役开始后的每个夜晚一样。君士坦丁十一世这一夜也没有睡好。 敌人的巨炮打击城墙的震动每次都惊醒他,再次人眠时,下一次震动又快到 了。天还没亮,他就披衣起身来到书房,却发现法扎兰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那个女巫的事他几乎已忘到脑后,与父亲曼努埃尔二世和哥哥约翰八世不 同,他更现实一些,知道把一切托付给奇迹的人最终大多死无葬身之地。

法扎兰向门口挥挥手,狄奥伦娜无声地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与第一 次来时变化不大,仍处于惊恐和颤抖之中,手中提着一个羊皮袋。皇帝一 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这事上浪费了时间,那袋子瘪瘪的,也没有血迹渗 出,显然里面没装着人头。但法扎兰的脸上显然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表情。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梦游。

“她没拿到应该拿的东西吧?”皇帝说。

法扎兰从狄奥伦娜手中拿过羊皮袋放到书案上,打开来,两眼直勾勾 地盯着皇帝,像看到幽灵似的,“陛下,几乎拿到了。”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见里面装着一块灰色的东西,软软的,像陈年的 羊脂。法扎兰把烛台移过来,皇帝看清并认出了那东西。

“大脑,那个安那托利亚人的。”

“她切开了他的脑壳?”君士坦丁扫了一眼身后的狄奥伦娜,她站在 那里裹紧斗篷瑟瑟发抖,目光像一只惊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亚 Ax 后头部完好无损,全身各处也都完好。我 派了二十个人监视他,每次五个轮班,从不同的角度死死盯着他。地窖的 守卫也极严,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法扎兰说着停了下来。好像被自 己下面的回忆震惊了,皇帝示意他继续,’‘她走后不到两个小时。安那托利 亚人突然全身抽搞,两眼翻自,然后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场的监视者中 有一名经脸丰富的希腊医生,还有仃了一辈子仗的老兵。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人有这种死相。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回来了。拿肴这个东西。这时医 生才想起切开死者的头颅一石里面没有大脑,是空的。“

君士坦丁再次仔细观察袋中的大脑。发现它卜分完整。没有什么破裂 和报伤。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来的。 皇帝吞看狄奥伦娜露在斗篷外的一只手。手指修长纤细,他想象着这双手 摘取大脑时的情景。小心冀翼地,像从草丛里摘一朵蘑菇。从枝头上摘一 朵小花。。。。。。

皇帝把目光从袋子里的大脑上移开,抬头向斜上方的墙壁望去,仿佛 透过墙壁看到了某个巨大的东西正在天边冉冉升起。巨炮轰击的震动又 出现了,第一次,他没有觉察到。

如果有神迹,现在是显现的时候了。

君士坦丁堡几乎处于绝境,但并没有完全绝望。五个多星期的血战, 敌人同样遭到重创,在某些地方,土耳其人的尸体堆得与城垛一样高,他 们也已经疲惫不堪。几天前,一支英勇的热那亚船队冲破敌人对海峡的 封锁,进人金角湾,送来了宝贵的援兵和给养,人们也都相信这是西欧大 规模增援的前锋。奥斯曼帝国阵营中弥漫着一股厌战的情绪,大部分将 领都主张答应拜占庭帝国提出的最后条件而撤兵。奥斯曼帝国的败退之 所以还没有成为现实。只因为有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精通拉丁文、博览艺术科学、学识渊博的人;那个明知自 己稳继王位,仅仅为了去除隐患就把亲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个为 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丽女奴在全军面前斩首的人。。。。。。那个人是 庞大凶猛的奥斯曼帝国战车的轮轴,那根轴一断,战车将轰然倒地。

也许,神迹真的出现了。 “你为什么要求承担这个使命?”皇帝问,眼睛仍看着斜上方。 “我要当圣女。”狄奥伦娜很快回答。显然她早就等着这句问话了。

君士坦丁微微点头。这个理由比较可信,钱或财富对她现在不算什 么。全世界的金币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圣女最远的女人,这个荣 誉对她们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军的后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参加过最后一次东征稍顿,狄奥伦纳那又小心地 补上一句,”不是第四次1。“

皇帝把手放到狄奥伦娜的头上,她软软地跪了下来。

“去吧,孩子。杀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将拯救圣城,你会成为圣女,被万 人敬仰。”

黄昏时,法扎兰领着狄奥伦娜登上了圣罗马努斯门处的城墙。放眼 望去。战场尽收眼底。近处,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尸横遍地。仿 佛刚刚下了一场死人雨;稍远处,刚刚齐射的臼炮发出的大片白色硝烟正 飘过战场,成为这里唯一轻灵的东西;再远处,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奥斯曼 军队的营帐一直散布到目力所及之处,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湿的海风中猎 猎飘扬;另一个方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奥斯曼帝国的战舰布满海面。远 看像一片黑色的铁钉,把蓝色的海面钉死了,使其无法在风中起伏。

狄奥伦娜看着这一切,陶醉地闭上了双眼:这是我的战场了,这是我 的战争了。小时候父亲无数次讲述的祖先的传奇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在 海峡对面的欧洲,在普罗旺斯的一处农庄,有一天天降祥云,云中开来一 支孩子的军队,在他们威武的盔甲上。十字发出红光,一个天使率领着他 们。在他们的召唤下,先祖加人了。他们渡过地中海来到圣地。为上帝而 战。先祖在圣战中成长为圣殿骑士,后来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丽的圣 女骑士。他们坠人爱河。由此诞生了这个伟大的家族。。。。。。

长大后,狄奥伦娜渐渐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是本没变,她 的先祖确实加人了童子军,那时西欧黑死病刚过。田园一片荒芜。加入童 子军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过。先性从未今加过任何圣战, 因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万多个孩子都被钉上脚镣卖身为奴。多年后才 侥幸逃脱,流浪到君士坦丁拱。在那叭他也确实遇到圣女骑士团中的 一个比他大许多的女兵。只不过她的命运一点儿都不比他强。那一次,拜 ——————————————1 1204 年,十牛军在第四次东征中曾占领开洗劫君士坦丁怪。

占庭人眼巴巴地盼着西欧的梢兵来对付异教徒。不想来兰坚醛一批像叫 花子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们一气之下中断了所有供给,结果圣 女们纷纷沦为娼妓。其中的一位后来成了狄奥伦娜的祖奶奶。。。。。。

一百多年来,狄奥伦娜这个光荣的家族其实从来食不果腹,到父亲这 一代更是一贫如洗。饥饿使狄奥伦娜自作主张干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 亲知道后痛揍了她一顿。说再发现她干这个就杀了她。除非。。。。。。除非她把 客人领到家里来,由他与对方议价、收钱。狄奥伦娜从此离开家,继续自 己的风尘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还到过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还 乘船到过威尼斯。她不再挨饿,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 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断的践踏下,早已与淤泥混为一体了。

直到神迹出现,或者说她闯人了神迹。

对于二十多年前在欧洲战争中出现的那个圣女———贞德,狄奥伦娜 不以为然,贞德不过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剑,但上帝赐给狄奥伦娜的 东西却可以使她成为仅次于圣母玛丽亚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齐赫1的营帐。”法扎兰指着圣罗马努斯门正汉寸的方向说。 狄奥伦娜只是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法扎兰又递给她一个羊皮袋,“这里面有三张他的画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还有,刀子也要带着,这次不止要他的大脑。而是要他的整 颗人头。最好晚上动手,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不在那里。”

狄奥伦娜接过羊皮袋,“我也请大人记住我的话。” “当然,这你放心。” 狄奥伦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踪她,更不能进人她去的地方,否则魔法无法将永远失效。 上次的跟踪者告诉法扎兰,狄奥伦娜离开地堡后他就远远地跟着,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后去了奥多修斯墙北部的布拉赫内区。大臣听后 有些意外,那是敌人炮火火最猛烈的区域。除了作战的军人,没人敢去那里。 跟踪者最后看到目标走进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残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1 奥斯曼土耳其穆罕默德二世的绰号,意为征服者。

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内清真寺时这塔留下了,因为在前次腺 鼠疫流行时,有几个病人进人塔内死在了里面,所以没人愿意靠近。开 后,不知在哪次炮击中塔被打塌了一半。听从大臣的指示。跟踪者没有进 入塔内,但调查了以前曾进人其中的两名士兵,在塔被击毁之前。他们曾 试图在上面设 V,望哨,发现高度不够后就放弃了。据他们说,那里面除了 几具快变成白骨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

这次法扎兰没有派跟踪者。他目送着狄奥伦娜,开始她走在城墙上 的军人队列中,他们的盔甲覆满尘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显 眼,但那些在连日的血战中疲惫不堪的士兵没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 墙,再穿过第二道城墙的门,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摆脱可能的跟踪,径直朝 着上次去过的布拉赫内区方向走去,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着地板上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像是面对着消失的 希望。水渍是刚刚离开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个星期一,他们身着 奥斯曼帝国的暗红色军服,头上缠着穆斯林头巾,驾驶着一艘小帆船穿过敌 人严密的海上封锁,去迎接驰援的欧洲舰队并向他们通报敌情。但他们见 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爱琴海,传说中的西欧舰队连影子都没有。心灰愈冷的 勇士们仍履行了自己的积责,再次穿过海上封锁,向皇帝报告了这个噩耗。 现在,君士坦丁终于确定,欧洲的增援只是一厢情愿的美梦,冷酷的基督教 世界抛弃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着千年圣城落人异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哗声,侍卫报告发生月食。这是在明白不过的凶兆, 因为在前年的风雨中有这样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 不会陷落。透过长窗,皇帝看着那变成一个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坟墓。 他已预感到,狄奥伦纳不会回来,他也得不到那颗人头了。

果然,一天一夜过去了,又是一个白天,狄奥伦纳没有消息。

法扎兰一行人策马来到拉赫内区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时,所 有人都愣住了:在刚刚升起的月亮苍白的冷光下,塔完好无损,尖利的塔顶直指刚露出星星的夜空。带路的跟踪者发誓说上次来时塔确实少了一 半,陪同大臣的还有在本区域作战的几名军官和士兵,他们也纷纷证实跟 踪者的话。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踪者,不管有多少人证明,跟踪者肯定 还是撒谎了,因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铁证。但法扎兰现在没有心 思去惩罚谁,城市的末日即将来临,他们所有人都难逃惩罚。同时,旁边 一名士兵也有话隐瞒。他知道,这塔曾经消失的上半部分并非是被炮火摧 毁的,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夜晚,并没任何炮击,早晨塔尖就不见了,当时他 还注意到塔周围的地面上没有一点儿碎砖石。这里的城墙是乌尔班巨炮 重点轰击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弹随时都会穿透城墙落到这里,有一次一下 子就杀死了十几名士兵,那半截塔随时会被摧毁,所以再也没人到塔里去 过。与他一同见证这事的其他两人都已阵亡,他不想再横生枝节,因为说 出来也没人会信。

法扎兰一行进人塔的底层,看到那些死于鼠疫者的尸骨,已被野狗翻 得乱七八糟散了一地,没有活人。他们接着沿着贴墙建的旋梯上到了二 层,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奥伦娜,她显然睡着了, 但双眸仍在半闭的眼皮间映射着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满是尘土,头 发蓬乱,脸上有两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这 是塔的最上一层,呈一个锥形空间,空无一物。他注意到,这里到处积满 厚厚的灰尘,一碰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周围的痕迹很少,似乎狄奥伦 娜也同他们一样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很快被惊醒了,两手乱抓着靠墙 站起来,窗口透人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头乱发映成一团围绕着头部的银 雾;她圆睁双眼,好半天才使意识回到现实,然后又突然半闭双眼陷入回 忆状,似乎还在留恋刚刚走出的梦境。

“你在这里做什么?!”法扎兰厉声问。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里!” “哪里?” 狄奥伦娜仍半闭着双眼,执着地陶醉于自己的回忆,像一个孩子挣扎热不让大人把她从心爱的玩具旁拉开。“那里很大,很好,很舒服。这里。。。。。。”她突然睁开双眼惊恐地环顾着周围。“这里像棺材一样,外 面。。。。。。也像棺材一样窄。我想去那里!”

“你的使命呢?”大臣问。 “大人,再等等,”狄奥伦娜拼命在面前画着十字,’再等等。“ 法扎兰指指窗外,”现在还能等什么?“ 阵阵声浪从外面传来,仔细听,这声浪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一部分声浪来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经决定明天对君士坦丁堡发 起总攻,这时,年轻的苏丹正策马走过奥斯曼军的所有营帐,他向将士们 许诺: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财富和女人都是你们的,破城后 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军为苏丹的许诺而欢呼,此起彼伏的欢呼 声中还夹杂着军号和手鼓声这声浪随着无数堆营火的烟雾和火星升上 天空,变成一片浓重的杀气聚集在城市上空。

来自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声音则沉浑悲婉。全体市民在大主教的带领 下举行了宗教游行。现在,所有人都会聚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参加最后一 次安魂弥撒。这是基督教历史上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场景:在庄严的 圣歌声中,在昏暗的烛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东正教徒、来自意大利 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装的城市守军、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商人以及水手,还 有无数的市民,他们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准备用生命迎接最后的血战。

法扎兰知道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也许狄奥伦娜只是一个高明 的骗子,她根本没有魔法,这是比较好的结果。但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巨 大的危险: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经到过敌方,领受奥斯丝人的使命后又回 来了。毕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给不了她什么,甚至那个圣女的荣誉都很 难兑现———东正教和天主教教会都很难接受让一个妓女和女巫成为圣 女。她这次返回的目标,可能是皇帝甚到也自己。乌尔班1已是前车之鉴。

1乌尔班,旬牙利工程师,曾到君士坦丁坚建造巨地,但财政空应的拜占庭当局连他徽薄的 工资都无法支付,他便投奔穆罕默德二世,为奥斯里建选了一种巨型大炮 。长逾八米直径七十五厘 米,可发射半吨重的炮弹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史称乌尔班大炮 。在对君士坦丁竖的 攻城战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是唯一能摧毁该城市竖因城堵的武器。

大臣向跟踪者示意,后者拔出利剑刺向狄奥伦娜,剑锋刺穿她柔软的 胸脯,又刺进她身后的砖缝里。跟踪者想把剑拔出来,没拔动,狄奥伦娜 的手也握到剑柄上,他不想碰那双手,便松开剑柄,随法扎兰一行匆匆离 去。整个过程中狄奥伦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头慢慢垂了下来。那 团银雾离开月光没人黑暗。塔内完全黑了下来,在那束惨白月光照在地 上的一小块光亮处,血像一条细细的黑蛇蜿蜒爬过。

法扎兰走出塔门时,城里和城外的声音都消失了,大战前的寂静笼罩 着欧亚交界的大地和海洋,东罗马帝国迎来了最后一个黎明。

在塔的二层,被剑钉在墙上的女魔法师死了,她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唯 一真正的魔法师。而在这之前约十小时,短暂的魔法时代也结束了。魔 法时代开始于公元 1453 年 5 月 3 日 16 时,那时高维碎块首次接触地球; 结束于 1453 年 5 月 28 日 21 时,这时碎块完全离开地球;历时二十五天 五小时。之后,这个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29 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惨烈血战接近尾声时,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对着蜂拥而来的 奥斯曼军队,高喊一声:“滩道就没有一个基督徒来砍下我的头吗?!”然后 皇帝掀下紫袍,拔剑冲人敌阵,他那银色的盔甲像扔进暗红色镪水的一小 片锡箔,转瞬间无影无踪。。。。。。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现出来,事情发生时人们 首先想到的,就是罗马帝国终于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罗马拖在身后 的长达千年的车辙,虽也有过辉煌,但还是终于像烈日下的水渍一样蒸发 了。当年,古罗马人在宏伟华丽的浴宫中吹着口哨,认为帝国就像身下的 浴池一样,建在整块花岗岩上,将永世延续。

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危机纪元元年,生命选项】

杨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